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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英帝元康十五年,秋季,清晨。
峰顶上太阳还没露头,已经有一个身影在练武了。
峰岭巅处,白影舞动,剑气纵横,冷风飕飕,寒光点点。朦胧的光线下,那身姿仿似白龙在空中盘旋,又如冰雪在天地间狂卷。晨雾在那身影舞动间凝聚,又随着剑招迸散,一招雁落平湖,一声清喝,手中长剑直刺一颗大树,咔声连响,树枝纷纷断裂,散落一地。
罄冉收剑而立,望着天际缓缓升起的金阳轻声一叹。
已经十一个年头了,这般习武一日日竟似没有尽头。风雨无阻、寒署不断,终于要结束了么……
缓步在崖边儿坐下,望着雾濛濛的山峦,足下的苍山仿佛还在睡梦中,天际间静悄悄笼罩在白色的晨雾中。金色的阳光刺破雾层,天地间的一切却仍旧朦朦胧胧,那般不真切。
她浓密的睫毛轻闪,带着一层金光覆盖了眼中的清冷。望着手中厚厚的剑茧,从未有过的酸楚突然间涌上心头,眼眶湿润,一行清泪便毫无征兆地垂落而下。晶莹的泪珠在金阳下闪过如宝石般的光彩,沿着优美的下颌滴在手上,她猛地抹尽眼泪,嗖地站了起来。
晨阳高挂山端,她眯眼望着湛蓝的天空,低头间只见锋锐的剑尖在阳光下发出刺眼的光芒,她双眸一凛,“十一年,爹,娘,冉冉已不能再忍!”
说罢,她昂头便向山下走。秋天的山巅颇有些寒意,方才淌下的汗水湿淋淋黏在身上,呼出的气形成股股白雾,山风吹过,略有冷意。
山下的村子在阳光下仿若沉睡在山峦环抱中的婴儿,恬静而安宁,轻悄悄地沐浴着暖阳,享受着山风。
罄冉唇边荡漾起温柔的笑意,十一年了,她生活在这个朴实的小山村已经十一年了……
十一年前离开鹊歌城之后,她想起父亲以前曾提起过,在战国和旌国的边境云荡山上住着一位自号‘黄石老怪’的老者。据说,没有人知道他的真实姓名,也无人知晓他的来历。但是人人皆知他天文地理、文韬武略、岐黄医道样样精通。只是此人性格古怪,从不收徒传钵。父亲还说,他年少时就曾想拜在黄石老怪门下,可无奈千里迢迢到了云荡山,终日找寻也未找到他,只得含恨而回。
罄冉想起这事便从鹊歌城一路向云荡山而来,也不知是缘分使然,还是天意如此,她到云荡山的当日便遇到了这古怪的黄石老怪。老人并不如外传的那般道骨仙风,看上去倒似个普通的乡下老头,瘦骨嶙峋,面黄肌瘦。
罄冉见到他的时候他正靠着破墙晒太阳,刚巧一条毒蛇欺近他,在他腿上咬了一口。罄冉惊呼一声奔过去相询,老人竟毫无反应,连眼睛都不曾睁开。她心生焦虑,又不忍眼睁睁看着老人送死,于是便撕开他的裤子,咬牙对着那满是污垢的腿凑了上去,最后帮老人吸出毒血,她却昏了过去。
醒来后便到了眼前的山村,老人从未自称是黄石老怪,可却每日教导她习武,不时还扔些兵书和药典之类的奇书给她。老人很少说话,声音沙哑难听,可她有不懂的地方相询,他却会细心讲解。平日老人就似这山中普通的老者一般,种田串门,毫无异常。
罄冉也不甚多言,每日除了习武看书便是做饭洗衣,偶尔也下地干活,出山采买用品。初来这里的日子过的极为平静,两人便似一对相依为命的爷孙一般,直到六年前老人过世。他留下了一堆书籍,毫无预兆地便在那年冬至驾鹤西去,罄冉无疑是伤感的,可也未曾落泪。
她安安静静地将老人安葬,之后便又是年复一年的习武,只是出山的时候多了很多。因为她知道,她需要磨练,不能空泛练武,她更需要实战经验。每次下山她都会找武功高强的人比试,有时候碰到官府悬赏逃犯,也会挣些赏钱。十一年便这般平静地过来了,她对这个质朴的小山村产生了极为浓厚的感情。要不是心中的仇恨,罄冉真想就这么过一辈子,就这般倒也安宁。
回想间已到了山脚下,不远处一个小男孩背着竹篓一蹦一跳走来,嘴里还哼唱着小调。他身后一条大黄狗看到罄冉,大叫两声便扑了上来,围着罄冉快乐地打着转儿。
