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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阳侯府同样起于军功。当年两亲王之乱的时候,还是五城兵马司指挥使的老东阳侯秦迟毅然领兵护驾,且带着自己平日里训练的一队精兵,亲自前去刺杀两王,最关键的是,居然杀掉了其中一个!这等于动摇了叛军一半的根本
,可不是大功一件么?于是皇帝杀回朝中重坐龙椅之后,便将秦迟直封侯爵,且将那位被刺杀的亲王在京中的宅第赏给了秦家。只可惜秦迟本人虽有胆略及忠君之心,才干上却并无太多过人之处,凭的不过是平日里御下忠厚,所以到了关键时刻才能召唤了精兵前去行刺。做了侯爵之后自然一步登天,可是他本人以及妻儿子女的才
干却不能也跟着一步就上去。
秦迟的儿女皆平平,因是骤贵,待他当上侯爵的时候,成年儿女都已婚配了,最后只靠一个老来女与孟阳侯家结了门姻亲,算是勉强进入了帝都勋贵圈子。秦迟也知道自己的斤两,如今竟能做了侯爵,已经是无比的光宗耀祖了。且他这个侯爵也不是世袭罔替,五世而已,若经营好了,保子孙们长长久久的富贵倒是差不多的,所以也没想着怎么去钻营。偏偏
他的重孙子里出了个有天赋的,年纪轻轻就夺了武状元,而后被当时的皇帝看中,尚了公主,就是如今的老东阳侯秦军。说起来尚公主这种事,也好也不好。对一般勋贵子弟来说,倘若自己没有什么雄心大志,家族也不是特别显赫的,那尚公主真是再好也没有,至少儿孙都有了天家血脉,就是万一犯个什么事,轻易的皇帝
也舍不得杀不是?但是秦军不同,他是真想把秦家再提一提的。君子之泽,五世而斩,他已经是第四代,儿子们还可以再继一任,到了孙子一辈,若没什么大功,这爵位可就没啥戏了。所以秦军是想继续走曾祖父的道路,
西北长年不宁,颇有建功立业的机会。想要封爵,走军功的路子最方便。所以他得了武状元之后,正是意气风发,卯足了劲儿想从军,结果这个时候,一道指婚的圣旨下来,他尚了公主。驸马,其实是一块鸡肋。因有了皇家这一层裙带关系,驸马一般都是不得入仕的。本朝的规矩没这么严格,但驸马想掌实权那是完全没有可能了,所以秦军的一腔热血雄心,就被这一道圣旨掐死了。偏生他的兄弟族人里头没几个很有出息的,听说他尚了公主高兴得要死,纷纷就想来沾光。秦军一肚子憋屈,袭了爵位之后就分家,借着公主的威势,把那些亲戚全都踢出京外去了,就是自己的两个庶弟还在
京里,做着五六品的官儿。因为有着这么些事儿,所以东阳侯府看着兴盛,其实底子并不厚实。不过秦军的两个儿子还算不错,都做到了四五品的官,且女儿嫁给了昀郡王府,因此在外头人看来仍旧是花团锦簇一般。加上今日是公
主寿辰——公主是今上的姑母,今上即位的时候就封了敦仪大长公主——那登门道贺的人如流水一般,差不多京城里能数得上的都来了。东阳侯府的宅子极大,据说在京城中仅次于昀郡王府。一来这本是亲王的宅子,二来公主下嫁的时候,皇帝又把宅子旁边的一片地圈给公主起公主府,后来秦军成了东阳侯,两处宅子合并到了一起,就更
加宽敞了。如今里头只住着秦军一家子,房舍足够之余,还修了一个极大的花园子,公主的寿辰就准备在这花园子里过。
