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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药库爆炸, 死伤甚众, 连皇上都受了惊扰,自然是桩了不得的大事。
当天京城的所有相关衙门便都行动起来,勘察的勘察,侦缉的侦缉,卜算的卜算, 上疏的上疏, 民间趁火打劫的趁火打劫, 锦衣卫驯兽所的校尉们全体出动去寻回受惊逃逸的大象老虎豹子……京城陷入一片恐慌与忙乱。
诚王当日宿在了清宁宫,陪伴受了惊吓的太后。
次日早朝过后, 徐显炀单独去到乾清宫呈报锦衣卫对安民厂爆炸的初步缉查结果, 告退出来走到东华门内时,就见到诚王正站在这里等他。
“怎样, 拿了个什么说辞去搪塞的皇兄?”诚王笑吟吟地问, 毫不掩饰看热闹的心思。
徐显炀面无表情:“是锦衣卫属下曾送来安民厂存有隐患的消息,我与蓁蓁说起过, 她就上了心,可惜我没当回事, 才未去防患未然。我已向今上请罪了。”
诚王拿手指闲在地玩弄着斗篷边沿的白狐毛:“皇兄怕没那么好蒙混吧?”
徐显炀依旧面无表情:“皇上毕竟比王爷成熟,知道难得糊涂的道理, 不会追根究底。”
这下诚王也面无表情了, 看了他片刻才道:“你这般对主婚人说话,不觉得失敬?”
徐显炀便乖乖拱手施礼:“下官失礼了,王爷恕罪。”
诚王唇角一扯:“别当我不知, 她为何可以未卜先知,对你也一样没有实说,不是么?”
徐显炀终于露出一点颓丧:“王爷圣明。”
诚王的笑意重又浓厚起来。
本来状告宁守阳失败,实在很令他堵心,那个有心谋害他兄长的恶人,多容其活一天对他都是莫大的折磨,一想到将来还不知何时才有望揭露其阴谋将其扳倒,诚王就堵心得没法儿。
没想到紧接着出了这档子事儿,吸引走了他的部分兴致,尤其是再见到徐显炀吃瘪,诚王才总算觉得爽快了几分。
对外人徐显炀可以竭力蒙混敷衍,却着实不大满意杨蓁连对他也不肯实说。
何府辟出单独的一座跨院给杨蓁居住,近几天来徐显炀自是也将这里当了自家。等料理完了衙门里的事务,徐显炀便回到了这里。
等再面对杨蓁时,两人却是相顾无言。
昨日还在皇帝面前时,徐显炀便亟不可待问她为何会预知后事,杨蓁只说是听见那一声响动猜知的,皇帝庆幸有她保得长子无恙,也就未深究,叫他们先回去压惊休息。
出了乾清宫,徐显炀又去问杨蓁究竟怎么回事,杨蓁却只说自己无可解释,之后任由他如何追问,她都仅有这一说辞。
替他脱下斗篷挂起,杨蓁问:“今上可信了你的说辞?”
“不信又能如何?”徐显炀有些没精打采,“放心吧,今上心胸宽得很,不会多做计较。你救了皇长子免于受惊,他谢你还来不及呢。”
杨蓁就此不再多言,坐到床边,拿起白天做了一半的针线活来做着。她的女红一向不错,这是她头一回为徐显炀做东西,手里是一只缝了大半的鞋面。
徐显炀过来拿走放到一边:“天光暗了,别做了。”
没事做了,杨蓁只好枯坐着。
徐显炀陪她在床边坐了片刻,忽凑上前来,揽了她的肩膀,吻上她的唇。
杨蓁还以为他又想了什么新说辞来探问,实未想到他竟来与她亲热,一时满心意外。感觉到徐显炀不光搂了她亲她,还探手在她腰臀之间抚弄揉捏,继而扯开了她的腰带,杨蓁更是迷惑不解:他怎会忽然来了这个兴致?
