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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乾坤殿, 容落云望见满地的宫人,跪伏着, 战战兢兢地叩拜新帝, 再往前走走,大片御廷尉已经收刀, 垂首敛目, 不知是叹惋还是松一口气。
直至宫门附近, 他看见了手执退位诏的霍临风, 而后,宫外的厮杀渐渐停止, 天地俱静般, 仅闻呼啸的风声。
霍临风一回头瞧见他, 跑了来,问:“睿王如何?”问出不禁轻笑, 又改口重问, “皇上如何?”
容落云说:“皇上下旨, 诛杀陈若吟满门。”
那一刹, 霍临风和容落云的目光撞上,你寻找我, 我迎着你, 在凛冽严冬中几乎簇出一道火焰。霍临风伸出手掌, 掌心不知凝着谁的血, 遮盖住厚茧, 容落云搭上自己的, 掌纹嵌紧,十指牢牢地扣住。
霍临风说:“我想乘胜追击,即刻围剿丞相府。”
容落云看着他:“是,我一刻也不想等了。”
虽是血海深仇,但他们并非心急,而是怕休整一日便有一日的风险,那陈贼老奸巨猾,说不定会生出什么乱子。
商议好,霍临风清点人数:“定北军还有多少人?”
田彻禀报道:“将军,我定北军共一千两百人。”
刁玉良跑来,不知该向霍临风汇报,还是向容落云汇报,索性直接说:“除却伤患,西乾岭大军还有一千六百人,不凡宫弟子不足五百。”
听罢,霍临风沉吟片刻,说:“睿王的亲兵折损大半,西乾岭大军留下,保护皇上,看顾皇宫内外。”睿王初登基,万不能有任何闪失,要慎之又慎。
安排好,霍临风道:“定北军听命,即刻前往丞相府。”
军令一下,千余定北军列队整肃,容落云见状,眼尾轻轻一飞,不凡宫弟子便心领神会,汇聚起来跟随在定北军后方。
霍临风和容落云翻身上马,两人在最前面,身后是段怀恪、陆准和刁玉良。一行人填满长街,浩浩荡荡的,如不可抵挡的浪潮般涌去。
约莫五里地后,队伍拐上另一条街,此乃通往丞相府的必经之路。
“吁!”霍临风勒缰停下,微微瞠目望着前方,不远处,近百名百姓被绑着挤在一起,好似一面人墙。
而百姓身后,逾千江湖人士排列着,刀枪剑戟各不相同,既有年轻人,亦有耄耋老者。容落云眼眸微眯,粗粗一扫,偏头问:“大哥,那边穿锦缎白袍的,是不是南羽真人?”
段怀恪说:“是他,也难为陈若吟能网罗到这些人。”
看来是相识的,霍临风问:“南羽真人,是道士还是武林高手?你们与他打过交道?”
容落云道:“他是师父的手下败将,之后苦练数年,心中一直不服。”目光流连在远处,“这些人物,十有八/九曾与不凡宫有过节,其中不乏高手。”
霍临风心中有了计较,以无辜百姓作盾,武功再高也是下作。他招来田彻,没吭声,左手比划两下,田彻点点头,迅速地带一队兵掉头离开。
这时,对面的人喊道:“堂堂的霍将军,还有不凡宫二宫主,怎的畏首畏尾?”
容落云面无波澜,手搭在马鞍上,生生拔下鞍子上镶嵌的铜钉,嘴角勾起一笑,弹指间听闻远处的惊嚎。而方才说话那人,张大嘴巴,铜钉入口扎穿喉管,死了。
一旦出手,意味着两方开战,霍临风喊道:“神箭手准备!”
这一嗓子是喊给百姓听的,近百人骇破胆子,出于本能纷纷蹲下躲避。霍临风抓住时机,命道:“——放箭!”
一时数箭齐发,奈何,对面的江湖人武功不凡,中箭者并不算多。然而阵脚颇乱,霍临风和容落云同时动作,一蹬马背飞了过去,其他人紧随其后。
两道长剑出鞘声,甫一落地,霍临风和容落云斩断捆绑百姓的粗绳,待人潮散开,立即与一众江湖人厮杀缠斗。
田彻带领的一队兵冒出来,从后包围,人数、武功皆势均力敌的两方正面开打。
霍临风对上南羽真人,连过几十招,不禁暗叹对方内力深厚,迎面接住一掌,他后退半步,反身猛地刺出一剑。刺啦!南羽真人的锦袍裂开,掉出几颗黑色的弹丸。
这是……霍临风惊觉眼熟,喝道:“小心!”
南羽真人用鞋尖儿一勾,将滚落的弹丸踢向周围,嘭的,弹丸炸开,灰黑的浓烟弥漫空中,一股刺鼻的气味儿。
容落云尚未反应,被身后一只手掌捂住口鼻,而后身体一轻飞离原处,霍临风的气息包围着他,等视野清明,对方才将他松开。
谁料,那南羽真人竟穷追不舍,气势汹汹地甩来一拂尘!