东阳侯府大门外,真是车如流水马如龙。吴家的马车到得略晚了一些,就在外头等了半个时辰。吴家今日只来了三辆马车,这是颜氏料到侯府外头必然车多为患,所以特意让精简的。头一辆自然是颜氏带着李氏和郑氏,第二辆是姑娘们,第三辆装了丫鬟。至于少爷们,统统骑马,太小的如知霖就根
本没带来。
“还要等多久啊?”吴知雪在京城外头活泼惯了,在马车上等了半个时辰,有点坐不住了,忍不住伸了伸腿,撩起帘子往外看,“这许多车,几时咱们才能进去。”吴知雯把自己的裙子一拨:“小心些,别蹭脏了别人的衣裳。京城可不比外头,给大长公主祝寿,人岂会少了?”她心里不怎么痛快,因来祝寿,颜氏特意叫人给她们一人做一身新衣裳。本想着独出心裁把
别人比下去,颜氏却选了一种月白色的蜀锦,让每人裁了一条完全相同的六幅裙今天穿着,上衣也都是交领罗衫,只是各人颜色不同罢了,令她的意图完全落了空。吴知雪嗤了一声,反唇相讥:“可不是么,京城真与外头不同,连穿条裙子都只捡得出一种料子来。”她也是最不喜欢跟人撞衫的,“幸好姐姐不用来。”再有半个月就要开始选秀,这次报名待选的姑娘们,
差不多都不会出现在大长公主的寿辰上了。毕竟这种场合也是各家相看挑媳妇的场合,而要入宫选秀的,不管最后能不能选得上,这时候都贴着皇家标签呢,还是别出来推销自己的好。两人相互怒目而视,绮年拿着纨扇一边摇一边暗地里叹气。年轻姑娘们,总觉得自己打扮起来与众不同,却不知今日东阳侯府必然花团锦簇,什么样的出挑儿衣裳首饰没有,谁比谁又能高出许多呢?若是她们五个也各自打扮起来,往大长公主眼前一过,无非也就是那些花朵中的一员,留不下什么深刻印象。可若是五个打扮相似的姑娘一溜儿站开,那反而任谁都会觉得有趣,从而多看两眼。如何能给人留
下印象?无非就是让人多看几眼呗。果然姜是老的辣,论这推销的学问,吴家这些小姑娘们可就差远了。
好容易前头马车都被安排了开去,吴家的马车驶入大门,直到二门前才停住。东阳侯府再大也不可能把客人的车马全部留下,故而人下了车,车夫小厮们就得将车马带开,等寿宴散了再回来接。为避免男女客冲突,男客们走东侧门,女客们走西侧门。西侧门离着花园近,还有流水轿子等着,颜氏年长,轿娘们立时抬过来一顶轿子让她坐了,其余人由丫鬟扶着,步行走过一段青石板路,便进了花
园。
这花园也是原亲王府的,到公主下嫁之后又修缮了一番,此时正是仲夏,园中垂柳浓绿,各色花卉争相斗艳,笑语声随处可闻,十分热闹。
领路的管家媳妇随着轿子走,一面弯着身子向颜氏道:“天气热,大长公主把寿宴安排在滴翠轩,那边儿吹着风凉快。老夫人和夫人们都到那边儿坐,姑娘们回头在群芳洲开席。”大长公主端坐滴翠轩正堂,等着一拨拨来拜寿的客人们。滴翠轩地方极大,四周绿柳环绕,远处一个人工湖,引过一弯碧水来将滴翠轩围了一半,吹过来的风都带着几分湿意。湖上一条花船,船里坐了品
竹弄丝的女乐,悠悠的乐曲随风飘来,真如同仙乐一般。颜氏扶着琥珀的手走进滴翠轩,给大长公主行礼。吴若钊兄弟虽然才是三品四品官员,但吴家老太爷生前却是太子太傅,颜氏的父亲还是一品光禄大夫,是以这礼还没行下去呢,大长公主身边的丫鬟已经
赶上来扶住,请旁边落座。
李氏和郑氏也跟着行礼,大长公主端坐受了全礼,亦叫赐座,目光往后一溜,轻轻啧了一声:“吴老夫人,这是你的孙女儿们?”
