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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蓁被送到的宫女所那座大院子里,连上五间正房并两间厢房,一共住了六十二个女孩子。
夜里火炕上都挤得满满的,翻身都要小心翼翼。
不过这只是头一宿而已,次日来了几位衣着光鲜的嬷嬷,只粗略一看,就刷下去二十多个女孩,等到让女孩们洗了个热水澡,给她们检查了一遍身子,就又刷下去十多个。
于是当晚杨蓁就睡得宽松多了。
晚上她听见嬷嬷们坐在屋檐下发愁议论,这一回选来的女孩本来就少,像样的更是没几个,怕是怎么也达不成尚宫交代的任务了。
“就那个叫杨蓁的还不错。”两天下来,这句话杨蓁就听见了三四回。
那些畏畏缩缩的乡下小丫头们看她的眼神又是景仰又是羡慕——单从这两日吃的穿的,她们便已看出选淑女没有家中长辈们说得那么吓人,反而是桩美差才对。
接下来的日子嬷嬷们开始教授她们一些初步的规矩,让她们站有站相,坐有坐相,及早脱离小村姑的习气。
杨蓁向嬷嬷们打听过刘敬,嬷嬷们告诉她,刘公公只负责选人进城,以后培训和挑人的差事就没他的事了,所以不会再来这里。
杨蓁实说自己捡了刘公公的穿宫牌子,问她们能否帮忙递送,嬷嬷们说她们平日也见不到刘敬,就叫她先留着,以后再寻机送还,反正如刘敬那般日常出入宫掖的人,暂时丢了牌子也没大影响。
杨蓁听得出她们是懒得管闲事,也便作罢,想着大不了等将来自己进了宫再说,反正听嬷嬷们的意思,她进宫几乎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儿。
没想到计划赶不上变化,又学了几天规矩,刘敬忽然造访,不但自己来了,还引来了三个朋友。
“你又上这儿来干什么?”徐显炀跟在刘敬身后迈步进院。
刘敬呵呵笑道:“我亲手选上来的姑娘,自是心里惦记,想来看看选上了几个。”
“那又何必叫上我们?”徐显炀很有些不耐烦。
他今早刚叫人搬来事关耿德昌一案的所有卷宗,放在北镇抚司班房里,正想再看一遍查查有何疑点,就被刘敬叫了出来。还当他有什么正事,哪知就是跑来宫女所里闲逛。
他一个锦衣卫,即使进宫也去不到后宫地界,与宫女八竿子打不着,干什么要陪刘敬来看这些小丫头?
“我亲手选来的姑娘我惦记,你亲手抱进屋的姑娘你就一点都不惦记了?”刘敬一脸饶有深意的笑容,朝那边正站在队伍里练站姿的杨蓁招招手,“杨姑娘,过来过来。”
杨蓁早听出是他的声音,奈何正头上顶个瓷碗僵着脖子站着,连看都不好看他一眼,听见这声招呼,她拿眼看了看面前的梁嬷嬷。
梁嬷嬷与刘敬寒暄了两句,也向徐显炀见了礼,朝杨蓁道:“刘公叫你,快过去吧。”
杨蓁就放下碗走过来见礼道:“刘大人好。”
“哟,真是人靠衣装,我都快认不出了。”刘敬看向徐显炀,“显炀你看是不是,还认得出这是那天你抱进屋那姑娘不?”
杨蓁自那日洗了澡就得了两身新衣裳,此时穿着一身葱绿色的湖锻长袄,下配藕荷色撒腿裤,腰间系着天青蓝的汗巾子,头上梳着利落的双丫髻,左右对称地别着两支葱绿色小绢花,一身打扮是比前日的村姑装靓丽得多了。
徐显炀一见她就看呆了,却不是因为惊艳——那晚抱的怎会是恁大一个女孩……女人?
他忍不住往杨蓁身上瞟了瞟,看清她曲线曼妙的胸脯与腰胯,再也无法宽慰自己她只是凑巧生得个子高挑,他更是冷汗直冒——天,这要不是待选的宫女,被我这冒失一抱,人家爹娘非得逼我娶她不可!
李祥圆睁着两眼打量杨蓁,笑道:“哎呦,我说显炀你那天怎那么急着去抱人家呢,敢情是看出人家是个小美人,才趁机占便宜呀!”
徐显炀脸上火烧火燎,转向刘敬怒冲冲道:“你明知她有这么大了,那天见我要抱她也不拦着,就是故意看我笑话,今天还要特意引我过来,你是何居心!”
刘敬捂嘴笑道:“都是你自己动的手,又怪我何来?”
对杨蓁而言,依着从小学来的规矩,面对陌生男子,还是被梁嬷嬷称作“大人”的高位人物,她是不宜直视对方的,方才就一直垂着眼睫。
听出那天抱了自己的竟是个男人,不是宦官,而且面前几人还在以此打趣,她也不禁两颊发热,尴尬难言,本欲提的玉牌之事都给忘了。
目光无意间瞟上了面前那人腰间悬挂的佩刀,那似乎是……绣春刀?
