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录取通知书是两个星期后到的, 在胡玉每天的翘首期盼和望眼欲穿中, 同时寄来了两封。
目光落上其中一封封首上硕大的四个字时,她咽了口唾沫, 撕开信封时的手都开始颤抖了。
燕市大学!
林惊蛰竟然真的实现了他那份看上去完全不可能实现的志愿!也成为了她任教以来,郦云市考上燕市大学的第一人!
比这个更加意外的是高胜的那一份,他竟然真的也被梧桐大学录取了!
这一年高考难度较大,全省的考生发挥都有些失常,尤其地方县市, 例如隔壁某个比较注重教育的城市, 本届高三学生有超过三分之一选择了复读重考。在这样的情况下,各大高校当然也不可能遵照前些年的录取分数线标准招生, 高胜报考的又是比较缺生源的专业,因此便以超过录取线2分的成绩,惊险地滑停在了梧桐树下。
二模成绩还是能当做参考的,周海棠果然考得更好一些, 他比高胜高了七分, 理所当然地也拿到了梧桐大学的录取通知书。
邓麦被燕市的一所大专录取,专业是……幼师?不过他一早就打算了不上大学, 因此许多小朋友得以幸免于难。为此, 邓家已经发生了无数起争吵, 邓麦的父亲邓丰收在六月接到了上任通知, 已经从副局变成了正局长, 这个人到中年终于跨上了仕途最难的一道门槛, 未来成就不可限量的老警官执意想安排安排儿子念警校或是入伍当兵, 将来毕业之后可以为人民服务,他这个父亲也好有所照拂,但这却和邓麦自己的人生计划截然相反。
邓麦是个偶尔跳脱,但实际上相当有主见的人,他认定了什么,就不会因为别人的劝告轻易改变。
邓丰收险些要被他气死,家里每日争吵不断,母亲劝不动两头倔驴,只能以泪洗面。邓麦没办法,只能躲到高胜家里避个清净。
“唉。”邓麦将林惊蛰倒出的小茶盏里的几杯茶连带凉在旁边的一小壶茶水全倒进了搪瓷缸里,仰头一饮而尽,长叹出声,“他们怎么就不明白呢,我真的不喜欢读书。”
林惊蛰不泡了,他将小铜壶朝邓麦面前一撂,心说你还是喝水吧。
高胜坐在凳子上看那几本林惊蛰从申市买回来的书,凳子太矮,他坐那跟蹲着似的,心不在焉地听着邓麦抱怨。
邓麦絮絮叨叨说了那么久,中心思想就是自己特别讨厌读书讨厌到一想到读书就恨不能去死,这一点林惊蛰看出来了。
他倒也没觉得应该劝,这世上有些人天生就不适合读书,强扭的瓜不甜,硬逼他进学校,他也只是混日子而已。
邓麦身上没有对知识的渴求,他聪明,双商高,能举一反三,这种能力却从未表现在学习上,而是运用进了平日与人交往的细节里。
读书时,他能把五班那群谁都不服的半大青年管得服服帖帖,上辈子还游走在规则之内垄断了几个城市的酒吧,就拿前段时间在申市来说,林惊蛰忙于工作时,高胜他们白天的日常活动几乎都是邓麦给安排的。这个郦云市土生土长的小孩在说话都带口音的情况下,除了新奇外,没有表现出一点点自卑,同时将两个小伙伴安排得妥妥帖帖,吃嘛嘛香,得空还能在市区里逛逛。
对邓麦这样的人来说,读书绝不是他唯一的出路,况且现在是九十年代,机遇无处不在,他的可能性,反倒比高胜他们还要大得多。
林惊蛰道:“不急,慢慢来吧,观念的转变是需要过程的。”
邓麦感动得眼泪汪汪,扑在林惊蛰的膝盖上:“哥,真的,只有你理解我。”
林惊蛰心说着谁是你哥你年纪比我还大好不好,胡玉拎着一条鲤鱼从门外进来,闻言扫来不赞同的目光。
“瞎胡闹。”她朝林惊蛰道,“你可别帮他说话,别的什么都行,不读书不行!现在你们不懂,等长大之后就知道读书有多重要了。”
林惊蛰但笑不语,示意邓麦也闭嘴别出声,于胡玉的角度来说,她的看法也非常的有道理,观念上求同存异不行的话,就避其锋芒嘛。
邓麦心知自家林哥肯定有办法拯救自己脱离苦海,笑嘻嘻从高胜那抢了一本语言通俗易懂些的解释基本商业概念和金融发展的书籍,胡乱翻看起来。
胡玉一边杀鱼,一边心里也在叹气。
倒不为自己,她自己没什么可愁的,正式编制下来之后她从工资到福利,待遇一下就变好了不少,又拿到了林惊蛰考上燕大后市教育局颁给任教班主任的奖金,手头目前十分宽裕,因此这几天林惊蛰常驻家里,她从甲鱼买到羊肉,每顿都翻着花的给孩子补身体。
她叹的是这几个孩子的未来。
孩子们马上要去千里之外的燕市上学,那地方那么远,远到连她这个成年人都从未去过,这群什么都不懂的臭小子孤零零去了那,自己能照顾好自己么?
