5|向星北(五)

蓬莱客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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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B市。

    甄朱和这几年一直为她打理事务的方鹃通完电话,四顾,看着沙发家具都已用防尘布罩起来的客厅,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

    因为和向星北的母亲卓卿华不和,向星北最近几年也常年不能在家,甄朱干脆从向家那座位于龙北的大房子里搬了出来,住到自己置的这所公寓里。

    现在结束了,一切必须的手续和工作事务都彻底结束了,明天她就要离开了。

    甄朱收拾完行李,最后检查了一遍护照和机票后,点了支烟,夹在两根纤细的手指中间,站在这间顶层公寓客厅的落地玻璃窗前,望着脚下渐次亮起的街灯和在晚高峰里如龟壳般慢慢移动的汽车洪流。

    室内没开灯。袅袅青烟扭曲着慢慢升空,吞云吐雾之间,又一个光怪陆离的都市之夜,慢慢地降临在这座繁华城市的上空。

    甄朱忽然想起楼下的那只信报箱。

    这个年代,早不会有人再拿笔写信了。虽然信箱里躺着的大多是广告或者各种缴费通知单,但向星北和研究所一直保持着联系,这些年,孙教授时常会寄资料给他,地址就在她这里,所以甄朱从前一般一周清理一次信箱,将他的东西收起来,等他回来一并转交给他。

    已经有几个月没有打开过信箱了。

    甄朱掐灭烧了半截的烟,拿了信箱钥匙来到楼下。

    几个月没清,信箱里已经被各种纸张装的满满当当,连口子里都塞满了强行填进去一半的广告,甄朱打开信箱,抽出里面满满当当的纸张,最后抱着这一大堆东西回到楼上,丢在地板上,光脚坐在旁边,一样一样地分拣。

    除了两个她熟悉的印有研究所标志的十六开牛皮纸信封,其余全都可以扔掉。

    甄朱收起那两封资料信,打算转交给方鹃,让她有空帮自己寄到向家,随后收起其余的纸张,抱着正要丢到垃圾桶里,忽然那叠纸张滑了一下,啪的一声落到地板上,散了一地。

    甄朱蹲了下去,再次叠收的时候,看到两份广告纸的中间夹杂了一封信,露出棕色的一角信封。

    她将信抽了出来,视线随意扫过之时,蓦然定住了。

    收件人是她,发件人虽然没有标注,但信封上的字,凝峻而舒展,她一眼就认了出来。

    是向星北的笔迹!

    甄朱拿着信,翻转了一圈,看了眼信封上打着的邮戳,发现日期已经有些时候了,竟是三个月前,比她动身登船去他那里还要早上半个月。

    现代人已经不会写信了。向星北也从没有给她写过信。

    结婚十年,这还是第一次,她收到来自于他的书信。

    甄朱手拿信封,愣了片刻,撕开封口,取出了里面折叠了两下的信,展开。

    确实是他写来的,一封亲笔信。

    “朱朱:距离我们上次见面,已经过去七个月零三天了。上次不欢而散,全是我的错,我不该一时控制不住脾气自己走了。结婚十年,我老大不小,人近中年,非但没有履行当初对你的诺言,脾气反倒越来越坏了,像个控制不住情绪的十几岁的人,但其实即便在我十几岁的时候,我通常也不是如此狭隘善妒并冲动的。这实在是荒唐,并且让我感到深深的懊悔。

    最近的这半年里,我一直在反思自己。我了解你,事实上,我也从来没有真的认为你会背叛我们的感情,只是对于男人来说,你太富于魅力了,我们长期分隔两地,不能伴你身边,我是被嫉妒和患得患失的焦虑给蒙蔽了双眼而已。是的,我是个心胸狭隘的男人,恨不得把你牢牢锁在我的身边,我必须承认这一点。我诚挚地乞求你的谅解。倘若这次能得到你的原谅,愿意和我重归于好,我将以我的信仰和生命向你发誓,往后我再也这样了,不发脾气,更不会做出像那天一样把你丢在家里自己走了的举动。是我的错,再次向你道歉。

