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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早看卢刚那厮办事不牢靠,传我的话,罚他两个月的奉银!”
次日一早听了卓志欣的汇报,徐显炀首先就发落了卢刚,继而又追究起杨蓁:“那丫头也太胆大妄为了,可见是被我纵的。叫单离传话给段梁他们,以后无论何事,都不许她出教坊司大门一步!”
卓志欣听得满心奇怪:什么叫被他“纵的”?他又凭何管着人家不许出门?他又不是人家上官,怎会恁不拿自己当外人?
难道我错过了什么重要隐情,未曾获知?
奇怪归奇怪,他还是得帮着说情:“杨姑娘也是为了襄助咱们,其实若非卢刚冒失,她此行也不至遇险。”
“怎不至于?”徐显炀拧眉道,“倘若我没来要你们在那里守着,她此番贸然过去,说不定就被对方的杀手盯上,现在还有没有命在,还是两说。”
卓志欣也承认他所言有理,只得到:“好在如今没人出事,她还帮上了咱们好大的忙。”
“忙,确实帮得不小,”徐显炀背过身去翻看着那卷嘉兴绉缎,脸上透着些真心的赞赏,听说她竟然发现了连他都错过去的线索,立了一功,他着实十分喜悦,除了为得到线索欣喜之外,似乎也为自己“慧眼识人”喜悦。
只是他并不将这份喜悦显露半点在语气中:“不过,也不能因此就夸她,免得她以后愈发我行我素,你没夸她吧?”
“是……没怎么夸。”卓志欣不善说谎,无可搪塞,只好转换话题,“去查嘉兴绉缎的人手我已分派出来了,你看没有问题,我便派出去。”
“派出去吧。我去看看李祥那边审的如何了。”徐显炀放下绸缎出门而去。
张克锦被连夜押回来,并没受什么刑罚,但也没受什么善待。有锦衣校尉轮班将他看在刑房里一整夜,不打不骂,只是不让他睡觉。
张克锦想打个盹都不得,仅此一条,临到早晨他就已然濒临崩溃,恨不得早一时全盘招供了好能休息。
“你猜他究竟是为何去的葛六家?”在刑房门外,李祥手托着厚厚一叠供词,对徐显炀笑道,
“竟是为了偷东西。葛六并没借过他银子,想来也是,哪个乐户敢朝奉銮借银子呢?张克锦自己承认,他半辈子都做着升官发财的梦,不放过一点敛财的机会,前日从流芳苑那边听说了葛六发过横财的事,他就财迷心窍,起了心摸去葛六家,妄图将其所存的银子搜出来据为己有。”
徐显炀问:“那就赶得恁巧,正好在那丫头去的当天他也去了?”
“其实不算巧,”李祥道,“他说,原本他担忧那边仍有五城兵马司的步快守着,想过几天再去,结果昨日下午在教坊司里偶然听见段梁与赵槐两人说起什么去拿回葛六欠他们的银子,他怕被人捷足先登,就决定昨晚去了。”
“可见那两个乐户说话不谨慎,该得再好好敲打一番。”徐显炀插了句口,又叫李祥继续。
“他原来真可谓为敛财无所不用其极,什么克扣乐工的工钱、妓.女的脂粉钱,甚至还曾收受罪臣家里的行贿,拿良家女换走罪臣之女——因为我吓唬他说,我们在教坊司里安插了密探,还掌握了不少有关他的卷宗,他但凡敢说一字谎话,保他尸骨无存,他就把这些鸡零狗碎全招了。就像生怕漏下什么,被咱们当做蓄意隐瞒。”
李祥将那一大叠供词呈给徐显炀看,“他说的与咱们已知的处处吻和,听来并没有疑点。除此之外,还多得悉了一些细节。”
早在流芳苑那晚听杨蓁提及张克锦其人,徐显炀便命人整理出所有与张克锦相关的卷宗资料,因此对张克锦的一些过往他们已有一定了解。