他们会不会吃不好,会不会穿不暖,会不会睡不着?会不会在没有人约束的情况下被人欺负或者闯祸?
另一则,林惊蛰的学校和专业让她心满意足,高胜和周海棠的录取专业却叫她怎么都看不懂。
计算机专业?
她心中有些后悔,当初看到梧桐大学这个名字,她还以为孩子们是填着玩儿的。倘若她能提早得知这个志愿将成为现实,当初肯定会拦下这群胡闹的小子。
计算机专业,那不就是学电脑么?电脑有什么可学的?这玩意从来只是听说,全郦云市也没见谁家装上了。之前上一任校长陶方正嚷嚷着要给校长室置办一台时胡玉略微了解了一下,才知电脑那么贵,一台机子得一两万!
后来陶方正走人了,新校长瞿原立刻取消了这巨额支出,那台传说中的计算机因此到底成了个无疾而终的梦想。
所以你说学这东西有什么用?!是能找工作还是能当饭吃?!
油锅热了,胡玉将鲤鱼滑进锅里,用爆裂的热油将表皮煎得酥脆微焦。
她不太满意这个莫名其妙的专业,却又实在舍不得梧桐大学这个名头,在此之前,她可从未想过自家那不争气的臭小子能考上这么优秀的名牌大学。
算啦,胡玉一边锅里倒黄酒一边心中想,既然考上了,那还是让他去上吧。
怎么说也是梧桐大学,不管什么专业,毕业之后回到郦云,总不可能找不到工作,说不定还能去省城上班呢。
她关火,盛盘,撒上切得细碎的香葱。
坐在屋里收拾完棋盘的林惊蛰便听到一声呼唤:“吃饭啦!”
林惊蛰吃着被夹到碗里的鱼籽时,才猛然想起来,这都好些天了,申市的那批股票应该已经开始涨了吧?
*******
申市,证券公司,田大华将自己的小车匆匆停在马路牙子上,火燎屁股一般下了车,匆匆跑进了大楼里。
楼内已经挤满了看盘的股民,他挤开人潮朝上一看,心脏剧烈地颤了颤——
又涨了!又涨了!
他像是吞下了一壶烧开的热油,肠胃翻着滚地发烫,他咬着自己的手指,表情从激动到悔恨,几经变换,复杂得难以形容。
眼睛盯在大盘上,他抽出大哥大,给熟人打了个电话,才刚接通就亟不可待地出声发问:“成功了吗?交易成功了吗?”
熟人在那头为难道:“田哥,最近全在空涨,愿意抛售的人太少了,不是我不愿意帮你,实在是尽力了,但买不到啊!”
“哎呀!!”田大华急得满头大汗,不住跺脚,“你就帮我想想办法啊!”
“一定一定,一旦有人抛售我立刻帮您买进,但田哥,您得知道,市场的事儿不是我能控制的,我也实在没法向您拍胸脯保证。”对方诚恳地讲完难处后,忍不住又加了一句,“唉,您真该早些买进的,早买的人这会儿都发财了。”
田大华挂断电话后才咬牙骂了句:“还用你说?!”