男孩听到狗叫,抬头正见罄冉从身后袋子中扔出一只野兔,大黄旺旺叫着刁起那兔子,摇着尾巴一溜烟跑进了山林。男孩忙快步跑上,笑道:“冉姐姐,你今日下山好早啊。”
“恩,小六,你爷爷的腿可好了?”罄冉点头问道。
“能下床了,我娘说等爷爷的腿好了,就请姐姐去我家吃饭呢,还说要买露芽镇老张家的点心呢,到时姐姐可一定要来啊。”小六仰着头笑道,说到那点心,乌黑的眼珠一转满脸希翼。
罄冉见阳光下男孩的笑容单纯而诚挚,心中一软抚着他的头发,“姐姐要出门办点事,怕是很久都回不来。你跟大婶子说,爷爷的腿再两个月才能拆石膏,可别忘了。”
小六呆了半天,双颊一红,望着罄冉美丽的面容竟有些不好意思。见她直盯着自己,忙胡乱点了点头。
罄冉见状,便迈步向山下走去。小六望着她的身影,心道冉姐姐今日真和善。他很喜欢这个美丽的大姐姐,只是她不爱笑,虽然对大家都很和蔼,可他却从不敢像对村口刘丫那般跟冉姐姐胡闹,总觉冉姐姐跟他们这里的人都不一样,她就像……就像天上的仙女一样。可是今日姐姐竟摸了他的头呢,真好。等等,方才姐姐说出门办事,很久不回来?
他这才恍神,忙快步跟了两下,望着已快消失在山道上的罄冉喊道:“冉姐姐,你要去哪里?去很长时间吗?”
罄冉回头,见小六一脸焦急,心中一暖,脸上浮现一个柔和的笑,“姐姐回来给你带京城的桂花糕。”
说罢她轻轻挥手,回头跨步间身影已经消失在了山道间。她回到村中,在巷尾一扇木门停下,推开院门进了院子。她将身后野味扔在大石桌上,打了水清洗一翻,拿起那袋野味便钻进了灶间,出来时一手拎着一个食盒,一手拎着酒坛子。
罄冉出了院子,身影一纵,如飞掠天际的雀鸟,身姿轻盈闪过,转眼便到了半山腰的一处峭壁。在峭壁上几颗苍松挺立,松间赫然有着一座孤坟。罄冉站在孤坟前望了片刻,缓缓跪下,将食盒打开,一层层取出六盘热气腾腾的菜,一一摆在坟前。
打开酒坛,酒香扑鼻,她轻声一笑:“师傅,是您喜欢的冽水酿,这几个菜也是您生前爱吃的。”
她微微一顿,眉宇微跳,这才又道:“师傅,徒儿要走了。这可能是徒儿最后一次来看您了,这酒徒儿敬您。”
她说罢,扬起手腕,将半坛酒洒在地上,剩下的半坛便是一个昂头,手腕高扬,清酒慢落,如一带白瀑尽数流入樱红薄唇间。清冽的酒灌肚带起一股股暖意,罄冉双颊嫣红起来,本清冷高华的面容倒多出几分少女的娇媚来。
鹊歌城,战国帝都,繁华之地。
罄冉一袭月白衣衫昂然马上,头戴帷帽,仰望着城门上方的“鹊歌”二字,表情凝然,帷帽上的青纱被风吹起,她秀美的下巴若隐若现,带着微扬的弧度,显出几分清冷和傲然。
往事如梦,只有这城楼岿然不动,却不知其间又见证了多少世间悲欢。
罄冉轻叹一声,迈步加入了入城的人流。由于战英帝五十寿诞将到,城中处处透着喜庆,几处一祭,几步一坛,红幡和明灯更是挂满了街头。罄冉只觉鹊歌城更加宏丽了,屋舍连绵,酒铺食店,林立街头,车水马龙,行人如鲫,一派旺盛之象。眼见天色已晚,她在一家名曰“祥和楼”的旅肆驻足,站在门前迎客的的店小二忙机灵地迎了上来。
“客官用膳还是住店?您嘞,里面请。”
“一间上房。”罄冉将马缰交与小二,取下行李,迈步跨上台阶。
“甲子房客人一位。”小二忙回身吆喝,对罄冉再行一礼这才拉着马儿前往安置。
酒楼中楼上楼上皆是客人,堂中尚有一方小台,此刻月琴婉转,二胡低诉,一小生,一花旦正唱着《桃花扇》。那花旦有一把极好的嗓子,一抬眼,一甩袖,都是无尽的风情,听得楼上楼下客人彩声连连。小二穿行其间上菜倒酒,仅仅有条,不见惊乱。侍者听到小二的呼声迎了上来,接过罄冉手中包袱将她带向后院。
后院倒显清净,和前堂的喧嚣截然不同,二人穿过一条廊道便到了客房区。小二将罄冉带到甲子号房,放下行李躬身笑道:“热水马上送到,客官您还有什么吩咐?”