李祥指点着供词为徐显炀和卓志欣解释:“六年前张克锦担任礼部祭祀司司务,虽然也是专管教坊事宜的九品小吏,但说出去总比教坊司的乌龟官儿要好听许多。他那时被调任教坊司任奉銮,还是因为与当时的礼部右侍郎孙震过往密切,受了孙震的牵连,才被踢出了礼部。”
“哦?”徐显炀不禁失笑,“如此说来,他与咱们还是一派。”
礼部右侍郎孙震也是当年被泾阳党排挤出朝廷的官员之一,厂公清洗泾阳党之后,还曾有人保举他回朝为官,孙震因已年过七旬,就婉拒未受。
张克锦的靠山不再,也就一直做着教坊司奉鸾。
“是啊。”李祥也笑了,“刚他还说,早有心投奔厂公与徐大人,奈何自己官职低微,没有门路,这些时日因听说杨姑娘……嗯,他以为是耿小姐,与你亲厚,他还一直悉心照拂来着。”
徐显炀问:“他会有心照拂耿德昌的女儿?听那丫头的意思,他的照拂也显得不情不愿。”
耿德昌是泾阳党一大首脑,张克锦不会不知。他恨泾阳党,就该也恨耿德昌。
李祥笑道:“我也如此问他,他说就因为知道那是耿小姐,他才照拂得不甚甘心,不过将来若能得咱们高抬贵手放他回去,他必将替徐大人倾力关照耿小姐。”
徐显炀静默理着脑中思路,张克锦的供词确实处处合理,并无疑点,以他的立场,应当没有替泾阳党跑腿的可能。
更关键的是,泾阳党人就像一群邪教狂徒,排斥异己已到了疯狂的地步,但凡与他们立场不一致的人,不管对他们有无威胁,都会被他们视作仇敌去倾力对付。这样的人,又怎可能把与杀人相关的大事托付给一个曾经受过他们打压的人去做呢?
如此说来,张克锦是可以大体去除嫌疑的了。
徐显炀不无失望:“也罢,有了这一遭,至少又给那丫头多添一重保障。有了奉銮照拂,她在教坊司当是不会再遇险的了。咱们就着力去查那缎子的来源吧。”
跟着徐显炀走出刑房地界,卓志欣道:“昨日她最后还托我说句话给你,她说依她看来,那雇凶杀人的,恐怕并非为了掩盖换人一事才行凶,而是另有缘故。”
李祥听得大惊:“不是为了掩盖换人,那还能是为什么?”
“她说她还未想到。”卓志欣见徐显炀似乎毫无反应,“显炀你听见了么?”
徐显炀面色平淡地看看他俩,平平静静吐出一句惊人之语:“我早已想到了啊,你们如今怎还在为这事惊奇?”
李祥与卓志欣大惊,齐声问:“你想到了什么?”
徐显炀抱起手臂:“早在她对我说,那个葛六似有意谋害她时,我便想到了,换个人出教坊司哪里值得杀人灭口?想杀她的人,必定另有所图。”
卓志欣问:“那你可猜到他们所图什么?”
徐显炀怒其不争似地拧起双眉,脸上明明白白地写着一句话:这都是明摆着的事儿你们竟然还想不通!
他抬手分别指了指那两人:“你们也去动动脑筋,别事事都等我说,叫人家一个小丫头都想在了你们头里,好光彩么?”
说完他便大步走了。
望着他走远,李祥与卓志欣面面相觑。
李祥紧皱眉头道:“你看他这是朝咱们摆官威,还是显摆他比咱们机灵?”
卓志欣笑了出来:“他确实比咱们机灵,你不服气也不成。”
心里忽然一个闪念:也怨不得人家姑娘青睐他了……
因往日张克锦也不直接负责什么活计,半天下来,教坊司内也没有人留意到奉銮大人不在。
只段梁与赵槐一早来找杨蓁,担忧万一张大人被无罪释放,会对他们加以报复。杨蓁安抚了他们几句,叫他们安心回去。
张克锦如果真被顺利放回来,就说明他像赵段二人一样,被锦衣卫确认没有问题也没有威胁,自然也只有如他们两人一样乖顺的份,怎还可能报复他们?
话说回来,徐显炀怎可能放一个会报复他们的人回来?
