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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日多雨,前日被雨湿了的街巷还没尽干,天上忽然有积起了雨云。
许了小毛子收留的承诺之后不久,唐剪在客房里听到了一阵远远传来的,撕心裂肺的号哭声,那是个妇人的号哭,唐剪猜测,那必然是阮山郎妻子冯氏的哭声。
小毛子也听到了那哭声,他在哭声里慌张起来,在房间里四处寻找躲藏之地,最后干脆钻到了床底下去。
唐剪又心焦起来,又想起了巫朗。
巫朗说,他会来找他,唐剪不知道他今天会不会来。
——或许,自己该主动去探望一下他吧?也不知他被女鬼所伤,现在恢复如何了。他也算是因为自己才受伤,自己本就该去看看他的。
唐剪还记得巫朗说,有事找他,就去镇北晓眠斋。他等了一段时间,等那远远的哭声终于消失,等到小毛子终于安定下来,把他从床底下拉出来,带着他一起走出了房间。
下楼时,有个正上楼的伙计看到了缩着脖子躲躲藏藏跟在唐剪身后的小毛子,先是一愣,然后指着小毛子叫起来:“你是郑老三那个小徒弟?”
他突然一叫,吓得小毛子更使劲往唐剪身后躲了。唐剪微微皱眉,对伙计说:“有什么事吗?”
“哦,没事没事,”伙计看唐剪面色不善,赶紧赔笑,“只是郑老三疯了好些天,这小……小兄弟一直不见踪影,所以突然看到他有些吃惊。原来他是跟着您老啊?”
唐剪没再理会那伙计,径直带着小毛子下楼走出了客栈。
“你可知道晓眠斋在哪儿?”寻路向北走时,唐剪随口问小毛子。
“知道。”没想到小毛子竟说:“我以前常往那里送肉。”
唐剪心中微喜,并不因为小毛子知道去晓眠斋的路,而是因为小毛子这样的回答,说明他的状态恢复的更好了。
于是,唐剪就让小毛子引着自己往晓眠斋的方向走去。
很快,唐剪和小毛子已经到了晓眠斋。请人通秉了,巫朗很快亲身迎了出来。
“巫兄的伤可还妨事?”
看起来,巫朗显然已经恢复的不错,短短时间里,已经再看不出半点受伤的样子,但唐剪总还是需要关心一下。
巫朗意味深长地笑笑,轻松地说:“不妨事了,小弟有特别的疗伤之法,那点小伤,算不得什么。”
口中说着话,他竟执起了唐剪的手,那般亲切之态,若是旁人看到,当该万万想不到他们二人才是第二次相见。
唐剪性格沉郁自闭,本来就不善于与人结交,顿时觉得有些别扭起来。
这时,巫朗又看到了小毛子,眼睛一亮:“哦?这不是郑屠户那个小徒弟小毛子吗?自郑屠户疯了之后,他可是已经失踪了好些日子,怎么竟跟上了唐兄?这是唐兄帮他收拾的吧,竟是俊俏了许多。”
不想小毛子虽然对所有人的恐惧躲避,见了巫朗,却并不显得恐惧,居然笑了一下,给巫朗行了一礼,叫了声巫公子。
唐剪不禁苦笑,他可还没得到小毛子一个笑脸。想来,小毛子这样的反应,应该是他出事之前,对常常要他送肉的巫朗印象一向很好。
这潜移默化地,便又加深了唐剪对巫朗的信任和好感。
巫朗又对小毛子笑笑,便即拉着唐剪向他的晓眠斋内院走去,很快便走到了。
晓眠斋素洁雅致,门窗廊檐,摆设用度,无处不是心思,正和巫朗的气质分外符合,唯独无论外室内室,墙壁上都挂着一个造型古怪的铁制挂饰,和整座建筑的风格颇为不符,不知有何用意。
既然不拿唐剪当外人,巫朗便直接把唐剪和小毛子带到了后院雅室之中,叫人沏了好茶,呈上精美糕点,各自坐了下来。小毛子可不敢坐,就紧紧挨着椅子,站在了唐剪身边。
“唐兄来找小弟,应该是对女鬼之事有些着急了吧?”巫朗笑问,眼睛里居然带着一分孩子般的顽皮意味。
唐剪微笑摇头:“其实也并不是,相信那红绳姑娘一定是见到了鬼影的,所以不必去试,我也相信巫兄所画的必然就是她所见的鬼影,我来,一是惦念着巫兄身上的伤,二来,却是为了另一件事。”
巫朗哈哈一笑,口中称谢,然后问:“却不知唐兄所说的是何事?”
