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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拓心里有惊涛骇浪, 只待有人拨云见日,皇权更迭, 江山易主, 前朝旧事更是纸卷泛黄。寂寂茶室中,竟有一个前朝旧臣,旧时楼台笙歌,湮灭茫茫烟雨中,良臣奸佞, 美人英雄,付诸黄土。
季蔚明不好议皇家是非, 轻提水注, 道:“英雄莫问出路,本朝吏治清明, 百姓安居乐业, 衣食无忧,法师忍心万民再受流离之苦?”
胖和尚笑起来:“世子莫要诳我, 兵祸、天灾、乱世才累及万民, 皇家内乱却与百姓无尤, 至多庙堂起风云争端。”他又眨了下眼, 狡黠道, “昱王才智不输太子, 世子以为呢?”
季蔚明讥笑:“法师日日古佛经书为伴, 倒没学得慈悲为怀。”
胖和尚冷笑:“姓姬的赶尽杀绝, 这些年颠沛流离, 没有一副硬心肠,哪有活路?什么姬姓乃黄帝后人,吹得法螺呜呜响,为图脸面好看,倒把祖宗都改了头换了面。你们的祖皇帝泥腿土匪,连正经的名、字都没有,斗大的字不识得一筐,为几斗米领着几上匪盗投在反王军中做了伙贼兵,因着凶残拼命得了反王的青眼,一路从百长到校尉再到心腹大将,匪便为匪,哪知知遇之恩,也是反王咎由自取,提了一个狼子在身侧,又嫁女为妻,结果反王这个泰山岳丈不但丢了兵权,连小命都葬送其手中。
性且无德,遑论礼仪廉耻。军中缺粮草资费,掘墓倾寺,不敬天地鬼神。偏偏这等贪狼贼子竟窃得天下,可笑可叹。”
季蔚明不以为然道:“前朝末年,民不聊生,食不裹腹衣无完裙,田地荒芜颗粒无收,荒蛮之地易子而食。法师父子所忠的天下明主在宫中酒池肉林,沉溺美色,真珠万斛倾玉盘听落声博美一笑,此等风雅,确非常人所及。”
胖和尚顿时哑口无言,半晌才道:“圣人虽不贤,太子却为万民忧虑。”
季蔚明轻笑,分茶入盏,请胖和尚品评。又道:“江山旧主逃亡流离,也是令人唏嘘。”
胖和尚啜饮一口,茶香幽幽,难得静谧辰光,长叹一口气道:“昔时王侯成寇,隐姓埋名又无居所,风云变迁沦为世间草芥,于天下势不过蜉蝣之力,哪动得姬家皇朝半分半毫,不过发间虮子。十多年前遽州水灾,流民四起迁去各州各城,我们混迹其中,隐入桃溪。桃溪归属宜州,宜州水路枢要,富庶繁华之所,来往便利,多骚客风流人物,历来为皇朝所重。
小僧有幸在宜州得见昱王,俊逸秀美,才智过人,有明主之相,惜乎为嫡非长,幸乎太子体弱多病,真是进退之间皆是妙棋啊。小僧游历期间,听闻太子与昱王兄弟情深,昱王广搜天下名医为兄诊治,此间关怀,令人拍掌击节,赞叹不已。
小僧感怀昱王与太子之情,又得知桃溪有隐姓名医,于是投名举荐于昱王,昱王访之心喜,将人接入禹京送入东宫。不知太子可曾感叹昱王深情垂泪榻间?
昱王于朝野皆有声望,人品贵重,德行高洁,更兼才华出众。不知世子可曾深夜无眠,尝想:太子身故,昱王取而代之?”
季蔚明笑了笑:“大师不知人心不可品度?”
胖和尚哈哈大笑:“其时我也不过勉为一试。试想山之巅,海之滨又有神迹隐现,乃天命示意:昱王为江山之主。
昱王曾斥责奉承之人,道:此为无稽之谈,太子才是储君。”
季蔚琇与沈拓对视一眼:然而,桃溪名医却是死于昱王之手。
季蔚明问道:“太子与昱王之争,引得朝野震荡、争执不休。法师心中可畅快?”
胖和尚沉默片刻,苦笑道:“庙堂高远,江湖路遥,小僧竟无悲喜。”
沈拓越听越火,拍案怒道:“法师一言定人生死,名医虽死于昱王手中,难道法师无因果?沈某见识短浅,不懂长计过往,前朝的皇帝只管得自己寻欢作乐,不管百姓死活,以致官逼民反。法师为前朝皇族张目,可怜惜升斗小民?”
胖和尚愣了愣,笑道:“都头不知风过高塔,塔尖才闻得风动。”
沈拓道:“法师说得艰深,我却不懂,我也听过一句:牵一发而动全身。法师隐在暗处,看耍猴戏,你们算得什么草芥,我们才是草芥。你们争斗,这个为王,那个为寇,我们却求日作夜休,嘴中有食,身上有衣,死时薄棺一副。
法师曾问太平犬与乱世人,沈某愿做太平犬,至少夜归家中妻儿老小安好。你们翻手风云,哪管得荒野白骨也曾有名有姓,有妻有子,有屋有田?”
