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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野里寂静无声。
间或有一两声布谷鸟的啼叫声传来,轻柔又飘乎,仿佛睡梦深处的呓语。
“我想说的是……”
乔伊站在合欢花树下,修长的手指拂过一旁的芦苇,顺手就折了下来。
“我想说的是……
他把芦苇在手指上绕了一个圈,罕见地把话重复了两遍:
“你觉得中国人为什么要叫布谷鸟为布谷鸟?”
李文森:“……哈?”
“如果用叫声为它们命名,那也应该叫布谷谷鸟,因为它们啼叫声里明显有两个‘谷’。”
“……”
又一只瓢虫飞过。
李文森皱起眉:
“你大半夜闯进审讯室,又特别拿了一个准入证在一边等我等到十二点,就为了和我探讨布谷鸟命名的科学性?”
“当然不是,这只是一个引言,后面才是正文。”
他飞快地说:
“众所周知,布谷鸟是鹃形目,鹃形目的鸟类基本是社会多配制,繁殖时无论是雄性还是雌性都拥有多个伴侣……”
“我很清楚什么是社会多配制,你不用解释的这么详细。”
李文森打断他:
“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和你探讨一下,社会多配制的反义词社会单配制……也就是大部分人类口中的一夫一妻制。”
深绿色的芦苇在他白皙的手指缠了好几圈,看上去,就像墨绿色的缎带。
“你对这个制度怎么看?”
“……你半夜十二点和我讨论一夫一妻制?”
李文森抬手看了看手表:
“社会制度不是我擅长的area,乔伊。”
“不擅长刚好。我需要不成熟的意见来帮我扩宽思路。”
乔伊飞快地说:
“在我的社交圈里,你不仅学历最低,知识面也最狭窄,正是我的最佳人选。”
……完全没觉得被夸了。
“你想问的是哪种动物的配种制度?”
“人类。”
“……”
除了生物学家、分类学家和乔伊,其他的研究者似乎不爱把人类看作动物。
“世界上只有百分之九的哺乳动物是一夫一妻制。”
李文森思索了一会儿:
“我用猫鼬来打个比方……”
猫鼬是一夫一妻制里的代表性物种,每只妻子只有一只丈夫,丈夫也只得一位妻子。
但这并不意味母猫鼬不出轨,公猫鼬不寻欢。
“哦,文森。”
乔伊打断她:
“不要从自然科学的角度来分析这个问题。”
“那从哪个角度?”
“社会学——恋爱、婚姻、家庭,或许还有生育。”
他黑色的皮鞋在一朵白色小野花前停顿了一下:
“这些,你觉得怎么样?”
“我觉得很好。”
李文森的注意力已经转回手机屏幕:
“人类如果不结婚,地球上有一半人会失业。看看这整个过程创造了多少工作岗位,妇科、结婚登记处、离婚登记处、家庭纠纷调查司、重案六组、法医……哦,还有精神病院。”
乔伊:“……”
“你别露出这个表情,八成的精神病来自家庭关系不合,三成的谋杀案来自情变。”
“我在和你谈论爱情和婚姻,李文森,意思已经明摆在这里。”
乔伊盯着她的侧脸:
“你就只能联想到谋杀和精神病?”
“哪里。”
李文森飞快地打着字:
“我不是还联想到离婚登记处了么。”
乔伊:“……”
小径通往山顶。
远远的,已经可以看见繁花掩映间,他们小小的老式公寓。
水珠从青翠到不可思议的常绿阔叶上滑落,在青苔石子上溅起小小的水花,淹没了一只正想翻过“山丘”的阿根廷蚂蚁。
乔伊松开手里的芦苇:
“鉴于你过于低下的理解力,我换个方式问。”
他矜持着盯着一株野丁香:
“假如,两只成年猫鼬打算结伴翻过安第斯山脉,而在这期间,一只猫鼬对另外一只猫鼬产生了好感……或者说从第一面开始就抱有好感,你觉得另外一只猫鼬会怎么处理?”
“乔伊。”
李文森抬起头:
“是不是有谁想向我告白?”
乔伊:“……”
“你话里话外一直暗示我,想问的绝不是‘一夫一妻制’。”
李文森仰头回忆了一会儿:
“和安第斯山脉有关的话……我四年前去过安第斯山脉画星象图,当时和我同行的有沈城、曹云山、安迪、凯鲁亚克,和一个自称是俄罗斯沙皇后裔的尼古拉耶夫斯基。”
她掰着指头算:
“安迪前年做反物质实验时把自己炸死了,凯鲁亚克同年把自己煮死在了水槽里,曹云山内心深爱的人只有太上老君……那么很明显,最后的选项只有两个了,是沈城,还是尼古拉耶夫斯基?”
“都不是。”
乔伊拨开挡在她前方的树枝,以便她低头看手机的时候,也能畅通无阻地通过:
“但假设这个尼古拉耶夫斯基是你的朋友,有一天他忽然对你说,他对你抱有正常人口中所谓的‘人与人之间的强烈倾慕’,并想稍微改变一下你们之间的社会关系类型,寻求一种更为深刻的,精神上或生理上的共鸣……你会怎么做?”
