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揽江来传紧急军令的人并不肯进入中军大帐,反而要梁建琛出营相见。这让他感到万分奇怪。但还是立刻随着副官疾步迎出来。只见来的不止一个人,乃是一支二十余人的队伍,且并不像以往飞骑传讯,传令官策马赶来。这次除了领头一人骑马之外,后面都是步兵。大家扈护从着一辆马车。车身坚固,车轮比寻常马车厚约一倍,不是寻常轻便的车辆,看来似贵胄出巡是为了要车身稳定才使用的那种马车。梁建琛不觉奇怪:是什么重要的人物从揽江来到这里?
正准备到车前去行礼参见。那领头的士兵已经跳下马来,上前道:“大人,不要近前来。这车很危险。”
“危险?”梁建琛奇怪:难道车里是染上瘟疫的病患?
士兵不待他发问,已经先解答了:“车里是火油——并非寻常用的哪一种,稍稍震荡就会爆炸。”
“吓!”梁建琛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开些许,“这么危险的东西,你们运来做什么?”
“卑职等奉罗总兵的军令。”那士兵回答,“要炸毁青蛇沟,阻断敌人的来路。”
炸毁青蛇沟?梁建琛和其他在场的士兵都惊讶不已,虽然这边战事失利,八千兵马损失了千五人,但只要沉着应对,应该还是守得住这个关口的。何至于到了要炸毁青蛇沟来拦截敌人的地步?再说,青蛇沟山岭险峻,又不是砖头砌成的堡垒——哪怕是当时引爆了揽江要塞的兵器库房,也没有将整个要塞炸毁。青蛇沟的石头山,哪儿是说炸就能炸的?
传令的士兵似乎料到他会有疑问,解释道:“这种火油不同寻常,是工兵营新近依照红毛藩鬼的配方制造的——先前不是报说工兵营的作坊发生了大爆炸吗?其实是消息传错了。大概一个多月前,有几个红毛藩鬼来到江阳的港口,兜售藩邦货物,又吹嘘自己有通天的本领。刚巧就被工兵营的许都尉撞到。许都尉听他们吹得神乎其技,说这种火油只要一匙羹就可以开山。他就叫那几个藩鬼拿火油来演示。藩鬼说,火油不便长途运输,怕海上颠簸,把自己的船给炸沉,只能现做。许都尉就借了作坊让他们制造,末了,又去无人的地方试验,果真把一座小山都夷为平地——这就是咱们在河这边所听到的那次爆炸了。许都尉见藩鬼所言非虚,就重金向他们买下火油的配方,也学习的制造的方法。还想出用铅块稳定运送的木箱,以至于这火油也可以运输各地。石将军和罗总兵皆以为,青蛇沟长久守下去,耗时费力,倒不如直接炸毁,封了敌人的来路,亦可以震慑敌人。”
世上竟有如此厉害的事物!梁建琛虽然看不到其模样,但也禁不住对着马车啧啧称奇。想这青蛇沟,虽然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天险,但是他们如此守株待兔下去,也不是办法,还要时时提防被敌人暗算。如果炸毁了,司马非的部众便绝无可能通过,而向垂杨的人马若然埋伏在峡谷之内,也就一并送上了西天!
想到可以为自己方才所受之辱出一口恶气以及为死在杀鹿帮刀下的千百名士兵报仇雪恨,他自然感到万分的痛快。旁的士兵也都欢欣鼓舞:“人说高手以一敌百,这玩意儿岂不是以一敌万?先前造出了火炮,已经威力无穷。不过可惜楚人也有。现在这玩意儿,他们可没有,若是能用在火炮上,一炮打出去炸平他们一座城,那才叫痛快!”大家摩拳擦掌,直问那传令的士兵,几时会去炸毁青蛇沟,也想跟着去见识见识。
但梁建琛只是兴奋了片刻,就想起公孙天成和崔抱月的那番对话:玉旈云被他们所挟持,万一他们藏身青蛇沟,这火油又不长眼睛,岂会避开自己人?那可万万使不得!于是他连忙道:“且慢,青蛇沟那边还有情况未探明,不能轻易点火。”
“大人,那边还有什么情况要探?”众人都奇怪,“管那边有人没人,反正炸平了就一了百了。”
“你们不晓得!”梁建琛无法解释,只问那传令的士兵,“罗总兵命你们几时动手?我有要事须得先向罗总兵汇报!”
