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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剪在听菊庄里没有找到小毛子。
听菊庄里除了聋哑花匠,再没有半个旁人,他没有找到小毛子,也没有发现吹笛人的半点踪影。
说起来,那声似乎小毛子的叫声,其实唐剪并不能完全确定就是小毛子发出,但他却不敢抱着半分侥幸心理。
在听菊庄一无所获之后,唐剪以最快的速度赶出诛心镇,赶到了卧驼山下。
他看到了那滩浅浅的水洼,看到了水洼底部软软的淤泥,他甚至从那淤泥里踏进去,但双腿只进到膝盖部就被阻住,再也无法下去半分,完全没有找到所谓湖底洞的入口。
小毛子是怎么进入湖底洞的,他不得而知,小毛子还在不在湖底洞,他更是完全不敢肯定。
唐剪心急如焚,甚至忍不住开声大喊,可惜他依旧还是没有得到小毛子半点回应,只在卧驼山的拦截下,听到了自己焦急的回声。
唐剪怒了,极度的怒了。直接面对自己的阴谋陷阱,唐剪都没有那样愤怒,但事关小毛子,他已经怒不可遏。
唐剪想要去一个地方,他已经无法忍耐。
为了找到小毛子,唐剪走遍了听菊庄,但只看到了听菊庄愿意给他看到的东西。
听菊庄里菊花黄,那花香和花黄似乎都是有生命的。
在唐剪离开之后,黄色的花香中凝出一层薄雾,那雾气盈盈地动起来,花田间便幻出一扇门,然后,两个人从那门里慢慢地走了出来。
“唐剪啊唐剪,你果然不是一般的人物。”一个阴恻恻的声音幽幽地说。
阴恻恻的声音背后跟着的,是一个瘦长枯干的黑衣人,站在满园黄花中,像一截烧焦的木桩。
听到阴恻恻的声音开口,黑衣人并没有接话,只用沉默做出回应。
“张明望死了?”阴恻恻的声音问。
“死了。”黑衣人僵硬地回答。
“‘尸寿丹’果然厉害,竟能让张明望那么一个没用的废物有了那么可怕的能量。张明望也是贪心,竟想靠着那种丹药求取长生,明知若被人引发其副作用,就会使自己变得不人不鬼,也定要冒险服用。可惜他自以为自己做的隐秘,不会被人知道,岂知末了却正好做了我们的兵器。”
阴恻恻的声音冷笑起来,笑得无比阴森无比怨毒,笑声如毒蛇响尾,听着让人不寒而栗。
笑声中,他咬牙切齿地说:“只可惜,纵使如此人魔,竟也不能杀死唐剪,我该如何,我该如何?!”
发出此问时,他本清俊秀美的脸变得无比扭曲狰狞,像忽然之间,就从九天仙君变成了地狱幽魔。
听菊庄的空气似乎都起了一丝颤栗的波澜。
“公子,我们接下来做什么?”黑衣人僵硬地问。
“做什么?”阴恻恻的声音语意踟蹰,似是下了很大决心,“也许,我真的必须尽快取老妖婆而代之了吧?我的时间不多了,不多了。”
他的心里幽幽浮起一丝异想,想到了自己取代那个老妖婆成为神之使者之后,接受诛心镇万人拜服的场景。他仿佛看到自己一呼百应,被奉为神明,仿佛看到自己如老妖婆当年一样,只需一语,便让诛心镇的每个人都成为自己的武器,让唐剪如当年之林迟英,有死无活,冷湖存尸。
诛心镇实在多雨,唐剪从卧驼山阴回返,就像把罪女湖的水汽带回了镇里一样,天上又濛濛地下起小雨来。
唐剪不在意细雨侵身,他在雨中疾疾而行,一边疾走,一边在脑海中过着一幅幅画面,面阴如晦。
很快,唐剪已经转过几条街巷,距离他的目标,已经没有多少距离。
但这时唐剪忽然停下了脚步,眉峰微蹙,耳廓微张,然后一撩长衫下摆,附身在地上似乎捡起了什么。
——唐剪什么都没有捡起,他只是听到了一个轻微的脚步声。那脚步声在他身后跟着,鬼鬼祟祟,不知何人。疾走着,他听不真切,但微一驻足,已然确定有人跟踪,所以立刻做出俯拾姿态掩饰掉自己那一停的真相,接着起身继续迈开脚步。
前面不远处就是一个拐弯,唐剪决定就利用那个拐弯抓出跟踪之人,却不想拐弯还没走到,一声苍凉突兀的歌声却猛然响起在雨中。
——都是那老天爷不长眼,生叫爷爷我遭颠险,黄花的闺女咱不盼,玩剩下的寡妇也不给咱!