    原本是想和你通话的,但想到你已经不愿意我打扰你,或许甚至已经不想听到我的声音了,况且有些话,以我的口拙程度,实在很难对你表达清楚,为了避免再惹你无谓的生气,所以到了最后,我还是没有再去烦扰你,知道你每周会清理一次信箱,于是我改写了这封信。哪怕你再生我的气,也希望你能在看完之后再把它丢进垃圾桶里。

    朱朱,上次吵架的时候,你也质问我,心里到底还有没有你。

    当时我没有及时回答你。

    现在我回答你,但愿还不算迟。

    我爱你,出于一种男人对于女人的爱,丈夫对于妻子的爱。

    我知道这样的话,我若说出来,显得极其不符合事实,甚至或许会引来你的讥嘲,但是朱朱,我确实依然爱你,对你的感情,仍然和十年前一样,未曾减少过半分,甚至随着日子积累,对你的爱更加的多。只不过,在国家责任和如何爱你这两者之间,我无条件地服务于前者,辜负了你。

    就此我不敢请求你的谅解,不能向你保证什么,这也是之前我迟迟没有勇气再和你联系的另外一个原因。但是幸运的是,现在,终于有了能给我勇气给你写这封信的一个好消息,一个经上级批准终于可以向你透漏的好消息,我想或许对于我们来说,可能会是一个向好的转机。

    你从前问我,为什么要去那么远的孤岛,现在我可以告诉你,在去这里之前的数年间,我和一个非常优秀的一流团队,就已经一直在从事和这方面有关的工作了。现在我从事的这个项目在经过多次实验和实战演习,如今已经趋向于成熟。一旦完全成熟,可以对外公布,那么我的工作岗位也会随之调动,能够回到陆地了。具体我还不方便和你多说,但我以我的所学和专业向你保证,这是能够预期的不远的将来。

    到了那时候,我们就可以结束像这些年来这样聚少离多的生活,我会有更多的时间来陪你。

    朱朱,相信我,这些年我虽然不能经常和你在一起,但我的心,一直,并且永远都是属于你的。我并没有忘记,除了国家赋予我的天然责任,你也是上天赐给我的幸运和另一种责任,我身为男人和丈夫的责任。

    这个月的十六号快到了,这是我们结婚十周年的纪念日,我依然还是无法及时回来陪你一起度过。再一次请求你的谅解。为了表达我的深深歉疚和想要求你和好的迫切心情,我在LF花店为你预定了一束你喜欢的玫瑰,店员向我保证,会在十六号那天把花送到你本人的手上,希望到时候于你是个小小惊喜,你能接受我的心意,并且不要鄙视我这种幼稚的举动。

    想起来仿佛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再对你说过我爱你了,既然决定写下这封信,那么就借歌德的一句诗来再次向你表白,“你的呼吸,是我的醇酒”。等这段时间忙过了,我一定会尽快请个假,回来看你,到时无论你怎么骂我,甚至打我,于我都是一种享受。光是想象,我已经有点迫不及待了。

    向星北。”

    甄朱手里拿着信,看了两遍,在地板上发呆了片刻,忽然抓过放在一边的手机,拨出一个号码。

    对方一直没有接听,在嘟了多声后,传来“您拨打的用户暂时没有接通,请稍后再拨”的提示音。

    甄朱不停地打,不停地打,终于在打到第四个电话的时候,那头传来了边慧兰刻意压低的声音:“朱朱,是你啊?什么事,连着打这么多的电话,跟催魂似的……”

    “三个月前的16号,也就是你来我家的那次,是不是你,替我收过一束花?花呢?”

    电话一接通,没等到边慧兰说完,甄朱已经冲口吼了出来。

    边慧兰一怔,立刻否认:“胡说,什么花?我根本不知道!”