那传令士兵愣了愣:“罗总兵的军令自然是即刻动手,越快越好,未知梁副将有何要事?”
“这事……”梁建琛恨不得自己能飞回揽江去向罗满说明一切。可是,作为前方主将,他如何能丢下部众离去?只能一把抓住自己最信任的副官:“你速速回去揽江,跟他们一起去报讯。但有一口训你要亲自说给罗总兵一人听——当日,公孙天成在石将军面前说的话只怕是真的。人在崔抱月手中,或许就在青蛇沟。青蛇沟暂时炸不得!”
那副官莫名其妙,但见到梁建琛面色严肃,晓得事关重大,也不敢多问原委,当下就飞奔而去。从揽江来的那几名传令官却不能不继续追问:“梁大人,究竟是因为何事,青蛇沟炸不得?”
“这事暂时还不能向各位说明。”梁建琛道,“总之,我会向罗总兵交代——请诸位在营中休息,给我三天时间去查明情况。”
士兵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觉得委实难以理解。最终,领头的那个道:“好吧,梁副将既然把话说到这份上,咱们也不能强行执行罗总兵的命令。那就给你三天时间——三天过后,咱们也得向罗总兵交代。”
“三天之后,梁某定然亲自向罗总兵交代!”梁建琛抱拳,表示感谢。
“这火油甚为危险。”那领头的士兵道,“罗总兵原没打算让火油在营地里停留太长时间。如今既然要耽搁三日,请梁副将多调派些人手帮咱们护卫——火种切不可近前,便是飞鸟野兽也不能接近,以免稍有冲撞,就把整个营地的人都炸上天。”
“这个自然!”梁建琛当即调了两百人来防卫。而其余的人,他安排去窥探青蛇沟,也去南面村庄的废墟查探,务必要找到敌人的下落,再设法救出玉旈云。
只是,这谈何容易?三天的时间转眼过去,除了那恼人的哨子声呜呜不绝,他们没有再看到敌人的踪影。而且,由于梁建琛无法将玉旈云落入敌手的消息宣之于口,全军上下对于他不肯炸毁青蛇沟也感到万分的奇怪,难免就开始有了议论。有的人说,只怕是敌人神出鬼没,并不在青蛇沟里,炸了也是白炸。又有人说,青蛇沟本是天险,如果炸塌了,反而不能据险以守,到时天险变了通途,得不偿失。还有人传得更离谱些:莫不是梁建琛当日在敌人手上中了什么妖法,令他变成了敌人的傀儡,已经失去常性?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但所有人对那红毛藩的火油感到好奇与期待。轮值守卫的,都向揽江来的详细打听火油的威力。没能轮值去护卫的,若是得闲,也会到附近去远远地看一看,想象一下其爆炸起来的壮观景象。“虽然都说狭路相逢勇者胜。但是有了这种厉害的兵器,以后就不需要和敌人狭路相逢了。”士兵们议论道,“从前我军所向披靡,靠的固然是弓马本领,但也得益于咱们的强弓、硬弩、利箭。后来又有了火炮——如今再加上藩鬼的火油——战场之上,拼的还是兵器。内亲王让工兵营潜心研究兵器,实在是有远见!”
这种议论无疑加剧了梁建琛的焦虑。三天的时间过去,他要怎么交代?