霍临风抱着容落云一转,为其挡下,后背顿觉一阵疼痛,容落云惊呼出声,探手覆上去,摸到热乎乎的鲜血。
有毒的弹丸,藏刀的拂尘……
容落云挣开:“臭老道,汤山小元尊是你什么人?!”
南羽真人说:“本道的高徒。”
如此想来,汤山小元尊当初比武输给霍临风,否则进了不凡宫,岂非祸患无穷?容落云道:“你的高徒已经死在塞北的天牢,今日你死了,连送终的人都没有。”
南羽真人盯着霍临风:“谁杀我徒儿,我要谁偿命。”
那点轻伤不算什么,霍临风挺拔依旧,欲上前决战时却被一把推开。容落云横在他身前,凌厉地说:“敢伤我的人,老东西,我杀了你!”
“……”霍临风一时错愕,而容落云已然冲了过去。
浓烟一寸寸飘散,不少将士中毒倒下,情势不妙,霍临风拼杀在最前面,逐渐开辟出一条血路。
忽然间,遥远处有一人策马奔驰,越来越近,直到杀入人群之中。霍临风回首相望,认出是张唯仁,身为密探这般暴露行踪,想必是有要紧事禀报。
“将军!”张唯仁跳下马,“丞相府无人,陈若吟已经逃了!”
这些江湖人堵在半路,为的就是拖延时间,霍临风一听怒不可遏,扬手削下一人的脑袋。然而仍有数百人抵挡,待杀尽再追,恐怕陈若吟早已踪迹难寻。
雪地上,容落云单膝压着南羽真人,拂尘断,其中的利刃攮进胸口,冒着大股大股的鲜血。容落云站起来,道:“临风,咱们去追陈贼。”
刁玉良大喊:“此处我率兵抵挡,二哥,霍大哥,你们快去!”
不宜耽搁,霍临风和容落云翻身上马,冲出了人群,段怀恪与陆准一齐跟上,四人前后踏雪,马不停蹄地疾驰渐远。
路面上一层新落的雪,奔至主街,除却纷乱的马蹄印,还有两道车辙。他们循着痕迹一路追赶,追到城门处,只见大片的尸首。
热血未凉,陈若吟一行还没走远。
“驾!”霍临风吼道,快马加鞭奔出城外。五六里后,渐闻一阵马蹄声,容落云飞身掠去,快不可追,终于赶上陈若吟的队伍。
他翻身落地,提着剑,迫使那一行人停下。
一辆马车,九名佩戴面具的暗卫,正是抟魂九蟒。容落云瞧着,问:“老五陈绵,老六陈骁,老八陈实,老大陈怡,这四人难不成有起死回生之术?”
他这般问着,其实看出一点端倪,眼前的几人与死去的那几人,身高、身形,甚至所执兵器,皆略有不同。
看来如他所料,“抟魂九蟒”不过是陈若吟培养的杀手罢了,一旦有人丧命,便有新的人替代。恰巧此刻,老七问他:“你就是容落云?”
容落云沉声答:“错,我是唐蘅。”
这一声落,霍临风他们俱已赶来,气儿还没喘匀,抟魂九蟒便纷纷出招。只见九人密不可分,配合得极默契,大有不可抵挡的威势。
他们四人各面一方,被包围住,在连番攻击下显露颓势。数百招后,陆准体力难支,右臂被砍伤,容落云见状纵身一跃:“老三,闪开!”
陆准忍痛退后,奈何对方人多,一剑朝他劈来,千钧一发之际,霍临风用决明剑帮他挡掉,紧接着挥出一招“十字移山”。
三人被震翻在地,噗嗤吐出大口鲜血,段怀恪趁其他人分心不备,出掌暴扣。抟魂九蟒的武功早有见识,重伤不死,迅速集结起来以真气护体。
茫茫雪地上,两方对峙,今日必定要你死我亡。
容落云大口喘着,体力消耗过半,再如此下去,他们四人恐怕难敌对方九人。抟魂九蟒合力则威势倍增,只有将其分散开,他们才有战胜的可能。
他记得,父亲的《孽镜》中写着,终阵孽镜,五人连阵为五神互合,战格至顶,星门五宫皆为凶迹,可破千军万马。
容落云道:“临风,天网四张,你落‘直符’。”他翻身向后,定在第六宫“腾蛇”处,“大哥,你落‘惊门’,老三,你在‘天心’!”
