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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玉进了上房,除了钗、琴没到,众姐妹都来了。他先向贾母道了喜,又向邢、王二夫人道了喜,见过众姐妹,问黛玉:“妹妹身体大好了?”黛玉说:“好了。听说二哥也欠安?”宝玉说:“那天夜里,我突然心痛,这几天才好,忙着上学,没能去看妹妹。”黛玉不等他说完,就扭脸与别人说话去了。凤姐儿说:“你们倒像客人似的,真是相敬如宾了。”众人大笑,黛玉满脸飞红,说:“你懂什么!”凤姐儿才回过味儿来,知道说冒失了。宝玉想把贾芸的事告诉黛玉,刚说个头,又忙打住,惹得众人又笑,只好岔开,问是哪天唱戏。大家又瞅着他笑。贾母问:“谁说送戏的?”凤姐儿说:“舅太爷送的。后儿日子好,还是好日子。”直瞅着黛玉笑。王夫人才想起来,说:“后儿是外甥女的生日。”贾母笑着说:“我真是老糊涂了,幸亏有凤丫头时时提醒我。他舅家给他们贺喜,你舅家给你做生日。”
到了日子,荣府车马盈门,亲朋满座,贺喜的酒席就派了十多桌。贾母用琉璃戏屏隔开,里面是本府女眷的席。黛玉打扮得如同月宫嫦娥,由凤姐儿领着一群丫头簇拥着走来。众姐妹到齐了,唯独不见宝钗,黛玉问:“宝姐姐怎么没来?”薛姨妈支吾:“她得看家。”其实,王夫人与她正商量宝玉与宝钗的亲事,只待薛蟠回来,就正式定亲,宝钗不便过来。戏唱到正热闹处,忽然薛家的人满头大汗闯进来,叫走了薛蝌和薛姨妈。二人回到家,方知薛蟠在外面打死了人,被当地监押起来。这边正乱纷纷不可开交,金桂又闹起来。幸亏宝钗能拿定主意,让薛蝌立即赶去,不惜银子,买通县太爷与当案师爷,设法把案卷上的“打死”改为“误伤”,就可改死罪为流徙。不多几天,薛蝌有信回来,说是已买通县官,可以改罪名,但薛蟠已供认了,要翻供还得花银子。薛姨妈找王夫人,让贾政设法说情。贾政只得含糊答应。薛姨妈不放心,又与贾琏夫妇说了,花了几千银子,买通上下,为薛蟠翻了供,待府里复审,才能最后定罪。
这天,宝玉来到潇湘馆,见黛玉正看书,上面的字稀奇古怪,一个也不认得,还以为是天书。黛玉说是琴谱,宝玉说:“从来不知你会抚琴,你怎么藏了一手?”黛玉说琴不同其他乐器,是寄性养情的,高山流水,得有知音,若无知音,宁可对着苍松怪石、野猿老鹤抚,也不能随意乱抚。她还解释了谱上的字怎么认,又讲了抚琴的种种手法。宝玉要让探春、惜春都来学,弹给他听,黛玉想说她们要对牛弹琴了,只说个“对”字就住了口。宝玉说:“只要你们弹,我就听,情愿当那牛。”秋纹带小丫头送来一盆兰花,说是太太送的。黛玉见有几支双朵的,悲喜交加。宝玉说:“有了兰花,妹妹可作‘猗兰操’了。”宝玉走后,黛玉又独自落泪。