所喜,三天后,正当他热锅上蚂蚁一般不知所措的时候,他的副官和那几名信差从揽江回来了——风尘仆仆,可见是疾驰而去,又疾驰而回。“怎样?罗总兵有何决断?”他急切地问。
“罗总兵往镇海去了,咱们没见着。”副官回答,“只见到内亲王的军师郭先生……”
“什么?”梁建琛感到惊讶又失望,正想责备副官为何不追去镇海。却见郭罡从外面挑帘子进来——大概是坐着轻便的马车奔波而来,衣衫不整,显得更加猥琐了。
“郭先生他老人家跟着来了……”副官这才说完后半句话。
“梁大人,有礼,有礼!”郭罡作揖,三角眼分明是笑,但却又好像是眯缝着在打量人。
梁建琛当日虽然听石梦泉亲口承认这丑陋的男人是玉旈云的军师,但心中还有有些奇怪。后来自己九死一生逃离杀鹿帮的掌握,又打听到玉旈云落入崔抱月之手的消息,就对郭罡产生了厌恶——当日此人一口咬定玉旈云回到了樾国,却其实是蒙骗众人。肯定是他和石梦泉私下里商量,建议石梦泉攻打平崖,这就是推着石梦泉掉进司马非的陷阱中啊!此时见到其人贼眉鼠眼地出现在自己的面前,忍不住发作道:“你来做什么?”
“自然是来帮大人解惑呀!”郭罡笑嘻嘻,“听说大人被楚国的奸贼给算计了——公孙天成,杀鹿帮,还有崔抱月?啧啧,楚国下三滥的人物差不多都到齐了!”
“说什么废话!”梁建琛屏退了副官等人,对郭罡不客气地斥道,“你当日口口声声说内亲王回到了樾国,但其实她已身陷盗匪之手。哪怕是为了稳定军心,不得已才要隐瞒,却也不能不查探清楚就让石将军前往平崖,你……”
他连珠炮似的指责还未说完,郭罡已笑着摆摆手:“梁大人少安毋躁。你怎知老朽当日是为了稳定军心在撒谎?你听到内亲王身陷敌营的消息,又可有查证?”
“我怎么没有查?”梁建琛几乎跳了起来,“我这三天来派了多少人出去,把这附近都搜遍了,连青蛇沟里面也找了。就是想要找到内亲王。”
“没有找到吧?”郭罡还是笑眯眯,“连敌人的汗毛也没捡到一根,是不是?”
“你还笑得出来?”梁建琛暴怒,“现在罗总兵的人等着要炸毁青蛇沟——万一内亲王就在沟内,可如何是好?”
“放心,内亲王不在青蛇沟里。”郭罡道,“大人被公孙天成这老狐狸给骗了。”
“那内亲王在哪里?”梁建琛道,“你说她回到了樾国,就拿出真凭实据来,否则军心就要乱了!”
“真凭实据?”郭罡冷笑,“这玩意儿有何意义?若要诓骗你,可以假造出许多的证据来——当日公孙天成只身来到揽江,不是手中握着许多所谓的凭据吗?揽江的军心乱了没有?其实军心如何,看的不是凭据,而是将士们自身——当日石将军已亲口斥公孙天成一派胡言,将他赶出了揽江去,全军上下无人将这老头儿的浑话当真。梁大人今日倒是宁愿信公孙天成却不相信石将军了?公孙天成的目的,就是想要乱我军心,梁大人拒不执行罗总兵的军令,每天像困兽一般在营地里兜圈圈儿,又派士兵频频出去漫无目的的搜索,令到大伙儿诸多猜测——这不是扰乱军心是什么?”
梁建琛一时被他说愣了,片刻,才反驳道:“你休要诸多诡辩——内亲王如果人在樾国,听到军中有此谣言,为何不出来辟谣?内亲王在樾国何处?我要去见面内亲王!”
“放肆!”郭罡厉喝,“内亲王在何处,为何要让你知道?她不召见你,你岂可擅离职守去拜见她?而且,军中何来谣言?石将军已经赶走了公孙天成,揽江军营风平浪静,莫非是青蛇沟这里传起谣言来?是梁副将你传的吗?扰乱军心,你该当何罪?”