视线一寸寸上移,她终于将对方的面容看在了眼里,而这一看,她就再难移开视线。
熟悉徐显炀的人都知道,他这人虽然看着成熟干练,却唯独在男女之事上是一张白纸,还像个未开化的孩子。一见他闹了笑话羞窘不堪的模样,连卓志欣与梁嬷嬷都忍不住掩口窃笑。
徐显炀又被刘敬与李祥打趣上两句,愈发懊恼,一眼看见面前的小丫头还直勾勾地望着他发呆,他更是如做了贼一般心虚难耐,当即拂袖而走。
“哎你占了人家姑娘的便宜,怎好不给个说法儿就走?”李祥笑闹着追了出去,刘敬也跟上前。
卓志欣转向杨蓁,拱了拱手道:“叫姑娘见笑了,我这兄弟绝没恶意,还请你别见怪。”说完也走了。
杨蓁目光追随着徐显炀,下意识地往院门追了两步,才怔怔地停下来。
梁嬷嬷叫站桩的小姑娘们先去休息,见杨蓁还像个望夫石似地杵在门口,就走过来,半揶揄半警告地说:“你可别对人家一见钟情啊,那是锦衣卫指挥使,厂公的干儿子。你可高攀不起。”
锦衣卫指挥使……杨蓁心头震颤,前世最后那段时日的散碎记忆飞快拼凑了起来。
其时被流寇们驱赶着经过京城之外,她曾经听见那些人说起有两个锦衣卫的高官前来投奔,流寇首领说这两人早晚有用,就痛快答应收留。
当时她自己朝不保夕,就对这些并未挂心,以致重生之后都没去回想,也便未将那个最后所见的义士与锦衣卫关联到一处。
他是锦衣卫指挥使,是权宦何智恒的干儿子,所以在皇上驾崩、新帝登基之后,就被列为阉党首恶。随着何智恒被判凌迟处决,他也沦为钦犯。
他的名字应该是……徐显炀。
晚饭的时候,杨蓁寻机向梁嬷嬷打听起徐显炀的事。
梁嬷嬷性情随和,虽疑心这小姑娘对徐大人动了心思,倒也不排斥与她聊聊。
“当年厂公还做着小火者的时候就收养了徐大人,他们当时住在南城锁子胡同,与李大人、卓大人、刘公公都是街坊。可惜刘公公家中最为贫困,没熬到厂公发迹,早早净身进了宫。他们四个人是发小,如今还时常一处喝酒。要不然,刘公公又怎敢如今日这般开徐大人的玩笑?”
想起徐显炀白天的窘态,梁嬷嬷又忍不住发笑,“徐大人年届二十,尚未娶妻。唉,倘若你父亲没出当年那回事,这几年下来也该升为从三品了,如今还勉强算得与他门当户对,可现如今……”
杨蓁的父亲是因为与当时的内阁首辅私交甚密,才在泾阳党借一桩案子扳倒内阁首辅的时候受了牵连,以致丢官。
这本来就算不得什么罪行,又因近几年何智恒掌权后平反了之前不少冤案,杨父就更加不算是罪臣,杨蓁的出身也不是什么禁忌了。选淑女务必要清查来路,梁嬷嬷也就知道了此事。
她最后笑了笑:“若真是那样,你倒也得不着这番机缘了。罢了,我劝你还是别去多想,安心进宫当差吧。”
杨蓁点头道:“嬷嬷放心,我自然知道好歹,不敢真去存那不该有的心思。”
梁嬷嬷忽想起来:“你不是说,还捡了刘公公的穿宫牌子?”
杨蓁道:“我倒一时忘了,想来恁多天过去,刘公公怕是已换了新牌子,这一块都用不到了。”
梁嬷嬷也未当回事:“也是,不过一块黄铜牌子罢了……”
夜深人静之时,杨蓁躺在炕上,悄悄摸出藏在炕席之下的那块玉牌,在温润柔滑的玉面上抚摸良久,将其抱进怀里,忍不住笑了起来,一直笑得蜷起身子,紧捂着嘴才免于笑出声。
她实在是很高兴,从前得知自己重活三年,有机会为自己与婶婶逆转宿命之时,她也未曾这么高兴。
深深记下前世那位恩人的相貌,她却从未指望今世还有机会与他相遇,更加不会想到,他们的相遇会是以如此方式,甚至,她还得了一件他的东西!
可以说,她都没有想到自己会为重见他高兴成了这样,简直是心花怒放。
身为待选宫女,她与他不会有多少交集,等将来进了宫,更是连面都难见到,可单单是能与他重逢,怀里抱着一件他的东西,就足够杨蓁感谢天地。
忆及那时,她死了,他守护了她最后一程,之后他又会落个何样结果呢?身为被通缉的要犯,又脱离了流寇队伍的庇护,恐怕也难以活得长久了吧?
他显然没有留下前世的记忆,还不知将来的厄运。自己一个小小的待选宫女,又能如何帮上他呢?
无眠之夜,杨蓁静静思索了良久,依旧头绪全无。不知不觉,怀里的玉牌都已焐得温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