宝钗派人送来一封信,黛玉拆开看,字里行间,充满了对她身世的同情,后面还附有四首歌词,感激之情,油然而生。吃过晚饭,只听阵阵风声,竹叶飒飒,铁马叮咚。她问起小毛皮衣晾过没有,雪雁说晾过了。她让拿一件来披上。雪雁抱来一包衣裳,让她自拣。她见里面有个包儿,打开看时,却是她题了诗的宝玉的旧手帕,还有她铰坏的香囊、扇袋和宝玉穗子。一见这些东西,不由触物伤情,呆呆看着。紫鹃想为她开心,不料一句话正触到她的痛处,反而泪水涟涟。紫鹃为她拣出一件皮衣,忙把那些东西收拾了,拿到外间。黛玉披衣起身,让紫鹃预备笔墨,写下四首歌词,又翻阅琴谱,配上音韵,让雪雁找出当年的短琴来,虽多年未抚,很快就练熟了。
这天宝玉去上学,墨雨迎面走来,说:“太爷今天有事,学堂放一天假。”宝玉要去玩,袭人让他好好养养神,他不听,去找黛玉。雪雁说姑娘在打盹儿,让他待会儿再来。他来到惜春处,见惜春正与妙玉聚精会神地下棋,也不惊动,就在一旁观看。惜春落子打劫,妙玉把边上的子一连,反把惜春的一个角儿都打起来,笑着说:“这叫做倒脱靴势。”宝玉哈哈一笑,把二人吓了一跳。惜春说:“你什么时候来的?也不言语。”宝玉说:“自你们开始争这个角时就来了。”他向妙玉施礼,说:“妙公轻易不出禅门,今日何缘下凡一走?”妙玉脸一红,也不答话。宝玉想解嘲,却越描越丑,妙玉的脸越来越红。他讪讪坐下,妙玉却问:“你从何处来?”他生怕是禅机,无言以对,也红了脸,惜春说:“你不会说‘从来处来’?这也值得红脸?”妙玉心头一动,起身告辞,说:“轻易不出来,路也认不清了。”宝玉就送她回庵。
二人途经潇湘馆,听见叮咚之声。妙玉问:“哪儿的琴声?”宝玉说:“林妹妹抚琴呢!咱们去看看。”妙玉说:“琴只有听的,哪有看的?”二人就坐在墙外山石上静听。只听音调清切,伴着低吟。每听一叠,妙玉都略加品评。到第三叠,连宝玉也觉过于悲伤。到了第四叠,妙玉讶然失色,说:“怎么突然改成变徵之声?太过了。”宝玉问:“太过了怎样?”“不能持久。”接着就听嘣的一声,弦断了。妙玉忙站起来,匆匆走了。宝玉满腹疑团,无法破解。
夜间,妙玉正坐禅,忽听房上瓦响,怕有盗贼,出来一看,却是两只猫儿叫春。她又想起宝玉的话来,不由耳热心跳,忙收敛心神,再去打坐,竟生出许多幻觉,一时有许多公子王孙要娶她,一时有媒婆扶她上车,一时又有强盗来抢她,吓得她大喊大叫。庵中人惊醒赶来,她已认不出人,直闹到天明才睡着了。女尼请大夫来看,换了几个也看不透病,后来一位大夫看了,说是坐禅时分了心,走火入魔。妙玉吃了几剂降伏心火的药,渐渐好了。
惜春得知此事,暗想,若是我出了家,哪有邪魔缠绕?可惜我生在这种人家,不便出家。鸳鸯提着包袱进来,说是老太太明年八十一岁,是“暗九”,许下一场九昼夜的功德,发愿写三千六百五十一部《金刚经》,还要配写《波罗密多心经》,更有功德。除了二奶奶忙,又识字不多,别人都分写。惜春答应了,留下经书和纸张。
贾政因部里事忙,天天回来很晚,对宝玉管得松些。宝玉怕贾政考他,不得不照常上学。天气渐冷,宝玉上学时茗烟都要带上厚衣裳。这天,他正做功课,一阵风起,顿感寒意,茗烟忙打开衣包,取出厚衣。宝玉看时,正是那件雀金呢的大氅,物在人亡,睹物思人,不禁发一阵呆,不愿穿这件衣裳。茗烟连连哀求,代儒又劝几句,他才穿上,两眼虽瞪着书本,但看不进一个字。放学时,他借口身体不适,明儿告一天假。代儒乐得少个学生少操份心,随口批准。
