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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大元镇休整了两天之后,高昌决定召开会议,研究下步行动。他的意见很明确,日军随时都可能前来,此地不是久留之地,“热血团”必须尽快转移,寻找师部主力。
谢地看了一眼谢让,谢让没看他,正在沉思。他只好扭过头来,对着高昌慷慨陈词:“战争不只是军队与军队之间的枪炮交火,日常所到之处,有日军的地方统统都是战场。寻找到师部主力有什么用?你没听那些土匪说吗?师部已经被打残了,还被土匪缴械了,我看咱们就留在这里打鬼子,为兄弟们报仇。”
高豪杰却不同意,说:“师部到了后方,国家一定会想法补充兵员重建全师,咱们正好回去归建,部队整训好了,再和全师一起打回来。”
谢让的意见和谢地的一样,除了相机打击鬼子,这里离北平近,可以伺机返回北平寻找谢天,如果有可能,还可以到北平找到太太,把她带出来。战事突如其来,谢让最内疚的就是还没来得及安排好太太,甚至连道别都没有。北平已经沦陷,把她一个人留在那里,这是他最放不下的。但这都是私人的想法,他说不出口。他能说的,只能是和谢地的说法一样,留在这里打鬼子。其实他也知道,谢地除了想在这里打鬼子,未尝不是和他有一样的想法。他们父子两个,一个眼神,就知道了彼此的想法。
高昌支持高豪杰:“我们都是军人,军人要有组织性纪律性,就是打鬼子,也必须先归建。我们是集体,一切行动都要听从上级指示,不能充个人英雄主义。”
双方人数相当,众人把目光转向了洪桥。
洪桥有些不安,他的内心是赞同谢让和谢地的,疲惫之师,再继续往后退,到了大后方,神经放松下来,说不定就没什么斗志了。与其撤往后方,还不如就在这里与日军周旋,伺机打击敌人,同时等大部队反攻回来。如果这里被日军占领了,大部队反攻时,也可以作为内应,就像孙悟空钻进铁扇公主的肚子里闹个痛快。
洪桥一口气说完,扭过头看着高昌,诚恳地说:“当然,这就需要团结在高团长身边,听从高团长的调遣安排。大敌环伺,一不小心就万劫不复。我们不妨学学我们的敌人共产党,他们红军时期的游击战术就很好,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跑。”
洪桥说完,谢让带头鼓掌,当他发现只有自己一个人鼓掌时,未免有些尴尬,忙说:“我赞成洪参谋的意见,同时我也要说明,我也赞成高团长的意见,我们不是不归建,而是暂时以此为据点,以逸待劳,与敌周旋,一旦与大部队取得联系,我们就立即归建。”
高昌不满地看了谢让一眼,心里对他不禁有些厌烦,说的比唱的还好听,但归根结底还是反对他去寻找大部队。他甚至有些后悔,根本就不应该让这些警察加入进来,尤其是谢让,兵不像兵,民不像民。他想了想,应该把唐力叫来,也听听她的意见,但又觉得唐力与谢让已经走得很近,很可能会赞成谢让。事已至此,他也只能少数服从多数了。
部队在大元镇呆了半个来月。在这半个月里,高昌分别派出多个小组向四周搜索,寻找大部队,同时也侦察日军动向。国军的大部队像雨点消失在了水里,没有一点动静,而日军的消息却扑天铺地,离大元镇越来越近了,离他们最近的日军已经占领了二十里外的稻城。
驻在稻城的日军部队里还有樱井兆太郎组织的特务队。他们抓到的二十九军残兵供认,师部的集结地在大元镇。谁知还是来晚了一步,藤野严八郎扮成一个货郎到大元镇转了一圈,回来报告说,师部已经逃走,大元镇被土匪占领了。他们没想到,高昌谢让随后也到了大元镇。
大元镇的气氛愈加沉重,驻在稻城的日军如果乘坐汽车,多说半天就赶到了大元镇。他们要是知道这里有一支国军部队,发动突袭,热血团未必能应付。谢让再次提出,应该让胡克利的土匪加入热血团。他们对大元镇周边环境熟悉,将来与日军周旋,用得上他们。这些天来,他多次与包括胡克利在内的大小土匪谈话,除了胡克利还有点桀骜不驯,其他土匪都愿意加入热血团打鬼子,即使胡克利,虽然嘴巴死硬,但说起打鬼子,他也是毫不犹豫的。只要有打鬼子这个目标,谢让觉得,可以和所有人都联合起来。
谢让的提议得到了众人的响应。高豪杰本来还站在高昌这一边,觉得让土匪加入国军,对国军来说是一种侮辱,但当谢地忍无可忍地问他,那朱燕子算不算土匪呢?他却也无话可说。这些天来,他没事儿就去找朱燕子,也没聊什么,但一天不见,他心里就觉得空落落的。等听到日军到了近在咫尺的稻城,高豪杰彻底改变主意了,他觉得让这些土匪加入国军也求尝不可,他们想打鬼子就让他们打好了,至少可以替国军挡挡子弹、消耗消耗鬼子的弹药。
