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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身狼狈的邸铮回到军帐中,只觉无颜见邸老将军。
城虽未破,死伤惨重。
毫无防备的北城门受到攻击,差一点就要被攻破了,那些大周的士兵却撤回了。
这让他倍感难堪。
邸老将军坐在榻上,见他进来,手朝身旁一指示意他坐下。
噗通一声,邸铮跪在了地上。
“叔叔,是侄儿无用!”
邸老将军看着自己年轻的侄儿,他争强好胜又无能为力的模样,像极了自己年轻的时候。
年轻的时候,谁没经历过这种挫败呢?
一向严肃的邸老将军,不禁缓和了口气。
“无妨。来,坐下说。”
他让邸铮坐在自己的对面,爷俩四目相对。
一个满含慈爱,一个尽是不甘。
“叔叔,原本我们在南城门打得好好的,谁知道大周军队绕到北城门偷袭了。边境的守军眼见我们被偷袭,也没有来帮忙!”
邸老将军摇了摇头,“不能怪他们。这一仗原就是和亲的借口,国中将领都知道不是真的打仗。他们又怎会前来相助呢?”
邸铮恨恨地咬牙。
“可是这和我们想象的一点都不同!大周军队不但防守精密,还像是早知道我们的计划似的!否则,他们怎么敢派兵到北城门?”
邸老将军身在军帐之中,未曾亲自到城楼上观战。
但是两边城门的情形,都有专人快马回报于他,他了如指掌。
不得不说,大周军队的打法诡异,的确像是早就洞悉的模样。
这让他陷入了沉思。
“此番大周领军的将领,不可小觑。那个定国公出身世家,非但不是纨绔子弟,还文武双全。我得知你四姑母被大周皇帝带走时,这个定国公就在一旁。”
“他的确有可能,知道宁王与你我的血亲关系。那个晋王就不必说了,从小才名远扬。另一个副将姓詹,那是詹世勋的弟弟。”
这三个人,没一个是好对付的。
邸铮睁大了眼,“是那个同卫大将军,一起战死的詹世勋?”
他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没有亲眼见过,十多年前玉陵一战的盛况。
但是卫大将军的名字,他一直有所耳闻,乃至他身旁的副将——詹世勋。
邸老将军沉重地点了点头。
“不过,城还没破,我们就不算败。”
邸铮喜道:“叔叔有什么好计吗?还须快快部署。否则侄儿担心,大周军队乘胜追击,我们又要多添伤亡!”
这要是真的打起来,死伤那么多也就罢了。
可是并没有真打,大周的士兵也没死伤,只有他们伤亡惨重。
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回国之后,少不得要被人笑话。
邸老将军位高权重,自然没人敢笑话他。
到时候要被笑话的,还不是他邸铮……
“的确,有一个好计策。”
邸老将军屈指,在桌上轻轻地叩着,不急不缓。
“是什么好计?!”
看着邸铮欢喜的模样,他苍老的面容上,露出一丝神秘的笑意。
皓月当空,北疆的长天与浩瀚黄沙,融为一体。
在夜色之中,唯有一片苍茫,和苍茫之中,小小的城池影子。
高高的城楼之上,有人举起了酒壶,喝得豪迈。
“晋王殿下?”
一个人影走了过来,见独自饮酒的是轩辕玦,便迎了上来。
轩辕玦放下酒壶,笑道:“来,同饮一杯!”
来人正是陈执轼。
两人之间多多少少有些接触,都是因为沈风斓这一层关系。
同是沈风斓的兄长,轩辕玦和沈风楼更加亲密,可以直呼他的表字。
而与陈执轼之间,就差了不少。
这大概是因为,他对沈风斓,曾有某些超出兄妹的感情。
见轩辕玦如此大方,陈执轼也笑了笑,接过酒壶饮了一口。
一口醇香的酒下肚,那份距离感,一下子散开。
“殿下兴致如此之好,是因为今日攻城之战吗?”
