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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贺冬猎成果的宴席于戌时一刻在明月台举行,东方玄及楚南都因身体原因未能出席,东方平不想叫宣远帝和紫玉皇后失望,便强撑着精神参加宴席。明月台上宫灯高悬,流光四溢,用于烹调的食材皆是昨日众位皇子猎得的猎物,煎炸炖煮样样齐全,宣远帝兴致颇高,连着喝了好几杯酒,已有些微熏。
紫玉皇后低声吩咐春然去厨房给宣远帝熬一碗解酒汤来,春然躬身应下,忙退出明月台。杜恩儿坐在紫玉皇后下首,见春然突然离去不免好奇地张望了一眼,这举动似乎引来了紫玉皇后的不悦,杜恩儿见她向自己投来目光,忙不迭地将头低下。她如今虽然得宠,但说到底还是依附着紫玉皇后,倘若自己这肚子能够争气些……
杜恩儿轻抚着自己平坦的小腹,神色里有些黯然,照理说自己现在圣恩正隆,那催孕的汤药也没少喝,怎么这肚子就是不见动静呢?采琴见到杜恩儿的动作,生怕她会引起紫玉皇后的注意,俯身借为杜恩儿斟酒的时机悄声提醒。杜恩儿这才回过神来,忙将手放下,端樽掩饰自己神情里的慌乱。
“良媛酒量甚好啊。”宣远帝见状便夸赞道。
杜恩儿本无意饮酒,闻言也只得站起来,微微曲膝,娇媚地说道:“陛下海量,臣妾也想助助兴,谨以此酒祝我大郑国盛世昌隆,永享太平。”
“好,好,说得好啊!”宣远帝龙心大悦,举樽面向众人,朗声说道,“国之根本,在于百姓和乐,家平则国宁,望尔等同心协力,共创太平盛世!”
众人举樽高呼“万岁”,宣远帝先行饮下,杜恩儿以长袖掩面,饮尽樽中美酒,落座前还不忘将空樽示于宣远帝,眼神娇柔动人,微微泛红的脸颊更增了几分艳丽。虽说是自己一手推上来的人,但亲眼见她在宣远帝面前摆弄风情,紫玉皇后仍觉得十分刺眼,那脸色已然沉了下来,手指不自觉捏紧紫色绣金凤尾袖摆,朝杜恩儿剜了一眼。杜恩儿有些微熏,只望着宣远帝微笑,倒是采琴注意紫玉皇后的不悦,但她素来就喜欢鼓动杜恩儿争宠,一是为了杜家的脸面,二也是希望将来能借杜恩儿让自己也跟着飞黄腾达,所以明明看见了紫玉皇后的妒意,仍然佯装不知,只俯身为杜恩儿斟满了酒。
这台上在勾心斗角,而这台上的众人也同样各怀心思。东方平身体不适,为应付众人的恭贺之声,才勉强喝了两杯。东方鸳依旧那副事不关已的懒散模样,这次冬猎唯有他未猎得半只猎物,东方城挤兑了他几句,他也是哈哈两声推搪过去,似乎全然不在意。东方城和东方明这次成果算是相当,彼此心中都十分不服气,谁都不爱搭理谁。
几位质子中,成果最好的应是庞弘扬,猎得一只野兔,其余几人大多空手而回,宣远帝见状还调侃了几句,鲁玉昌和庞弘扬又是一阵歌功颂德,梁子华听得好笑,愈加轻视那二人的所做所为。每次宴席最紧张不安的当属侯妍玉,她坐在梁子华下位,只低头着不言不语,但想到子华哥哥就在自己身边,她心中便不由得多了几分安定。
亥时未至,宴席便已结束,宣远帝醉意朦胧,李自忠忙将他搀扶住,宣远帝摇晃两下,伸出一根手指缓缓指了指杜恩儿。杜恩儿喜难自禁,上前便握住宣远帝的手,柔声说道:“陛下,臣妾侍候您回宫休息。”
宣远帝“嗯”了一声,由杜恩儿及李自忠左右搀扶着走下明月台,众人跪地呼送,紫玉皇后阴着一张脸随后离去,皇子与质子便也都散了。明月台外明月高悬,几颗星子缀在夜幕上闪烁,紫玉皇后抬头看向夜空,冷笑着说道:“不过萤火之光,竟也想跟日月争辉,简直不自量力!”