颜氏欠身笑道:“前头三个是孙女,后头两个是外孙女儿。”
满堂的夫人小姐们,目光一起落到后头鱼贯而入的五个女孩儿身上。五个姑娘都穿着月白色六幅织锦裙。那月白底子是经线蓝丝纬线银丝织就的,颜色轻鲜得如同正午时分的天空,里头又有无光的白丝织成如意祥云暗纹,乍看过去,真好像裙下护着朵朵白云,仔细看时却
又不见了。上头是一式的交领薄绫窄裉衫,吴知雯是海棠红,头上戴着镶珍珠的赤金单凤钗;吴知雪是杏子红,头上戴了五彩琉璃步摇;吴知霏是桃红,还梳着小女孩的双螺髻,插了五色碧玺石珠花;周绮年是玉色
,头上戴了郑氏送的孔雀钗;乔连波则是孔雀蓝,戴的是水晶莲花钗。大长公主今儿一早上已经看过了不知多少花容月貌的姑娘,其实也没记住几个,然而这五个穿一样裙子的女孩儿一字排开,想不记住也难,忍不住啧啧称赞:“吴老夫人真是好福气,这么花朵儿一样的孙女
外孙女,真是让人羡煞。”
丫鬟们已经在地上铺了五个锦垫,吴知雯为首,带着几人一起下拜:“恭祝大长公主灵椿龟鹤,月好风清。”
大长公主呵呵而笑:“好一个灵椿龟鹤,月好风清。最难得就是这月好风清,若能这般过一辈子,神仙都无此逍遥。老夫人这孙女儿好才华。快扶起来,叫过来我看看。”
大长公主旁边坐的是长媳周氏,凑着趣笑道:“吴姑娘这八个字,真是说中了婆婆的福气呢。比什么花团锦簇的祝寿词儿也好听。”
大长公主失笑道:“只你嘴快。照这般说,其他姑娘们的话就不好?当心一会儿犯了众怒,席上叫人灌酒。”
众人皆笑。绮年稍稍抬眼扫了一下这位东阳侯夫人,当今皇上的姑母。东阳侯府家底不厚,但大长公主却是先帝的爱女,出嫁的时候在京郊有万顷良田,一百二十八抬的嫁妆手都插不进去,从皇宫一气儿排到公主府
。可以说,东阳侯府如今这些财富,百分之七十都是大长公主陪嫁过来的。大长公主身上穿着缂丝鹤鹿同春的袄裙,头上一副珍珠点翠头面,珍珠颗颗都有小指尖大小,宝光润泽;点翠工艺精巧,贴上去的翠羽如同宝石一般泛着蓝色的光彩。这点翠是皇家内坊的手艺,这样的头
面,有钱都买不到。腕上挂着糖结南香佛珠,手边的拐杖是沉香木所制,头上还嵌着羊脂白玉雕成的鸠鸟,寓意长寿之意。通身上下皆是富贵气,却又内敛着并不张扬,远非那些穿金戴银的暴发户可比。虽然年纪已经六十,大长公主却保养得极好,头上一丝儿白发都没有,看起来也就是五十岁左右的模样,甚至伸出来的手皮肤都不怎么松弛。她挨个儿拉着几人问了名字,听说绮年姓周,笑向自己长媳道
:“五百年前是一家。”
绮年连忙屈一屈膝:“怎敢与夫人相提并论。”
周夫人便笑着拉住她的手:“我若有这么一个花朵儿似的姑娘,做梦都能笑醒了。”
绮年只好低头做害羞状,心里暗暗地想了一回,想起周夫人这话大概也有一半是真,因为她只生了两个儿子,可没生女儿。
大长公主把人都看过了,还不舍得放开,回头又对颜氏笑说:“还是你会打扮人,怎么就想着叫她们穿一样的裙子出来?这一圈儿放在眼前,看着就舒心。”又问,“听说你们家今年也有个待选的女孩儿?”
颜氏欠身笑道:“那个叫知霞,正在家里学规矩,就没叫她出来。”
大长公主目光一转,指着吴知雯道:“这个也好,怎么没让她也去?舍不得?”
吴知雯霎时就白了脸。颜氏的脸色也有些不太好,咳嗽了一声才含糊地说:“这孩子——不大合适……”在座的女孩子们看着吴家这五个如此得大长公主欢心,早有几个心眼小的已然在不忿了,听了这话哪个不明白,当即就有人嗤地笑了出来,吴知雯的脸顿时由白转红,双手死死握在一起,连指节都发了白
。
绮年不由得悄悄又瞥了大长公主一眼。这事不大对劲啊。所有报名待选的姑娘大概今儿都不会来东阳侯府,那么但凡是来的,十之八—九都是不去待选的。为什么不去待选,那自然是条件不合格。今年选秀的条件,绮年不相信大长公主会不知道,那么吴知雯父亲的官职和自己的年龄都合适,为什么不去待选,那自然只有一个理由:她不是嫡出的。大长公主真这么没脑子,自己就想不到吗?还是她
明明知道,却说出来让知雯难堪呢?知雯难堪了,对她有什么好处呢?是要针对吴家吗?吴家跟东阳侯府有仇?没听说啊!