罄冉从腰间摸出碎银打赏,小二眉开眼笑。
“客官可要用什么膳食?小的给您送来。”
“不必了,下去吧,我素喜清净,没事别来打扰。”罄冉摆手道。
小二应声退下,罄冉才将帷帽扯下,将行李归置好,收拾一翻,推门而出。她步至大堂上了二楼,在靠窗的角落坐下,随意点了两样小菜。刚欲执壶倒茶,却听窗外街道上传来一阵喧嚣,她手上微微一顿望向楼下。
“耀国的凤相来了,快看!”
“真气派啊!看这架势!”
“麟国的少将军,旌国的翼王都来了,这凤相一到,四国的少年英雄可就聚齐了。”
……
罄冉心头一跳,挑眉望向街头,只见人群纷纷拥挤着看向东面。不多时,一队骑兵开道,长长的仪仗队伍护送着一辆精美马车缓缓而来。
大队行至楼前,罄冉只见数十骑侍卫个个高挺彪悍,驽马鲜衣,拱卫着马车。那马车珍珠玉帘,车外更有数十名侍女前呼后拥,个个美艳不凡。那拉车的四匹马更是通体雪白,踏云名驹。
罄冉微微扬唇,面有微嘲,怪不得百姓直呼好大的排场。
车中,凤瑛侧卧在一张雕工精细的卧椅上,两名美侍跪于椅旁,一人正剥着枚这秋季难得一见的水晶荔枝,一人则轻轻给凤瑛捶着双腿。
侍女剥好荔枝用银具剔除果核,纱袖一扬将荔枝送到凤瑛嘴边,凤瑛张嘴接住,舌尖一卷便带入了口中,动作间说不尽的慵懒风流。果香入口他突然眉心一跳,微微侧身抬手撩起珍珠窗帘向外看。
他目光一转落在一家酒楼之上,眉心微蹙来回搜寻着,眼中闪过几分疑惑,正待收回目光眼底却滑过一抹青影。
那身影对窗而坐,姿态淡然。凤瑛尚不及看清那人马车已是一晃而过,他微微掩眸,手一放珠帘叮咚,靠在软枕上闭上了眼。心中却兀自奇怪,方才心头那一触到底来自哪里?随即他晒然一笑,挥手令侍女退下从案上取过丢置的书看了起来。
“啧啧,真是气派,瞧那些小娘们水灵的!”
“老袁,你就别艳羡了,你那第六房的小妾模样也不赖。”
“那小蹄子哪能和那些仙女一样的耀国侍女比?”
“那是,人家凤相权倾朝野,自是漂亮娘们随便选,你那几房小妾是比不得。”
罄冉听着对桌两个形容低俗的男子的对话心生厌恶,将头扭向窗外。
“权倾朝野又怎样?皇帝的女人照样沾不得。”
“嘿嘿,这话你可说错了,凤瑛在耀国可比皇帝要大。休说那耀国小皇帝还没女人,便是有那也只有凤瑛跟皇帝抢女人的份,没有皇帝跟他抢的理!”
话语自动入耳,罄冉听到此处微微挑眉,凝神侧目。
“此话怎讲?”
“不知道了吧。凤瑛在耀国可是一手遮天,耀国小皇帝才刚六岁,皇太后又是凤瑛的嫡亲姐姐。年前凤瑛刚被封为氿乾王,百官对这氿乾王可是需行折腰礼的。”
“氿乾王?这氿和九谐音,历来可只有皇帝的尊号能用啊。”
“嘿嘿,懂了吧?皇帝的小命怕早就捏在凤相手里了。”
这边话语刚落,楼上它桌也纷纷议论了起来,皆是在谈战英帝的五十寿诞,谈这次被请来的四国使者。议论声随风飘来,罄冉却似没有听入耳中,她垂眸轻抿杯中之酒,遥望着街上人头攒动,思虑着自己接下来的每一步行动。
此时却听一人走至对面桌前笑道:“请问兄台刚才说的什么战七、旌翼、耀瑛、麟郎指的是何意?”