唐剪于是沉吟着,说出了昨日逍遥院中未及提及的沈秋星寥寥几句。
“哦,原来是这件事。这件事唐兄不问,小弟也是要说的。”
不想,巫朗听他转述了沈秋星的话,却又是哈哈一笑:“唐兄一定想不到,其实那沈秋星要说的人,可能就是小弟我吧?”
他已知沈秋星的死,这并不令唐剪意外,但他竟说沈秋星要说的人就是他,这却很令唐剪意外。
唐剪不由道:“哦?”
巫朗道:“此事说来倒也并不复杂。其实那沈秋星原本是逍遥院的龟公,暗暗一直喜欢宋四娘。但且不说他那身份便不可能得到宋四娘的心,而且宋四娘心中早已另有中意之人,所以对他一直颇为冷淡。”
顿了一顿,他的神色变得有些歉然:“而宋四娘所爱慕的非是旁人,正是令叔顾先生。”
他想的没错,这句话出来,唐剪果然略略露出一丝尴尬表情。他立刻笑笑,补充道:“当然,顾先生对宋四娘是完全无意的,但因为这个原因,沈秋星却一直对顾先生怀有怨恨,有一次更是买通了王度和马六,让他们暗中掳了顾先生。也是该他们歹事难成,事情恰好被小弟我撞破,救下了顾先生,也教训了他们三人。
因为这件事,沈秋星被宋四娘赶出了逍遥院,一时成了诛心镇的笑柄。小弟知他心中必然怀恨,却不想他竟是想要借着这次之事挑拨唐兄,编些故事,将杀人嫌疑引到我的身上来。可惜他奸计未成,自己先成了恶鬼手下冤魂……唉,他虽可恶,但罪不至死,被恶鬼如此残杀,也当真可怜。”
说到沈秋星之死,巫朗语声悲悯,显得并没有因为他借机算计自己而怨恨,而终是可怜他一条性命。
巫朗的胸怀让唐剪更添好感,但他说出的故事却听得唐剪不由哑然。
唐剪虽然此前便隐隐已觉得沈秋星要说的事情未必有用,却不想沈秋星没能说出之后,巫朗竟给了自己这样一个版本。
当时沈秋星并没有能够说出他怀疑之人,但若巫朗所说都是实情,想来沈秋星口中要说的,也就正是一个嫁祸巫朗的故事了。
另外,巫朗讲的这个版本也可算是解决了唐剪心中关于马六为什么夜窥自己窗口的疑惑——也许,马六也抱着和沈秋星一样的目的。
但唐剪心中却因此又生一个疑惑——如果沈秋星和马六的目的都仅仅是想要嫁祸巫朗,区别只是沈秋星直截了当找上了自己,马六却犹犹豫豫选择了夜访,他们又为什么会被恶鬼所杀呢?
巫朗主动说出了这件事,说明杀他们的人当然不会是巫朗,但又会是谁?
本来唐剪心中总算抱着三分希望,希望沈秋星要说的事情是一条线索,现在非但还没展开就已断了,而且还更添了一个谜团,唐剪不由黯然苦笑。
这时巫朗却已转了话题,忽然问道:“小弟冒昧揣测,昨日唐兄虽曾说并不尽信鬼神之事,但经过昨日几件事,唐兄只怕想法已经有所改变。却不知昨日小弟说我能辟邪捉鬼,唐兄心中可确实相信?”
唐剪昨日已经见过了巫朗的神奇,而且有马六和沈秋星的死亡加持,他虽然心有不甘,毕竟也确实已经不时开始怀疑自己以前一直坚信的世界,所以他想了想,选择回答:“我信巫兄不是常人。”
“那唐兄又是否真的相信小弟的能力足以将这次的杀人恶鬼捉住?”巫朗紧跟着又问。
前一点,唐剪还可说相信,但后一点,唐剪却是不敢轻易便说相信了……毕竟,昨天就只有一个“鬼”,就已经伤到了巫朗。
所以,沉吟着,唐剪终于只说:“巫兄有何手段,我实在还不尽知。”
巫朗并不在意唐剪的诚实,正色道:“唐兄可能还不知道,其实近日镇里杀人之鬼原来竟是并非只有一个,杀害顾先生的,出现在逍遥院的,和那日杀死车夫王度的,杀死光棍马六的,乃至杀死路三娘沈秋星的,全都并非同一个鬼。
不瞒唐兄,凭小弟我一人之力,若只是逍遥院里一只鬼,或许尚可设法除之,但既然恶鬼竟远非一只,那便根本不是小弟区区法力能对付得了的了。”
说到此处,他忽然顿了一顿,目光送入唐剪的眼睛:“不过,小弟却知道有个人能做到这点,而且,这个人就在这镇子之中。”
唐剪道:“哦?”
