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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宫一直平静。
这份平静不知是真的还是被雪莱刻意营造出来的,因为在王宫主人不在的时候,被授权全权管理的临时负责人每天做的事情只有吃、睡、八卦。
这让如同往日一般认真学习的王子殿下很不满。
自从他懂事起,那套为了继承乌鲁克而被一直贯彻的英才教育方针在他身上持续不断地进行。在他的记忆中,没有一天曾经中断过。
“啧啧。”
雪莱去围观了一次他的课程,表情甚是鄙夷:“差远了。”
【你不能把太古时代的教育体系跟现代比较。】系统抓住了雪莱的点:【现在能够有比较系统的教育,已经是非常难得的了。】
这个雪莱知道,只是……
“我还是更喜欢看八卦。”
雪莱拿着神殿送来的泥板看得津津有味,也不管她此刻有多被另外一道目光所鄙视,直到将所有的泥板全部看完,雪莱才后知后觉地发觉小金毛坐在旁边等了很久。
“我说,你想去玩吗?”
蛇少女突然问:“有没有不在你父亲身后,看过乌鲁克的风景?”
她也不管吉尔伽美什到底有没有回应,从后面一抱就带着他浮上了天空。与之前那次急着会王宫相比,这一次慢悠悠地向上飘,真正居于高处的感官一点点地积聚,最后竟然战胜了小少年脑海中没有踏足大地而产生的不安,进而变得快意起来。
“西边就是所有水渠引水的那条河。”雪莱转了转方向:“我就是因为那个地方出了点状况才会一直睡着。”
她怀里的小朋友终于能称得上是乖巧地听她说话,雪莱于是又指了指东边:“喏,那个地方再走远些,就是拉格什了。”
“雪莱大人曾经说过,你不希望父亲去打这一次,为什么。”
他抬起头,和她有些相似的眼睛露出了些许疑惑:“拉格什的王玷污你的圣名,换做其他神,肯定早就勃然大怒了吧。”
“你这是两个问题,我先回答第一个好了。”
雪莱看着四周正在农田里辛苦耕作的农人,他们此刻在她眼中只有一丁点大小:“这次征战不算大,可你父亲带走的也是城里将近三分之一的青壮年。如果不打仗的话,那么这些人放归于劳作之中,怎样都能减轻些留在城中的人的劳务。假设这一次折损的人不多,但回来养伤等等又是一大笔支出……这么一想就觉得好糟糕,打一次仗根本划不来。”
雪莱想得抓心挠肝地烦躁:“而且相比起这个,你难道不觉得,人们的丰收使他们的供奉变得更为丰厚让人更兴奋吗?”
“话是这么说没错,”小王子反问道:“可对神不敬是大罪。”
“我要是真的在意的话,你也不会活到现在了。”
雪莱无所谓地在空中转了个圈:“而且虽然我没动手,但你曾经说过的话我还都是记忆深刻的。”
什么贱人啊,什么贱人啊,什么贱人啊。
“那是因为……”小朋友本来想反驳一下,但最后还是不说话了:“但你曾经也骂过我!”