不管是为何,杨蓁于床笫之事一向对他十分配合,从不推拒,当下便顺从他解了衣裳。
往日里徐显炀就从不要她伺候,反而变着花样地讨她欢心,今日他似乎更加有意想讨好她,动作更加温柔,细处更加体贴入微,杨蓁很快就被他撩弄得蜜汁涟涟,舒坦得几欲魂升极乐,心里更是疑惑:他这是做什么呢?难道现在不该是他生了气、要我去哄他的时候么?
徐显炀光靠前戏就把她弄了个浑身瘫软,娇呼连连,等到真枪实干起来,更是将她送入云端,整个人都如化了水一般。
等到完事,徐显炀拥被搂着她问:“舒服不?”
“嗯。”
“喜欢不?”
“嗯。”
“嗯什么嗯?被自家夫君伺候得如此舒服,连好听的话都舍不得说一句?”
杨蓁只好红着脸道:“我原来可想不到,这种事儿还能如此舒服的。”
其实徐显炀从前自然也想不到……他坐起身,拿棉被为杨蓁严严实实地裹好了,自己披上中衣,似笑非笑地望着她道:“你说说你,都与我已然亲密到了如此地步,还有什么事需要窝在自己心里,不能与我直说的?”
原来他是在这儿等着呢,杨蓁呆愣愣地看着他,觉得自己好像刚受了他多大的好处,再要缄口不言,就多对不起他似的。
可是,那件事又能怎么说呢?
徐显炀欠身对上她的眼睛:“时至今日,纵然你来告诉我,你是个蛇精,我也认你这个媳妇了,又不会把你交给法海去压到塔底下,你还有什么可怕的?难道你还有比这更离奇的说辞?你是九尾妖狐转世?那你的尾巴在哪里,快来让我摸摸。”
说着就将手伸进被窝去捏她滑嫩的翘臀。
杨蓁被他捏得直起鸡皮疙瘩,忍不住笑着推拒,心情也终于随之彻底放松下来——是啊,时至今日,我还有什么可怕的?对别人再如何不能说的话,难道对他还不能说?
“其实,我不是不愿对你说,而是觉得,即使我说了,你也不会信……”
重活一世这种事,离奇程度恐怕也不比《异妖传》差之多少。徐显炀静静坐等,杨蓁思量了片刻,才选定了一个比较容易为人接受的说法:“我做过一个很离奇的梦,梦见我一直活到了距此两年之后……”
铸铁火炉烧得很旺,不时发出噼啪轻响。
徐显炀默然听着她的叙述,听见她说预知皇上再过一年多便会驾崩,届时诚王上位,扫除阉党,他已是越来越吃惊,待得听她讲到被流寇驱赶至雪原之上,濒死之际才与他邂逅,徐显炀更是呼吸心跳都急促了起来。
算起来,他就是在与她相识之后,才开始做起那个怪梦,在梦里一遍遍回到那片刺目的雪原,掩埋她的尸首,与二十余名锦衣缇骑拼命殴斗,身上伤痕累累,性命垂危……
至今他已数不清多少次做了这个梦,他一直都不明白为何会有这样一个梦魇,也曾想过那会不会是什么警示,但因个性使然,他心里还是只当那是个梦罢了,一直没去在意,也未向人提起。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原来她是因为那一段经历才会对他“一见钟情”,才会义无反顾想要帮他查案,才会极力想要扭转诚王对他的态度,也才会有本事避免皇长子在安民厂爆炸时受惊以致殒命……
他们的缘分是早已定下的,是天意让他们得了这一次机会,补上前世错失的姻缘,转变前世惨淡的命数。
杨蓁并未奢望这些话说完便可令他尽信,说不定他又会以为是她编了个说辞来掩盖什么隐情,却未想到,单是看他脸上的神情便可推知,他是全信了。
徐显炀定定地凝望着她,幽深的双眸之中爱怜横溢,他探出手去,为她理了理散在脸边的乱发,搂过她到怀里,在她耳畔轻唤着她的名字,一直唤了好几声,才说道:“你说,我要如何做,才能待你再好一点呢?你教教我,以后要如何待你,才对得起你这份深情厚谊?”