谢让有些不满,说:“高排长,你要打消你的这个想法,如果我们同意收编这些土匪,那他们就是热血团的一员,和我们没有任何区别,大家都是抗日将士。”
高昌既对儿子的说法不满,但他也不喜欢谢让的口气,不管怎么说,他毕竟是高豪杰的父亲,你说他,不就是间接也不给他高昌的面子吗?他强压着不快,说:“那就把他们收编进来。”
按照谢让和高昌的意见,土匪要打乱编入第一、第二大队,这样一是防止土匪抱团,二来也容易把他们改造过来,蓬生麻中,不扶自直嘛。但和胡克利一谈,胡克利却竭力反对,他的人就是他的人,他的人加入热血团,要么一起编成第三大队,他当大队长,要么他带他的人滚蛋,他打他的鬼子,热血团打热血团的鬼子,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井水不犯河水,谁也别惹谁。
当谢天把胡克利的条件说给高昌后,高昌气得一拳砸在桌子上:“这个土匪,饶他一命,他却讨价还价起来了。我堂堂的国军,居然会让一个土匪要挟了,我宁愿一个人都不要,也不会接受他的条件。把他们的枪缴了,让他们滚蛋。”
谢让摇了摇头,说:“高团长,土匪和正规军不一样,他们习惯于人身依附,就听土匪头子的话。只要胡克利在,即使把他们分散编入第一、第二大队,他们也未必听话,但胡克利带着他们,他们就不敢不听他的话。只要胡克利打鬼子,我觉得,接受他的条件也未尝不可。”
高昌却仍然寸步不让:“狗改不了吃屎,土匪们都是有奶便是娘,战事一起,他们一看情况不妙,逃跑了或者拖枪叛变,谁能负起这个责任?”
无论别人如何劝说,高昌都执意要让胡克利带着他的条件滚蛋。
谢让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说:“这样吧,高团长,归根结底,你其实还是不相信胡克利这个人,我想了一个办法,你看行不行?我就不再兼任第二大队长了,让高排长担任第二大队长,我到第三大队,胡克利还当他的大队长,我当副大队长,我在他身边看着他,万一有个什么风吹草动,我就干掉他。”
谢让的提议出乎高昌的意料。他主动把他的警察队伍交出来,让高豪杰当大队长,甚至都没有提议让谢地来接任大队长,这说明他是没有任何私心的,确实是一心打鬼子的。高昌心潮澎湃,觉得自己从前错怪他了,总觉得他处处和自己作对,现在看来,这是个真正值得信赖的人。
高昌摇了摇头:“我看还是让谢地接替你吧。”
谢让毫不犹豫地否决了:“谢地与高排长相比,还差得远,高排长有主见,有决断,他最合适不过,警察毕竟是警察,要想打好仗,需要一个真正的军人带他们。”
谢让把话说到这个份上,高昌也只能答应了,谢让到了第三大队,即使胡克利有贰心,有谢让在,谅他也翻不出多大的浪花。
胡克利虽然不大乐意让谢让到第三大队来,但再一听说,谢让只是在他手下兼职副大队长,他就乐了:“好好好,副团长当我的副大队长,咱可把丑话说到前面,在我的这个大队里,你可不是什么副团长了,你是副大队长,就得听我的了。”
谢让并不计较:“只要打鬼子,我当然听你的。”
胡克利拍了拍他的肩膀:“伙计,你就放心吧,我们虽然是土匪,但贼有贼道,你是兵,俺是匪,咱尿不到一个壶里,但小鬼子闯进来要砸了咱这尿壶,何况他已经砸了,那我也是拎得清的,咱先一起抄家伙把这小鬼子干翻再说。”
话虽粗俗,但这个态度不错。这是个很好的开头。谢让想。
当高豪杰听说让他接任第二大队长时,他一阵欣喜,终于有一支属于他的队伍了,他可以挽起袖子大干一场了,他甚至庆幸没有按父亲说的那样去寻找大部队,如果找到了大部队,他也只是一个小小的排长而已,而这个大队长,虽然暂时人少,但一扩编,那起码就是一个营的编制啊。
他对一切都很满意,唯一不满意的是,父亲不同意把朱燕子调到第二大队去。父亲说:“你就好好干你的大队长,别胡思乱想。朱燕子算什么?她再好也只是一个女土匪,一个当过土匪头子压寨夫人的女土匪。”
父亲已经把话说得很清楚了,他一时不知如何反驳,喃喃地说:“你怎么这样说话呢,我根本没别的想法,只是,只是觉得她枪法好,会打仗……”
父亲哼了一声,转身走了。
他望着父亲的背影,对父亲有些不满,但更多的是恨自己不争气,归根结底,他还是不敢不听父亲的。他怕他,小时候怕,现在还怕。
土匪被放出来,队伍集合起来,高昌训话,无非是鼓励大家奋勇杀敌。看着下面两三百人的队伍,穿黄色军装的是军人,穿着黑色制服的是警察,土匪则是五花八门的便装,一支队伍有了三种颜色。再想想一个月前,自己手下可是三四千人清一色的威武雄壮的正规军,高昌不禁有些黯然神伤,这算一支什么队伍啊?