回到家,他向贾母、王夫人说了,就回到怡红院,大氅也没脱,就歪到床上。袭人叫他吃饭,他不吃,要他脱衣,他也不脱。袭人说:“你瞧那上头的针线,也不该搓揉它。”宝玉叹口气说:“你收起来,我再也不穿它了。”他脱下大氅,亲手叠起来。袭人说:“二爷今天怎么这样勤谨了?”麝月和她挤眼儿笑,递过包袱皮,他自己包了。无精打采地坐了一会儿,听见钟响,看看指到酉初二刻,小丫头点上灯,他就早早睡下。谁知怎么也睡不着,直折腾到黎明,才矇眬睡去。不一时,袭人起来,他也起来了,问他夜里睡着没有,他说睡了一会儿,吩咐她收拾一间屋子,点一炉香,备上纸笔。袭人说,只以前晴雯住的屋子干净,就是冷些。宝玉让挪过一个火盆就行了。
宝玉吃了早饭,那房已收拾停当。他走进去,点上一炷香,摆上些果品,让丫头们都出去。他祝祷几句,写下一首词,寄托对晴雯的怀念,焚化了,静立着,直到一炷香点尽,才开门出来,说是到外面散散心,直奔潇湘馆。紫鹃把他迎进屋,黛玉正抄佛经。待她放下笔,宝玉问:“妹妹这两天弹琴了吗?”黛玉说:“这几天忙着抄经,没顾上弹。”宝玉说:“不弹也罢。琴虽是清高东西,弹琴太费心,妹妹身体单弱,不操这心也好。”黛玉抿着嘴笑,宝玉问:“近日作诗了没有?”黛玉说:“没作。”宝玉说:“还瞒我,你把诗搁进琴里,分外响亮。”黛玉问:“你怎么听到了?”宝玉说:“我从四妹妹处出来,听到的。可惜我不知音。”黛玉说:“古来知音有几人?”宝玉顿觉冒失,心里的话再也说不出一句,坐一会儿,讪讪地告辞了。黛玉却纳闷,宝玉近来说话怎么半吞半吐,忽冷忽热,猜不透怎么回事。
紫鹃服侍黛玉歇下,走出来,见雪雁在发呆,一问,却是她听说宝玉跟一位知府的千金定了亲。紫鹃吓了一跳,雪雁又说,大家都知道了,只咱们不知道,还听说是一个下棋的清客王大爷的媒人。忽听鹦哥叫:“姑娘来了,快倒茶。”紫鹃忙进屋,见黛玉喘吁吁地坐在椅子上。紫鹃搭讪着问她喝茶不喝,她往炕上一歪,叫放下帐子来。二人已猜知她偷听了方才的话,也无法劝她。黛玉果真听了个八八九九,前思后想,竟应了上次的梦,千愁万恨涌上心头,决心自己糟蹋自己,干干净净地死去。打定主意,她也不盖被,合眼装睡;送来晚饭,她也不吃。点上灯,紫鹃见她睡着了,被却蹬在脚后,轻轻给她盖上。紫鹃刚一转身,她又把被蹬了。紫鹃出来,问雪雁到底从哪儿听来的?雪雁说是听侍书说的,而侍书又是从小红那儿听来的。二人商量,今后别再提这事。
次日一早,黛玉就起来,独自呆坐。紫鹃忙起来,叫醒雪雁,伺候她梳洗。她对着镜子,两行泪直流下来,梳洗了,泪一直不干。她让点上藏香,要抄经。二人劝她别太劳神,她说:“我也不是为抄经,只是写写字解闷儿。以后你们见了我的字,就如同见了我一样。”说着,泪如泉涌。紫鹃不能再劝,忍不住也流下泪来。从此后,黛玉茶饭无心,日渐衰弱。宝玉来看她,二人虽都有满腔心思,却因年纪已大,反不如幼时可以直言不讳,只能说些场面话,真是亲极反疏了。贾母虽疼黛玉,请医抓药,怎能医得了她的心病?紫鹃虽知病源,却又不敢说出。半月之后,黛玉连粥都不吃了。到后来,她索性药也不吃,也不让人来看她,只是等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