杨蓁笑了笑道:“你说些什么?你待我已经很好了啊。”
显然还是不够好,徐显炀并未出声反驳她,只搂着她沉默。
怀里的女孩仍然瘦瘦小小的好似一个稚龄少女,却独自背负了那么重的责任,不但为了给他转变命数劳心费力,还要承受着他的不理解与不配合,光是想象着自己与她对调,都觉得自己会累死了。她却直到方才还不肯说,还想继续独自背负下去。
徐显炀默了好一阵,才道:“今上虽然时不时闹些小灾小病,但总体而言身子还算壮健,又是春秋正盛的年纪,若说再过一年多就病逝,一定是不自然的。你可还记得,今上是因何病症过世的?”
杨蓁蹙眉摇头:“我当时身在昌平,听说的消息实在有限。倘若能在京城之内,还能时常阅览邸报就好了,对京师官场以及这些细节都会知道,可惜……”
徐显炀以手指轻掩住她的樱唇,没叫她再说下去,他暖暖地笑道:“有你知道的这些已经很好了。眼下我们争取到了诚王的信任,又得悉了宁守阳就是敌人之一,纵使一时还拿不到他们的把柄,想要防范他们谋害今上还难么?蓁蓁,你已经救了我,也救了皇长子,救了今上,甚至是救了整个国朝了。”
杨蓁不禁失笑:“你可别把我说得那么厉害。奸党一日不除,咱们就还不能高枕无忧,我……”
她顿了顿,露出点赧然怯意,“其实有件事我还在瞒着你,早在前几日我便托付画屏去了一趟教坊司,将那几句耿小姐提及的戏文转告给张大人了。”
徐显炀挑了挑眉:“哦,你对我实说我也不会拦你,何必要瞒我?以后不许再这样儿了,什么事都要对我讲,与我一块儿商量着办,记住了没?”
杨蓁乖顺地点了头:“嗯嗯,可惜张大人也说,许多人都曾改写过《还魂记》,版本甚多,光凭那几句话还不好断定是哪一版,他会动用所有戏子一齐查找,一有了消息便来报给我知。”
徐显炀还是有点兴味索然:“你为何对那戏文抱了恁高的期望?照我看来,一本戏文而已,如果还是教坊司都能找出来的寻常戏文,就根本无法查的出什么。奸党怎可能会把自家讯息藏在一部连教坊司都能找出来的寻常戏文当中?”
杨蓁叹息了一声:“这不是暂时也没别的法子了么?”
如今对手是过了明路,可他们却比从前更加被动,更加束手束脚。
以宁守阳在今上心目中的地位,即使他们没去招惹他,宁守阳自己寻个由头来挑拨今上与厂公的关系也很可能会奏效。想必他只是对待圣宠采取审慎态度,担忧弄巧成拙惹今上不喜,才不愿行险,暂且按兵不动罢了。
“我已然想了个清楚,对手不可能仅有宁守阳一个人,可咱们一方现在知道的却只有他一个,即使是想办法暗杀了他,其他的人还是有可能接过担子来继续谋害今上,咱们需要的,是将这些人一网打尽。”
杨蓁叙叙说着,神色坚定地望向他,“而一网打尽的前提,就是先知道对方究竟有哪些人。以他们坚持要杀耿小姐的做派来判断,我猜那本戏文里,说不定藏的就是奸党的名单!就是因为这关系到将他们连根拔除的风险,他们才会这般极力要掩盖下去。”
徐显炀定定地望着她,如今才明白,她为何会时常显露出与年纪与外貌殊不相称的智慧与成熟,就因为她是个“过来人”。
他郑重地点了头:“好,你觉得该如何查下去,我听你的。”
*
徐显炀说这句话的时候还并未想到,杨蓁思量片刻,提出的下一步,竟是叫他去向诚王实说她为何预知将来这回事。
眼下诚王是他们最重要的盟友,争取到人家十足的信任,不要让人家觉得他们有所藏私,这很重要,徐显炀也好理解。
只是,他难免会觉得心里别扭。
纵使他可以不在乎自己好不容易套出了媳妇的真话,就要让诚王坐享其成这回事,徐显炀也想象得出:诚王本就在喜欢着蓁蓁,得悉了前世今生这层缘由,恐怕是会比从前更加喜欢她了。
这才是最令他别扭的一点。
等到他去到诚王府求见,将那番话对诚王一五一十地说了,诚王并未露出什么反应,惊诧、欣喜、质疑、感慨,一概皆无,就好像听说的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儿。
徐显炀站着说完,就望着他闷声心想:不愧是天家子弟,装相的本事可比我高明多了。
诚王默然坐了好一阵,方问道:“安民厂的事,查的可有进展?”
