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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栖深感觉牛家患得患失,许是商人天性, 少点依仗, 便如三岁幼童手捧金银招摇过市, 唯恐人财两失,再有苟家前车之鉴, 更是惶惶不安。少不了出言劝慰几句, 多余的话却不肯应承。
牛二娘子心里感叹:倒是个棘手的,不好随意哄她。
何栖也在心里感叹:真是惯会说好话的, 谄言说起来都不露阿谀之态, 更兼几句交心之语。真个全信她,少不得要与她剖肺交心;若是当她肚里藏奸,她又显情真,反是自己小人肚肠。
牛二娘子喝了几盏酒, 话起家常来, 问:“弟妹多少青春?”
桃花醉虽不醉人,却易上脸,何栖吃了几盏,脸飞红霞, 搁了酒盏拣了个果馅菊/花饼,答道:“换了桃符, 刚好二十。”
牛二娘子笑:“桃李好年华, 我比弟妹虚长五岁呢。”垂首见隐囊绣得开口石榴, 忽有些惆怅, “我十七嫁了牛家, 晃眼厮混了这些年,生了个小娘子,三病八灾的惹人挂心,竟是拿药养着。偏她小人家家又知礼,我替她掉泪,她反拿话宽慰我,真是让人心酸得拧出汁来。本想让弟妹见见,谁知岁节贪玩,吹了风,今日蔫蔫得起不来床。”
何栖忙问道:“可请了郎中?”
牛二娘子翘一下嘴角,飞眼道:“家翁卧在床上哼哼呢,请了郎中在家中长住。二郎请他来看,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说胎中带弱,好好将养。”
何栖当作不知她暗讽牛父装病,道:“不如另寻良医来,桃溪不得,就去宜州。”
牛二娘子咬牙遗憾道:“先前桃溪倒有个极好的郎中,后来搬走了,打听多时,道是投亲去了禹京,这天高路远的,可哪寻他去?只恨我家囡囡没这机缘。”
何栖道:“大郎也曾道,桃溪曾有个厉害的郎中,救过小郎一命,他本欲报答,结果人去楼空,应是同一人。”
牛二娘子叹道:“九成便是他,沈家小郎有这劫难,焉知没有后福。他又读得书,生得又秀致,也只父母上头……”她打住话头,换上笑脸,歉意道,“弟妹勿怪,虽不中听,却是实话。”
何栖倒没放心上,道:“小郎还小呢,他是争气的,自有自己的前程。”
牛二娘子看着何栖,见她半点不似作伪,想来他夫妻二人实心为沈计打算。心中微微一动,又打消了念头,沈计还小,尚看不大出来什么,家中无父……亲娘有还不如没有呢!实算不得佳婿人选。
她欲言又止,何栖先时还不解其意,回过味过来不由失笑。婚配大事,怎好随意?她又是长嫂,更不会自作主张。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借几分酒兴,颇有几分惺惺个惜之意。
她们在里间说话,阿迎与阿娣便守了门口。阿迎是个有眼色的,见牛二娘子有心交好何栖,嫌阿娣行动小气畏缩,出言提点了几句。
阿娣看她体面,十指尖尖,越发气短,道:“我不过粗使的丫头,平日也没偷懒耍滑的…… ”
阿迎笑起来:“真是没志气的,我看都头娘子待你极好,你好赖学些眉高眼低,出去也不落她的脸面。”
说得阿娣差点低头垂泪,道:“我家常做得便是洒扫浆洗。”
阿迎跌脚道:“别人只长个牛心,不过脾气古怪,你却想当牛,专拣苦累的活计。”又伸指戳她,“当心你家娘子嫌你不可心,卖了你去。”
阿娣鼻子一酸,不知哪来得胆气,反唇相讥道:“你们牛家人,都好生无礼,眼里没人,鼻孔都对着天。”
阿迎本来只是逗她,听了她的话,自己反而急了,也委屈道:“你好生小气,不过与你说笑,你就当了真,谁个鼻孔朝天。”
阿娣瞬间又软了回去,两手乱摇,道:“……我拐了舌头,不是真心说姐姐的。”
阿迎跟在牛二娘子身边,学了不少泼辣,只不依不饶,要阿娣说个清楚。阿娣赔了半日小心,心里也拱了火,道:“你家门子就无礼,骂我家娘子是来打秋风的,我家娘子接了帖子才肯来。”又低声咕哝,“我家郎主心里还不愿意呢。”
阿迎暗骂一句,面上不肯认输,又抢白几句,等得阿娣又认错这才罢休。
何栖告辞时,牛二娘子道:“我与弟妹相见恨晚,弟妹不嫌我粗俗,两家常来常往。”
何栖笑道:“嫂嫂止步!嫂嫂不嫌寒舍简陋,也请常来做客。”
牛二娘子拉她的手,心里倒着实生出羡慕,笑道:“初见都头,只当他是个粗胚莽汉,哪懂得体贴小意?有几个臭钱,便要散去与那些闲汉兄弟喝酒义气。谁知都头特特嘱咐弟妹递话,非要亲自来接,不说将来如何,眼下这份爱重就已难得。”
何栖回眸,牛二娘子细眉微染秋色,杏眼细萦轻愁,牛二郎尽享齐人之福,莺转燕啼,自诩风流,虽给了牛二娘子体面尊重,午夜红鸾帐冷,终究也是意难平。
“嫂嫂又非缠丝的藤,日常也不似自怨自艾的人,想必也不会委屈薄待了自己。”
牛二娘子顿笑:“哪有闲的功夫对月洒上一缸的眼泪。”又推何栖,“你就家去吧,免得都头发急。弟妹再与我递一句话与都头。”
何栖以为她有事相托,便问:“不知是什么话?”