就连胡克利也觉得滑稽,高昌在上面讲着话,他在下面左右张望,竟然不顾不管声音很大地说:“什么热血团,我看叫花子团还差不多。”土匪们嘿嘿地笑,军人和警察怒目而视却也无可奈何。
高昌忍了又忍,虽然忍住了,但心情却很糟糕,匆匆讲完话就让队伍解散了。
但有一件事儿,高昌却忍不了,那就是土匪的武器居然比第一、第二大队的军人和警察的武器好,他们除了汉阳造,还有五六挺机枪。
高昌干脆不再和谢让商量了,他直接带着第一大队和第二大队涌进了第三大队的院子,一进院子,士兵们就拿着枪对准了那些土匪。
谢让大吃一惊,他以为高昌反悔,要解决这些土匪了。土匪们反应还算快,也把枪口对准了第一大队第二大队。
谢让忙冲着他们摆手:“把枪放下,把枪放下,有话好好说。”
那些土匪却没人听他的话,自然,第一大队也没人理他,第二大队犹豫不决。胡克利倒不慌不忙,嬉皮笑脸地说:“谢副大队长,你就省省吧,高团长大驾光临,还是请高团长说说吧。我倒要看看,高团长能拿我第三大队怎么着,说好了一起打鬼子,还想窝里斗吗?我第三大队里可没有吃素的。来吧来吧,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高昌说:“胡大队长,你们的武器本来也是从国军那里得来的,现在你们也算是国军部队了,是不是应该把武器拿出来,三个大队重新分配呢?”他看了一眼谢让,说:“特别是第二大队长,都是短枪。”
谢让松了口气,原来是这么回事,这确实是很有必要的,三个大队火力差别太大,确实影响打仗。但高昌这样做,也有些操之过急了。
谢让看看胡克利,让自己的声音尽量平和:“胡大队长,高团长说得对,应该把武器统一一下,重新搭配火力,既然是一个部队,希望胡大队长发扬一下风格。”
他有点担心,胡克利如果不同意,这事儿还真不好办。
胡克利走到高昌跟前,围着他绕了两圈,嘿嘿地笑了两声,说:“高团长,原来就是为这个事儿呀,你派人来说一声不就行了?何苦摆出这么大的架势?吓死我了!”
他突然绷起脸,说:“按老子当年的脾气,我就不,你能怎么着我?”他咄咄逼人地把脸凑到高昌跟前,高昌狠狠地瞪着他,恨不得一口唾沫吐在他那张无赖的脸上,一个小小的土匪,居然敢在他面前如此放肆!说一千道一万,还是他妈的小鬼子惹的!要不是小鬼子,我一个营就把你剿了。
胡克利转过身来,却又哈哈地笑了:“好好好,我胡克利就做次好人吧。打鬼子嘛,我也不能反对,我一反对,我他妈的不成汉奸了吗?好好好,小的们,把枪放下吧。挑,你们随便挑,你们不要的破铜烂铁给我,我他妈的照样杀鬼子!”