李文森:“我会打死他。”
乔伊:“……”
李文森:“打不死就绝交。”
乔伊:“……”
李文森:“居然敢用这种被柏拉图批判到尘埃里的庸俗情感来破坏我的神圣友谊,简直不可原谅。”
乔伊:“……”
李文森:“还有,所谓‘人与人之间的强烈倾慕’,就是词条里对‘爱慕’的字面解释。你直接说‘爱慕’两个字就可以了,我们说话能不能不这么累?”
“……”
乔伊终于意识到,他企图让李文森透露自己感情观的行为,根本就是一个错误。
……
“我认识的人很多,但称得上熟悉的不多,算起来,也就是沈城、曹云山、几个学术上的朋友,和你,乔伊。”
李文森小姐低着头,一遍一遍地编辑短信,又删除。
“如果以上那几个都不是的话,那么,我只能想到一个可能性。”
她手指顿了顿,随即,轻轻按下“发送键”。
内容仍是她最初编辑的那三个字——
你好吗?
……
合欢小小的、绒球一般的粉色花朵,密密地盛开在乔伊头顶。
他盯着文森的脸。
他轻而易举地被这个女孩口中的“一个可能性”扰乱了心绪,甚至没有注意到,一只蚂蚁正顺着一株芦苇,爬上他的手指。
“什么可能性?”
“是不是你……”
李文森的手机忽然震动了一下,她拿起手机。
于是她的话,就在这个关键的地方,停顿了一秒。
被雨打落在树干上的地香花崖豆花瓣已经干了,正随着微风一片一片地落下。
小径一路走来,奶白色的小圆花瓣,铺满她清瘦的肩膀。
是不是你……
在这未完结的半句话之后,她会说什么?
是不是你想改变我们之间的社会关系类型,是不是你想寻求更深的共鸣,是不是你不再满足于朋友的距离。
是不是你……爱慕我?
……
乔伊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
那一秒钟,漫长得仿佛春天都要过去,漫长得连枝头上那些青翠到浓稠的丁香花叶子,都纷纷枯萎,凋落下来。
只是,他刚刚启唇,想说出“是我”两个字,就听李文森接着道:
“是不是你,想让我搬出去?”
“……”
他站在那里,看着她有些苍白的侧脸,双唇开开合合。
漠漠的寒气在他脚下的土地蔓延。冬天延伸至心脏。
只是一个瞬间的切换,他却觉得,春天不是好像结束,而是真的已经过去了。
那些青翠的叶子也不过是假象,它们其实早已从枝头上脱落下来,腐朽成泥。
“你下午刚和我提出绝交,晚上就跑来问我对婚姻的看法……虽然这种解释有点牵强,但我只能想到这个可能性,就是你在暗示我赶快找到下家,然后搬离西路公寓五号。”
一滴水珠落在手机屏幕上,李文森用袖子拂去:
“毕竟之前我用自己威胁你,是我做的不对,你希望我搬走是正常的……但我不能确定你是不是这个意思。”
她垂着眼睛微笑了一下:
“如果你是,我很抱歉,因为我不能从西路公寓五号搬出来。但我可以帮你打包行李,承担运费,你什么事都不用做,也什么损失都不会有……”
“没有人会搬走。“
乔伊打断她。
他望着她低垂的眉眼,半晌,才轻声说:
“谁告诉你,我们绝交了?”
“你告诉我的。”
李文森平静地说:
“你说你删除了我,而我说删得好,这不是绝交是什么?”
“我和你说了那么多话,你就只记得这一句?”
“你难得有话说得这么正式,我没办法忽视。”
“除了这一句,我还对你说过,只要你一句话,我就不会离开。”
乔伊上前一步,拉住她的手腕。
她手一松,手机掉在泥土里。
“你是不是根本没有把这些听进去?”
“我听进去了,但我觉得光凭语言解决不了罗马内战。”
李文森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她掉落的手机上,:
“乔伊,放开我,我的信息还没回……”
“……”
这个时候,她想的却是她的手机?
乔伊的视线牢牢地锁在她脸上。
最终,他慢慢松开了手。
他看着她弯下腰,捡起手机,擦干净手机上的泥土。
他甚至能看到手机屏幕上,她删删写写发了一路的信息,只有短短两句话。
一句是李文森发出,一句是对方回复。
——你好吗?
——我很好。
……
“已经十二点多了,我们可能需要走快点。按你不走夜路的习惯,再迟一点我们就要在山里打地铺了。”
乔伊垂下长长的睫毛,灰绿色的眸子深不见底:
“你今天有点不在状态,这件事……我们过两天再说。”
“哦。”
李文森顿了顿:
“我们这算不算吵架?”
“不算。”
“抱歉。”
“不必。”
深紫色的野铃兰从枝头垂落下来,在午夜十二点的晚风里慢悠悠地打着转。
乔伊瞥了一眼李文森,淡淡地说:
“你的理解力被你的情商绑架,这不是第一次发生了,可以理解,我原谅你。”
“……”
李文森走在乔伊手边,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你刚才居然在吐槽我的情商?”
“显而易见。”
“别装出一副你情商很高的样子。”
……装?
他的eq测试是满分。
情商可以被智商填补,就算他无法理解一些正常人类的思维模式,但架不住他最擅长的事,就是归纳和推理。
无论是猜测一个人的真实想法,还是分辨一个人的隐藏情绪,对他来说都太过简单,也太过无趣。
所以他宁愿和面目全非的尸体打交道——至少尸体不愚蠢。
但是他并没有这样说,只是淡淡道:
“不交际,不代表不会交际。”
“谁给你的自信?”
“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