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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萧规主动要说出这个秘密,可他却有点不敢听了。看那家伙的兴奋表情,这将是一个会让长安城大乱的秘密。可捉拿真凶是靖安都尉的职责,他又不得不听。
看着张小敬左右为难的窘境,萧规十分享受。他努力把身子挪过去,贴着耳朵低声说出了一句话。张小敬身子动弹不得,那一只独眼却骤然瞪得极大,几乎要挣破眼眶而出。
萧规头颅一垂,身子徐徐侧斜,额头不经意地贴在了张小敬的胸膛之上,就此死去。
此时的勤政务本楼里,比刚才被袭击时还要混乱。
气急败坏的诸部禁军、死里逃生的惊慌宾客、万年县与兴庆宫赶来救援的护卫与衙役、无头苍蝇一样的奴婢乐班舞姬,无数人在废墟和烟尘中来回奔走,有的往外跑,有的往里冲,有的大叫,有的大哭,每一个人都不知道应该做什么才好。
当禁军诸部得知天子被贼人挟持登楼,遁去无踪,更加惶恐不安。龙武、羽林、左右骁卫、左右千牛卫等部长官,各自下令派人四处搜寻,军令不出一处,免不了会彼此妨碍,于是互相吵架乃至发生冲突。
尤其是那陷落在六层的宾客们很快也掺和进来。他们受伤的不少,死的却不多。这些人个个身份高贵,不是宗室就是重臣,脾气又大又喜欢发号施令,人人都觉得该优先得到救治。先行登楼的士兵们不知该听谁的好,又谁都得罪不起,完全无所适从。
一时之间,楼上楼下全是人影闪动,好似一个被掘走了蚁后的蚂蚁窝。
唯一可以欣慰的是,因为拥上来的援军很多,灯楼残骸所引燃的各处火情被迅速扑灭,至少勤政务本楼不会毁于火灾。
在这一片人声鼎沸、呼喊连天的混乱中,有一男一女不动声色地朝外头走去,前头是个宽额头的男子,走路一瘸一拐,看来是在袭击中受了伤;他身后紧贴着一个胡姬女子,她也是云鬓纷乱,满面烟尘,但神情肃然。如果仔细观察的话,会发现那男子眼睛不停在眨巴,他身后那女子的右手始终按在他腰眼上,几乎是顶着男子朝前走。
楼里的伤员和死者太多了,根本没人会去特别关注这一对轻伤者,更不会去注意这些小细节。他们就这样慢慢朝外面走去,无人盘问,也无人阻拦。
他们自然是留在勤政务本楼里的元载与檀棋。
之前张小敬叮嘱檀棋破坏“楼内楼”,然后立刻离开。她顺利地完成了任务,却没有走开,反而回转过来,把元载拎了起来。
元载本以为援军将至,自己可以获救了。可他刚一站起来要呼喊,立刻又被檀棋砸中了小腿,疼得汗珠子直冒。元载没来得及问对方为什么动手,就感觉一柄硬硬的东西顶住了腰眼。不用看他也知道,那就算不是刀,也是一具足以刺破血肉的锐物。
“跟我往外走,不许和任何人交谈。”檀棋冷冷道。
“姑娘你没有必要……”元载试图辩解,可腰眼立刻一疼,吓得他赶紧把嘴闭上了。
于是檀棋就这么挟持着元载,缓缓退出了勤政务本楼,来到兴庆宫龙池附近的一处树丛里。之前的爆炸,让这里的禽鸟全都惊走,空余一片黑压压的树林。兴庆宫的宿卫此时全跑去楼里,这一带暂时无人巡视。
“莫非……姑娘你要杀我?”元载站在林中空地里,有些惊慌地回过头。
“不错。”檀棋两只大眼睛里,闪动着深深的杀意,“让你活下来,对张都尉不利。”
元载之前陷害张小敬的事,她已经问得很清楚了。檀棋很担心,如果把这家伙放回去,靖安司一定会加倍报复张小敬(她尚不知李泌已重掌靖安司)。背负了太多污名的登徒子还在奋战,她必须做些事情来帮到他,哪怕会因此沾染血腥。
事到如今,她已经顾不得自己了。
元载从檀棋的表情和呼吸能判断出,这姑娘是认真的。她也许没见过血,但动起手来一定心志坚定。抛开个人安危不谈,他对这种杀伐果断还挺欣赏的,不愧是李泌调教出的人。
檀棋狠咬银牙,手中正要发力,元载突然厉声道:“你杀不杀我,张小敬一样要死!”
闻得此言,锐物一颤,竟没有继续刺下去。元载趁机道:“你下楼时,也听那些人谈到张都尉的表现了吧?”
“那又如何?”