他疾言厉色,贼魅鼠目的面容竟满有威严,令梁建琛忘记面前不过是一介布衣,根本没资格喝斥自己。情急之下,不去驳斥,反而辩解道:“我如何扰乱军心?我半句都不曾向人吐露,就是派心腹去揽江传信,也没有向他说出详情。为的就是避免让此消息在军中传开。”
见他着急,郭罡的面色反而缓和了下来,道:“在下并非指责大人。只不过是不忍大人铸成大错而已!”说着,靠近过来,压低声音道:“不瞒大人,内亲王现在有要务在身,已秘密前往某处会见一位对本次伐楚之战至关重要之人。她究竟去往何处、会见何人,除了护送她前往的几名贴身护卫之外,只有在下和石将军才晓得,连罗总兵也不知。楚国那群蟊贼显然是想趁此机会造谣生事,大人中了他们的奸计!”
虽然早在揽江之时,梁建琛就听郭罡说过玉旈云有要务在身行踪隐秘,此刻又听是“前往某处”“会见某人”——虽然还是谜语一般,说了等于没说,但不知怎么就感觉消息可信了许多,尤其是,连罗满这个总兵也不知道内情,他作为一介副将,不能听闻详情,也不算奇怪。登时心中的气恼少了许多。“果真如此?但楚国蟊贼可说得煞有介事呢!”
“倒是怎么个煞有介事法?”郭罡笑问,“大人你行事谨慎,信写得简短,派来的那几个人说得也不清楚。在下来到这里,就是想再问问大人,当时的情形究竟是怎样的?还望详细同在下说一回,也好让在下揣摩敌人的动向。”
“当时我被他们绑住……”梁建琛即将自己荒村被困的经历简短地说了一回。
郭罡听后,哈哈大笑:“大人,如今听你细说,在下更加确定你是被骗了——当时荒郊野外,大人中了迷药被挂在树上,公孙天成和崔抱月聊什么不好,却偏偏要在大人的面前提起内亲王——而后,大人就福星高照,恰巧被毒蛇咬了以毒攻毒解开了迷药,又恰巧向垂杨来到将所有人都引了开去,让你可以躲在死人堆里,而所有的人都被向垂杨的部下和杀鹿帮中人杀光了,偏偏大人安然无恙,可以赶回来报信——世上哪儿有这么多‘恰巧’?可见,是公孙天成特地安排,说了一番谎言给大人听,想让大人大危急之时不去思考其中荒谬之处,急急将此消息带回军中,扰乱我军心。幸亏大人行事谨慎,虽然心中有所怀疑,也没有将这消息泄露出去。这就让公孙天成的奸计不能得逞。”
“啊呀!果然阴险!”梁建琛跺脚。
“这就是楚人的蟊贼本性。”郭罡道,“公孙天成上次跑来,当着大伙儿面说他挟持了内亲王。当时鄙人就已经揭穿了他的谎言。他不死心,又故意要在大人面前说一回,借你之口,把这谎言再往咱们军中传一次。试想,如果他真的挟持了内亲王,早就派使臣去和我国皇帝陛下交涉,何必一而再再而三地向咱们传讯?他的动作越是多,越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他根本就是想借着内亲王不在军中亲自指挥的这一段时间,扰乱我军军心!而且,他还特意要和崔抱月在大人面前假装闲聊——这是因为他知道内亲王在楚国境内广布眼线,楚国朝廷内外大小人物的底细都被摸得一清二楚,但凡我军将领必然晓得,崔抱月是个蠢钝鲁莽的女子,不擅长做戏骗人,所以听到他和崔抱月闲谈,多半不会起疑。而那辣仙姑则是个八面玲珑的妖妇,若她和公孙天成一唱一搭,就会让人多长个心眼儿,怀疑这是不是在做戏。若不是崔抱月率军来到,我想公孙天成应该会选择和直肠直肚的邱震霆一同演戏——哈,这老头儿以为用这么拙劣的手段就可以骗到我们,实在也太小瞧人了!程亦风竟倚重此等三脚猫谋士,难怪他会从尚书大学士一夜之间变成七品芝麻官。可笑可笑。”
