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卓昭节自到永兴坊的卓家别院,闻鸡而起、日落乃歇,刻苦不辍,她天资本不差,如今又有文治之、敏平侯亲自督促指点,较之之前漫不经心的课业,这么几日下来就有了明显的长进。
午后的辰光和煦而宁静,照例是在书房的窗边,敏平侯暂时放下公文,看着孙女最新的诗作微微颔首,但他不肯轻易夸奖晚辈,虽然心里还算满意卓昭节的进度,但却不忘记顺势再教训她几句,所以仍旧不冷不热的道:“你天赋是不错,但也不可骄傲,也是你外祖父心慈,又碍着外家的身份不便做个严师,纵容着你得过且过,你若是在长安长大,必不能叫你如此荒废!”
言下之意,就是卓昭节也不过是靠着天赋才能够有如今的成绩,对于这一点敏平侯仍旧不满意的。
卓昭节经过这么些日子也大概明白了自己这个祖父的为人,敏平侯信奉教子当严,是个鲜少会对晚辈和颜悦色的人,这两日卓昭粹也来过,按说卓昭粹作为嫡孙又是敏平侯亲自教导出来的,总该有份特别的体面,但卓昭粹在敏平侯跟前根本就是大气都不敢出,那谨慎小心的模样还不如卓昭节无知者无畏来的随意。
当然敏平侯也不是没有和颜悦色对待的晚辈,比如,沈丹古。
此刻沈丹古就侍立在案前,取代了卓香的位置,心平气和的研着一砚墨,神情专注仪态端正,丝毫没有受到敏平侯教训孙女的影响,手腕稳固如山。
敏平侯训完卓昭节,转而又换了和蔼的语气问沈丹古:“你前日作的诗文取来,让小七娘看一看,也学着点儿!”
沈丹古微微一笑,道:“君侯谬赞,丹古诗文也是平平,不若君侯多矣!”
“无妨的。”敏平侯摇头,道,“你再平平,终究比她要强上太多!用来教导她那是绰绰有余了!”
沈丹古这才放下墨,去旁边一个架子上取出一封诗笺,却没有直接递给卓昭节,而是先给敏平侯,敏平侯招手让卓昭节走到身旁,就着沈丹古的诗讲解起来,卓昭节背着手低着头,专心听着,沈丹古则是回到原位,继续研着墨。
这一幕从窗外看来,山茶盛开的窗棂内,虽然被敏平侯所隔,但少年温润如玉,少女绝色倾城,仿佛是拿窗棂作框的一幅画卷,那样的和谐自然。
掐着辰光过来的卓昭粹踏进庭院来看见这一幕,虽然沈丹古与卓昭节都没有看向对方,他的眉仍旧是深深的皱起,心想,祖父是要用这样的方法慢慢撮合七娘和沈丹古么?怪道父亲母亲都要我这几日多过来几回。
他进了门,不敢打断敏平侯教导卓昭节,就站在一旁恭敬的等待着。
半晌后敏平侯讲解完毕,让卓昭节自去继续完成文治之布置的功课,祖孙两个这才发现了卓昭粹,卓昭节叫了一声八哥,敏平侯已经皱眉问:“你昨日才来过,今日为何又过来了?我不是说了,这几日要指点小七娘,让你自己多上点心,若有不懂的,请教国子监里的诸位?”
卓昭粹恭恭敬敬的道:“回祖父,我是得到一份请贴,特来禀告祖父。”
敏平侯问:“是谁的?”
“后日花会便要结束,今年的魁首亦将选出,延昌郡王下帖邀我与丹古弟同去,所以来问祖父的意思。”卓昭粹道。
敏平侯微哂道:“你们去就是,在什么地方?”
“还是在郡王头一日去过的天香馆。”卓昭粹道,“据说真定郡王也邀了人同去,如今天香馆已经特别将最后一日的雅间都腾了出来,专供两位郡王及两位郡王所邀之客所用。”
“祖父,我也想去。”卓昭节一直静静的听着,忽然道,“我还是头一次看到这花会,最后一日竟有这样的大场面,请祖父容我去见识见识!”