胖和尚叹一口气:“阿弥陀佛,都头所言……开弓无回头之箭,箭已离弦。”
季蔚琇摁住沈拓,道:“都头失礼了。”
季蔚明则叹道:“朝野从无太平,何曾少了明争暗斗?随波者逐流而去,逆水者力挽狂澜,昱王一系虽敛财构陷,倒不致生乱祸及百姓,圣人亦非昏聩之君,岂会坐视不理。”
胖和尚垂首道:“我既落世子手中,任凭处置。”
季蔚明端茶慢饮:“法师之事与我无关,我不过于寺中邀一僧人饮一杯寺中好茶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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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拓离寺时心中仍是郁郁,接了何栖与卢娘子三人,又与季蔚明、季蔚琇暂别。
何栖掀开车帘,问道:“大郎有心事?”
沈拓点了一下头,答道:“今日无意知晓郎中身死的内情,他于我有恩,无故遭了横祸,我心中不快。”
何栖听闻事涉生死,低声问道:“大郎可要买些纸马酒水祭拜。”
沈拓苦笑:“连坟茔都不知在何处,哪里去祭拜?便连名姓都知晓得不详,只知姓谈,把纸烧与哪个?”
何栖道:“谈郎中家中旧宅可在?”
沈拓道:“不在了,租的医铺,郎中去后主家租与别家卖馉饳,全没旧日痕迹。”就怕连个坟茔都没有,他既死于皇家争斗,怕是举家难逃一死,远在禹京举目无亲,妻儿身死,哪得埋骨之人?
何栖沉默不语,待到归家后,亲手做了一碗鸡丝银芽索饼,汤清味鲜,热腾腾冒气,沈拓接过,连汤吃个干净,直吃得鼻尖冒汗,目中隐有湿意。
“大郎若是心有中结,不如告知于我,幸许能分忧一二?”何栖轻语道。
沈拓抚着她渐养得细腻的指尖,长舒一口气道,“不瞒阿圆,我心中确实藏了事,只不好告知阿圆,让你凭白与我一道烦恼。我为夫,白生了肩膀,半点事都担不得,算得什么男儿。”
何栖道:“你不说,我私下少不得还要自己揣摩呢。”
沈拓笑道:“阿圆不必担扰,虽有事,与我们倒不曾有大的干系。我不过因事出突然,没个准备,被填了一气,才气闷胸堵。”
何栖凑到他面前,细细看了半天,追问:“可真?”
沈拓眨了眨眼,何栖的长睫几要贴他的脸上,她双眸一闪,长睫微动,面上微痒,那点痒意化作丝线,挠进心里。他道:“哪敢欺瞒娘子。”
何栖略放下心,笑道:“今岁翻过,又是新年,旧岁烦心事不如随纸烧了化了,再见带到来年的。”
沈拓想了想道:“明府留任,既借了势,不如就此坐大,索性将桃溪水运都揽过来,不叫他人沾手半。宜州码头那边留得船只,也备屋宅青壮护船看货,与桃溪这边两头应对往来。”
何栖合计一番,道:“好似急了些,我们怕力所不及。”
沈拓道:“我们二人自不能,借借明府好风。”
何栖笑看他:“大郎越发不与明府生分,怎这般理所当然起来?”
沈拓不好说透,推脱道:“哈哈,阿圆不知,这是明府的主意。”
何栖不疑有他,笑起来:“大郎今日侃侃而谈,倒让我吃了一惊,原来后头还有军师。”
沈拓闷头笑,低首间见她腰间一块污渍,好似小儿手印,用手轻拭了拭,却没拭掉脏污,问道:“寺中人多,多偷儿贼乞,阿圆可是被小乞儿摸去了荷囊?”
何栖听他问及,回神道:“不曾被翦了钱财,在林中遇到了小佛子,他手上沾了草灰,印得衣角好生一个手印。”
沈拓忆起初识何栖时桃林之游,一时心旌摇动,笑道:“小佛子油嘴,可有咬舌胡言?”
何栖忍不住掩嘴直乐,道:“他道你非惜花护花人。”
沈拓气道:“还是这般油滑,也不知寺中的和尚如何教得,他那师叔就不是……”忽想起小佛子与了胖和尚亲密,心头一紧,立起身道,“阿圆,我去寺中一趟,回来再与你说。”
何栖不及阻止,沈拓人早出屋急奔而去,她追上几步,扶门唤了一声:“大郎?”恰见施翎沽酒回来,便道,“阿翎,你哥哥不知遇着什么事,急慌慌去千桃寺,阿翎得空看个究竟。”
施翎也迟疑,道:“门口撞见哥哥,喊也不应,我追去看看为着何事。”
沈拓去千桃寺内外打探,果然没了小佛子的踪迹,倒遇着季蔚明心腹侍卫,,在道边与他说道:“都头,世子道今日不过品茶游玩,其余望都头只作不知。”
沈拓揖手应下,驻足闻寺中撞钟声,片刻才跨马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