三个大队的武器全部摆在一起,根据长短枪数量,每个大队编了一个侦察排,带短枪,一共六挺机枪,每个大队两挺。最高兴的是第二大队,短枪换成了长枪,还得了两挺机枪,个个喜笑颜开。土匪最不开心,嘴里不干不净地骂骂咧咧。第一大队最生气,这帮土匪,这武器本来就是缴兄弟们的,你们连枪都不擦,好枪到了你们手里也糟蹋了。还有脸骂骂咧咧?
谢让看着这场面,有些忧心忡忡,就像油浮在水面上,这三支队伍,心不齐啊,艰难的日子刚刚开始,前面还有漫漫长路要走。他感到有目光在盯着他看,他抬起头,看到了唐力,她正关切地看着他。他心头一热,忙把目光移到一边,却看到高豪杰正在盯着看站在第一大队的朱燕子,好像掉了魂一样,对周围的各种嘈杂充耳不闻,就那么痴痴地看着。她却好像毫无察觉,拿起一只汉阳造,朝着树上的一只鸟儿瞄准,嘴里发出叭的射击声,像一个淘气的少女。
胡克利也看到了朱燕子,大步走过去,说:“燕子,还是回来吧,别忘了,第三大队才是你的家,我们都是你的家人。”
朱燕子立即绷起脸,冷冷地说:“我从来都没把你们当作我的家人,我早就发过誓,总有一天,我把你们都杀了,一个都不留,你们这些人,都不配活在这个世上。”
胡克利却不生气:“嘿嘿,你这个小娘们儿,还怪有脾气,我从前咋没有发现?如果我早发现了,我会更舍不得你……”周围的土匪们都哈哈地笑起来,有的吹起了口哨。
谢让忙去看高豪杰,果然看到高豪杰瞪着眼睛看胡克利,眼睛里几乎要冒出火来,手不自觉地按在腰里的手枪套上。谢让忙过去,按住他的手,低低地说:“不要莽撞,朱燕子能对付得了。”
朱燕子等土匪们安静下来了,冷冷地扫了他们一遍,声音很大地说:“你们听好了,包括你胡克利,我朱燕子现在是国军的一员,再也不是土匪了。你们现在也打鬼子,高团长大人有大量,我也不能小肚鸡肠,先把私仇放下,但请你们放心,我一天都不会忘。从今往后,咱们一刀两断,你们如果胆敢接近我一步,我手里的枪可不会给你客气,谁再惹老娘,老娘见一个杀一个,包括你胡克利!”
胡克利愣在那里,呆呆地看着她。她说完这话,转身走了。谢让心里不由得喝声彩,看着胡克利的狼狈模样,也觉得出了口恶气。看着朱燕子走远了,胡克利自嘲地笑笑,转身对土匪们笑哈哈地说:“这小娘们,嘿嘿,有意思。打是亲,骂是爱,你们看吧,总有一天,她还会回过头来求我的。”
高豪杰脸色铁青,狠狠地盯着胡克利的背影,两只手紧紧地攥成拳头,手心里全是汗。他在心里喃喃地对自己说,总有一天,我要杀了这个狗日的!
高昌和谢让带着众人查看了大元镇的地形,分别在外围和镇子的入口处做了工事。热血团当然不准备在这里和日军硬拼硬,但也不能不做最坏的打算,万一日军突袭,还得依托工事抵抗一阵,掩护部队顺利撤退。
做完工事,谢让提出,应该派人到稻城侦察敌情,日军到底来了多少,武器装备如何,要知己知彼。高昌也觉得很有必要,就说:“那你就安排几个人去吧。”
谢让说:“我亲自去。”
高昌却不同意:“哪里有指挥官亲自去侦察的?你的任务是留在这里协助我指挥部队。”
谢让笑了笑,说:“你比我有经验,这里有你一个人指挥就行了。派其他人去稻城,我不放心,所以还是我亲自去吧。”
高昌只得同意了。
谢让穿上一身便衣,刚出门,遇到了唐力。唐力皱着眉头,问他:“你这是要到哪里去?”
谢让说是去稻城。唐力有些担心:“你一个人去行吗?”
谢让说:“一个人目标小,人多反而不好。”
唐力说:“那你要小心点,千万不要出什么岔子了。”
她的目光里充满关切。谢让心头一热,笑了笑,向她道了别,赶紧走了。
出了镇子,只见胡克利正带着第三大队在路边挖战壕。胡克利看到他,说:“谢副大队长,你怎么不穿黑狗子的制服了?你这样一身打扮,不是和我们土匪一个样了吗?哦,我懂了,你这是要和我们拉近距离是不是?”