陈执轼说着,也学他席地而坐。
两人的动作并不完全相同,却是一般地疏朗随性,格外默契。
“不是。本王想着,此战大约很快就要结束了。这边关皓月,景象壮美。斓儿未曾见过,我得多看看,回去同她讲讲。”
原来不是为了战役的优势而高兴,是因为想念沈风斓。
陈执轼早有耳闻,轩辕玦时常寄信回京。
他还特特命人搜寻了本地的稀奇物件,像是薄如蝉翼的纱丽,还有在西瓜子上雕刻的人像。
有人以为是晋王殿下贪玩,后来才知道,那些奇巧物件都随家书寄了回去。
都是给沈风斓赏玩的。
陈执轼抱着酒壶,抬首又饮了一大口。
“上一回,我见殿下的腰间,挂着我父亲送给斓姐儿的玉玦。便知道殿下和斓姐儿,是当真恩爱。”
那是沈风斓贴身的物件,十多年来不曾离身。
当初她被沈太师软禁,就是靠这块玉玦,才能向定国公府求助。
轩辕玦接过他手中的酒壶,仰脖喝了一大口。
而后抬起袖子,擦了擦嘴角的酒液。
“那是本王抢来的,斓儿是半推半就。作为交换,我也把父皇赏赐我的盘龙佩给了她。”
陈执轼不禁讶异。
盘龙佩?
那可是皇家的信物,有了那块盘龙佩,就能以晋王的名字做任何事。
“这么贵重的东西,殿下能交给斓姐儿,果然是真心爱护她。如此,我父亲母亲也就放心了……我也,放心了。”
两个男人心照不宣,彼此对视一眼,了然而笑。
陈执轼从未掩饰过,自己对沈风斓的好感。
他为人旷达疏阔,不屑遮掩,便是在轩辕玦面前也不曾掩饰。
这一点,轩辕玦也明白,反而对他更加放心。
“从前我听信谣言,总以为殿下是废太子一等人物,玩世不恭。那时想着,斓姐儿嫁给你,还是区区侧妃,实在是委屈了她。”
轩辕玦不禁哈哈大笑,笑声像北疆的月光一样清冽。
“也不算谣言,我从前的确有许多放旷不羁之处,惹人忌惮也是寻常。与老詹初识之时,他不也在大殿之上,说我晋王名声不佳吗?”
关于这种话,轩辕玦从来没放在心上。
那都是曾经了,遇到沈风斓之后,他已经学会了维护自己的名声。
见他毫不在意,陈执轼反倒有些不好意思。
“其实殿下就是太过直率坦荡,反而叫人误解。只要接触多了,便知道殿下是个心中有丘壑之人,心胸旷达,文才政见,丝毫不输于……”
他没说出来的那个名字,便是宁王。
轩辕玦揶揄道:“便知道,我配得上斓儿了?”
两人相视而笑,彼此心中的芥蒂,烟消云散。
就在陈执轼犹豫着,是否要将邸老将军之事告诉他时,卫玉陵忽然来了。
“晋王哥哥,你果然在这里!”
她一见陈执轼在旁边,不免有些错愕。
陈执轼是沈风斓的表哥,他们俩怎么坐在一处喝起酒来了?
好在陈执轼极有眼色,见此便站了起来,对轩辕玦拱了拱手。
“殿下和小郡主慢聊,我就先告退了。”
说着转身退了出去,把地方让给了他们两。
卫玉陵反倒糊涂了起来。
他不是沈风斓的表哥么,竟然不替沈风斓防着自己?
还这么大方地离开,让她和轩辕玦共处一室。
真是叫人想不明白。
“晋王哥哥,你怎么和他在一起喝酒?”
卫玉陵说着,看着方才陈执轼坐的位置,犹豫了片刻。
最终她还是掏出了一块帕子,垫在地上,坐在了轩辕玦身旁。
“我为什么不能同他喝酒?”
他举起酒壶,微微翘起的唇角,显示出他心情颇佳。
卫玉陵见他欢喜,自己心中也欢喜。
哪里还管他跟谁喝酒?
“晋王哥哥,我陪你喝!”
说着要夺他的酒壶,却被他轻巧地挡开。
“小姑娘家家的,喝什么酒?”
“为什么不能喝?我十三岁那年就能喝四两了,晋王哥哥忘记了吗?”
卫玉陵奇怪地看着他。
轩辕玦一愣,不禁好笑。
他早就习惯了,沈风斓滴酒不能沾的模样,一时忘记了这世上还有能喝酒的女子。
或许满心满眼里都是她,所以不自觉地,就用她的标准去看待所有女子。
“你可曾听说过,有个王爷娶了瞎眼歌姬的故事?”