“啊?”银头毛回忆了一下:“啊……你说叫你小杂种的那次啊……”
她反倒觉得莫名其妙:“你自己想,除了你之外,这城里还有谁兼顾神与人两种血统。既不是纯人,也不是纯神,说你是杂……”
咳了两声,雪莱算是承认了自己的错误。
“不过我的确也不该这么说,这样就算我们扯平好了。包括什么送狮子啊放蛇啊什么的,通通一笔勾销。”雪莱自己也觉得跟一个小朋友闹这些非常幼稚:“只要你以后乖乖的,我也就什么都不做。”
她觉得自己非常有诚意了,反倒是吉尔伽美什思考了一会儿,才勉强点了点头。
雪莱有一刹那觉得自己上次放蛇放得不够多。
【你够了,人家后来很惨的。】
系统看不过眼来帮腔,但吉尔伽美什指着另外一个方向:“那里好像汇聚了很多人,王宫的北边。那里是贵族聚居的地方……”
如果王不在,一众会议全部停止,只由王钦定的几位长老负责日常要务,其余人应该蜗居在家,静静等待王得胜归来的消息才是。
而除开这点,他又想起了别的。
“我想起来了,除开我之外身兼人和神两种血统的还有几个贵族才对。”小少年抬头对雪莱说:“现在的长老中有几位娶了恩美尔卡的女儿,所生的孩子虽然没有太高的神格但是也有太阳神乌图的血统。相比起……”
他话说到一半,就看到雪莱盯着他所指方向的眼神暗了下来。
“出什么事了吗。”
特别敏感地察觉到雪莱那一瞬间肆意而出的杀气,悬在半空中的身体被那股暗涌吹拂得有些发凉。雪莱眨眨眼,又带着平时闲散的笑容,缓缓落了下去。
“意料中该有的发生了,不算出事。”将吉尔伽美什放下来之后,雪莱伸了个懒腰:“按照这种说法,我应该是希望出事的。”
刚刚进了王宫,周围的侍卫比往日要多出许多这件事早就被吉尔伽美什发现。他的问题被憋了回去,只因为现在他自己也知道即便是询问雪莱也不会给他回答。说着淡定自若的话的老妖怪此刻看起来心神不宁,不停地用手指尖刮着泥板。
“父亲曾说过,希望我在他不在的时候,一直跟在雪莱大人身边。”小王子坐在雪莱左手下的位置上:“但其实是希望我能够被雪莱大人保护……吧。”
那语气有点心不甘情不愿,让他看起来稍微可爱了些。雪莱腾出手想摸摸他的脑袋,但是指甲里都是土,想想就收了手。
“别以为我会白做事,”神话礼装具象后,雪莱抱着自己的蛇尾巴蹭了蹭:“以后这种事情就是你来了。”
小金毛不明所以地看了她一眼,在发现那条蛇尾之后背脊一僵,向后蹭出好几米。
“有什么话可以好好说。”他特别严肃地咽了口口水:“别把你的尾巴变出来吓唬人。”
雪莱无趣地将腿变了回来,翻了个身。
“切,芬恩就说我的尾巴可萌了。”
“那种阿谀谄媚之徒……”
“闭嘴,不然放蛇咬你。”
如果不是来人带着一身的血腥味儿,这种愉快的斗嘴气氛应该还能继续下去。在身穿着暗色盔甲来报的王直属军接近之时,本来还挺融洽的两个人默默地都将弯起来的嘴角抹平。
“雪莱大人,幸不辱命。”
银发的女人叹了口气。
“好。”她站起来:“带我去看看。”
而在她临走时,本没打算带着的小金毛垂着头,拽住了她的裙子。
“我也一起。”
带小孩看这种东西其实不好,但雪莱最后还是牵着吉尔伽美什,来到了死生参半的地方。如果说这是人间炼狱的话,雪莱竟然发觉还不够。
只是握着她的手的小少年,用的力道更大了些。
“这就是父亲……交给雪莱大人的事情吗。”
“嗯。”
雪莱扫了一眼不久之前还住在宽阔屋舍里的男女,如今他们有些没了声息,有些还有力气。尖锐刺耳的辱骂并没能让她有什么更特别的感想,到头来她看着地面,只觉得脏。