春然怎会听不出紫玉皇后话里的意思,她左右扫了一眼,见四下无人,便凑上前轻声说道:“皇后娘娘,奴婢听说杜良媛身边的采琴每日都在听雪堂里偷偷熬药,奴婢去太医院查过,并没有杜良媛就诊的记录,也没有太医给杜良媛开过方子。”
“真有此事?”紫玉皇后眸光骤然一厉。
“奴婢不敢欺瞒娘娘,据听雪堂的宫女冬月说,采琴每日都会在深更半夜熬药送进杜良媛房里,从不许任何人插手。奴婢觉得蹊跷,又让冬月仔细观察了几日,坐实之后才敢来向娘娘禀报。”春然所说的冬月,便是紫玉皇后安插在杜恩儿身边的眼线,听雪堂前脚有什么动静,她后脚便会跑去告诉春然,饶是杜恩儿再得宠,也不过是紫玉皇后的一枚棋子。这枚棋子若是肯乖乖听话,紫玉皇后自然会继续留她下来,但她若生出异心,弃之亦如草履一般简单。
紫玉皇后在宫中浸淫多年,怎会不知道杜恩儿这偷偷摸摸的举动代表着什么,她冷笑一声,说道:“你去告诉冬月,想办法将药渣拿过来交给本宫。”
“奴婢遵命。”春然曲膝一应,伸手将紫玉皇后搀扶住,说道,“皇后娘娘这般厚待杜良媛,她竟还不知足,奴婢方才瞧她在席上那模样,当真是狐媚手段,可惜了娘娘一番栽培的苦心。”
“这后宫中什么样的女子没有,既然她不中用,留着也是浪费时日。这件事你需得小心去办,莫要叫她察觉出来,本宫自会送她一份大礼。”紫玉皇后嘴角扯出一抹残忍的笑意。她就着春然的手走下台阶,紫色绣金线凤袍在夜色中熠熠生辉,发髻中的赤金垂珠金步瑶流光四溢,每迈一步都充满母仪天下的气势,她要让所有居心叵测的人知道,只有她,才中郑国唯一的皇后!
夜已经深了,峥嵘服侍楚南睡下,又安排了王振在殿下值夜,这才放心离去。明日便要起程回皇宫了,这为期三天的冬猎活动,满意的人很满意,不满意的人也在假装满意,这样大张旗鼓,如今看来倒更像是一出闹剧了。峥嵘独自走在行宫安静无人的回廊下,飞檐卷翘的亭台楼阁只成了夜色中一道道模糊的轮廓,寒风穿堂而过,无数落叶跟随翻飞,月光淡淡洒在铺着石板的路面上,宫灯摇曳,天地间仿佛只剩下她这一道清灵纤细的影子,独自行走在空旷夜色下。
峥嵘已经太久没有感觉过这种寂静,在郑皇宫里,即使是在深夜,也时时刻刻有巡逻的侍卫与当班的宫人走过,似乎所有人都处于一种高度戒备的状态,唯有这样才能保证在明天醒来的时候,这颗头颅仍然安然留在脖颈上。都说伴君如伴虎,但依旧有无数人削尖着脑袋往皇帝跟前凑,男人为权为财,女人为地位为恩宠,说到底,终究还是利欲熏心,甘心沉沦罢了。
有时候峥嵘想,如果她并非忠勇王之女,只是蜀国乡间一名普通的少女,现在是不是过着平凡快乐的生活?日出而做,日落而息,承欢在父母膝下,一家人享尽天伦之乐,不用担心家国命运,只求三餐饱足,这样的日子,该是什么模样的?峥嵘仰头深深吸了口气,自嘲地笑了一声,倘若人生当真可以重来一回,她依旧会选择成为忠勇王的女儿,只有这样,她才能遇见今生想要遇见的人。
而那个人,如今已不存在于这世界上的任何一个角落。
薄薄的月光洒在峥嵘如玉般光洁秀丽的脸颊上,她的眼睛似天边最耀眼的星子,在眼睑微合之间,弥漫起浓浓的悲伤。
她已告诉过自己,不能再被过去所左右,所以总是强迫着将精力放在照料楚南身上,有时候甚至都忘了自己原来的身份,也曾是蜀国金枝玉叶的郡主,可在不知不觉中,她竟已经习惯了当一名女官。
临行前的时候,董太后告诉她,将来她所流的每一滴眼泪,都只能由自己擦去,峥嵘听懂了,也一直记在心里。泪水,是多么软弱的象征啊,她必须要提醒自己,用坚强伪装起所有弱点,唯有这样,她才能在步步为营的郑皇宫里生存下去。
可是,她终究还是个豆蔻少女啊……
峥嵘看着天边那轮明月,仿佛又看见了楚尧哥哥那温润如玉的笑容,也是在这样一个皎辉满室的夜晚,楚尧哥哥着一身月白色团云纹的锦衫,踏着满院的木莲花香向她走来,他们携手漫步在月下,相约生死相随,不离不弃。然而,楚尧哥哥终究还是失约了,留在峥嵘心底的那片月光,再也等不到能与她共话情长的人。
月亮渐渐隐进了云层里,周围黯淡了许多,在峥嵘朦胧的泪光中,恍惚看见一道人影在向她走来。那人影身形修长,白色的衣袍飞在风中,似夜色中舞动的月光,峥嵘怔怔望着,泪水渐渐涌出眼眶。
天地之间,她只能看见这一道人影,与记忆中那刻骨铭记之人重合在一起。
“楚尧哥哥……”她喃喃唤着,身影一晃,朝那道人影跑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