一听轩辕玦要讲故事,她忙竖起耳朵认真地听。
夜色中,他的声音似水,温而暖地,一点点漫开。
“从前有个青楼歌姬,蕙心兰质却是无艳之貌,还瞎了一只眼睛。后来一个英俊而年轻的王爷爱上了她。”
卫玉陵道:“既然瞎了眼,那肯定眼皮上长着影翳,一定很丑。”
轩辕玦看她一眼。
“这世上的感情,不是美就喜欢,丑就讨厌的。若是如此肤浅,还谈什么爱情?”
他这话说得,倒和沈风斓不谋而合。
卫玉陵吐了吐舌头,“晋王哥哥,那你继续说,后来怎么样了?”
“后来,王爷迎娶了那个瞎眼歌姬。迎娶当天有路人指着花轿问,娶个风尘女子就算了,怎么还缺只眼啊。”
卫玉陵觉得,这个问话的路人,和自己想得一样。
“那王爷是如何回答的?”
轩辕玦微微一笑,一双桃花眼灿若星辰。
“那个王爷答,自从爱上她,我看天下的姑娘全多长了一只眼。”
卫玉陵忽然回过味来了。
沈风斓不会饮酒。
她赌气道:“我记错了,我小时候爱喝酒,现在长大了,不喝酒了。”
轩辕玦把酒壶放下,畅快地仰头望向月空。
“幼稚。难道她也瞎了一只眼,你便要抠瞎自己一只眼吗?”
“你……”
卫玉陵一下子泄了气。
晋王哥哥成熟了,全天下只剩她一个幼稚了。
这种感觉,怎么想都像自己被抛弃了。
“晋王哥哥不幼稚了,但是成熟了,真的更快乐吗?”
轩辕玦被她问住了。
快乐?
从太师府寿宴那一夜之事后,他陷入被兄长陷害、被父亲怀疑、冷落的境地。
而后是沈风斓的存在,让他明白自己从前的幼稚,和未来的道路。
他好不容易斗倒了太子,还要和宁王争斗,谋夺储位。
快乐吗?
并不见得。
“我只知道,若是不改变,一定会痛苦。”
会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打压,被欺凌,甚至——
看着沈风斓被抢走。
那是他决不能容忍的。
无论他是否改变自己,卷入党争夺储,是他退无可退的选择。
卫玉陵扁了扁嘴。
“晋王哥哥,你开心就好了……我也很开心!”
她忽然笑了起来,“至少在玉陵城,我很开心!有你在,只有我们在!”
没有沈风斓。
她希望,没有沈风斓在的日子,可以再长一些。
一壶醇酒已经饮尽,夜色也深沉了起来。
他从地下站了起来,拍拍自己的袍角,扬起些许模糊的灰。
“走罢,夜深了。”
今日这酒,对着关山明月,他饮得畅快。
只是来日回到京中,还是不提卫玉陵这茬的好。
沈风斓看起来大度,又是教卫玉陵如何追求他,又对他信中提及卫玉陵来北疆之事,毫无反应。
只有轩辕玦自己知道,她心里多多少少,还是有醋意的。
若真心喜欢上一个男子,明知他不会喜欢别个女子,还是会厌恶他和别的女子亲近的。
他身形有些摇晃,笑意却深到眼底。
不如还是告诉她,看看她会有多少醋意。
她要是吃醋起来,一定很可爱。
“晋王哥哥,我扶你吧!”
“不必了,只是半壶酒而已,还没有醉到不能走路的地步。”
他是此战的副将军,军中有不得饮酒的禁令。
只因今日攻城的优势,定国公才放开禁令,让将士们宴饮庆贺一番。
见他伸手挡着自己,卫玉陵早就习惯了,便乖乖跟在他身后。
两人的身影一高一矮,一前一后,在城楼上慢慢走过。
站岗的哨兵看见他们,不禁面露微笑。
一个是姿容绝代的美男子,一个是在边关少见的妙龄少女。
这样的两人,走到哪里都很引人注目。
即便是在夜色之中。
卫玉陵站在他身后,一边走,一边抬头仰视他。
他的战袍已经脱了下来,只穿着寻常的素色衣袍,看起来格外温暖。
高大的身躯脊背挺直,长发如泼墨泄下,头上只扎着松散的发带。
那根半新不旧的发带,看起来格外眼熟。
卫玉陵的眉梢轻轻地蹙了起来,手在宽大的衣袖中捏紧。
她以为玉陵城没有沈风斓。
可她错了。
沈风斓的影子,永远在轩辕玦的身边,和他的心里……
“嗖!”