梁建琛原本没想到那么多。若是辣仙姑和公孙天成在他面前闲谈,他只怕也信了。如今听郭罡细说其中玄妙,一方面羞得无地自容,一方面也庆幸自己生性谨慎,才没有惹出大祸。赶忙附和道:“不错,我也是因为想到崔抱月有勇无谋,多半不会使计骗人,这才被他们蒙蔽。”
“大人——”郭罡收起了笑容,严肃道,“敌人越是搞这些旁门左道,就越是说明他们没本事和咱们正面交锋。现在向垂杨的那一小撮人,想方设法要扰乱我军,好等司马非前来救援。他们最怕的,莫过于我军对他们进行正面打击——依鄙人只见,他放迷烟也好,能驱使野兽也罢,什么奇门遁甲,其杀伤力委实有限。咱们烧山没有能够烧死他们,现在应该当机立断,用那藩鬼的火油炸毁青蛇沟。无论向垂杨是否藏身其中,先断了司马非的通路,也震慑敌人,随后再追击其余部,彻底断绝他们对揽江的威胁。”
“正该如此!”梁建琛道,“我这就……”
话还未说完,外面忽然传来喧哗之声,有个小校慌张闯进来:“大人,不好了,士兵之中不知为何传起了谣言……大家都……都鼓噪起来了。”
“什么谣言?”梁建琛颇不耐烦。
“他们说……说内亲王被楚国蟊贼绑架了……”报信的小校战兢,“都嚷嚷着说要去杀尽蟊贼救出内亲王。”
梁建琛的面色立刻变得煞白:“怎……怎么会有……如此荒唐的谣言?”他瞥了一眼郭罡:眼下如何是好?
郭罡只是微微蹙了蹙眉头,随即道:“消息可传得真快!老朽正是为了这事从揽江赶来的。传闻都是怎么说的?”
那小校愣了愣,梁建琛更是不知要说什么好。郭罡踏前一步,厉色问道:“问你话,为何不答?士兵们到底是怎么传言的?”
“他……他们说向垂杨和那群楚国蟊贼……杀鹿帮,还有……那个民兵的首领崔抱月,挟持了内亲王。”小校不敢隐瞒,如实禀报,“他们就藏身在……青蛇沟里。说已经在平崖设下陷阱,只等石将军掉落全套。而他们……”以下所说,和梁建琛听到的差不多。
梁建琛不由冷汗涔涔而下,转头看着郭罡,无声辩白:消息可不是我泄露的!这下军心大乱,要如何是好?
郭罡却露出了仿佛忍俊不禁的表情,但只是一瞬,随即正色道:“消息是从何处传来?”
“这个……卑职不知。”小校道,“据说……据说是有当日追随梁大人扫荡荒村的士兵,曾听楚国毛贼如此议论。后来从死人堆里捡回一条命,就拼死回来报讯。卑职听到传言,已经让人去找这士兵来问话,不过,还没找着……”
“是么?”郭罡的语调有些微妙的讽刺之音。
“这……这传言不会是真的吧?”那小校问,看看梁建琛,又看看郭罡。
梁建琛不知如何回答,只能也用眼神询问郭罡。
“这传言是真是伪……还有待辨别。”郭罡缓缓道,“不过,这人听到的,简直和梁副将向罗总兵报告的一模一样啊!”
