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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又是怎么认识龙波长官的?”其中一个护卫忽然好奇地问道。
“呵呵,这可说来话长了。”张小敬把自己和萧规在烽燧堡的经历讲了出来,听得两个护卫一阵惊叹,眼里闪着钦佩与同情。
他们可没想到,眼前这独眼汉子,居然和萧规是同一场死战中幸存下来的,难怪两人关系如此融洽。他们对曾经一起上阵杀敌的人,有着天然的好感和信任。
张小敬继续讲了他回长安当不良帅的经历、闻记香铺的遭遇,还有在靖安司受的种种委屈,很坦诚,没有什么添油加醋的地方。两个护卫几乎都听傻了,这个人一个时辰之前还是最危险的敌人,可现在却成了首领的好友,可仔细一想,他转变立场的原因,实在是太让人理解了,把人逼到这份儿上,怎么可能不叛变?
这一段路走下来,两名护卫已经被张小敬完全折服,无话不说。没费多大事,张小敬便套出了萧规对他们的叮嘱:“只要张小敬和毛顺不主动离开玄观外出,就不去管。”
不外出,便不能通风报信。换句话说,在灯楼和玄观内随意行动都没问题。
张小敬摸到了萧规的底线,心里就有底了,他忽然抛出一个问题:“你们恨朝廷吗?”
两名护卫异口同声:“恨。”
“如果你有一个机会,让大唐朝廷毁灭,但是会导致很多无辜百姓丧生,你会做吗?”张小敬的声音在黑暗中不徐不疾。
“当然做。”又是异口同声。很快一个声音又弱弱地问道:“很多是多少?”
“五十。”
“做!”
“如果你们报复朝廷的行动,会让五百个无辜平民死去呢?”
“会……吧?”这次的回答,明显虚弱了不少。
“那么五千人呢?五万人呢?到底要死多少百姓,才能让你们中止这次行动?”
“我们这次只是针对朝廷,才不会对百姓动手。”一个护卫终于反应过来。
张小敬停下脚步,掀开蒙皮朝外看看:“你来看看这里,现在聚集在广场上的,差不多就有五万长安居民。如果灯楼爆炸,勤政务本楼固然无幸,但这五万人也会化为冤魂。”
两名护卫轮流看了一眼,呼吸明显急促起来。外头人头攒动,几乎看不见广场地面,五万条性命只怕说少了。哪怕是不信佛、不崇道的凶残之徒,一次要杀死这么多人,也难免会觉得心中震颤。
营州籍的那个护卫疑惑道:“您难道不赞同这次行动吗?”张小敬瞥了他的刀一眼,不动声色:“不是不赞同,而是得要未雨绸缪。我听一位青云观的道长说过,人若因己而死,便会化为冤魂厉鬼,纠缠不休,就算轮回也无法消除业孽。有一人冤死,便算一劫,五万人的死,你算算得在地狱煎熬多长时间?”
唐人祭神之风甚浓,笃信因果。两名护卫听了,都面露不虞:“那您说怎么办?”
“我刚才上来时,见到玄观顶檐旁上有一个顶阁,里面供奉着真君。我想在这里祈禳一番的话,多少能消除点罪愆。”张小敬说是商量,可口气却不容反对。
“可咱们不是去玄观……”
张小敬看了他一眼,淡淡道:“这个不会花太多时间,就这么定了。”
刚才一番聊天,张小敬在两位护卫心目中的形象已颇为高大。他发出话来,无形中有强大的迫力。这一举动并不突兀。两名护卫小声商量了一下,觉得这个要求没违背萧规的叮嘱,应无不可。
“你们两个人的生辰八字拿过来,我略懂道术,祈禳的时候,可以额外帮你们消除些许业障。”
两名护卫自然是千恩万谢。
玄观顶阁是一个正方形的高阁,它的头顶即是灯楼最底部,下方则是整个玄观和地下的水力宫。这高阁可谓是连接上下两个部分的重要枢纽。
张小敬推门进去,看到阁中什么都没有,柱漆潦草,窗棂粗糙,一看就是没打算给人住。在屋子正中有一个精铜所铸的大磨盘,质地透亮,表面还能隐隐看到一层层曲纹,不过没做什么纹饰。这磨盘一共分为三层,每层都有三尺之高,上下咬合,顶上最窄处有一处机关,正顶在天枢的尾部——这个物件,应该就是毛顺说的转机了。
张小敬仔细观察了一下,这转机的边缘,是用内嵌之法固定在玄观地板之间,两者浑然一体,极为牢固。看来不用猛火雷,恐怕还真撼它不动。
张小敬走出来,卫兵觉得很诧异,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张小敬道:“这里连火烛都没有,没法拜神,我们先下去吧。”
四人离开顶阁,沿楼梯一路下到玄观大殿。那六个小鼎,还在殿后熊熊烧着,不过大部分麒麟臂已经被送上去了,鼎里的竹筒所剩无几。放眼望去,不超过十支。
张小敬冲毛顺使了一个眼色。毛顺赶紧过去,从鼎里捞起一根,从头到尾抚摸了一遍,对看守道:“上头还需要一根。”看守连忙伸手要去送,毛顺一拦:“时辰不早,那个位置比较特殊,还是我自己去吧。”说完把麒麟臂一抱,转身走了上去。
看守者虽觉奇怪,可毛大师在技术上的发言,谁敢质疑?