忽然,有破空之声响起,轩辕玦瞬间绷紧了身躯。
站岗的哨兵四处张望,一双经过训练的锐眼,很快看出了问题。
“殿下,不是在玉面城方向,是城内!”
若是玉面城中的楼兰人突袭,那倒不奇怪。
城内?
为何夜深之时,忽然有这般箭矢之声?
轩辕玦很快地反应了过来,大声喝道:“快鸣金示警!城中有内奸!”
话毕立刻转身,将卫玉陵按在了地上。
箭矢从两人头顶上飞过,那哨兵还没来得起敲响锣鼓,已经被射死在了岗哨上。
“这般密集的箭矢,城下竟然毫无动静,必定是值夜的哨兵都被暗杀了!”
楼兰人就是用这一招占领了玉面城,还想故技重施占领玉陵城么?
卫玉陵吓得捂住嘴,身子低伏贴在地上,小声地开口。
“晋王哥哥,那我们……我们现在怎么办?”
眼下不知道敌方有多少人,城中多少内应,又混了多少楼兰人进来。
当务之急,便是要给城中示警,以免城中有人再被暗杀。
若是这些人混到将军府去,危及了定国公等人的性命,那就糟了!
“你在这里趴着,哪里也不许去!我去鸣金示警,一定要让城中得知险情!”
卫玉陵转头,朝城楼上,那面高大的金锣看去。
那里四周空旷,箭矢密集。
一旁还倒着好几个哨兵的尸体,都是想要去鸣金示警,却被当场射死的。
“不行!晋王哥哥,那边太危险了!”
轩辕玦甩开了她的手,拔出腰上佩剑,飞快地朝那处赶去。
箭矢密集地朝他发出,卫玉陵被破空之声,吓得蜷缩在地。
只见轩辕玦手中的佩剑,寒光一闪,迅速地挡住了飞来的箭矢。
她这才松了一口气。
轩辕玦丝毫不敢马虎,脚下步伐不敢放松,同时注意着四周飞来的箭矢。
又是一波冷箭射来,他一个腾空翻身,躲去了大半。
然而这一波箭矢太过密集,他身形才落地,胳膊却被一只冷箭擦过。
嘶!
那只箭非同寻常,箭头带着六只倒钩,俗称莲花箭。
被这样的箭擦过肌肤,一下子刮去了大片肌肤,令人疼痛不已。
他下意识地蹙起剑眉,咬着牙,又躲过了一波箭矢。
那面高大的金锣就在眼前,绑着红色飘带的锣槌落在地上。
他飞快地拾起锣槌,朝着那面金锣重重地一击!
铛——
寂静的夜晚,这声响一下子传开。
而就在他敲响金锣之时,身后的又一波冷箭飞来,直指他的背心!
他站在巨大的金锣前,整个背部完整地暴露出来,想要回身阻拦,已经来不及了……
嗤的一声,箭矢入肉,溅出大朵的血花!
那只带着倒钩的莲花箭,直直地刺入了卫玉陵的胸口,一下子染红了她的衣裳。
原来在他敲锣的那一刻,卫玉陵心知他不能一心二用,必定顾不上身后飞来的箭。
她只得匍匐在地,朝他爬过去,希望能够保护他。
那一波箭矢射来之时,任凭轩辕玦武艺高强,也躲不过全部。
卫玉陵心中一急,飞身而上,用自己的身体替他挡住了箭……
“玉陵!”
密集的箭矢不断地射来,轩辕玦死死地将她护在地上,一面用剑挡住飞来的箭矢。
几道身影快速地飞上城墙,原来是轩辕玦的暗卫,他们挡在面前用剑击飞箭矢。
与此同时,那一声金锣的巨响传进城中,各处都点起了灯火。
城中守军快速地倾巢而出,那箭矢很快停住,同时城楼底下响起了刀剑交锋之声。
不一会儿,那声音便平息了下去。
轩辕玦这才顾得上查看卫玉陵的伤情。
她面色苍白,眉头紧蹙,口中抑制不住吐出鲜血来。
他将她抱在怀中,高声道:“快请军医来,快!”
一个暗卫飞快赶去,而卫玉陵颤抖地伸出手来,抹过自己的唇角。
“晋王哥哥,我……我好痛。”
说着忍不住咳了一下,咳出了更多的血。
她还要试图伸手去抹。
原本长得就不够美,再配上一脸的鲜血,一定很难看吧?
