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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中血月高悬。
他端坐魔宫, 手中执着酒樽,对月酌酒,低头看杯中酒液。
酒液在月光照射中波光粼粼, 亦是泛着淡红。
不知道究竟是何时开始,他眼中的界, 蒙上了一层淡淡血色。
纠缠附骨, 挥之不去。
或许是因为他所修炼功法的缘故,或许是因为杀戮过甚, 有违天和,又或许是因为他自己本身就是一个怪物,反正他都已经忘了。
原本的界是什么颜色,他也都忘了。
修罗剑在桌边发出喑哑嗡鸣。
魔剑有灵, 虽不能言,却能够传达出意念。
——它在渴望杀戮和鲜血。
他侧过头淡淡瞥了一眼。
这把剑, 是他剿灭炼魂宗时候夺来的战利品。
他喜欢这把剑。
因为在他眼中,修罗剑的颜色十漂亮, 和那些薄红寡淡的东西都不一样,是浓郁璀璨的鲜红,尤其是划敌人身体的时候。
只不这把剑的个性有时确乎是过于贪婪。
和他的前任主人一样。
“安静。”他道, “再吵,就折了。”
修罗剑剑身颤了一颤,立即安静了下来。
他执着酒杯, 把杯中酒液一饮而尽,站起身, 走出这处偏殿。
有几人走来,向他躬身行了一礼。
“尊主。”
他微颔首,“何事?”
一人道:“再三日便是尊主生辰, 魔门各宗都已为尊主精心准备了贺礼,各宗宗主长老亦将同来魔宫,为尊主庆贺。”
他漫不经心的点了点头,
对于生辰之事,他素来并不看重。事实上,他早已经忘了自己生辰究竟是哪一日,当初那些魔门修士来问之时,也只随口说了一个日期。
即他从魔渊出来重见天光的那一日。
只不魔门中人对他敬畏甚深,对他生辰重视无比,每次生辰皆要大办特办,珍宝法器如流水般上供,演一出各表忠心的戏码。
他虽对宝物法器并无兴趣,不看着那些人明明恐他惧他,还要咬着牙献媚邀宠的模样,倒觉几有趣。
那人踌躇了一下,又开口道。
“尊主,此番道门也为尊主送来了一份贺礼,敢问尊主……”他擦了擦额角的汗,“到时这份贺礼是该与其他礼物一并呈上,还是属下先行去将开封处理了,毕竟道门之士素来与我魔门不合,说是送礼,恐怕包藏祸心。”
“道门送来的礼物?谁人所送?”
那人道:“是陈族之人所送。”
他挑了挑眉,“陈族?有点意思。”
又道:“先不必动那份贺礼。”
那几人喏喏应声,而后转身退下了。
九月七,魔宫之中灯火长明。
人皮鬼面灯笼飘摇在高天,血色的红毯绵长铺地,他端坐上首,看着万千魔门修士对他俯身跪拜,高呼赞颂。
却觉有些意兴阑珊。
贺礼如流水般被一件件送了上来,打开,然后被他随手丢到身旁的宝物堆里。
却无人敢说一句不是。
终于,一只黑色长箱被搬了上来。
那长箱四四方方,无纹无饰,看上去实在有些磕碜,说是贺礼,倒像是副棺材。
旁边下属皆如临大敌地看着那黑色木箱,他只懒懒勾唇。
“把东西打开。”
几个下属只好脚步颤颤走了去。
伴随着箱子打开时“咯吱咯吱”的声音,他瞳尖微微收缩。
满目血红的界里。
他窥见一抹莹润难言的白。
让他想起无比遥远的记忆中,山巅最干净的雪。
心口忽地一跳,低身想去看清。
界却忽然剧烈摇晃起来,他看到周围的场景片片破碎,而亿万亡灵的神魂碎片依旧习以为常地在他脑海里尖嚎,最终扭曲成一片惶惑。
……
小竹楼中,沈殊缓缓睁开眼。
他眼瞳极黑,仿佛将间黑暗凝聚其中,极深处是翻涌的血液,在不断上涨、满溢,像要从眼眶里流淌而下。
他侧头望了一眼窗户,而后便凝住,定定看着窗旭日。
灿金绚烂的颜色映入瞳膜中。
他看了好一会儿,才收回目光,站起身。
闭关良久,他的衣物上已然积了一层薄尘,此刻随着他起身的动作扬起,氤氲在正午阳光里,在房间空气里迷离漂浮。
他站直身,身形微微晃动了一下,抬手捏住眉心,声音喑哑。
“何人设计本尊……”
他立在原地,以他人为中心,与他已经融为一体、不彼此的黑暗如同无数狂蟒奔涌而出,将整间房间占据得密不透风。
桌面上的纸张散落在地,存放化婴丹的瓷瓶破碎,丹药咕噜噜滚动着。
“……嗯?”
他感知了一下自己所能驱动的力量,发现与自己正常时候相比,连万一都无。
而且还隐隐被体内的灵气所压制。
灵气?
他的九转天魔体已经修到九重,身体彻底用魔气凝练而成,又怎么会存在灵气这东西?
他用神识内视自身身体,却忽然注意到心府中一个白玉小人。
小小的,可爱。
这是他的……元婴?
他神识意念围着这个小人转了两圈,见对方依旧闭目盘坐,便探出神识触手,轻轻戳了戳对方白藕般的手臂。
小人被戳得向旁边挪了挪身子。
他顿时兴致大起,用神识东戳戳、西戳戳,碰一下小人便挪一下,却依旧是闭目模样。
他想,它怎就不会睁开眼睛看看我?