“这都不知道?来来,这我可得给你好好说道说道。这战七自不必多说,指的便是咱们战国七皇子狄飒殿下,旌翼说的是旌国的翼王燕奚痕,耀瑛自不必提,麟郎指的却为麟国的清远候蔺琦墨,此人小名四郎,故有麟郎一说。这四个人那是当今有名的少爷英豪,哪个不是少年得志,权霸一方?这将来的数十年怕都是他们的天地咯。”
“这四个人哪个更厉害?”
“哈哈,哪个更厉害?这我哪里知道!他们又没比试过。倘若四国开战或可一较,不然可真不好说。听说这四人除了凤相外,其它三人武功不相上下。七殿下擅用飞轮,翼王擅枪,玄甲银枪战九州,至今都未曾遇到对手。清远候,他擅剑,一柄清茗剑横扫千军,帮其叔父扫湖州,震吴王,虽弱冠之龄,在麟国也是战功赫赫。”
问话的男子听得愣神,脸上浮现仰慕,不免又道:“那凤相呢?他的武功如何?”
“凤相?听说是个翩翩君子,素喜弄琴,从没人见过他动刀动剑。你没看刚才那架势?怕是连马都不会骑,还得用车拉着。”
那讲话之人声如洪钟,他的话声早压下了酒楼里其它议论声。现在他此话一出,楼中更是听者一阵哄笑。
罄冉却又是一嘲,怕那翩翩公子只是表象罢了,一朝权相又岂会是良善只弄琴弦之人?
此时,与罄冉一般面含嘲讽的还有靠近廊道而坐的一个身着月白长袍的男人,他听到那汉子的话亦是眸露嘲意,薄锐的唇角微挑。
坐与他身旁的锦衣男子轻笑道:“却不知凤瑛听到这番话会作何感想。”
锦衣男子说罢见主子只微微一笑,便凑近几分又道:“王爷,以您看,您的功夫和那三人相较如何?”
“狄飒、蔺琦墨不相上下,那凤瑛怕是功夫尚在我等之上。”男人轻呷茶水,眸中微沉。
锦衣男子一惊,正欲说话,却见主子目光定在一处,神情竟极为认真。他微微诧异,扭头去看。
但见一青衫男子独自坐在窗边的楠木桌前,背对众人,持杯轻饮,身形如烟如柳。一抹青色,衬着阁外透入的明光,如青烟朦胧,又似繁花泄地,竟似将这一方喧嚣完全隔绝在外。
“好风采!”锦衣男子轻赞一声,回头见王爷已收回目光,兀自饮茶,他不免有些讪讪。
正无趣却听旁边一桌又议论起了这次战英帝的寿宴。
“听说紫锦轩的绸缎都被哄抢一空了,城里的各大珠宝行更是日日宾客如云,还有不少人家都跑到附近城郡去采买衣装首饰呢。”
“胭脂铺子的生意那才叫好呢,镶红阁前些日干脆连门槛都给拆了,不然怕是要被踏烂了。”
“我要是有闺女也得好好给她捯饬捯饬,定是要送去裳阅衙试试的,这万一被选上了,可就能在四国使者面前,在国宴上给皇上献艺了。”
“你就得了吧,就你那怂样儿有个闺女也好看不到哪儿去。裳阅衙你以为那么好进?就东街吴家的闺女,知名的美人,去了愣是连门都没让进。”
……
罄冉知道他们说的是“选才”一事。
战英帝五十寿诞,四国来贺,贺者都是权霸朝野之人。
权相凤瑛,少年将军蔺琦墨,旌国皇帝唯一的弟弟翼王燕奚痕,那燕国虽是派了个老臣,可也是赫赫有名的学术大儒高祥高太傅。
战英帝为了彰显国威,便下令选取才艺高绝,容貌出众的女子前往宫中,这些女子再经过一翻挑选,胜出者将在国宴上献艺。
而她这次之所以下山便是冲着这“选才”而来!
明日便是裳阅衙“选才”的最后一天了,她定要借此入宫,她云罄冉会让战英帝的寿宴变成一场丧宴!
酒楼中依旧热火朝天地讨论着战英帝的寿宴和那几个备受瞩目的少年英杰。
罄冉慢条斯理地用着膳食,听那些讨论越来越落俗套,越来越不堪入耳,便望向楼下。
正堂中央戏台上花旦和小生已经退下,一个白发老者正拉着二胡,用他沧桑暗哑的声音一字字唱着,“世人苦被明日累,春去秋来老将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