杨蓁心里明白这一点,于是在午后听到人传话说张大人唤她过去时,她半点也不紧张。
张克锦如常坐在那间茶香四溢的值房里,除了眼底有些熬夜的乌青之外,看起来与平日没什么两样。
“坐。”奉銮大人毕竟比赵段二人多些派头,又是个好面子的个性,即使对杨蓁远比从前客气,也没到了低三下四的地步。
“谢大人。”杨蓁落座后又接了他递来的一杯茶,忙欠身道谢。
张克锦紧绷着脸,活像个不情不愿被迫认错的小孩,静了一阵方道:“我也不瞒你说,当年挤兑我从礼部调来教坊司做奉銮的人里就有柳湘,我对他们怀恨多年,令尊耿大人虽与此事无干,但因前日那行贿案证实他与柳湘同属一系,我难免也对他心有芥蒂。听说你被送来教坊司后,我也存过刁难你的心思,但听说你受徐大人照拂之后,也便作罢了。至于上一次唤你过来训斥……”
他脸膛偏黑,此刻掺了一层红色,圆圆的倒像个紫茄子,“都是因为我与聂鑫素来不和,看不过你与她来往亲厚,倒不是针对你。”
杨蓁静静听着他的话,中途忽然心头一动,便似置身于暗室陡然推开一扇向阳的窗子,满心亮堂了起来,那个曾经蒙尘一般模糊的猜测终于清晰呈现——
原来怎未想到,耿德昌的朋党可能来看顾耿小姐,那仇家呢?
她在外人眼中都是耿小姐,不是杨蓁,若非被段梁告诫她有徐显炀相护,张克锦便会将她当做耿家女儿来挟私报复,其余憎恨耿德昌的人自然也有此可能。
恐怕雇了葛六来杀她的人,与换她进教坊司的那位少年公子根本不是一路,那些人压根不知她曾被换过。
他们真正想杀的,是耿芝茵!
张克锦一番话说完,见杨蓁发着愣不出声,小心问道:“蓁蓁?”
杨蓁回过神,忙点头道:“张大人不说,我也知道。这些时日以来大人对我还是照拂居多,我一直心怀感激的。”
张克锦仍然绷着脸:“嗯,我也知道你不曾向徐大人告我的黑状,要不然……反正厂公与徐大人的面子我张克锦总是要给的,将来在这教坊司的地界,我可以确保无人敢再来对你不利。你但有所需,也都可以来告知于我。”
“多谢大人。”杨蓁起身福了一礼,“不瞒大人说,我此刻确实有个不情之请,只是不知是否会令大人太过为难。”
“哦,你说来听听。”张克锦一改方才的别扭模样,两眼放光地欠了欠身。足见他面上端着架子,实则还是很盼着尽快做点事,向徐大人表明忠心的。
杨蓁道:“我与流芳苑的画屏交好,不忍见她去接客,听说她舞技出众,不知张大人可否调她来教坊司做舞女?”
张克锦不期她说起的是这事,一怔道:“她自己情愿?”
“我与她说起过,她是情愿的。”
张克锦“哦”了一声,轻飘飘道:“我知道了,你回去听消息便是,不出两日,她便可过来与你作伴了。”
杨蓁不可置信地睁大双眼:“大人您说真的?如此轻易便可调画屏过来?”
以她所知,相比为一个教坊乐妇脱籍,自然是将画屏从妓籍转做寻常乐籍、调出流芳苑才是更难的一步,哪想到张克锦竟然应承得如此轻松。
张克锦又是一怔:“你为何不信?难道……那画屏也是哪位大人照拂着的?”
杨蓁道:“那倒不曾,只是卫妈妈调.教画屏定是花过大价钱的,我怕她不会情愿放手。”
张克锦哼出一声笑,终于又得机会摆出了奉銮大人的派头:“什么大价钱?卫虔婆不过是喂人家一口饭吃,兼平日教教诗词歌赋和琴棋书画,能花得了多少银子?那都是为卖个好价钱吹嘘出来的罢了。我身为奉銮,想调动个小妓.女再办不到,那还不如找块豆腐撞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