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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亲爱的文森特,你知不知道,什么叫生死之交?”
“……”
“就是在你身上所有的钱加起来,只够买一瓶皮埃尔矿泉水的时候,一个仁慈且慷慨的老人,免费为你提供了一只充满蛋白质和爱的煎鸡蛋。”
“……”
二零一六年,一月六日,年下午六点二十五分。
在发现那个跟踪她的男人之前,她正在被迫接听一个来自法国的国际长途电话。
她走到海边一家油腻腻的面摊前,挑了一个近十字岔道的座位坐下。
“三千五百年前以色列人逃离埃及的时候,上帝只赐予他们吗哪、清水和活的鹌鹑,需要他们自己剃毛烹煮。然而我十年前赐予你的,是我生平第一个成功煎熟的鸡蛋,在我的烹饪史上具有里程碑意义。”
耳机里,老人流利但不标准的法语掺杂着些许西班牙口音,正用一种极其绅士的语调说:
“而现在,这位曾用一枚煎鸡蛋改变了你人生的可敬的老人,向你提出了他此生的遗愿,你却要残忍地拒绝他吗?”
“……你才刚刚六十岁,父亲。”
她顺手把刚从书店淘来的书扔在满是油渍的桌上:
“现在就和我说遗愿的事,我压力很大。”
“六十岁是个危险的年纪,孩子。”
这位可怜的老人伤感地说:
“即便我的精神仍如我三十岁时那样年轻,我的喉咙也已经老了。”
“……”
“我现在喝水的时候,时常担心水会把我噎死,走路的时候,也时常担心风把我刮走。”
“……”
李文森揉了揉太阳穴:
“我记得,你上个月还参加了勃朗峰高空跳伞项目,父亲。”
勃朗峰是阿尔卑斯山最高峰。
“所以那是上个月的事,小文森。”
老人理直气壮地说:
“那时我只有五十九岁零十一个月,不能与我的六十岁相提并论。”
“……”
四周人来人往,太阳半悬在道路尽头,就要下山。
远处是破败的码头,可以看见白色的桅杆,系船帆的拉绳垂落在一边。即便只看它斑斑驳驳的桅杆,也知道它再也无法扬帆出海。
“你开心就好。”
李文森木然地看着挂在路灯柱子上的菜单:
“那个,父亲,国际长途很贵的,我可以挂电话了吗?我现在有点事……”
“哦,文森,你这个粗暴的坏孩子。”
大概是因为在法国和西班牙都呆过很长时间,他总是一会儿说法语,一会儿说西班牙语,大舌音和小舌音流利切换,让人眼花缭乱,叹为观止。
上一秒,他还是轻声细语的法国式低语。
下一秒,他就能瞬间切换成弗拉明戈抑扬顿挫的歌剧。
比如——
“你不再爱我了吗?小文森,我才和你打了一个小时零五十五分钟的电话,塞纳河上的月光还没有照亮我的窗口,我也还没有来得及对你表达我深切的思念之情,你就已经不耐烦了吗?”
李文森:“……”
中国的时区在在东八区,巴黎的时区在东一区,比中国早七个小时。现在,她这里六点,巴黎正是上午十一点。
如果要等到塞纳河上的月光照亮他的窗口,他才肯放下电话的话……
还是让她死吧。
……
就在她坐下不久,一个穿驼色旧风衣,戴着黑色爵士帽的男人也走到面摊前,手里也拿着一本薄薄的书。他光亮的皮鞋踩在地上,陈年累月的油脂与灰尘没有使他却步。
他拉开一条椅子,离她不远不近地坐下。
李文森不动声色地调整了一下座位,仿佛不经意一般,把手机半搁在书上。
这样,手机一头在书上,一头在木桌上,恰好形成了一个角度。
看上去,她正背对着男人,认真地打着电话。
但从手机屏幕的反光里,她却可以看见男人所有的动向。
……
“你不能这样对一个可怜的老人,孩子。”
老人在电话那头深沉地叹了一口气:
“再怎么说,我仍是那个,在寒冷的冬日的清晨,给你提供了一个煎鸡蛋的温暖的人……我们可是生死之交。”
“……我们能不能不要再聊那个煎鸡蛋了,父亲。”
这件事情,他十年来至少和她重复了一千遍。
何况,法国皮埃尔矿泉水1.5欧一瓶,鸡蛋只好0.4欧一个……并不存在她买得起矿泉水,却买不起鸡蛋的情况。
“那可不是一个普通的煎鸡蛋,孩子,就是因为它,我才在巴黎冷冰冰的街头捡到了一只正在流浪和挨饿的小猫……从此她成为了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也填补了我生命中最大的缺失。”
老人温和地说:
“这样幸福的回忆,即便重复一百年,也不会让我感到厌烦。”
海浪轻轻拍打着礁石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一阵接着一阵,与手机那头,塞纳河的波涛声相互应和。
李文森沉默了一会儿。
然而就在她难得情真意切地,想为刚才自己那句鲁莽的话道歉的时候,就听老人又欢快地说:
“而且,小文森,我敢用生命打赌,那是一枚受过精的煎鸡蛋。”
李文森:“……”
人生的大起大落,真是太刺激了。
“你知道吗,它本来是可以变成一只鸡的,而一只鸡又可以生下许多的鸡蛋,许多的鸡蛋又可以变成更多的鸡……如此,生命与岁月一同循环往复,等到来年阿尔卑斯山开满鲜花的时候,我就会拥有一个养鸡场。”
“……”
她默默地把道歉的话噎回去。
“所以,你还不赶快滚回到法国来,完成我的遗愿?”