徐显炀答道:“五城兵马司擒到四个嫌犯送来诏狱,怀疑是戎狄奸细,正在审着。只可惜此案与宁守阳他们牵扯不上关系。”
即便皇长子是因安民厂爆炸受惊致死,奸党还不至于那么神通广大,能预料得到这一点,况且炸毁一座火.药库动静过大,也不像他们的作为。
诚王点点头:“徐大人辛苦,请回吧。转告蓁蓁,她的话我已知晓。”
徐显炀却没急着走:“蓁蓁劝我不要向王爷藏私,要对王爷开诚布公,王爷心里有了计较,何不也对下官直言?”
他自问也不是个没心机的傻子,不论是靠看的还是猜的,他都清楚此刻的诚王心里是已有了一套打算。
诚王淡淡道:“还请徐大人谅解,奸党意欲谋害的是我兄长,此事虽是国事,其实更是家事,我的打算不便对你们明言,也是合情合理的吧?”
徐显炀却仍不放过:“可是,方才我对王爷说的,本也是我的家事。”
他真想直说:听了人家的家事,却以你的家事为由藏私不露,忒不仗义了吧?
诚王微露笑意,从太师椅上站起身,缓步走到他面前:“徐大人,倘若咱们无力阻止皇兄与太子被害,亦或者……将来因其它什么缘故,真叫我兄终弟及坐上龙位,到那时候,你不是也要对我如此说话?”
徐显炀哑口无言。
皆因有着曾经两年朝夕相处的过往垫底,他心底总还拿诚王当做一个与自己不分里外的少年玩伴,敬意实在少得可怜,眼下以天子近臣自居,他也就更加不怎么拿对方一个藩王的身份当回事。
直至此时,徐显炀才豁然想起:这小子是真有可能做上皇帝的啊!
皇长子逃过了这一劫,也不见得养得大,今上也不像个长寿之人,即使他们真能将宁守阳一系消灭殆尽,说不定也只是将诚王的兄终弟及推迟几年罢了。
到时候……
徐显炀万般憋屈地施了一礼:“是下官失礼了。”
诚王淡笑道:“徐大人慢走,本王不送了。”
徐显炀告退离开,走出王府之时,心里不禁琢磨:原先都只是推测也还罢了,如今有了蓁蓁的话为证,得悉他真的有机会取今上而代之,坐上龙位,他会不会由此活泛了心思,真去做那样的打算?
毕竟皇极殿上那张龙椅的魅力不可言喻,他会不会有心借助奸党之力真去将其谋夺到手?
他这样想着,脚下踏出了王府正门的门槛,回首望去,眼望着王府气派巍峨的重楼殿宇,徐显炀的思绪又忽然清明放松了下来——我也是昏头了,竟会去如此揣测他,不说别的,单单是谋害兄长这一条,就绝不是他会干得出来的。
他绝不是那样的人!