吴知雯保持着微微低头的优雅姿势,两眼死死盯着地面,竭力不让自己失态。绮年看她眼泪已经到了眼眶边上,便深吸了口气,悄悄对身边吴知霏道:“这堂上连风都是香的,合该叫暗香水殿才是。”
此时满堂皆静,站在大长公主身前的几人更是垂头静立,绮年独独转头窃语,大长公主的目光不由得转到她身上,似笑非笑道:“说什么呢?”
绮年忙含笑道:“方才外头风来,闻着清香扑鼻的,像是荷花香,又好像还有别的,猛然想到‘水殿风来’的诗句,一时忘形失仪了,大长公主恕罪。”
李氏连忙嗔道:“你这孩子,在大长公主面前卖弄什么诗句呢,还不快过来站着。这后头还有人来拜寿,你莫要再让人看笑话了。”
大长公主点头笑道:“水殿风来倒也合景,只是一年四季,只这一季合景尚有不足,倒是滴翠之名四季皆宜。”
绮年做佩服状:“民女思虑不周,实在惭愧。”
大长公主看她一眼,微微一笑:“你是好孩子,没有什么不周的,去罢。”
绮年趁势退到李氏背后站下,轻轻搓了搓手,觉得手心里微微有些湿。大长公主最后那一笑,让人后背略有些发凉。李氏趁座中诸人都去看新来的祝寿者,将自己的帕子塞了给她。新进来的这位,绮年却是认识的,不是别人,正是金国秀。半新的银红色罗衫,素地绣浅碧菊花的裙子,鬓边仍旧戴着那朵玉菊花,旁边插了一两朵镶珠银梅花。因为丫鬟们都不能进来正堂,所以她是独
自一人进来的,腰间的银线罗带上系着一副极繁复的白玉禁步,行走之间却是悄无声息。到了近前婷婷下拜:“国秀给大长公主请安,恭祝大长公主日升月恒,松柏之茂。”
大长公主呵呵笑起来:“还当你这孩子不能来了呢?快扶起来。”拉了金国秀的手左右端详,“三年不见,出落得更加端秀了。”众人的注意力都被金国秀引开,绮年终于松了口气,一转头看见许茂云站在一个中年妇人背后,远远地朝她眨眼。今儿许茂云穿着青莲色的衫子,梳了端正的螺髻,还插着六柄小小玉梳,看起来倒像是大
姑娘的模样,可是眨眼睛的那股淘气劲儿却丝毫没变。绮年忍不住想笑,也对她眨了眨眼。许茂云前面那妇人发觉了许茂云的小动作,嗔怪地回头瞪了她一眼,远远对李氏无奈地笑了笑。她与许茂云有几分相似,想来就是许茂云的母亲了。因许祭酒不过是从四品,所以她虽能登堂入室,座位却
靠近门口,与颜氏这里离得甚远。
绮年正跟许茂云眉来眼去,便听外头丫鬟们又报:“英国公夫人到。”阮夫人一身胭脂红绣金线宝相花的衫裙,金灿灿地走进来,背后跟着的却是穿丁香色衣裙的阮语。
大长公主放了金国秀,又笑吟吟地拉了阮语的手:“盼姐儿呢?”英国公府老太君跟大长公主年轻时便相识,阮盼也曾跟着祖母来过几次东阳侯府,说起来便不免熟稔些。
阮夫人含笑道:“递了名单,在家里学规矩呢。”
大长公主笑起来:“今儿尽听见学规矩的了。”上下打量阮语,“听说这孩子也养到你们老太君膝下了?”
阮夫人的笑容略微有点僵:“前些日子跟着她祖母住了些日子,这几日老太君身子不是太爽利,所以还是跟着我。”“在我那老姐姐跟前儿养着的,规矩是没得说了。”大长公主微微笑着点头,“你也是最懂规矩的人,生出来的女儿自然错不了。盼儿就是个好的,现在看这个也是进退有度的,到底是国公府出来的姑娘,通
身上下的气派就不一样。”绮年觉得有不少人的目光都嗖地一下落到她的身上来,显然她刚才不经大长公主同意就随便跟姐妹咬耳朵这个动作十分的不够“气派”。不过绮年表示无所谓,在座这些贵妇贵女们,她认识不了几个,且今
日见了日后大概再没机会见了,让他们笑话一下有啥了不起,又掉不了一块肉。阮夫人心里的感觉却是说不出的别扭。既高兴听见有人夸奖阮盼,又不愿意听见有人夸奖阮语,一时之间,深深后悔一时冲动把阮语记到了自己名下。不过这时候她还不知道,再过半个多月,她会更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