她不要让自己,这么难看地出现在轩辕玦眼中。
“你不要乱动,军医马上就来!”
见她伸手去擦拭自己唇角的血,轩辕玦按住了她的手,用自己的衣袖替她抹去血迹。
可是那血迹越来越多,怎么抹也抹不干净。
卫玉陵不断地咳嗽,每咳一下,就吐出更多的血来。
“晋王哥哥……我好痛。我是不是,快死了?”
她在用身体去挡箭的时候,完全没有想过自己的生死。
只知道,如果她不挡,那轩辕玦会死。
这么多年来,她对他的爱,早就深入骨髓。
成为一种本能,一种失去了自我的本能。
如果他死了,那她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不是,只是寻常的箭伤,怎么会死呢?你别说话,军医很快就到了。”
轩辕玦眉头紧蹙,说起这些宽慰她的话,一点也不像真话。
卫玉陵轻轻地笑了起来。
“晋王哥哥,你不会说假话……咳,就不要勉强自己了。你知道,我最喜欢你什么吗?咳……”
她嘴角鲜血直流,顺着她纤细的脖颈,流进她的衣袍内侧。
尽管轩辕玦让她不要说话,她却隐隐地感觉到,现在不说,可能就真的来不及了。
“我最喜欢你,不理我的样子……咳。别人都巴结我,奉承我,不喜欢我……还要假装很喜欢我。”
“只有你,咳……只有你,你不会那么虚伪,你是真实的。我就喜欢你,咳……这个样子。”
她刁蛮任性,她在京中飞扬跋扈。
她甚至不太聪明,总是惹祸。
但那不代表,她分不清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她说话的气力越来越弱,每一句话,都伴随着血液飞溅。
而轩辕玦不停地替她擦拭着,郁结的眉头越来越紧。
“军医呢?!快点!”
城楼之下,急促的脚步声赶来。
原来是定国公他们都来了,军医连忙赶上前来,从轩辕玦怀中接过卫玉陵。
“小郡主?小郡主怎么会伤成这样?!”
卫家军的将领们,看着卫玉陵口吐鲜血的模样,一脸担忧和悲愤。
“城中有内奸,他们骤然发动袭击,射杀了城楼上的哨兵。本王去敲响金锣报信,她替我挡了身后飞来的箭矢。”
轩辕玦说着这话,声音越来越冷。
而那些从京中来的将领,都曾听闻过,卫玉陵对轩辕玦的死缠烂打。
原以为,这是小孩子过家家式的爱慕。
想不到,她竟然能为轩辕玦豁出性命。
一瞬间,众人肃然起敬。
军医放下卫玉陵的脉搏,看着她胸前的箭,连连摇头。
“箭入内脏,药石无灵。这种莲花箭实在太过歹毒,若是拔出,会将小郡主的五脏六腑都扯破。不出一刻钟,小郡主就会……”
他说话的当儿,只见卫玉陵已经昏昏欲睡,面白如纸。
城楼风大,她的身体又不能移动,只能让她躺在地上。
轩辕玦脱下自己的裘袍,半跪在地上,用裘袍裹着她,让她靠在自己怀里。
众人鸦雀无声,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的生命一点一滴地消逝。
“报!”
传令兵从城楼下跑上来,“禀告国公爷,今夜发动偷袭的内应抓到了,共抓到二十个,还有溜进城来的一百楼兰士兵。余下的或死或伤,有的逃窜到城中去了,正在紧密搜捕!”
定国公无声地点了点头。
一个卫将军的参将,发狠地咬着牙。
“这些阴险的东西,老子要用他们的狗头,祭奠小郡主!”
或许是感觉到他怀抱的温暖,或许是,传说中的回光返照。
卫玉陵睁开了眼睛,看着离自己不过咫尺的轩辕玦,露出一个甜甜的微笑。
她不再咳嗽,不再吐血,也不再感觉到疼痛。
“晋王哥哥,这是你第一次抱我,我好开心。”
声音甜蜜得像可以滴出蜜来,在这格外萧寒的城楼上,越发令人心酸。
“那就,再抱一会儿。”
他笑得温暖,不像平日里,总把她拒之于千里之外。
卫玉陵痴痴地看着他,而后慢慢地伸出手去,摸了摸他的耳朵。
“晋王哥哥,你冷不冷?我给你暖一暖,好不好?”