老人理直气壮地说:
“我可是赔了一个养鸡场在你身上呢。”
“……”
……
面摊老板看她坐下许久,也没催她点餐,只是手法娴熟地收钱,揉面,不洗手,像扔飞碟一样,极其潇洒地朝面碗里扔了一只荷包蛋。
大约是附近码头的工人经常坐在他这里聊家常,他已习惯提供免费的座位。
手机黑色光滑的屏幕如同一面镜子,映出她身后男人的侧面。
男人帽檐压得很低,逆着夕阳,他的脸藏在阴影里,只能看到一个光洁的下巴。
但一个人的姿态和风度,就是有这样的奇效。
自这个男人坐下后,她再用同一种眼光看向同一个方向——旧码头、生锈的桅杆,还有那些扬不起的帆。
画风立刻就不一样了。
衣冠楚楚的男人往那里一靠,那些上一秒仍破败的事物,下一秒,立刻有了油画的质感。
她抬起头,佯装看菜单,目光却不动声色地盯着手机屏幕上,男人的侧影。
风衣有点旧,右手袖口磨痕明显,左手手肘细微处发白——这件风衣的主人是左撇子。
……但不是他。
鞋子崭新,鞋带系得凌乱。
……匆忙出门。
跟踪她走了这么远的路,鞋面上却没沾上多少灰。
……教养良好。
衬衫领口别了一根精致的银树枝,顶端镶蓝钻。白色衬衫。胸前口袋里放了一根黛蓝色细长的钢笔,笔帽也镶了一圈钻,很可能是真的。
……身家颇高。
连袖口也是精细的。
那是一枚蓝色水波纹路的袖扣,恰好与他长裤的颜色相得益彰。
说起来,他身上每一样小饰品,都带着一点蓝色。
……轻度偏执。
从下午一点到现在,近六个小时,只要她回头,都能看到那个人,他跟着她去了同一家书店,在书店里点了同一款咖啡,要了同一份甜点,看了同一本书,又和她同一时间出了店门。
……有点变态。
男人又从桌上的纸巾盒里抽出几张,这次却没用来擦拭桌上的油渍,而是仔细地铺在桌上,确保油污不会弄脏他的书,这才把书放上去,随意翻阅起来。
隔着一小段距离,李文森清清楚楚地看见,书的封面上,一行烫金的字:
《精神疾病与心理学》
米歇尔·福柯
下册
……
李文森垂下眼睛,看着被自己随手扔在桌上的书,同样的烫金大字——
《精神疾病与心理学》
米歇尔·福柯
上册
……哦。
他还与她买了同一本书的上下册。
她甚至没有看清他是什么时候付的钱,只是等他从书店出来后,他手里已经拿了那本《精神疾病与心理学》。
这是什么?
角色扮演?精神约会?
还是,传说中的被爱妄想症……declerambault’s症候群?
他藏身在她身后的人流中,不远离,也不逼近,举止大方随意,就像……
就像牧羊人在远远地看着他的羊。
牧羊人和羊的关系很奇怪。
狼吃羊肉,牧羊人也吃羊肉,牧羊人比狼吃得更多,因为他们不仅自己吃,还要卖给别人吃。
可是,羊群只躲避狼,却乖乖听牧羊人的话。
真是匪夷所思。
……
放在桌面上的手机忽然震动了一下,偏离了它原本的位置,一行黑色的字体,以一种冷冰冰的姿态,出现在她眼前:
“冰箱里所有的食物在一夜之间连同包装袋一起蒸发得无影无踪,我需要解释,文森特。”
李文森:“……”
她迅速拿起手机,对已经从养鸡场的盈利模式聊到路易十四和法国大革命的老人说:
“我有消息进来了,等一下再聊。”
“等一下?哦,小文森,你的等一下就是等到太阳系都爆炸。”
老人义正严辞地责备她:
“我们才打两个小时电话,你居然就要挂我电话?最可恶的是,你没答应我的遗愿就算了,居然连一句\'我很想念你,父亲\'都没有说,就企图蒙混过关……”
李文森:“我很想念你,父亲。”
“……”
终于听到自己想要听到的话,老人瞬间切换回法国绅士模式,干脆利落地说:
“我也很想念你,女儿,祝你安好,哦呵呜哇呵。”
“哦呵呜哇呵”是法语中的“再见”。
然后“啪”地一声挂了他的老式听筒电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