心像被铁签串着放在火上烤,田大华擦了把汗,无力地看着周围几个同样到处联系人却怎么样都没法交易成功的股民,不禁升起了同病相怜之感。
这感觉就像是一沓一沓的钞票长出了腿和翅膀,擦着手心从眼前飞过,只要是生意人,谁能受得了这个啊!
他又不禁想到了那个不久之前才打过交道的,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的年轻人,对方在开市当天第一时间以最低价格买入的那五十万股票,这一成交额几乎占据了交易所开业当天早市所有成交额的十分之一。他心中除了服气,已经什么都不想说了。
对方那张白白净净时常挂着笑容的和气的脸蛋现如今在他的分析中,每一根汗毛的颤抖里都写满了老谋深算。这世上怎么就会有那么深谋远虑的人?就跟懂得未卜先知似的。能如此大手笔地挥挥手就买下如此巨额的数目,又在交易成功后洒脱到一刻也不多做停留,说走就走。
田大华原本只当这是富家少爷没把五十万当回事,但现在看来,对方恐怕早已经预见到了这一前景。
申市交易所开业前一周,大盘便开始了稳步有序的上升。越来越多的普通人开始试图了解股市,随后几天的申市日报上刊载的内容也都与此相关。田大华一直观望着,他心中的不确定被那条上升的曲线一点一点打消,终于有一天,申市日报的头版头条上出现了以“国”为字眼的领导人对申市交易所充满褒赞的鼓励。
而同时,另一个颇具影响力的消息传了回来,特区的证券交易所不久之后也要开业了!
这是国家要大力发展股票证券的隐意啊!举国金融圈都为此沸腾了。燕市、特区……无数申市之外的人闻讯蜂拥而至,将原本就已经很热闹的发行场彻底堵了个水泄不通。大户托人找关系,散户抱着钱靠自己朝内挤,两块一张的委托单转瞬间就被抢光,盛况空前!
田大华不能再犹豫了,他终于决定下水了。
但此时的池子里挤满了竞争对手,已经没有鱼苗可被人捕捉。
申交所股票不多,在这样疯狂的抢夺下,股价一路狂飙,上升弧度近乎直线,却都是空涨。
因为根本没有几个人愿意抛售。
成交量剧减,田大华除了干瞪眼没有任何办法,他在托熟人留意散户,但其他人的门路未必不比他宽。僧多粥少,一股难求,众人八仙过海各显神通,而此时,就拿林惊蛰购入五十万的时代科技举例,股价已经狂飙了两倍还多。
那五十万已经翻倍成一百多万了,这才半个多月而已!除了将脑袋绑在裤腰带上的那些外,还有什么生意能比得过这个利润?!
许多工人甚至辞了职开始专业蹲守看盘,一个新行业仿佛一夜之间便已经崛起。看大盘就像是一种甜蜜的折磨,田大华悔恨自己的优柔寡断,却又忍不住每天都要来见证一次历史。
******
群南,郦云,申交所的盛况已经传到了这里。
但这一时代大多数普通人都对此没什么兴趣,除了惊叹几声外,股票于他们而言更像是一个陌生的充满了陷阱的世界,围观一下可以,参与进去还是算了。
林惊蛰平常不太看报,等他看到了那张三四个豆腐块大小篇幅的大盘内容时,已经是一个月后,而他的五十万,也早已经在这段时间内翻涨了数倍,价值飙升到了两百多万。
林惊蛰翻了翻就放下了,他心中奇异的没什么波动,与之相比,好像还是眼前收拾到一半的行囊更加重要些。
周海棠的父亲今天也请假没去工厂,同邓父邓丰收一桌坐着,俩人一块抽林惊蛰从申市带回来的烟,你一口我一口,小心翼翼不肯浪费每一口。
邓丰收眯着眼睛看着报纸,他不太了解体制外的世界,颇有些惊叹:“嘿,这外头居然开始大张旗鼓地搞起资本主义了。”
周父摇了摇头:“咱们郦云也有人去了,就煤炭厂的两个工人,厂里听说之后,直接把他们开除了。你说这搞得,工作都没了。”
邓丰收心有戚戚:“咱们可得脚踏实地点,一步一个脚印地来,别老搞这些虚的,那都是没影的事!”