谢让很不喜欢他的油腔滑腔,但他也不好说什么,只得实话实说:“胡大队长,你想多了,我这是去稻城去侦察一下敌情。”
胡克利的脸绷了起来:“你去稻城侦察敌情?这么大的事儿,你怎么没有对我说?别忘了,你是第三大队的人。”
谢让愣了愣,一时不知道如何回应。胡克利却又哈哈地笑起来:“我逗你玩呢,谢副团长。”
谢让刚要走,胡克利拉住了他:“稻城我最熟了,我们在稻城还设有点,你要侦察什么,我带你去找他们。”
谢让皱起了眉头:“什么点?”
胡克利说:“你是警察局长啊,居然不知道什么是点?就是我们土匪的眼线啊。我们要绑票什么的,可是有讲究的,谁家最近做了单大生意,有钱,谁家公子小姐啥时在家,或者啥时到哪里,如果没有这些消息,我们还咋绑票、抢劫?对了,就连你们警察或者当兵的啥时出去剿匪,也尽在我们的掌握中。”
谢让想了想,他说的倒是实情,再怎么用力,这些土匪总是剿不完,不能不说,这是一个很大的原因。如果胡克利他们设在稻城的这些点还在,倒是省了不少功夫。他说:“你在这等等,我回去给高团长请示一下,咱们两个一起去稻城。”
胡克利凑上来,低低地说:“谢副团长,你带的警察不比他带的军人少,凭什么就得你听他的?你看看,他有时还给你脸色看呢,要我说,你不必受他这个气……”
谢让立即制止了他:“胡大队长,你说这话就不对了,大家聚在一起就是打鬼子的,有些磕磕绊绊是正常的。我们一定要劲往一处使,你也不要有那么多心思。”
谢让不想再听他说这些话了,转过身来,大踏步地走了。他回去找到高昌,把胡克利讲的情况说了一遍。高昌有些犹豫:“好是好,就怕胡克利这人匪性不改,谁知道他打鬼子是真心还是假意?他万一把你出卖了呢?”
朱燕子在旁边接上来了:“胡克利就是一个土匪,坏事干绝,从没见过他干过一件好事,千万不要相信他。”
谢让沉思了一会儿,说:“胡克利确实让人憎恶,但他还不至于把我卖给日本人。如果稻城真有他说的眼线,咱们热血团要和日军长期周旋,就必须把这支力量利用起来。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就带他走一趟看看。”
高豪杰站了出来:“那我也去吧,万一有什么不对,我也可以当个帮手。”
高昌点了点头:“就这么定了,你们三个一起去。”
谢让带了高豪杰出了镇子,胡克利正站在路边等他们。他歪着脑袋看了看高豪杰,扭头对谢让说:“这个家伙跟着干吗?”
高豪杰怒气冲冲地瞪着胡克利说:“什么这个家伙?我是第二大队长高豪杰!”
胡克利撇了撇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谢让忙站在两人中间,愠怒地瞪着胡克利说:“你少说两句行不行?大家现在都是一条船上的,这样下去,你们还打不打鬼子了?”
两人这才作罢,但都离得远远的,像三个陌生人。
稻城的城门两边各站两个士兵,一个是日本兵,一个是伪军。谢让看着这些伪军,心里很不是滋味,真想冲上去问问他们,作为一个中国人,为什么要站在日本人那一边呢?
哨兵慵懒地站在那里,倒没有为难他们,三人顺利地进了城。
刚拐过一个街角,迎面过来一支队伍,有日军,还有伪军。他们三人忙让到路边。队伍走得更近了,谢让瞄了一眼,大吃一惊,那个带头的日军竟然是樱井兆太郎,旁边跟着藤野严八郎和江一郎。谢让忙扭身闪进路边一家布行,低头装作挑选布匹。他们从身后走过,军靴踩在地上就像踩在他的心上,他的心咚咚地跳个不停。
出了门,胡克利小跑两步跟上来,低低地问他:“你认识他们?”
谢让点了点头,简单地给他讲了樱井兆太郎和江一郎的情况。胡克利回头张望了一下,用手往下一划,做了一个砍头的姿势,狠狠地说:“他妈的,江一郎这个狗日的,还算个中国人吗?如果下次让我遇到,非把他做了不可。”
谢让碰了碰他胳膊,示意他少说话。谢让心里沉甸甸的,樱井兆太郎是日军特务,他到稻城来干什么?