尘土粘着血液和其他不明成分掺杂在一起,混着成了让人作呕的东西。
“你还想待在这里吗。”
小金毛摇了摇头:“可他们为什么会在这里。”
雪莱觉得吉尔伽美什自己是有感觉的,但他大概是打心底里不愿意相信。她不得不蹲下来,随手指着一个不知是死是活的人。
“如你所言,他们是恩美尔卡女儿的后代,身体里流着乌鲁克王开拓者的血液。但是你也知道,恩美尔卡的任何后代,都没能成为乌鲁克的王。”
“所以他们想……在父亲出征的时候,将王位抢走吗。”
“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了。”
雪莱拍拍吉尔伽美什的脑袋:“看起来还很幼稚,但其实都是明白的嘛。”
“父亲早就知道吗。”
“嗯,知道。”雪莱一面将小金毛牵走一面说:“所以王直属军留了一半给我。”
他们两个身后还有这凄厉的诅咒,拔高到破音的人声咋一听起来毛骨悚然。走到一半已经没有了对话,而小王子松开了雪莱的手。
“他们全部,都会死。”
雪莱觉得自己应该安慰他,但她最后冷冰冰地说了别的话。
“如果他们不死,迟早有一天死的会是你。”
【太残忍了。】
系统给予了雪莱这个评价,而这个评价雪莱欣然接受了。她自己也为在亲临现场时的无动于衷感到心惊,尤其是在她对最后对吉尔伽美什说了相当恶劣的话而有些后悔。
毕竟那是个小孩子。
自我厌弃和自我否认席卷了整个身体的感觉特别糟糕,昏昏沉沉地脑袋看着窗外所有景色,即便是充裕的阳光都没能驱散她眼中沉沉的阴影。她一直在王宫里待着,在确定了城里的局势稳定下来之后也没回神庙。
而她其实万分地想要回去,扑倒哪个人身上蹭一蹭,然后安稳地睡着。
“我听侍卫说,雪莱大人昨天都没有吃东西。”
小金毛消沉了两天,然后又充满鸡血地复活了。他在学习的休息期间跑过来看她,态度好得不得了。
“不吃东西的话会饿的。”
“我还记得你说我的腰粗了一圈。”雪莱干脆放下泥板,随手拈了个脆生生的甜枣:“嗯,吃了。”
“说起来,父亲都未曾跟我讲过多少他自己的事情。”小金毛屁颠屁颠地坐近了些:“雪莱大人的话,能告诉我这些事吗?”
所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大抵也就是这样,虽然觉得累,但雪莱还是耐下心来说起了自己知道的事。
比如卢伽尔是真的真的一直面无表情,只有偶尔才会勾起嘴角。
“他在战场上我倒是没怎么看过,我看到的时候都是他已经赢了之后的事了。”雪莱侧卧着,盖着一件轻薄的羊毛毯。
“可雪莱大人好像一点都不怕,那种情况。”
赤红色的眼睛有些出神,片刻后眨了眨。
“或许是因为……看过更惨的吧。”
她终于又想起了流星街的情景,虽然模糊,但是每次闻到血腥的气息,身体便能自己追忆起什么东西。
“那么雪莱大人也是杀过人的吧。”
“……”
雪莱很不情愿地点了点头:“杀过几个。”
“为什么。”
“因为如果我不动手,死的就是我。”
这是她自己定的底线:“我也是想要活下去的。”
而那一刹那,雪莱突然想到一个人曾经问过她。
她和他们的区别到底在哪里。
“吉尔伽美什,你觉得人类和野兽的区别在哪里。”
小金毛毫不迟疑地回答。
“大概是我和你的区别吧。”
雪莱把手里的泥板直接砸在了他脸上。
而就在雪莱想着该怎么揍一顿小金毛的时候,门外匆匆来人,报了一个让正如同被放在案板上的鱼肉的小少年惊喜异常的好消息。
“雪莱大人,王子殿下,王他回来了!”