他们下楼时,恰好碰到一个侥幸未受伤的官员跑下来,激动地对禁军士兵连说带比画,把在七楼的事情讲了一遍。他们这才知道,张小敬上楼之后居然与蚍蜉联手,打昏陈玄礼不说,还公然挟持天子与太真离开。
檀棋和元载当然明白,这是张小敬的策略,可在其他人眼中,张小敬已成为恶事做尽的坏人。
“满朝文武,众目睽睽,即使姑娘把在下碎尸万段,他的污名也洗不干净。”
“我可以去作证!”檀棋道。
元载露出一丝不屑的笑意:“所有人都认为他是你的情郎,你的话根本没人会相信。”元载是大理司的评事,太清楚上头的办案逻辑了。
“可我有证据证明他是清白的!”
“挟持天子,这个罪过怎么洗也洗不白。说实在的,我不太明白,张小敬为何要选这么一条吃力不讨好的路,对他来说,这根本就是死路一条嘛。”
“你……”檀棋的泪水已经在眼眶里打转,她知道元载说的是实情,正因为如此,才格外恼怒。檀棋手里一用力,要把锐物扎进去。元载下意识地往旁边一躲,脚一崴,摔倒在地上:“等等,别动手,听我说完。你救不了他,可是我能。”
“你不是说,他是死路一条吗?”
“如果你杀了我,才真是死路一条。”元载躺在地上,高喊道,“现在唯一能挽回他罪名的,只有我。我是大理寺评事,又在靖安司任职,我的话他们会信的。”
檀棋冷笑道:“我为什么要相信你?你之前明明把他害得不轻。现在放了你,谁能保证你转头不出卖我?”
“你不必信我是否有诚意,只要相信这事对我有好处就成。”元载虽然狼狈地躺在泥土里,可却露出一个自信的笑容。
“什么?”檀棋完全没听懂。
“此前诬陷张小敬,我也是受人之托,被许以重利。不过我刚才仔细盘算了一下,以如今之局势,若能帮他洗清嫌疑,于我有更大的好处——你要知道,人性从来都是趋利避害,可以背叛忠义仁德,但绝不会背叛利益。所以只要这事于我有利,姑娘你就不必担心我会背叛。”元载越说越流畅,俨然又回到了他熟悉的节奏。
这一番人性剖析,檀棋先前也听公子说过,朝堂之上,皆是利益之争。可元载竟这么赤裸裸地说出,让她真有点不适应,她不由得啐了一口:“无耻!”
元载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看到檀棋除了斥骂并没有进一步动作,知道这姑娘已经动摇了。他拍拍衣衫上的泥土,满脸笑意。
“你能有什么好处?我想不出来。”檀棋依旧板着脸。
“万一张小敬真把圣人救出来,他就是大英雄。届时天子一查,呦,有个忠直官员先知先觉,在所有人都以为张小敬是叛贼时,他却努力在为英雄洗刷冤屈,这其中好处,可是车载斗量。”
“你这是在赌,万一他救不出来呢?”
“那长安和整个朝廷将会大乱,谁还顾得上管他啊?”元载抬起右手,手指来回拨动,好似手里拿着一枚骰子,“所以无论圣人安与危,帮张小敬洗白,对我都是最合算的。”
看着这家伙轻描淡写地说着大不敬之事,好似一个谈生意的买卖人,檀棋觉得一股凉气直冒上来。可这番话又无懈可击,几乎已把她给说服了,握住锐物的手不由得垂了下来。
檀棋不知道,元载还有个小心思没说出来。之前在晁分家门前,他被张小敬吓破了胆,放任那杀神离开。如果上头追起责来,他也要担起好大干系,甚至可能会以“纵容凶徒”的罪名处斩。因此无论如何,他也得为张小敬正名。某种意义上,他们俩已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
功名苦后显,富贵险中求。元载擦了擦宽脑门上的汗水,今晚他的好运气还没有完全离开,值得努力去搏上一搏。
檀棋问:“那我们要怎么做?”
“首先,我们得先找到一个人。”
“谁?”
“一个恨张小敬入骨的人。”
李林甫最后那一句话,让李泌如坠冰窟。
“于我有何益处?”
无论是寻常推鞫还是宫廷阴谋,都遵循着一个最基本的原则:“利高者疑”。得利最大的那一位,永远最为可疑。李林甫并没有在细枝末节跟李泌纠缠,而是直奔根子,请这位靖安司丞复习一下这条基本常识。
李林甫从开元二十年任中书令后,独得天子信重将近十年,圣眷未衰,为本朝前所未有之事。倘若天子升遐,他便成了无本之木,无源之水,即使要扶其他幼王登基,所得也未必有如今之厚。换句话说,这起针对天子的阴谋,对他来说有害无益,几乎没有好处。
李泌从种种迹象推算李林甫的阴谋布置,看似完美解释,可唯独忘了最根本的事。李林甫苦心孤诣搞出这样大的动静来,只会动摇自己的地位,他又不是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