对巫朗已经知道杀死王度和杀死马六的分别是另外不同的“鬼”,唐剪并不感到很意外,却不想巫朗这个高人之外,诛心镇还另有高人。
巫朗依旧看着唐剪的眼睛:“小弟说这个人,唐兄想必也该认识。”
唐剪问:“不知巫兄所说的却是何人?”
巫朗又顿了顿,语气忽然变得郑重而崇敬:“她就是老天使孙婆婆。”
唐剪一惊:“长生巷的孙婆婆?”
孙婆婆唐剪当然是知道的,她也是诛心镇大大有名的人物,在唐剪还在诛心镇时,孙婆婆可是那老妖怪陶五壶在整个诛心镇里唯一放在眼里的人,是个很了得的老太太。但唐剪记得,当年孙婆婆只是个神婆,却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得了个“老天使”的名号。
巫朗脸上也已经现出崇敬的表情,忽然以左掌抵住右腕,望空行了个奇怪的礼,说道:“正是她老人家。”
随后,巫朗才又给了唐剪一场真正的意外。
巫朗竟说,孙婆婆不是凡人,乃是至尊上神证天娘娘选中的人间使者,是专司替证天娘娘庇佑诛心镇这块人间弃土的天使,身怀大能,区区鬼怪,对她来说,根本只是小事一桩。
他说,如今孙婆婆法身坐镇诛心镇,其实就是在救赎诛心镇里负罪苍生。他也是有幸得了孙婆婆指点,才习得些微辟邪异能。
这时候,唐剪总算知道了巫朗这里的墙壁上挂着的奇怪铁饰到底是什么了,那原来就是代表他口中所谓“证天娘娘”的“法徽”。
——愿得证天娘娘保佑,归于天使门下者,皆需敬请“法徽”,那是身份和心灵归属的体现。
看巫朗提到孙婆婆时的崇敬模样,他自称孙婆婆的忠实跟随者,显然绝对不假。但唐剪看着巫朗的模样,听着巫朗的话,心里却泛起一股无法言说的压抑和失望。
唐剪对孙婆婆的印象是很深的,但却绝不是什么好印象。唐剪犹记得,当初正是因为孙婆婆一句“有服侍神佛者不敬神佛,触怒天神降下灾祸”,才最终导致了那件让自己愤而离开诛心镇的惨事的发生。
只是,那时候孙婆婆还只是个被人高看一眼的神婆,却不想多年之后,她竟然已经成了“天使”。
不过唐剪是见识过巫朗的“异能”的,他不由暗想,能让巫朗如此敬服,难道那孙老婆婆身上,真的有着非同寻常的能力?
唐剪这里心思波动,但面上却半点不动声色,所以巫朗也丝毫没有察觉异样。
为唐剪讲完孙婆婆的情况,巫朗激动未消,接着道:“如今之时,诛心镇鬼祟横行,小弟其实曾请示她老人家,是不是该出手降服鬼怪,但她老人家说,这是诛心镇当有之劫难,还不到她该插手的时候。但她老人家已经做法祈福,代证天娘娘泼洒光辉,定会庇佑诛心镇里无罪之人不受屠杀之苦。
小弟虽知她老人家的话自然便是证天娘娘神意,可仍不免想将那杀人鬼祟捉拿出来,所以昨日才私下去逍遥院多事,后来果然受伤而归,被她老人家好生责骂。但也幸得她老人家为我驱除被侵入身体的鬼气,才使小弟这么快恢复如初。”
他先说只有孙婆婆的能力才能对付许多恶鬼,现在却又可算是堵死了唐剪求助孙婆婆之路。
虽然,唐剪本也并没有那个打算。
这时,巫朗目注唐剪,忽又憾然笑道:“唉,说来可惜,小弟如果也有唐兄身上这份神鬼莫侵的凛然正气,区区鬼魂自然也便不能伤我,可惜小弟却实在没有唐兄这般天赐。”
唐剪不由一惊:“哦?”
巫朗道:“看来唐兄并不自知,其实你身上是有一份鬼神避让的凛然正气在的,有那份气在,寻常鬼祟是根本伤害不到唐兄你。”
他这话说的诚挚认真,唐剪听来却实在很有几分尴尬,不知自己该不该当真。
话到此处,这个话题也便到了尽头。
唐剪来访巫朗,除去探望之外,原本也有三分请他相助的意思,但听了巫朗一番话语,心下纠结,他却终是没有说出自己的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