徐显炀走后,诚王就站在原地,良久未动,脸上满满都是怅惘。
原来竟是这个缘故。原来,自己是真的险一险就做成了奸党手中的棋子,不但坐视他们谋害了兄长,还如他们所愿,亲自对何智恒一系下了狠手。
这一切恶果之所以没有成就,都是因为她。
一点也无需怀疑,倘若她没有为了改变命数而去应选淑女,他就不会选中她来顶替耿芝茵进入教坊司,不会因发觉她与徐显炀的来往而确信有着厂卫之外的人在打耿芝茵的主意,进而一步步走到了今日。
甚至,若非那晚与她初见在教坊司门外,自那时起便对她生了一份复杂情愫……
若非那样,他恐怕直至今日还在以为,自己对耿芝茵残存的那点迷恋就是真情,还会将耿芝茵视作此生挚爱。
那样的话,若是误解了主使杀害了耿芝茵的人是徐显炀,他无疑会对其失望透顶,会有心致其于死地。
所以说,根本无需怀疑,她的话确实够离奇,可再怎样离奇,也是合情合理,绝不会是她或是徐显炀编出来的,没人可能编得如此严密合理。
一切都是因为她,若没有她的出现,他便会办下一连串荒唐错事还不自知,说不定,都会拖着整个国朝步上绝路。
不觉间双手已在袖中攥紧,诚王闭了一下双眼,方才在心中成形的那个计划,眼下已然更加坚定完善。
*
因厂卫的事务大多交与徐显炀统领,何智恒平日的大多时候就都在司礼监任职,忙着帮皇帝打理政务。
这日他正在值房内整理着内阁新送来的票拟,忽听房门吱呀一响,一前一后进来两个宦官,头前一个道:“见过厂公,有人求见。”
从来就没有过这种冒冒失失进门就说“有人求见”的时候,何智恒本就忙着,不免烦躁,抬起头正待呵斥,一眼看见后面进来那人,顿时哑了声音——那竟是一身宦官打扮的诚王。
何智恒微怔之下,便明白了过来,连忙将一旁伺候的小官宦与这个报讯的全都打发出门,这才朝诚王施礼见过,苦笑道:“王爷要见奴婢,何须谨慎若此?奸党中人的势力都在外廷,如今这皇城在厂卫掌管之下,还是可保消停的。”
诚王自行落座,说道:“厂臣明鉴,我这般来见你,要防备的自然不是奸党,而是——徐大人。”
何智恒愕然一呆,继而便有些明白了过来。
留意着他的神色变化,诚王心下暗赞:不愧是皇兄手下第一宠臣,心思果然够通透。
想着自己的那番打算,他心中仍然满是惆怅与感慨,缓缓道:“对付宁守阳等人,我心中有了个计较,须得借助厂臣之力才好实施,只是,在事成之前,还请厂臣不要透露给徐大人知道……”
想要在京城之内有大动作,还想瞒过锦衣卫指挥使,尤其还是个相当机警干练的锦衣卫指挥使,自然不是件容易的事。想要达成这一目的,唯一的办法就是借助厂公的力量。
于公于私,都只有何智恒最有本事瞒得过徐显炀。
具体计划出口之前,诚王在心下默念:这件事我必须要瞒着你才行,不然的话,你一定不会同意我的作为,一定会想阻止我……
*
冬日暖阳斜斜地照进何府庭院。
“喀呲”一声轻响,画屏掀开了紧闭的木窗,被随之飞扬而起的尘土呛得直咳嗽。
她挥手打散尘烟,低声抱怨着:“这是多少日子都没动过了?即使是大冬天也得常常开窗通气啊,不然就不怕人中了煤气?”
清凉的冬日空气扑面而来,卓志欣睡了老长的一觉,缓缓睁开双目,首先看见的,就是满窗的明媚艳阳之前,一个身形窈窕的少女正小心地拿木杆撑好窗户。
这是谁?头脑尚且迷糊着,他对她身份的头一个猜测就是杨蓁,毕竟这般冷眼看过去,确实有几分像她。
待得那少女转回身,卓志欣看清了一张陌生的脸,一张也如杨蓁一般秀丽绝俗的脸蛋。
他很快认出她来,轻笑着问了声:“怎么是你?”嗓子十分沙哑,就像许久没用的铁器,都生了锈。
画屏呆呆地望了他一阵,忽地哭了出来,扑到他床前来又哭又笑:“卓大人,你醒了……你真醒了,我不是在做梦吧?!”
卓志欣有些哭笑不得——她这是喜极而泣?为何见我醒了,她竟会高兴成了这样?