说着,用她的手扣住了他的耳朵,挡住城楼上的寒风。
她笑得有些得意,而后看见了轩辕玦身后,一群人肃穆地看着她。
那些眼神中,有悲愤,有惋惜。
她轻声道:“谢谢你们,在玉陵城这些日子,我过得很开心。只有你们是真的尊重我的,哪怕并不是因为我,而是因为我的父亲。”
她仰起头来,看着那一轮明月的清辉。
“晋王哥哥,你说这北疆的月色好。我便留在这里,年年月月替你看着,好不好?”
“我会托梦给你,告诉你今夕明月是圆还是缺,好不好?”
“请帮我告诉母亲,我要留在玉陵城,陪伴父亲的英魂……”
当初她的父亲,是不是也死在漫天的星辰下,死在一众将士的哀伤中?
她渐渐觉得乏力,捂着他耳朵的手,垂落到身侧。
随后,她带着甜蜜的笑意,慢慢僵住了嘴角,控制不住地合起了眼。
在挚爱的人怀中,就连死去,也是最幸福的死法。
她的灵魂,从此在关山之间飘摇,在北疆月色下长存……
玉陵城,挂起了白幡。
因为那个以守卫玉陵城为名的小郡主,同她英勇的父亲一起,殒身与此城。
十多年前,卫大将军战死沙场,百里哀鸿,千里嚎哭。
而今似乎又再度出现。
卫家军人人胳膊上挂着白布,祭奠卫玉陵之死。
在他们眼中,她的死,不仅是为了保护晋王殿下,更是为了玉陵城的安危。
她的尸身停在将军府中,那个用来商议战局的前厅。
因为从今日起,他们不再需要商议布兵了。
“父亲,玉面城城楼上已经挂起了白旗,邸家的少将军邸铮亲自送来了降书。为今之计,是否该接这降书?”
陈执轼背着众人,压低声音对定国公问道。
他不能当着卫家军参将的面,问定国公这话。
否则,那些哭红了眼的汉子们,必定要杀了邸铮为卫玉陵报仇。
定国公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再说。
“小郡主的死讯和楼兰的降书,都已经八百里加急送回京中了。受不受降,那是圣上的决议,你我干涉不得。”
虽然他心中明白,圣上一定会接受的。
在此战开始之前,朝中还有那么多的大臣,希望大周主动求和。
无非是贪生怕死,不愿意打仗。
现在楼兰人主动投降,朝中必定是欢呼一片,怎么可能不受降呢?
他们现在要做的,就是等待京中的圣旨传来,而后将玉面城收回手中。
而最棘手的是,这些卫家军之人……
楼兰的将军来拜降,他们会不会一怒之下,杀人报仇?
玉陵城下,邸铮送来楼兰盛产的珍宝,作为求和的礼物。
他低着头,脸沉在一片阴影之中,看不清面色。
而他身后跟随的小队楼兰士兵,同样垂着头无精打采。
邸铮的心中,回想起邸老将军的话。
“原是要借夜间偷袭,夺下玉陵城城门,来扳回一局的!没想到你这么糊涂,竟然想射杀晋王?!”
邸老将军暴怒不已,竟然给了他一巴掌。
“要是晋王真的死在你手上,别说我们的计划会彻底失败。玉陵城那十万大周军队,拼死也会要了你我的性命,你信不信?”
晋王身为大周皇子,身份贵重,深得圣宠。
如果他死在楼兰人手中,大周皇帝为了颜面,也会不惜派重病踏平楼兰。
小小的楼兰在北疆,和犬戎等小国比起来,的确算是一个大国。
跟幅原广阔的大周相比,犹如蚍蜉撼大树。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你不就是想杀了晋王,让宁王顺利登基,就不用把兰公主嫁给他了吗?现在倒好,你杀的是卫家的小郡主!”
幸好死的是卫玉陵,只是一个死人的遗孤,他们尚且有退路。
只不过计划改变,从用战胜国的身份嫁公主,变成用战败国的身份请求和亲。
他们只能如此,否则,疯狂的卫家军会不惜性命,和他们殊死搏斗。
这不是他们要的结果。
“你自己做下的蠢事,你自己去面对!不论卫家军如何讥讽谩骂,乃至是打你,你都得受着!”
……
邸老将军的这些话,比城楼底下空旷的风,还要令他觉得寒冷。
“呸!”