卓昭粹一皱眉,道:“七娘不要乱说话!你如今正跟着祖父用功,怎可懈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无非是被拘在这儿好些时候没见着宁家那纨绔了,想趁着花会与他相见?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娘子,真当祖父不会对你发火么?若是叫你去了,被祖父知道你的作为,祖父岂能轻饶!
卓昭粹心中暗骂妹妹昏了头,她这点儿小心思怎么可能瞒得过敏平侯去,这不是惟恐敏平侯对孙女不够厌恶吗?别说敏平侯这样老一辈的长辈了,就是卓昭粹自己也看不惯卓昭节与宁摇碧这样的纨绔来往!
不想敏平侯看了眼卓昭节,却也没发火,只道:“你去?这样的场合,万一人家都想见识一下江南第一才女的才华,你当如何处之?”
卓昭节咬着唇道:“那些不过是旁人所言,我自己可从来都没有这么说过。”这句话她想说已经好几天了,诗书这种东西她也不是说不喜欢,但从前跟着游若珩学,那都是发自兴致,学得闲适而淡然,并没有什么压力,现在敏平侯虽然也是亲自教导她,却是为了要让她保住那个什么江南第一才女的名头——实际上这么个名头有没有,对卓昭节自己来说又有什么意义呢?
她是敏平侯的嫡亲孙女,生来一副花容月貌,只凭这两点,已经足够保证一生富贵荣华,再加个才名,也不过是往本已是花团锦簇的锦绣上头再添点花儿朵儿罢了,有呢更显眼点,没有呢她还是如霞似锦里被簇拥着的掌上明珠、高门贵女。
所以卓昭节觉得自己很没有必要吃这些苦头。
何况在江南第一才女的名头之下努力奋进实在是件非常心累的事情,若是继续顶着这个名头,迟到要和苏语嫣这些人明争暗斗,卓昭节不是怕事的人,但她也不爱平白的多事,她本来就没有要做才女的野心,为什么要无端的惹上仇家?
但敏平侯轻描淡写的道:“你想如今去澄清?已经长安上下皆知了才去澄清?你丢得起这个脸,你问问咱们家上上下下丢得起丢不起这个人!”
卓昭节顿时噎住,想了想道:“难道我一定要认下来这个名头?”
“如今不是你认不认的问题。”敏平侯哼道,“如今长安有多少才子才女等着踩着你以一夜成名,你问问小八郎这几日到侯府外求见投帖的有多少人?”
卓昭粹是主张卓昭节不要去天香馆的,这会就接口道:“这几日赶着求见你的人多极了,不只有士子,甚至还有许多和咱们家有交情的人家的子弟,也纷纷寻了各种理由过府看你,淳于家的六娘子就来过。”
卓昭节听得心头烦起,道:“难为我就怕了他们,自此不敢出门了么?”
敏平侯冷冷的道:“你若是能够不丢卓家的脸,我也懒得管你!”说着把之前批阅沈丹古诗作的朱笔往桌上一扔,看着已经动了气。
见这情形卓昭粹心中一惊,赶忙为妹妹赔礼:“祖父,小七娘年纪小不懂事,万望祖父莫要和她计较!”
“这事儿本来就莫名其妙得紧。”卓昭节自幼在待她和睦亲近的游家长大,没有感受过要求严格的长辈的威慑,并不像卓昭粹那样畏惧敏平侯,虽然也觉得敏平侯生气了,却还是不肯放弃这个出门的机会,坚持道,“多半是有人故意为之,这幕后之人想方设法的把我捧这么高,却始终不露面,自然是没安好心,若是顺其意,岂不是中了人家的计?再说我的确算不上什么江南第一才女,为什么就要顺着谣言占下来这个名头?即使长安已经人人都知道了此事,我如今出来澄清是晚了点,但那又怎么样呢?我说的是实话,又有什么好怕的?”