画屏倒没高兴得昏了头,当即抹了抹眼泪道:“大人您等着,我这就告诉蓁蓁姐和徐大人他们去。您……可一定好好儿等着,别再睡过去啊!”
她一边起身走开一边嘱咐,到了门口还又吩咐下人看好他,就好像怕他跳起来逃走似的。
卓志欣看得满心好笑,目光在周围逡巡一阵,既想不明白这是哪里,也想不明白发生过何事。他试着翻身,感觉到侧腹一阵隐痛,才恍然想起了那个血色深夜。
原来我是活过来了,显炀呢?李祥呢……
卓志欣醒了,在步步受挫之后,徐显炀与杨蓁终于听到了一个好消息,都是欣喜不已。
何智恒仍在司礼监当值,在北镇抚司听到消息的徐显炀即刻赶回何府中来,路上又是将所有知道名字的神佛全都挨个感激了一遍。
一进卓志欣所住的屋子,就见到杨蓁坐在一旁,正与画屏一同撺掇着卓志欣多喝一口粥。
“就再多吃一口,一口还不成么?亏你还是锦衣千户,一口粥就把你难成这样!”画屏就像个严厉的老嬷嬷,一手端碗,一手持勺,看架势就快捏着卓志欣的鼻子硬灌了。
杨蓁也在一旁附和:“卓大哥就喝了吧,多这一口怕什么的?画屏劝了这半天你还不吃,未免太不给她面子。”
徐显炀看得妙趣横生,卓志欣靠在床头,一眼见到他进来,就像见到了救星:“显炀快来,帮我劝劝弟妹与画屏姑娘,我此时舌燥口苦,实在食欲全无,就让我晚一时再吃吧。”
见到他来了,杨蓁便拦住画屏:“咱们先走吧,叫他们说说话。”
画屏只好放下粥碗,随杨蓁离开,出门前还不忘向徐显炀道:“大人可别纵着他啊,刚大夫都说了,他体质极虚,要及早进食补养才能好得快。”
徐显炀苦笑点头:“好,我知道了。”
待得两个女子出去,徐显炀在床边的坐墩上坐了,与卓志欣互相看看,两人都有些恍如隔世的怅然。
见他去望粥碗,卓志欣皱着眉头恳求:“我刚已经被灌了好几口了。”
徐显炀笑道:“有这么个人管着你,滋味不错吧?”见卓志欣一副挺为难似的模样,他又道:“我觉得人家挺好的,没日没夜地伺候你这些天,不嫌脏不嫌累的,也没图你什么。你还不满意?”
“我……可从没想过……”卓志欣红着脸吞吞吐吐,“从没想过……自己能娶上这么俊的媳妇啊!”
徐显炀哑然失笑。他不像杨蓁,他从未觉得卓志欣会介意画屏的出身,李祥说什么卓志欣的爹中过秀才都是胡诌,其实卓父也只是读过书,进过学,考过试而已,勉强算是个文人,他们的出身都是那么回事,都是才跟着何智恒沾了几年的光,卓志欣又没那一朝翻身就小人得志的嘴脸,没什么可看不起画屏的。
近些天见识了画屏对卓志欣的体贴照料,徐显炀早就决定,但凡卓志欣还能恢复,就一定要尽力促成这桩婚事。
如此看来,倒也不用他费什么口舌了。
他哂笑着凑趣儿:“你说了,叫我给你找个模样不比我媳妇差的,这差事我还不得尽心给你办好了?”
卓志欣二十好几岁一大男人,还是在个发小面前,竟然脸红到耳根上去,垂头半晌出不来声儿。
他与杨蓁毕竟相处极少,还没种下那么深的执念,心里对死去三年多的未婚妻也已大体搁下了,这回死里逃生,一睁眼就看见个无微不至照料自己的小美人,简直就是老天赏下个肉馅饼,难道还有撇开不要的道理?