是丁癞子,他的歌声乘雨而来,猛然灌进了唐剪的耳朵。
唐剪心头一动,猛然转身,这一次,他清楚真切地看到了丁癞子。
丁癞子就在唐剪身后不远处站着,蓬头垢面,破衣烂衫,他苍凉的歌声灌进唐剪的耳朵,他竟带着忧伤的目光,则透过雨丝,缠在了唐剪的惊疑目光里。
他就是那跟踪的脚步声的主人?
——都是那老天爷不长眼,生叫爷爷我遭颠险,黄花的闺女咱不盼,玩剩下的寡妇也不给咱!
唐剪已然回头,丁癞子定定地站在那儿,依然唱着。
唐剪看得出,很明显,丁癞子这一次是冲着自己来的。他找了丁癞子几次,但都找不到他,就像丁癞子也有个属于自己的湖底洞一般,只容得他找人,不容得人找他。现在,丁癞子来找他了,也不知是何用意,是友是敌。
十数年光阴弹指一挥间,当年,唐剪可以确定,自己和丁癞子绝对都是对方的朋友,现在,时光却在他们之间隔了太多隐秘不清的东西。
唐剪定定地盯着丁癞子,心中不知是何滋味。终于,在丁癞子的歌声里,他一步步向丁癞子走了过去。
唐剪动,丁癞子便也动了。唐剪是步步向前,丁癞子则步步后退。两个人一进一退这样走了十几步,丁癞子收住歌声,深深地看了唐剪一眼,转身疯也似地跑了。
丁癞子的现身无论如何也该是有其用意的,所以唐剪不可能任由他走,所以他一转身,唐剪已经如箭一般射出去,紧咬着他的背影追了过去。
细雨凄凉,长街上并无旁人,所以并没有人看到唐剪和丁癞子这一番追逐。
丁癞子跑的很快,唐剪一时也追他不上,这样穿街过巷,很快,丁癞子引着唐剪跑到了一个地方。
那是一处宅院,院落不大,已经荒废,并无人居住,门上悬着一块残匾,上面原本的字迹已不可辨,不知后来何人给补了两个字——芜园。
被丁癞子引到这个地方,唐剪心中一动,生出许多感怀。
芜园,芜园,心中咀嚼着这两个字,唐剪的神思倏地飞回了少年时。
这里实在是唐剪很熟悉的一个地方。年少时,他有太多次在这里跟着丁癞子玩耍,有时候,他和丁癞子捉迷藏,有时候,丁癞子给他讲故事,有几次,他甚至和丁癞子玩累了,就在园中荒草间睡了,让三叔遍寻不着。
转眼十几年,芜园如旧,却已经是物是人非。
不知有意无意,跑到芜园外,丁癞子便突然停了下来。唐剪也在他身后停下来,并没有继续追进去抓他。
丁癞子显然跑的很累,在细雨中急剧地喘息着,两肩起伏,唐剪看着他的背影,脑海里涌满了疑问。
丁癞子已经“躲了”很久,为什么突然现身?芜园里莫非藏了什么陷阱,他要故意把自己引到这里来?
丁癞子的眼神里分明并没有藏着恶意,但唐剪却不得不防。
容丁癞子喘息片刻,唐剪沉下心来,重新举步向丁癞子走了过去。
丁癞子没有再跑,也没有回头,听到唐剪的脚步声,他突然开口说话了。
丁癞子的嗓音笨拙嘶哑,他笨拙嘶哑地开口,只说了三个字:“小先生。”
虽然只是三个字,但这三个字很有作用,唐剪的脚步立刻又停了下来。
“小先生”,这三个字唐剪太熟悉了,这是他年少未离诛心镇时,丁癞子对他的专有称呼。顾行途是药房先生,他就是小先生。
唐剪太多次误解自己是个冷漠的人,但他实在还是个柔情之人,简简单单的“小先生”三个字,瞬间就把他拉回了少年情境之中,身上的劲气陡然便泄了三分。
——丁癞子对自己绝无恶意;丁癞子跑到芜园外,也绝不是无意识的行为。
“小先生”三个字还产生了一份功效,那就是让唐剪瞬间认定了这一点。
“丁癞子。”唐剪停下脚步,对丁癞子的“小先生”三个字做出了回应。
“小先生,这里是芜园,传说……”丁癞子语声竟有些颤抖,似是恐惧,似是惭愧,奇怪地说出这么半句话,又奇怪地停了下来。
唐剪的眉峰越发蹙紧了。
“这里是芜园,这里,是芜园。”
丁癞子的说话停了一停,唐剪的心思怔了一怔。然后,丁癞子这样重复了两遍,纵身提气,忽然窜上芜园的墙头,翻身消失在高墙之内。
唐剪看着丁癞子窜起来,看着他翻过了墙,但唐剪没有动更没有追,竟任由丁癞子消失在芜园之中,自己却怔在了当地。
细雨秋声游思远,不见当初不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