“啊?”小校惊讶。梁建琛也呆住,全然被郭罡弄糊涂了。
还偏偏就在这个时候,外面又有士兵来报,说那从荒村九死一生逃回来的士兵找到了。“那还不快带进来!”郭罡命令。
士兵见他说话满有威严,而梁建琛也未反对,便得令而去。不时,领着一个几乎遍体鳞伤的士兵走进来。“大人,小的总算有命回来了!”那士兵“噗通”跪倒,声泪俱下地将自己如何从死人堆里逃命的经历说了一回——据他所说,当时有几名战友倒在他的身上,所以楚人乱刀砍杀樾军士兵时,他才幸免遇难。又因他扑倒的地方距离梁建琛不远,所以也听到了公孙天成和崔抱月的对话。脱身之后,他就冒死尾随楚军,来到其藏身之处——就是青蛇沟的一处山洞。“那山洞地势奇特,洞口在上,有小径通往山体深处,他们藏身腹地,空间宽广,也不知到底有多少人马。正因为洞口在上,敌人在下,咱们的烟雾都是朝上走的,所以,他们丝毫也不受影响。”
原来如此!在场诸人恍然大悟。这么些日子来努力放火烧山,算是白搭了。
“楚国的地盘,果然还是楚国的蟊贼熟悉些。”郭罡道,“你可有亲眼看见内亲王在那山洞之中?”
“山洞守备森严,小的虽然冒死去到洞中,却没有看得太真切。”那士兵回答,“原也想查探明白,可我毕竟只有一个人,万一被楚军发现,就没法活着回来报信。”
梁建琛以为郭罡要怪罪这士兵怯懦畏死——那自己当日连跟踪都不敢就径自跑回来,岂不是更加孬种?于是抢着道:“你这样决断并没有错。自然是报讯要紧。大局为重,不能乱逞英雄。”
“不错,实在是值得嘉奖!”郭罡竟然也露出了赞许之色,“你历尽万难才回来,先去休息片刻。咱们也要布署一番,稍后,请你带路,去将那群楚国蟊贼一网打尽。”说时,吩咐将这士兵带出去。待他们走到门口时,又补充了一句:“内亲王深陷敌营之事,不知真伪,切不可再与人说——这可关系到军心的稳定。否则,未待咱们查明真相,只怕已经被敌人发现,自身难保了。”
那士兵和小校都点头答应,出了大帐去。没了闲杂人等,梁建琛便转眼望着郭罡:“郭……郭先生……你方才不是说公孙天成撒谎吗?怎么对这士兵又不说出实情?”
郭罡嘿嘿笑了笑,不答反问道:“大人,如果公孙天成不是撒谎骗人,一切都是真的,大人会如何决断?”
“自然是立刻挑选精兵,去青蛇沟营救。”梁建琛道,“难道任由他们挟持内亲王,还要眼睁睁看着石将军去平崖掉入陷阱吗?”
“不错。”郭罡颔首,“如果大人挑选精兵,谨慎起见,应该派遣三百人深入青蛇沟,而其余人马就会在入口出埋伏等待,只要救出内亲王,就立刻将敌人一举歼灭——老朽说的没错吧?”
“这样布署,有何不妥?”梁建琛问。
“没有什么不妥。”郭罡道,“大人的布署太合理,在下猜得到,公孙天成也猜得到。或者不如说,是公孙天成希望大人会如此行动,所以才特意派了个细作前来同大人说这样一个故事。”
“细作?”梁建琛愕然,“何以见得?此人操北地口音,身形也不像是楚人。”
“那是自然。”郭罡道,“既是细作,自是精挑细选再万般锻炼——想内亲王派在楚国的细作,不也是个个似足了楚人?”
“这个……”梁建琛答不出来。
郭罡又冷笑着接下去道:“大人或许会说,此人伤痕累累,叙述的经历也与大人的遭遇吻合。可是,苦肉计谁人不会?而且,大人不觉得他说的也太完美无缺吗?唯一的缺憾,大概就是他没有只身潜入山洞,亲眼看到内亲王——但若然他这样说,只怕大人追问,他反而会露出破绽,推说势单力孤,倒显得合情合理。这也是公孙天成的高明之处。所以,大人只管放心好了。正如在下一直跟大人强调的——公孙天成越是处心积虑做戏,越是说明他连内亲王的一根头发也未见过。在下可以担保,他应该是在青蛇沟附近设下埋伏,等着大人的精锐进入谷中,再等我部众分散到山口,他们就来个各个击破,轻松击溃咱们的防线。”边说,他边走近梁建琛案上铺着的地图,一壁端详,一壁口中念念有词:“不错了,若我军在此埋伏,公孙天成只消在南面部署三百人……嗯,之后再转战西南……这里的地势简直绝妙!”