正在叠衣服的高胜和周海棠闻言抬头对视了一眼,同邓麦一起将视线投向林惊蛰。
林惊蛰面无表情地回以目光,警告他们不要瞎说话,余光捕捉到一道人影,又迅速转身露出个懂事的微笑:“周阿姨。”
“哎!”周母抱着个罐子从外头进来,满脸慈祥,“惊蛰,你上次不是说阿姨腌的茄子好吃吗?阿姨刚摘了些细茄子,晒得特别韧,特意做了一罐给你带去学校吃。唉你别拿你别拿,这个重,我放在海棠的袋子里,你让他帮你提到学校宿舍。”
说着又朝周海棠袋子里塞了几瓶诸如腌萝卜酱笋之类的小菜,好像生怕孩子们在燕市吃不好似的,里里外外忙得脚不沾地。
胡玉和邓母翻着以往的报纸在那研究,时不时发出惊叹声——
“零下二十度?这得多冷啊?燕市这冬天这也太可怕了,咱们去年冬天最低温度多少度来着?”
“零下五度?反正也冷得够呛了,零下二十跟零下五差别大不?”
邓丰收露出一个受不了的表情:“那还用说吗?十五度的差别,二十度的天跟三十五度能一样?”
邓母便发愁地抖开原本收拾在袋子里的棉衣,反复地摸:“这估计不够厚啊……”
“给他们钱,让他们的到学校自己买去!”周父拍了拍桌子,朝老婆道,“行了!你也别塞了,袋子都快给你塞破了,你怎么不把煤球炉也给塞进去?”
家长们乱成一团,林惊蛰特别想笑,跟几个小伙伴一起蹲在那试妈妈们赶工纳的布鞋。
布鞋的鞋底很硬,但吸汗透气,穿起来十分凉爽,妈妈们的审美不错,款式竟很有些后世红遍大街小巷的渔夫鞋的味道。
穿着那身白色休闲服,踏上布鞋,他很江湖神棍风范地提着自己格外轻的行李袋(这也是巧手的妈妈们亲手做的),里头只放了一些必需用品和几套夏季较薄的换洗衣服,同大家长们告别。
场面一时静默,妈妈们的眼眶偷偷地红了,聚在一起抹着眼泪,爸爸们闷头抽着烟,不发一语,邓丰收半晌后问:“不送你们,真的没事?”
“我觉得不行。”周父还是有些放心不下,“我还是请个假……”
“真的不用了。”林惊蛰已经拒绝了好几次,此时仍笑着回绝,“我们四个人结伴,到省城坐火车直接就能到燕市,学校接新生的人就等在火车站里,不会有问题的。你们往返几天时间,车票贵不说,还得耽误多少事?”
这一家的长辈,胡玉临近开学走不开,邓妈妈和周妈妈都没出过远门,送完人自己回来更危险,邓丰收手上的古董案到了收尾阶段,整个专案组都靠他领导,决计走不开,周父嘛……
暖瓶厂近来一直试图找茬搞一批职工下岗,这趟假请完,回来他估计就不用工作了。
林惊蛰倒是有心让他和周母自己创业,只是现在时机没到,本钱又全压在股票里,为时尚早。
诸多困难大家心知肚明,父亲们很愧疚,孩子们第一次上大学,自己竟然不能送行,实在是非常不负责任了。
邓妈妈抹着眼泪将自己做好小腰袋拿过来,绑在几人的腰上,千叮万嘱:“学费和最近半年的生活费都缝在里面了,给你们捆在腰上,绑了死结,到学校缴费时再打开知道吗?千万记住路上不要和陌生人说话,不要吃陌生人给点的东西,车上睡觉的时候别睡太死了,大家互相照顾着,要多小心!”