    甄朱极力压下心中燃烧而起的怒焰:“我记得清清楚楚!那天你来向我要钱,我去洗澡,你就坐在客厅里,我听到门铃声,你去开门,后来我洗完出来问你是谁,你说按错了门铃!现在我知道了!根本不是什么按错门铃!LF花店以细致服务而著称,,只要接受了客户委托,花送到时,一定会问对方的姓名,确保无误才会将花送出!是不是你,冒充我收下了向星北的花,然后背着我丢掉了?”

    她冷笑:“妈,你整天热衷于拉皮整容,想靠那么点强行挽留的姿色和早过了气的十八线明星光环去钓有钱人小白脸,人没见你钓到,冒充你自己的女儿倒是溜溜的!”

    她原本并不是这样刻薄的女儿,但这一刻,或许是太愤怒了,话几乎不经大脑,冲口便说了出来。

    边慧兰被甄朱说中了当时情形,恼羞成怒,尖着嗓子嚷道:“有你这么说自己妈的吗?我掏心掏肺对你好,你就是这么回报我的?要不是我生了你,给你这么好的先天条件,还在你小时候发现了你的天分,不惜血本培养你,你能有今天?是!那天那束花是我给丢掉的!那又怎么样!你不是早就想离婚了吗?他还来送什么花?我不丢掉难道还给供起来?离了就离了,离婚了才好,省得你受他家里人的气!他那个妈,两只眼睛长头顶,看不起我就算了,对你也不好!他向星北想凭一束破花就哄你回心转意?门都没有!我女儿又不是没人要!”

    她最近诸事不顺,又被女儿这样不客气地顶撞,平日怨气涌上心头,越想越气:“他那个妈,凭什么瞧不起我?老天爷要是给我她那样的投胎,有后台有靠山,再嫁个她那样的老公,人没了留下事业,我边慧兰今天也不至于这么倒霉,我也会是个有头有脸的女强人!绝不会比她差上一星半点!你不说就算了,既然提了,我实在是不明白,你好歹也在她儿子身上浪费了十几年的时间,现在离婚,哦,说离就离,什么都不要,就这样灰溜溜地走了?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没脑子的女儿?这就算了,方娟说现在你的事业发展的正好,原本可以继续再上一个台阶的!多少导演制片人看上你了,请你去演戏,你为什么给推了?你舞跳的再好,再有名气,那能比得上明星拍广告电视赚的多?现在居然还拍拍屁股要出国去读书?你以前书是读的还不够?读傻了吗?你以为你现在还才二十出头?等你读完回来,谁还记得你?我跟你讲,你现在不听我的话,以后迟早会后悔的!”

    边慧兰啪啪啪地发泄了出来,听到电话那头的女儿一直沉默着,知道她的脾气,又换了种口气:“算了算了,反正都离婚了,还说这些干什么!我不和你一般见识。我跟你讲,程斯远真的不错!论样貌,论事业,论人品,哪一点比不上向星北?关键是人家细心体贴,什么都把你放在第一位考虑,对你多好!以前你是没离婚,现在离婚了,恢复了自由,这样的好男人,你可要好好把握,错过了可就没了——”

    “妈,我走后,你保重自己吧,这就是我最大的心愿了。你年纪也不小了,该脚踏实地好好生活了,少和不靠谱的男人来往,我的事,你不用多操闲心。”

    甄朱听着那头自己母亲滔滔不绝的说话声音,心头涌出了无限的沮丧之感,说完,挂了。

    仿佛不甘,手机铃声很快又响了起来。

    甄朱把手机丢在了一边,片刻后,耳畔终于安静了下来。

    甄朱望着摊在地板上的那封信,陷入怔忪之时,耳畔叮咚一声,门铃响了起来。

    她回过神,将信收了起来,来到门口,透过猫眼朝外看了一眼。

    程斯远来了,站在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