“这个……你的面子,我自然是要给的。”好一阵,卓志欣才寻了这么个台阶下,以示自己不是见色起意,而是顺从上峰安排。
徐显炀强忍着没笑。
卓志欣转开话题道:“听弟妹说,李祥还被关在诏狱里。”
“嗯。”徐显炀倒了杯温水递到他嘴边,“我打算着,听了你的意思再去处置他。倘若等不来你亲口说了,我就关他一辈子。”
卓志欣喝完水,笑了笑:“你知道我这两天有时迷迷糊糊地醒过来一半,想起之前种种,最担忧的就是你已然把李祥给杀了。我能想得出,倘若我醒不过来,你又杀了李祥,你这后半生过得该有多憋屈。”
徐显炀望着他:“所以,你想要我把他放了。”
“放了吧。”卓志欣脸色尚且苍白,笑容却已完全恢复了往日的温暖,“不放了他,他老娘和媳妇儿子怎么办?难道要你我来养活?我好容易快有自家媳妇了,可不想替别人养媳妇。”
徐显炀再次哑然失笑,一时间觉得心境平和,好生知足,好生感恩,就好像一下子解决了好多难题,落得个浑身轻松。
*
冬日的京郊一片苍凉寥落,凉风卷着枯叶在空中翻飞打旋。
城南永定门外的官道上清清静静,仅有一辆孤零零的骡车朝着远离京城的方向缓缓行驶。
李祥坐在车夫的位子上,已不知是第几次回首朝车后望去。
巍峨壮阔的京城城墙越来越远,在此望去,就像画在远处的一张画儿。
“祥哥,”他身后的车帘敞开着,他媳妇韩氏忽然出声道,“别看了,你想回去就回去吧。去涞水的路我也熟,我带婆婆去就是。”
说着竟不等李祥回应,就坐到车前来,硬从李祥手里取过了马鞭。
李祥道:“你胡说什么?我何时说要回去来着?”
韩氏自顾自地赶车:“你不必牵挂我们,不就是养儿子养婆婆么?那么多没男人的家口,人也都好好活下来了,咱家怎就不行?”
车里的李老太太怀里抱着孙子,闻听笑了一声:“瞧你说的,我身子骨硬朗着呢,自己也养活的了自己。祥子,别忘了你爹当年怎么教你的。人活一天,就得讲一天的良心。没了良心,还不如不活了呢。咱们一家要是就这么走了,以后孙儿长大了问起这段过往,我都没脸跟他说。”
李祥目光落在妻子的手上,握着马鞭的那只手食指少了半截,是前阵子被那个潜伏家中的杀手头领斩断的,那几日总是流血不止,还有些感染化脓,都是近日徐显炀找了正经大夫帮忙医治,才总算愈合恢复。
他鼻子有些发酸,最终还是强忍了下来,跳下骡车道:“娘,媳妇,你们先去,将来……我必会再去寻你们!”
韩氏蹙了蹙眉,也是堪堪忍住眼泪,点头道:“你放心去,显炀……徐大人他,总也不会亏待了咱家。”
*
算起来宁守阳已然在京做官十四年有余,他的府邸坐落于西城,典型的文官家宅,一共五进的院子,在京师之内只能算是居中的档次,不算豪奢,也没多少引人瞩目之处。
若与他在老家保定府乡下的那所庄园比起来,可是相差了十数倍。
这是近年来多数文官的惯有做派,人前端着架子,在京城里不显山不露水,和光同尘与人为善,却在自己老家放开手脚兼并土地侵吞民产,俨然地方一霸,土皇帝一般的存在。
宁守阳因老家保定府离京师不是太远,不好做得太过引人注意,还算是相当收敛的了。像从前一位做过内阁首辅的前辈家在江南松江府,竟然攒下了二十四万亩的田产,一直为后世同僚仰望钦羡。
今日宁守阳刚去一位同僚家里随了份子,吃了喜酒,回到家宅时已过了戌时,新上任的管家程凯跟进书房里来,屏退了闲杂下人,小声报道:“太公,那个李祥今日下午竟找上门来,说有要事要与太公说,小的留了他等在跨院穿堂里。”
如程凯、孙良这样的忠心下人都是宁守阳从老家带过来的老人,多多少少都与他能攀上一点亲缘,依着辈分和地位,就一概称他为“太公”,宁守阳自己也很喜欢这个称呼,就没去要求他们也都如其余下人一般称呼什么老爷、大人。
宁守阳眉头一皱:“李祥?他来找我做什么?”