城楼之上,一个胳膊上戴着白布的士兵,朝底下吐了一口痰。
那口痰正正落在邸铮手捧的珍宝上,格外刺眼。
见他吐得准,站在他身旁的士兵,不由得笑了起来。
那个吐痰的士兵,冷冷地朝底下道:“快滚吧,你们这群胡狗!害死了我们的小郡主,就想用这些金银来赎罪吗?”
邸铮双手捧着珍宝,慢慢地抬起头来,盯住那个吐痰的士兵。
他眼中发狠,惹得城楼上又是一声冷笑。
随后,一口浓痰径直落在了他的脸上。
“少将军!”
随行的楼兰士兵连忙拥上去,递过帕子给他擦脸。
“你们怎么能如此无礼?我们少将军特意带着楼兰的珍宝来求和,这就是你们大周对待来使的礼节吗?”
一个士兵愤愤地朝着城楼上,指责那些吐痰的士兵。
嗖的一声,他话音刚落,胸口便中了一箭。
他身体僵直地仰倒在地,口吐鲜血。
邸铮见状,连忙带着几个士兵往后退,一面退,一面朝城楼上看。
只见方才吐痰的那个士兵,手里执着弓箭。
“这不是我们大周对来使的礼节,而是我们卫家军对仇人的态度!你们要是再不滚,下一个杀的就是你们少将军!”
果然如邸老将军所言,这些卫家军的人,都已经疯魔了。
照此情形,就算大周的皇帝接受投降,他们能不能在卫家军眼皮底下完成仪式,都很难说。
“走,我们先回去!”
他只得带着人离开,甚至来不及收拾,城楼下被射死的那个楼兰士兵的尸体。
定国公得知此事,当堂大怒。
“糊涂!两国交兵不斩来使,这是举世不变的规矩!你们杀的只是一个楼兰士兵,却让大周从此背上违背道义的污名,你们担待得起吗!”
当时在城楼站岗的士兵,齐刷刷跪了一地,低头不语。
而这些士兵的参将,连忙站出来为他们说话。
“国公爷息怒!楼兰人趁夜偷袭,杀了小郡主,这股气,叫我们怎么咽得下去?!他们只是杀了一个士兵,并没有伤到那个少将军,已经很客气了!”
定国公冷冷地瞪他一眼,吓得他不敢再开口。
一向儒雅的定国公,几乎从来没有露出过这种神情。
也正因如此,他骤然发怒,才让人知道有多可怕。
“不管咽得下去还是咽不下去,圣上有旨,接受楼兰人的投降。你是想违抗军令,还是想抗旨?!”
那个参将连忙跪下,“末将岂敢!”
圣旨已下,他们再不想接受投降,也必须接受。
天知道,他们有多想冲出城,直接将玉面城攻下,将楼兰人杀个片甲不留!
“上一回,本将已经说过了。如果士兵再犯错,那就不是责罚小队长,而是责罚更高一级的将领。”
他看向跪在地上的那个参将,眉头紧蹙。
“来人,将吴参将拖下去,重打四十军棍!至于你们——”
他看向低头不敢言语的士兵,迟疑了片刻,最终开了口。
“射杀楼兰士兵之人,违反军令,斩立决!”
“国公爷,国公爷三思啊!您要打末将四十军棍,末将能够承受!可这兵,他是末将手底下最好的兵啊!难道就因为他杀了一个楼兰人,就要赔命不成?”
定国公看他一眼,面上尽是杀伐决断的冷酷。
仿佛回到了他从前,带兵四处征战时的模样。
“军人的第一要义,就是服从军令!一个连军令都不服从的兵,算什么好兵?!违反军令者斩,无需多言!”
说罢冷冷一挥袖,站在厅外的士兵走进来,将那个跪地的士兵拖出去。
被罚四十军棍的参将还要说什么,却被陈执轼死死地捂住了嘴,往外头拖去。
“不想死就别再说了,你久在军中,难道违抗军令是多严重的事,你还不如我知道吗?”
陈执轼压低了声音,在他耳畔悄声劝阻。
只有他这个亲儿子,看得出定国公此刻,有多么震怒。
这个时候,还是不要再违抗他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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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玉陵的宿命是晋王,喜欢了他一生,最终为他而死,死在他怀中。
卫玉陵的宿命,同样也是玉陵城。
她以此为名,在此度过快乐的时光,最终死在这里,陪伴自己父亲的英魂。
她死了,落笔时,心中不禁有些酸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