与此同时,张小敬找火工要了打火石、艾绒以及几束青香,在护卫眼前一晃:“我上去补个香,很快下来。”两名护卫连忙也动身要跟去,张小敬道:“外头不知何时会有人闯进来,你们守在这里便是。我去去就回。”
张小敬只是为祭神而已,并未离开玄观。于是两人乐得少爬几层楼阁,就在殿中歇息,等他回来。
摆脱了两位守卫,张小敬只身返回顶阁,毛顺已经在勘察转机位置了。他不时伸出手指比量,口中念着算诀。张小敬问他计算得如何了,毛顺回了句:“催不来。”张小敬便不敢催促了,只得在一旁耐心等候。
毛顺在工作之时,气质和平时截然不同。平时不过是一个羸弱怯懦的老头,可一涉及专业领域,立刻变成一派宗师气概,舍我其谁。难怪晁分对他赞叹不已。
为了阻止爆炸,必须要让转机伤而不毁。转机角度偏斜,转起来才能把天枢像绞甘蔗一样缓缓绞碎。只要破开一处,让石脂流泻出来,失了内劲,便没有爆炸之虞了。要做到这一点,麒麟臂的安放位置,必须非常精细。这份工作,除了毛顺没人能做到。
顶阁里安静无比,只有外界的喧嚣声隐隐传来。经过一番计算后,毛顺解开前襟的扣襻,从怀内掏出一片滑石,弓着腰,在转机下方的石台上画了几道线,然后略为犹豫,把麒麟臂轻轻摆过去,比量一番。
张小敬长舒一口气,觉得这应该差不多了吧?不料毛顺弄着弄着,忽然双膝一软,把麒麟臂往地板上咣当一扔,带着哭声道:“不成啊……不成,这是我毕生的心血,我不能把它毁掉啊!”
张小敬低声喝道:“你现在不毁,马上就会被奸人所毁!不是一样吗?”
“可它多么美啊多么精致啊。这一次若是毁了,不可能再有第二次重建的机会……”毛顺崩溃似的瘫坐在地上。无论他之前受了多少胁迫和委屈,临到下手的一刻,匠人之心终于占据了上风。在这一点上,晁分会非常理解他。
“难道你家人的性命,也不顾了吗?”张小敬没心思去赞叹这种美学。
毛顺被这几个字打动了一下,他忽然抬起头,抱住张小敬的大腿,苦苦哀求道:“别炸这个了,我设法带你出去,去报官如何?”
“来不及了!”张小敬一脚把他踹到顶阁角落,然后如同一只猛狮卡住他的脖子,“快点装好!否则你会比灯楼先死,我保证你的家人,也会死得很惨!”
“你……你不是官府的人吗?”
“我刚才跟那俩护卫讲的故事,你也听到了,句句属实。”
那一只独眼的锐利光芒,几乎要把毛顺凌迟。毛顺毕竟不是晁分,还无法做到眼中无我、六亲不认的境界。重压之下,毛顺只得百般不情愿地重新捡起麒麟臂,朝着画好线的地方塞去。
就在这时,顶阁里传来轻微的一声笑。
张小敬眉头猝皱,连忙掏出腰间弩机,毛顺惊问怎么了。张小敬让他专心做事,然后半直起身子,左顾右盼。顶阁的天花板四角都是白灰衢角,不可能有任何隐蔽之处。
他忽然想到,这个顶阁之上,就是太上玄元灯楼的主体结构,所以屋顶不可能很厚。如果有人趴在上面偷听,完全有可能听到之前的对话。张小敬悄悄抬起弩机,一点点凑过去。他忽然又听到轻轻的脚步声,二话不说,立刻对着天花板连射二箭,旋即又向前后各补了一箭。
这天花板果然只是个虚应的木板,四支弩箭皆射穿而去。听声音,似乎有一支射中了什么。张小敬本想顺着箭眼往上看,可一个阴森森的声音先传了下来:
“张小敬,你果然有异心。”
是鱼肠!
原来这家伙根本没远去,一直跟在后头。张小敬的腹部一阵绞痛,眼下这局面可以说是糟到了极点,被最棘手的敌人发现了真相,只怕没机会挽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