卓昭粹皱眉道:“你年纪小知道个什么?你以为外头的人会和家里这样和你好好的讲道理?旁的不说,就说盼娘,去年一次宴上她和苏家八娘子斗诗输了,这本来是极为寻常的一件事情,结果有人私下里就议论她才疏学浅还死赖在了赤羽诗社里,无非就是贪着公主的权势,占着位置不走,又有说她才德平平,却还妄想一个劲的和苏八娘子争斗,简直就是自取其辱,她还是在长安土生土长自有一班手帕交的人呢……若这件事情还没闹大,你出来澄清倒也罢了,现在再澄清,有的是人问你前几日在做什么!多半会认为你是故意等着事情闹大,人人都知道你的名声了,这才出来说话,这样既保住了往后被戳穿才学寻常的真相,又能够名传长安!没准还想捞个光明磊落的名头!”
“那又怎么样?”卓昭节不屑的道,“古往今来这样的小人什么时候少过?他们说他们的,我过我的,反正也没人当面说!难为为了不叫旁人说嘴日子也不要过了吗?”
卓昭粹皱眉道:“你怎么知道没人当面说?你以为贵人里就不这么疑心你了吗?如今祖父可不就是在为你补救!”
“疑心便疑心!”卓昭节一撇嘴,比起被拘在这阴森森的别院里刻苦用功,还要被文治之与敏平侯这两个要求苛刻严格的主儿督促着半点不自在,所谓是长痛不如短痛,她宁愿求个干脆,见敏平侯一直默默的听着,胆气更壮,道,“祖父好歹也是侯爵,贵人不给我面子,难为不要念着点儿祖父的情面吗?纵然当面说起来往坏的地方揣测,也总有法子岔开了话题去,反正我又不是天天都要去见贵人!”
“那宴饮踏青的时候小娘子们彼此之间的讥诮呢?那些个为了求名的士子的抨击呢?你什么都不知道,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卓昭粹有些不耐烦的道。
卓昭节不屑道:“真是笑话!她们会笑我,我不会笑她们吗?难道就她们长了嘴不成?至于士子,堂堂男子,不思刻苦攻读考取功名以光耀门楣、忠君报国,反倒把眼睛盯在一介女流身上,这种人能有什么出息?这种没出息的士子有什么好怕的?不过是一班迂腐之辈,叫几个小厮捉到角落里挨个打上一顿,保准比什么都乖巧!八哥你也太瞻前顾后了!”
这番话她说的干脆利落,越说越是理直气壮,沈丹古忍不住多看了她几眼,嘴唇蠕动,想说什么却又止住了。
卓昭粹气道:“你说的这是什么话?士子乃是国所礼遇,你……”
“好了!”敏平侯听到此处,若有所思的拈了拈须,不冷不热的道,“你这么振振有辞,不避不让,显然自己一点也不在乎,但我问你一句,你可遇见过这样的情形?”
卓昭节想了想,道:“没有遇见过,但孙女自认心中坦荡,纵然遇上,也自能应对得体。”
“未曾经历过你也知道你能应对得体?”敏平侯冷笑了一声,道,“之前我去侯府带你过来时,不过质问了一句你那首咏虞姬艳装能够引得士子争相称赞,是不是你自己做了手脚,结果你气得眼眶立刻红了,对着亲生祖父都顶撞上了,若是换了一个人,恐怕你又该叫小厮上阵打了给你出气了吧?你这个样子也算应对得体吗?”
……到底姜是老的辣,卓昭节被问的哑口无言。
她正失望着,忽然沈丹古道:“君侯,其实小七娘同去天香馆也无妨,有八郎并古娘子照拂,当日同处雅间的也必然都是咱们这边的人,自然不会有人存心刁难,纵然遇见了真定郡王那边,也有古娘子帮衬。”
敏平侯果然对沈丹古格外的不一样,闻言神色缓和下来,道:“若有意外,你丢了脸,可别指望回来我帮你!”
卓昭节忙道:“我定然不给祖父丢脸。”
沈丹古说话居然比嫡亲孙儿孙女都管用,卓昭节想起来之前听卓昭粹隐约的提过敏平侯年轻时候与自己嫡亲祖母、还有如今的继祖母沈氏之间的恩怨纠缠,不禁浮现出一个荒谬的念头:难道这沈丹古……其实并不姓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