这话并非问程凯,而是自言自语。
自从有了乾清宫那一幕,他在诚王与厂卫面前就是过了明路,何智恒与徐显炀或许还不敢直接往他跟前派探子,但心里是决计已将他的罪名坐实了的。
当此时候,除了不能让对方逮到真凭实据之外,就已没必要再像从前那般藏着掖着,李祥、徐显炀以及那边的所有人都清楚知道就是他指使孙良干了从前那些事,包括扣押李祥家人逼其做奸细在内,这在已知内情的人面前,已无需隐匿。
宁守阳略一沉吟,便吩咐道:“带他过来吧。且听听他有何可说。”
没过多时,李祥被领进书房,一见宁守阳,他脸上笑嘻嘻的,纳头便拜:“小人李祥,拜见宁大人。”
宁守阳没见过他的面,所有了解都来源于孙良的转述,见了面便觉得孙良对李祥的勾画半点不差,果然一看就像个胆小爱财的货色。
他冷淡问道:“你来找我有何话说?”
李祥起身道:“小人先前得了机会为大人效力,皆因那会子还不知是大人您,小人也未尽心力,差事也未办好。如今想求大人再给个机会,让小人将功补过,再立新功。”
宁守阳上唇的胡须微动,露出一个未成形的冷笑:“你当我不知道?徐显炀放了你一家,你正对他感恩戴德,怎可能还来背着他替我做事?徐显炀若是料着这般便可在我手下安插下一个探子,未免也太幼稚了。”
李祥仍然陪着笑:“您说的没错儿,他放了我一家,必定也正以为我对他感恩戴德,所以呢,我若是这会子过去告诉他说,我已然蒙骗了您,成功留在您手底下做事,以后可以为他传递讯息,他必定不会怀疑。到时他信了我,还像从前那般对我知无不言,那……还不是您想知道些什么,就都手到擒来了?”
宁守阳未动声色,审视了他片刻道:“那你又是图个什么?图财?”
“也不光是财。”李祥道,“您也清楚,现在谁看不出来啊?厂公势力再大,那都是皇上给的体面,换言之,皇上宠信谁,谁的面子就最大。厂公他再得宠,也比不过您去啊。您跟他斗,将来谁胜谁败,还不是明摆着的么?我即使不图名不图利,单单是为了保条命,也得看准了风向,别跟错了边儿不是么?”
宁守阳轻哼了一声:“您要真只为了保命,这趟走了就不该回来。”
李祥笑得有几分得意:“我若是走了不回来,这辈子就只能做个种地的了。不瞒大人说,我的本事,与徐显炀相比或许不及,但相比卢刚,总还是绰绰有余。我听说了,孙总管曾经许给卢刚一个指挥佥事,我自认比他强,比他有用,等将来您得了势,赏我个同知做做就成了。”
宁守阳又静静审视了他一阵,道:“我问你,徐显炀他们对我的意向,已做了何样的揣测?”
李祥想了想:“这小人尚且未听他提及,您也知道,自从他频繁出入诚王府那时起,我便被孙总管着人看管起来,那阵子一直魂不守舍的,要不然也不会被徐显炀看出破绽。但这会儿我若再回去,他必定相信我是知恩图报,到时再想探问什么,也便容易了。”
宁守阳静默思索,留下这么一个人,只要着意提防着他,也不怕他能从自己这边窃取什么消息报给敌手,但万一他所言为真,有他随时通报徐显炀那边的动向,可就大有便利了。
想罢他道:“好,你要这个机会,我便给你。”
“多谢大人!”李祥殷勤地施了一礼,露出满面喜色。
这喜色倒是半点都不掺假——当此时候,显炀那边不便派出探子到这里来,我若能站稳脚跟,必可帮上显炀的大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