谢让由衷地感到,带着胡克利来还是对的。他果然神通广大,眼线众多,三人先后去了一个铁匠铺,王铁匠是他的人。接着又去了一家茶社,吴老板也是他的人。他们其实也提供不了什么情报。但更神奇的是,吴老板出去没多久,带来了一个人,此人是稻城保安队的。日本人来了,队长带着他们一起投降了。
高豪杰恨恨地瞪着他,满脸不屑。来人有些尴尬,看看谢让和高豪杰,不安地扭了扭身子,问:“这两位是?”
胡克利说:“是我手下,刚招的两个小喽啰。”
高豪杰又去瞪胡克利,谢让悄悄地扯了扯他袖子,示意他安静。胡克利想过嘴瘾就让他过吧。他不动声色,心里却翻江倒海,胡克利让他吃惊不小,原以为他只是个土匪,草莽流寇,没想到他的手伸得这么长,这么深,在稻城有这么多眼线,这还是知道的,也许还有不知道的。可想而知,在北平的警察局,说不定也有土匪甚至日本人的眼线。他的眼皮突然跳动了一下,他想起了江一郎,这个家伙说不定就是日本人的眼线。要不,谢地和高豪杰炸日本人鸦片馆这事儿,樱井兆太郎是如何知道的?他一个小小的警察局副局长,如果不是早和日本人有勾搭,樱井兆太郎怎么可能会把他带到身边?他越想越懊恼,那么长时间,他整天在自己眼皮底下晃来晃去,自己居然连一点察觉都没有。大意,太大意了。
这个狗汉奸,将来如果抓到他,一定不会轻饶他。
他正在沉思,胡克利敲了敲桌子,带着炫耀的口气向他们介绍,你们放心好了,这位叫李牧原,是他的得力部下,他本来就在山上,是他胡克利安排他到稻城进了保安队,是俺们青龙山安插在保安队的一颗钉子。你们现在知道了吧?稻城的保安队,再加上驻军为啥斗不过我胡克利?因为我有这么一个好兄弟。他用力地拍了拍李牧原的肩膀,李牧原忙冲着他一脸媚笑地点头:“这都是靠老大的栽培。”
胡克利大大咧咧地说:“你说说吧。”
李牧原说:“现在日本人占了稻城,他们火力猛,再说,有钱人都跑了,我看还是避避风头吧。”
胡克利急了:“不是这个,不是这个。”
但到底是什么,他也说不清楚,只得去看谢让。谢让笑了一下,让李牧原详细地谈谈驻扎在稻城的日军有多少人,武器装备如何,部署如何,还有其他的,只要和日本人、伪军有关的,知道多少就说多少。
李牧原说,驻在稻城的日军大概是一个大队,至于那个叫樱井兆太郎的,好像是领导一个日军特务机关,驻扎在稻城原警察局那里,还有一个拘留所,据说关了不少人。谢让心里一动,忙问他,关的是些什么人?李牧原却也不太清楚,只是听别人说,很多都是国军被俘的军官,看样子,日军暂时也不准备杀他们,应该是想让他们投降吧,或当伪军,或当特务。
虽然李牧原提供的情报不多,但谢让已经很满意了。他本来对他的印象并不好,觉得他对胡克利如此点头哈腰,未必不会对比胡克利更厉害的人更加献媚,比如日本人,但经过这一番交谈,他觉得这人还是头脑清晰,比那些一直呆在山上的土匪有见识。稻城和青龙山的土匪窝毕竟不一样。
李牧原也是一个聪明人,他很快就看出来,谢让并不是像胡克利那样说的是刚招来的小喽啰,相反,他比胡克利更厉害。那么,他到底是什么人?很可能是国军的长官,对,肯定是这样。他们不向他打听有钱人,反而一个劲地追问日本人的情况,那么,他们一定是想来打日本人的。
李牧原觉得有必要给自己留条后路,他转过身子,对胡克利说:“大哥,稻城既然被日本人占了,我们保安队又集体投降了,我在这里没啥作用了,还背着一个汉奸的名声,这日子真不是人过的,看到那些日本人,我就恨不得捅死几个。我还是回山上去吧。”
他这话与其是对胡克利说的,不如说是给谢让说的。谢让一惊,唯恐胡克利头脑一热,拍板让他回去,忙说:“牧原兄弟,你暂时还是呆在保安队,虽然日本人占了稻城,但咱留在稻城的点却是不能撤的,该做的买卖还是要做的。”
谢让说完这话,却也悟出了李牧原的意思,他只是试探,表明自己并非汉奸,自己原本不应该接他这话的。果然,胡克利的眉头皱了起来,脸色阴沉。他有些生气,这些话本来应该是他说的,却让谢让抢了先,在自己的手下丢了面子。他拿起茶杯,叭地重重放在桌子上,冲着谢让说道:“你这个小喽啰,哪里轮到你说话了?”