邓麦给了林惊蛰一个眼神,林惊蛰不动神色地点了点头,示意他先收下。
绑完了钱,便开始发路费,给完了三个孩子之后,妈妈们硬是要塞给林惊蛰一百块。
林惊蛰推拒道:“我身上真的有钱!”
“你收着!费什么话!”胡玉吸了吸鼻子,硬是塞进了他的兜里,不容拒绝地拍了他后背一把,仰头看着他,表情似哭似笑,“臭小子,什么时候都长那么高了。”
家长们送着孩子到了巴车上,一路不住地叮嘱各项注意事项,直到车快开了,才不得不下去,又相互依偎着望着车窗落泪。
周父抽了有半包的烟,他望着儿子的脸,心中愁苦的同时充满欣慰。
儿子要去燕市读书了,再过几年就是个大学生了。他和妻子都有志一同地隐瞒下了前段时间四处借钱的窘境。
车开动后,邓丰收追上来,探进车窗将铁掌拍向儿子脑门,喝道:“去学校要好好读书知道不!”
邓麦抹着眼泪探出头朝他招手,转身坐回车里,嬉皮笑脸的小青年第一次嚎啕大哭起来:“我对不起我爸妈!”
林惊蛰回首静静地看着那群被甩在车尾的人,他们追赶了几步,但身影仍旧越来越远,在巴车一个转弯之后,终于彻底消失。
他坐正,看看泪流满面的邓麦,轻轻地叹了口气。
“那你想读书吗?”
邓麦迟疑了一下,却仍旧摇头。
“那到燕市之后,我就带你去办存折,过几个月把学费寄回给家里,你就说是打工赚的。”林惊蛰安静地拍了拍邓麦的肩膀,权作安慰。
这几日开始新生报到,去省城的人特别多,车站增派了一批往返车辆,落地群南后,另一辆下来的车里,林惊蛰居然看到了几个熟人。
于志亮打老远就喊了他一声,随后飞快地奔了过来,他在眼前站定,目光颇有些羡慕地看着林惊蛰的行囊,问:“林惊蛰同学,你这是要去燕市大学报到了吧?”
他父母紧随其后,也拎着一堆东西跟了上来,干瘦的父亲肩上甚至还扛了一床被褥。
“哎呀!林惊蛰同学,居然那么巧能碰见你。我都听于志亮说了,你这次考试是我们全市的状元!还被燕市很厉害的大学录取了!”于志亮热情的母亲二话不说掏出几张皱巴巴的钱就朝林惊蛰手心里塞,被林惊蛰死活推拒了,又颇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你这孩子,我们于志亮能有今天全都要感谢你,你跟阿姨瞎客气什么?”
“就是。”少言寡语的于父也内敛地笑了。
“我真不缺钱。”林惊蛰握着于母的手温言相劝,“于志亮一会儿去学校报到以后还要买很多东西,阿姨你先留着吧,真想谢我的话,下次有机会我去您家吃饭。”
于母大喜:“来来来!一定要来!”