“切。”
雪莱愤愤不平地松了手。
“算你运气好。”
好毛球。
被捏住脸往外用力扯了好久得小金毛简直想翻白眼,不过在雪莱伸出手的时候还是赶快拽紧。
“我一定会把你仗势欺人的事情全部告诉父亲。”
“告诉就告诉吧。”雪莱满不在乎地说:“反正他又不会打我。”
“……”
卢伽尔的归来宣告着雪莱这短短几天的劳心劳神的结束,只是乌鲁克的王不太喜欢这次出征得胜的方式——受到宁孙的影响,拉格什的王派人在半路上准备了盛大的谢罪,并且送了雪莱一份大礼。
雪莱在看到卢伽尔的黑脸的时候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一回到王宫整个人就跪了。
这一神殿的黑发黑眼看起来温顺至极的短发没有胡须奴隶们是闹哪样啊喂喂喂!!!
多日未见的大神官笑眯眯地来迎她,可惜语气不怎么好。
“雪莱。”
第一次被称呼全名,乌鲁克的主神莫名觉得心虚。
“哎呀,芬恩真是辛苦了啊哈哈……”
神官大人看起来精壮的手臂撑在雪莱耳侧侧,高了她一个头的身体此刻气势万钧。修长的身体慢慢压下来,吓得主神下意识就想跑。
“这种独特的爱好已经传到了拉格什呢。”
“那个……你别激动啊芬恩。”雪莱的喉咙艰难地动了动:“我事先也不知道,我要是知道有这种其心可诛的谢罪礼我肯定诅咒他们今年长不出粮食的!”
年轻男人的眉毛挑了挑:“哦?”
“那是当然的。”
雪莱紧紧贴着墙壁,目光真诚地说:“就算都是黑发黑眼,剪了头发剃了胡须,这里面也绝对,绝对没有一个人比得上你。”
“是吗。”
“看我真诚的双眼!”雪莱眨巴眨巴眼睛:“完全没有说谎的样子吧!”
神官这时候认真仔细地看了看,过了半晌摸摸主神的脑袋。
“雪莱大人这两天都没休息好的样子。”
接着弯腰用手臂挂住了她的腿,轻轻一提将主神抱在了怀里。
“虽然有点像说别的,但是还是让雪莱大人休息好再说吧。”
神官通情达理地说:“如果可以的话,那一神殿的努力……”
“送去搬石头!”
芬恩满意地点点头。
“雪莱大人觉得合适就好。”
直到窝在被子里,雪莱那种惊悚才慢慢退下,而温暖的房间让她轻松了许多。芬恩靠着她的塌边坐下,雪莱快睡着的时候抬手搭在了他肩上。
“你不睡吗。”
“还有些没处理的事情,”芬恩回头时,脸擦在了雪莱手背上:“比如那一神殿的奴隶……”
雪莱讪讪抽回了手,但在缩回被窝前被抓了回去。
“还有就是觉得,经过了外面发生的事情之后,雪莱大人希望有人陪在身边。”
雪莱怔了怔,那一抹睡意顿然消失无形。
“因为雪莱大人虽然是很强大,守护着整个乌鲁克,但其实是个心里再柔软不过的神了。”
男人的脸颊贴在她手背上,温度暖得不行。
“虽然知道只要人存在就不可能不去争斗和掠夺,但还是希望自己所在之地,万物都能够安稳和平生长。”因为燃烧着的火焰的颜色而显得漆黑的眼睛异常温暖,他眼中跃动的光影就如同蜿蜒的水流:“雪莱大人,其实一直期望着在王回归之前城内是平安无事的吧。”
“但这种期望,还是挺可笑的吧。”
雪莱脑海里浮现出被血侵染的地面:“以我的意志去判定他人……”
“可就是抱着这样期望的神,才让乌鲁克能够平安延续到现在不是吗。”
不知何时已经面对着主神半跪的神官低声说:“也正是这样的雪莱大人,才会让我一心一意地想要去侍奉,甚至因为想要一直站在您的身边而产生了更为贪婪的企图。明明知道自己只是卑微的人类而已,但我……”
白皙的手指滑过他的唇角,撑起身体的银发女人描画着向她倾诉心声的神官的眉眼。
“芬恩,”她俯身抱住了他的肩膀。
“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