四人定点成阵,杀过去,容落云命道:“临风,翻至六合。”近至抟魂九蟒面前,他跟着掠向另一处,霎时将九人分散两边。
这一招,叫青龙反首。三人听从容落云的号令,阵势变幻,风云莫测,一招华盖悖师后,抟魂九蟒被冲击得散开。
四人各自打斗,又近百招,方才的胜势渐渐败落,孽镜阵,五人缺一不可,中心之人尤为重要,否则只破难攻,根本坚持不了多久。
“——唔!”容落云被老七老八掀翻在地,闷哼一声,喉间尽是腥甜之味。霍临风奔来扶他,瞬息的光景,段怀恪亦被刺伤一剑。
那九人复又聚首,中间者道:“看来今日,你四人要曝尸荒野了。”
容落云爬起来:“那就试试看。”
对方道:“你比谁都清楚,缺一人不成阵,何必做无谓的挣扎。”
此时,一阵彻骨寒风吹来,那般劲烈,卷起白雾似的冰雪,一道身影翻转落地,衣袂飘摇伴着灰白的鬓发。
容落云惊道:“师父!”
段沉璧声若洪钟:“老夫来迟,愿入孽镜阵一试。”
四名小辈立即布阵,段沉璧身处中央,赤着手气定神闲。容落云好比有人撑腰,不禁高声:“蛇入地罗,奇入太阴!”
五人联合成阵,诡谲变幻着,五道内力千机同发,大破抟魂九蟒的阵型。近身,如利箭在弦,拼出一招天地变色的网盖天牢。
抟魂九蟒彻底分散,段沉璧的大掌旋出,沾衣断骨,只见老五老六浑身若崩,发出彻天的惨叫。一面金光闪烁,霍临风斩断老七老九,雪间零落着断臂残腿。
陆准伤势渐重,与老二缠斗数十招,这时候,刁玉良纵马赶来,见他情势危急,大喊:“三哥!我来助你!”
前头便是护城河,陆准会意,引得老二渐至河边,刁玉良脱下铠甲扑过来,缠着老二一同跌进了河水中。
陆准浴血跪倒,望着趋静的河面,仿佛一切已无生机。倏地,涟漪阵阵,泛上来一抹红,那红色越来越深,荡漾开,犹如碧水点了朱砂。
片刻后,哗啦一声,刁玉良窜出水面,高高举起老二的尸首。
这一片覆雪荒野上,血污斑驳,映衬着西斜的晚霞,抟魂九蟒仅剩一人,受了伤,眼看大势已去,后退几步上马逃了。
那辆马车停在那儿,孤零零的。
霍临风和容落云相视一眼,行至马车前,同时探手推开了小门。说时迟那时快,里头击出左右两掌,用尽十成力,将他二人打得呕出血来。
那人穿着陈若吟的衣裳,看功力,俨然是抟魂九蟒之一。
容落云霎时发疯,劈开所有面具,根本没有陈若吟的踪影,霍临风望向远处,道:“方才逃跑的那个……”
他未说完,便纵着神龙无形追出,容落云咬牙跟上,两人转眼消失于茫茫雪间。
段怀恪欲追去帮忙,段沉璧说:“不必,让他们自己了结罢。”
远去二三里后,容落云听闻马蹄声,而霍临风随手折枝,飞掷,连穿前后马腿。一阵嘶鸣声,马上之人跌落,面具摔开,露出隐藏的面容。
追上,霍临风道:“原来丞相大人还会武功。”
陈若吟捂着中剑的肚腹,喘息着,一时说不出话来。他蹙眉呻/吟,滚在雪地上挣扎,待霍临风和容落云走近,猛地扬起一把碎雪。
猝不及防的,霍临风微侧身,堪堪躲过陈若吟袭来的一剑,雪花飘落,他和容落云同时出招,锁腕夺刃,踢膝扼喉,不足十招便将陈若吟制住。
容落云道:“苟延残喘。”
陈若吟凤眸半阖,嗫嚅一句:“唐蘅……你是唐祯的儿子。”他又想起什么,眼神有些涣散,“孽镜台前无好人……”
容落云说:“今日,我便送你入孽镜地狱。”
尾音尚未落实,霍临风握手成拳,拳拳入肉,重击在陈若吟的双肩、胸、肋、上腹,道:“星门五宫皆凶迹,第一宫,此为披枷带锁。”
陈若吟甚至无力闷哼,紧接着,容落云一掌打在他的心口,脊骨暴突:“此为前山后海。”
霍临风第三招:“痛入骨髓。”
坠倒下跪,陈若吟眼前一片殷红,又被拎起来,骨裂声,脚踝双膝还有胯骨被全部震断。他摇晃地跌下,只听容落云说:“这叫七颠八倒。”
最后,霍临风和容落云同时俯身,两柄长剑齐发,血溅如注。
陈若吟的首级被削下,滚了几遭,在雪地里喷红。霍临风收剑入鞘:“日暮西山。祭枉死的唐祯夫妇。”
容落云喃喃:“祭,定北侯霍钊。”
陈若吟死了。
半卷残阳,血似的红。
一树寒鸦飞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