牛二娘子道:“只让他好好查一查,我可少了他家娘子的一根头丝没?不过吃顿酒,急巴巴得来接。”
何栖掩嘴轻笑,也起了顽心,道:“我定将嫂嫂的话一字不漏学与他听。”
一边的阿娣急不可耐回去,催道:“娘子,天色不早哩,家转还备晚饭。”
牛二娘子看她一眼,微皱了一下眉,直看得阿娣瑟缩着往何栖身后躲。
“先时倒是我思虑不周。”她先时送丫头,只恐何栖疑心她不安好心,因此也不调教,略收拾得干净就让婆子送了去。现下再看,这丫头实是拿不出手来。
何栖道:“嫂嫂多虑,小门小户又没多少的应酬,阿娣勤快,添了不知多少的手力呢。”
她既这般说,横竖送出的丫头又不是自家仆下,也不好多说,乱拿主意。牛二娘子就此作罢,直送了何栖直到院外。
阿迎等何栖主仆走后,将何栖备的礼奉于牛二娘子,是一对细纹巧样的银镯子,坠一只连枝带叶小小的葫芦,虽不贵重,却精致小巧。
这是送于牛小娘子的见礼。
“她果然是个周全的,先时也没透过口风,我膝下养有小娘子。”牛二娘子收了礼,叹道,“我还当她不知呢,谁知她倒备下了礼。”
阿迎又附耳牛二娘子:“都头娘子上门时,门子说了好些闲话。”
牛二娘子冷笑:“休管他,他是有体面的家生,哄得家翁高兴。”又道,“苟家这只鸡,断脖洒了一地血还扑腾着呢,也不知讨个教训。”
回院见牛二郎的一个宠妾立在鸟笼后,边逗着相思雀边探头探脑的,更是来气。索性将一干妾室通房,全叫了来,连养在花枝胡同的一个擅点茶的相好也接来院中。铺开酒席,让她们拉弦唱曲、煮茶斟酒取乐。
众女知道牛二的大妇厉害,牛二又敬重,即便心里委屈,却也使了浑身的解数讨好,倒比伺侯牛二还要精心。
牛二郎在外会友归来,惊得差点摔个狗啃,在他面前拿乔装样、撒娇弄性的美姬,一圈儿围着牛二娘子,一个比一个软,一个比一个媚,一个胜似一个柔情似水,打叠了千般的温柔与体贴,连口水都要喂到牛二娘子唇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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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栖主仆仍由婆子引路,牛家五进的大宅,花厅回廊,马棚仆舍,院中又引水造池,只是时节不对,花木未发,鲜有绿色,也无甚可看之处。
沈拓借了辆车在院外等侯,执了马鞭坐了车辕,也不言语说话,只时不时看牛家大门,总不见何栖身影,更是紧蹙刀眉,一脸的寒霜。
牛家门子护院认出他来,又见他这般神情,挺直腰背大气也不敢出,门子更是收起了轻慢之心,生怕一不小心触怒他,想着自己的身板实挨不了几拳。
越怕生事便越有事端。
何栖带了阿娣出来时,却与牛家请的郎中撞了个正脸。
牛家的郎中姓侯,白面微须,家中开着医铺,薄有资产。平日得空也爱吃个花酒,逛个青楼,将些缠头奉与都知神女。这些时日牛父称病,将他奉养家中,因此,常在牛家进出。
侯郎中本就贪了几杯,兜头撞人,正要喝斥,抬眼见是一个桃面杏眼的小娘子,眉目秀致,朱唇丹染,温柔恬淡,宜静宜动,宜喜宜嗔。顿时浑身酥软了半边,一半的魂飘飘然上了九天,理理衣襟,拦了何栖的去路,深揖一礼:“这位小娘子有礼,小人唐突,原谅则个。”
何栖吓了一跳,见他举止有些轻浮,也不与他回话,直越过他迎向沈拓。
沈拓脸黑得跟锅底似的,心中怒火腾腾,勉强按捺,将马鞭绕了手腕,跳下车来,上前将何栖护在身后。
自己堵在侯郎中跟前,冷笑道:“既知道唐突,打算怎么个赔礼?”
牛家的婆子与门子傻了眼,暗暗叫苦:这可如何是好?好好得惹出这么一件官司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