动静不小,旁边的茶客扭过头来往这边看,一脸疑惑。谢让极其恼火,却也不便发作,他咬着嘴唇,冲着胡克利摇了摇头。胡克利也觉得自己有些过分了,他扭过头,压低声音,狠狠地对李牧原说:“你就留在这,谁敢说你是汉奸,老子崩了他!”
李牧原嘿嘿地笑了笑,说:“有大哥这句话我就放心了,各位也给我做个证,我也给各位发誓,我李牧原如果叛变投敌,天打五雷轰!”
谢让不得不佩服这个李牧原,他是看出自己是国军的人了。
胡克利却毫无察觉,说:“你发个屁誓啊,我说你不是汉奸你就不是汉奸,你要是汉奸,我第一个把你宰了。”
李牧原笑了笑,像一条被抽了筋的狗一样弯着腰向他们拱了拱手:“各位慢慢用茶,保安队那边还有事儿,我出来的时间也不短了,得赶紧回去,时间长了不好交待。以后有事儿,小弟随叫随到。”
胡克利说:“你他妈的喝了几天城里的水,还变得文绉绉了,还各位呢。”
李牧原摸着脑袋,不好意思地笑着说:“习惯了习惯了。”
谢让朝他摆了摆手,说:“你还是快走吧。”
李牧原走了以后,胡克利得意洋洋地看着谢让,说:“你还想知道什么事儿?你给我说一声。在北平你是老大,在稻城,我就是老大。”
谢让说:“我确实有事儿,我想知道被日本人关起来的那些人是什么人。”
胡克利挠了挠头,有些为难:“这就有些难办了,我还真没有在警察局安插什么人,再说,那地方现在是日本人的天下,我要是能变成一只苍蝇飞进去看看也好,可我他妈的又不是苍蝇,也不是孙悟空。”
谢让有些失望。他本来还希望胡克利能找来人,搞到一套日本关押俘虏的花名册,看看谢天有没有被日本人抓到关在这里。
胡克利忽然一拍大腿:“有了!”
谢让说:“有人?是谁?在哪里?”
胡克利说:“人倒没有,办法却有一个。那地方我很熟,它的旁边有一座高楼,到楼顶上,咱们用望远镜可以看得一清二楚。日本人不可能总把他们关在屋里吧,至少也会让他们出来放会儿风吧。”
谢让摇了摇头:“这也是个办法,可问题是,我们到哪里去找望远镜?”
胡克利神秘地笑了笑:“山人自有办法。”
胡克利叫来茶社的吴老板,他带着他们进了他的卧室,卧室豪华宽大,他让三人搭手把那张硕大的木床移开,然后弯腰把地上的一排木板拿掉,下面藏有暗格,有一二十把短枪和长枪,还有几颗手榴弹。吴老板把几支短枪拿开,下面是个望远镜。
谢让心中暗叹,这个胡克利,怎么看都是粗人,实际上却粗中有细,原来早在这里储藏了武器。也是,如果稻城盘查严密,他们带不进来武器,有了这些储藏,照样能把稻城闹得鸡飞狗跳。这个土匪,一定要好好笼络住为我所用。如果他真心打鬼子,还是能起很大作用的。
必须得告诉高昌,要善待这个土匪。
三人带了望远镜,到了警察局对面的高楼楼顶。胡克利果然没有骗人,从这里看过去,警察局的大院视线良好,在望远镜里,连地面的青草都看得清清楚楚。
大院里日军端着枪,驱赶一群穿着破烂军服的国军俘虏在平整土地。俘虏们无精打采地蹲在地上,日军士兵不停地用脚踹他们,用枪托击打他们。一个俘虏突然摔倒在地,两个日本兵上前把他拖到一边,举起枪,一声枪响,谢让身子忽地一抖,望远镜里那个国军俘虏抽搐几下,再也不动了。谢让心里一紧,仔细地观察那个俘虏的面孔,不是谢天。他松了一口气。但一想到这个俘虏的家人肯定也像他一样,还在苦苦地等他回来,心里不禁一阵绞痛。这些可恶的日本人,一定要血债血还。
谢让慢慢移动望远镜,仔细地察看一个个俘虏,把每个俘虏都反复地看了好几遍,没有谢天。他既失望,又有点轻松。他正要把望远镜递给胡克利,突然看到一个女人搀扶着一个国军俘虏从屋里出来,慢慢地往院里移动。他一下子屏住了呼吸,这个女人不是租住他们家的周樱吗?她怎么在这里?他把望远镜往旁边移了一下,差点惊叫起来,那个国军俘虏不是别人,正是谢天。他的脸上有着几条血道,满脸疲惫。谢让的手颤抖起来。
胡克利觉察出了异常,问他:“怎么了,你看到什么了?”