于志亮目光复杂地看看父母破旧的衣服,又看看林惊蛰丝毫没有不耐烦的态度,沉默半晌,开口轻声道:“林惊蛰同学,祝你一路顺风。”
“你也是。”林惊蛰对他只是淡淡的点点头。
不远处又出现几道熟悉的身影,林惊蛰下意识看去,意外地发现竟然是江润和江晓云夫妇。
不知道为什么他们居然没有开车而是坐巴士到的省城,总之下来的三个人拎着大包小包,脸色都不是那么好看。江晓云看起来憔悴了很多,下车后她抬头环顾四下,一边看一边皱着眉头不知道在抱怨什么,直到目光猛地撞上林惊蛰。
她一下愣住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表情当即变得无比复杂,被刺痛一般迅速地转开了视线。
大约是察觉到了她的异常,江润和江父刘德也抬头看了过来,看到林惊蛰后,顿时都跟江晓云一样僵在了那里。
回过神的江晓云也不抱怨了,推搡着父子俩的脊背催促他们离开,自己也再不敢抬头,只是闷不吭声地朝外走。
同样发现到他们的邓麦附耳上来,他这会儿已经不哭了,迅速恢复成八卦小天王的人设:“听说江润这次考得不咋地啊,志愿也没填好,他爸妈本来想找门路买分让他上群南大学的,结果成绩出来之后离分数线差了快三十,只能放弃了。”
于志亮和他的父母再次道别离开了,江润一家拎着包像被鬼追赶一样的匆忙背影也逐渐消失在了车站出口外,林惊蛰表情平静,收回视线,轻轻地嗯了一声。
江晓云走出车站,已经是浑身大汗,她小心地回头看了一眼,确定林惊蛰没有跟出来后,长长地松了口气。
刘德冷眼看她这番做派,心中凄苦,只闷头又点了一根烟。
江润的心情很复杂,在被母亲推搡着后背离开的那一瞬间,他感受到了自己和林惊蛰之间翻天覆地的差别。
林惊蛰应该要去燕市吧?他可是市状元省探花,被燕市大学录取的消息早已经在一中学生里传遍,他的名字几乎成为了全郦云父母“别人家的孩子”的代名词。
刚才同一辆车上还遇上了于志亮和于志亮的父母,大概是知道了之前抢夺保送名额的内情,于家人对他们态度格外的厌烦,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偏偏于志亮还是话题焦点,车上总有新生父母高谈阔论他即将入学群南大学的风光事迹。
这话题每提起一次,就像是在江润心口插入了一把剑,他缩在座位上,头越埋越低,背越弓越弯。
他总觉得全车的学生和家长都在用异样的眼光看着自己。
而现在,林惊蛰即将启程燕市,于志亮也被守在车站的群南大学的师兄师姐们接走,只有他,像是被人夹着尾巴从阴沟里提出来的老鼠,灰溜溜地前往那个他一点也不想去的学校。
江润吸了吸鼻子,都不知道自己该怨恨谁,一边拦车一边轻声道:“热死了,早知道会遇上他们,还不如咱们自己开车来……”
江晓云闻言脚下微微一顿,她看了眼儿子,眼中闪过一丝为难。
她一直瞒着这孩子没跟他说,其实家里的车在他高考前就已经卖掉了。没办法,公司资金周转不过来。
没有可以帮忙的靠山,之前好不容易搭上关系的王科长也黄了,知晓地产近来发展得很艰难,卖车的钱也远远不够,江晓云已经卖掉了一套父亲留给她的省城的房子,以期望能度过这次难关。
她叹了口气,想不通自己怎么就艰难成了这样,以往总是闷头受气的丈夫近来却也越来越阴阳怪气,好容易拦下了一辆车子,上车后还得出口讽刺一声:“你跟你姐关系那么好,替她鞠躬尽瘁的,怎么好不容易到趟群南,她连接都不来接你?”
“你给我闭嘴!”江晓云被戳到痛处,登时恼羞成怒,目光锋利地横了过去。
她现如今心中已经是追悔莫及,跟王科长那边闹翻就是从江恰恰介入开始的。江晓云恨江恰恰恨得寝食难安,她万没想到这个姐姐以前看起来那么聪明,实际却是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玩意儿。
别说江恰恰不来,就是她真来,江晓云做的第一件事也绝对是扑上去抓花她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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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年代的火车还没有提速,开得缓慢而摇晃,好在晃动弧度非常舒适,如同婴儿的摇篮。
车窗外熟悉的景致一一划过,穿越数个山洞,隧道内和隧道外逐渐变得难以区分。
高胜他们一开始还对卧铺车厢充满了新奇,来回奔跑着,亦或是倚在窗边看外头的风景。但这种新奇在十几个小时后就被消耗殆尽。
林惊蛰此时无比怀念后世的高铁,心中又觉得神奇,不过短短的二十余年,这个世界的科技发展竟然能迅速到,让他对眼下诸多低效率事物难以接受的程度。
这些变迁的每一个角落里都埋藏着让他视若珍宝的商机。
三十多个小时后,燕市火车站。
提着行李踏下陆地的那瞬间,林惊蛰望着眼前熟悉而陌生的一切。
这是一场新的征程,从此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