就这般一想,小人竟的睁开眼,微微仰头望向他。
那双眼漆黑如玉石,仿佛凝有千秋霜雪,静静凝视着他,令他一怔。
还能睁眼?
他又想,既能够睁眼,可还能说话?
“……沈殊。”
一道熟悉而清冷的声音从心头回响。
那声音似乎是引子,令他感觉脑袋忽然之间剧痛起来。
他抱住头,唇边溢出一声闷哼。
方才那道声音,是在唤他“沈殊”?
可沈殊是谁,他又是谁?
他究竟是从魔渊底艰难爬出来,吞噬亿万魔物幽魂的魔道至尊,还是……还是……
“沈殊。”
那道清冷声音又在他心底响了一遍,仿佛一道强光洞穿了脑海之中的浑噩。
他记起来了。
沈殊,是他的名。
而心府中白玉小人的模样,明就是他的……
他声音低哑,慢慢唤出。
“师尊……”
他的师尊。
他的心神归处。
沈殊摇晃着站定身体,蜿蜒攀爬了整个房间的黑暗重新收回体内,阳光再度照射回这所房间中。
他低头看自己掌心,竟有恍如隔感。
“究竟是怎么回事……”他低声喃喃。
方才他所经历的那些,莫非是突破元婴时候遇到的心魔劫?
亦或是之前在登天阶上遭遇魔魂夺舍的后遗症?
不,不对。
心魔劫是虚幻无形,由执念而生,可那些存在于他脑海的记忆,却未免太过实。
那些知识、那些经历,就如同刻印深深烙在他脑海一般不像是强加上去,更像是……他本来所拥有。
而他在登天阶上被魔魂夺舍的时候,也曾陷入幻觉,做一些如同幻梦一般的事,他清醒后,那些幻梦便如同指尖沙砾一般流逝了,没有留下半痕迹。
沈殊看着自己掌心的纹路,极黑的瞳孔幽暗深沉,一时间仿佛又成为了那个端坐高座,号令万魔,喜怒难测的魔道至尊。
然而窥见体内白玉小人的时候,魔道至尊的神便柔和了下来。
他揉了揉脸,隐去面上戾气,迈步走到门边,将关紧的门栓打开,迈步走出房门。
有微风吹过身侧,明媚阳光落在他的身上。
远处竹林青青,鸟雀飞舞,花香弥漫。
已是春日。
自己已经闭关了三个多月?
也不知他给自家师尊所的那些花如何了。
还有自家师尊的饭食和起居,他不在之时,无人给叶云澜做饭,叶云澜会否饿瘦了。
若是瘦了,他作为徒弟,可是会心疼的。
迈步走进花圃,沈殊忽看到有人在其中忙碌,他脚步一顿,眼眸微微眯起。
不是师尊。
觉察到这点,他面上神色便淡了许多,眉头也微微凝起。
花圃是他为叶云澜亲手建造地,平日只有他和叶云澜二人可入其中,怎么会有其他人在其中整理。
像是被侵犯了地盘的野兽,沈殊危险地眯起眼睛。
他正想走去,便见竹楼的门忽然开启,里面走出一人。
白衣乌发,容色如雪,手中端着一个茶盏。
正是自己心心念念人。
他看着叶云澜的身影,明明才三个月没有见面,他却仿佛经历漫长光阴,才终于得以和这人再度相见。
以他元婴期的目力,那人一切皆清晰入目,他看了半晌,不禁皱眉。
叶云澜瘦了。
面色似也……苍白了许多。
正此时,花圃中整理的人站起身,拍拍身上的泥土。
其面容俊美,身形高大,正是大师兄贺兰泽。
只不,贺兰泽身上惯常所着的玄服高冠,如今却换成了一身灰袍短打,身上沾着泥土,浑无前宗门大师兄高高在上的做派,令人一时间难以认出。
叶云澜并没有看见站在远处的沈殊,端着茶盏走到贺兰泽身边。
两人交谈的声音传入沈殊耳中。
“师兄辛苦了。”
贺兰笑道:“不辛苦。这花圃甚大,师弟一人整理,还不知要整理到何时,身子不好,这些事,还是让师兄来吧。”
他顿了顿,又道:“是了,前些日子我出去执行任务时,在秘境中见到有一蓝烟花,每当日生升时,花朵周围便会有蓝烟缭绕,煞是美丽,我已将带了回来,在花圃一角,师弟闲暇时,可去观。”
“……师兄不必特地为我做这些。”
“师兄只是想让开心。”
贺兰泽伸手取叶云澜手中茶盏,低头喝了一口,凌厉眉眼间浮现一点温柔色,道:“这两年,一人在此住着,未免会觉寂寞。观花赏心是不错消遣,不,若是能有一人相伴,或许会更好些。”
叶云澜只沉默不言。
“师弟,知我心意。”贺兰泽定定看着叶云澜,“说我太过骄傲,目下无尘,对不在意之人,难以容情,我间并不合适。可是而今我已经改了许多,我愿意倾听他人之语,无论其身份高低。修为强弱,也愿给宗门低阶弟子讲解修炼疑难,平日在执法堂执法时,更多会亲自搜集证据,而不听信旁人片面之词。师弟,我说这些,是想让知道,我对你是真心的,也愿意为你而改变。”
“况且,如今的身体……也快拖不得了。”
贺兰泽眉目之间露出了些许担忧之色,诚,难以作假。
他凝视着叶云澜双眼,认真道。
“师弟,给师兄一个机会,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