谢让把望远镜递给了他:“那个人是我的大儿子谢天。”
胡克利举起了望远镜:“哪个?”
谢让说:“就是那个女人搀着的国军,他是二十九军的一个排长。”
胡克利看了看,却一脸下流地说:“这个娘们儿长得不错。”
谢让把手攥成拳头,恨恨地说:“我得把他救出来。”
胡克利朝他撇了撇嘴:“你赤手空拳如何救?我可不会帮你啊。”
谢让说:“我当然救不了他,但咱有热血团,就是把稻城闹个天翻地覆,我也要把谢天救出来。”
胡克利瞄了瞄一旁的高豪杰,压低声音对谢让说:“你想得倒美,你以为高昌会为你儿子把整个部队置于险地吗?这些军阀们,我可看透了,有枪就是王,他打鬼子是假,想把这支部队当作自己私人武装是真。你看看,他儿子高豪杰,屌毛都没长全,居然还当了大队长。”
谢让很不喜欢他说的这些话,他是这样的人,把别人也想成像他一样了。他淡淡地说:“高豪杰当第二大队长不是高团长的主意,我是建议的。”
谢让急着回去找高昌商量如何营救谢天,本来计划等天黑了,他们再出城,但他心里急,等不及天黑,说走就走。三人到了城门口,骤然发现,伪军多了起来,盘查更仔细了。转身回去已经来不及了,三人只得硬着头皮过去。刚到城门口,看到那个带头的伪军背影有些熟。那人转过身来,与谢让打了一个照面,谢让的脑袋嗡地炸了,那人不是别人,正是江一郎。江一郎显然也没有想到会在这里遇到谢让,瞪着眼睛看着谢让,脸上的肌肉抽搐,样子有些呆了。谢让忙低头加快脚步从他身边走过,心脏咚咚地要跳出胸膛。江一郎只要吆喝一声,三人就完了。
奇怪的是,江一郎却没有任何动静,就那么放他们走了。他难道没有认出他来吗?这怎么可能呢。他这到底算怎么回事?好好的一个人,怎么说叛变就叛变了?那他为什么又会放了自己?谢让的脑袋里乱成一团,脚步也愈发沉重。
好在胡克利并没有看出来,他也懒得再和他解释了。
回到大元镇,见了高昌,谢让把在稻城侦察的经过给他详细讲了一遍,特别强调他找到了谢天。让他没有想到的是,有一点胡克利还是说对了,高昌不可能为了谢天一个人而拿热血团冒险。高昌听谢让说完,没有接这个茬,说:“谢地和朱燕子昨天向小店镇方向侦察,发现那里有一个国军的军械库,鬼子暂时还没有发现,我们今天就去把那个军械库端了,能拿走的武器都拿走,拿不走的就炸掉。”
谢让问他:“那里有日军吗?”
高昌说:“暂时还没有,只有一些伪军。”
谢让说:“那就让第一、第二大队去执行这个任务,我带第三大队混进稻城把谢天救出来。”
高昌眯着眼睛看他:“那帮土匪有什么用?他不给你找事儿就算好的了。谢天是我的部下,我和你一样想救他,但热血团刚建立,还没拧成一股绳,怎么可能杀进稻城?这个事情先放一放。”
谢让急了:“别的事情可以放一放,这人命关天的事情可不能放,我看还是越早越好。我就带第三大队去,他们熟悉稻城。”
高昌提高了声音:“我说不能去就是不能去。这个事情就这样决定了,你赶紧回第三大队准备吧。”
谢让想发火,但他看着胡克利抱着膀子站在一边,一脸准备看热闹的表情,他做了一个深呼吸,给高昌敬了一个军礼,默默地退了出来。
他在心里计划好了,端了军械库后,他再来求一次高昌,他如果不答应,他就带着谢地去救谢天,哪怕死,父子三人也要死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