梁建琛看着面前这贼眉鼠眼的男子,时而皱眉思索,时而掐指计算,举止全然像是个江湖骗子!玉旈云怎么会拜这样一个人为军师呢?不过这人的分析丝丝入扣,自己满腹的疑问,已经被一一料中。对于公孙天成的布置,其猜测也多半不错吧?“那现在要如何?要把那细作拿下吗?”
“不!”郭罡摇头,“派他去,把公孙天成给约出来。”
“约?”梁建琛不解,“怎么个约法?”
“就让他的细作去给他传信,”郭罡道,“说咱们相信内亲王被他们绑架了,愿意跟他们谈谈条件。”
“公孙天成能相信?”梁建琛觉得这简直是奇谈。
“当然不会相信。”郭罡道,“他一定会以为咱们是声东击西,想要引他们出来,又派人到山洞中去营救——简而言之,他会以为咱们全然落入了他的圈套之中。不是已经从揽江运来了威力无敌的火油吗?只要事先在敌人可能会伏击咱们的地点布置好火油,待公孙天成来到和咱们交涉,向垂杨带兵前来埋伏,咱们就引爆火油——那整个青蛇沟都会被夷为平地。”
一切的部署就按郭罡的计策行事。梁建琛派了几个身手了得又机警的兵士,随着那细作去往青蛇沟。为免他们露出破绽被公孙天成瞧破,并不对他们说出实情,反而交代他们,事关玉旈云的安危,要他们务必谨慎。待那些人将细作带出营地之外,就调拨人马,按照郭罡的指示取出火油来,星夜去青蛇沟附近布置机关,同时也在树林草丛之中随意插些长枪与旗帜,令敌人以为是樾军中了计,在此埋伏。办妥之后,他命大部分人马后撤去安全之地,而小部分人马随同他和郭罡一起,准备去青蛇沟会见公孙天成——其实是做诱饵,好让楚军走入火油的包围圈之中。
郭罡似乎料得不错。他们准备停当时,细作和几名士兵都回来了,说公孙天成同意赴约,就在青蛇沟入口处,那儿有三块巨石,犹如山沟的大门,进可攻退可守,对楚军十分有利——就连这见面的地点,也和郭罡所猜分毫不差。梁建琛简直要把丑陋的男子当成半仙来拜了。
如此,就在郭罡来到青蛇沟后的第三天,他又坐上了轻便的马车,跟着一支三百人的队伍,与梁建琛一起,往青蛇沟的三块巨石而来。他们抵达的时候,公孙天成已经先到了,身边杀鹿帮诸人紧紧护卫着,还有崔抱月的人马在外围守护,但并不见向垂杨。应该是已经去准备伏击我军了吧?梁建琛想——或者不如说,是应该走进火油的包围了。心中不由暗喜。
郭罡的马车在队伍的最后。他已对梁建琛说了,他不宜出面,因为公孙天成若是晓得交锋的对手是郭罡,只怕会多算几步,那便不容易上当了。于是,所有的交涉要由梁建琛出面——至于该说什么,郭罡早已交代妥当,梁建琛也花了大功夫牢记于心。这时,他见到了公孙天成,就又在心中把该说的话复习了一回。接着,才拿出他作为一军之主帅应有的威严,喝斥道:“你们把内亲王关押在何处?她身份贵重,若是伤了分毫,我过皇帝陛下必然要你们楚国全国上下跟着陪葬。”
“哈哈哈!”大嘴四仰天大笑,“你们若有本事让我全国上下都陪葬,就不会这样灰溜溜地来这里求咱们了。既然是来求人的,就要拿出一点儿求人的样子来,这样吆三喝四的,咱们听着可不舒服——心里一不舒服,就不晓得会做出些什么事来了。”
梁建琛只是按照郭罡的嘱咐拖延时间。即正色道:“你们说要拿内亲王的性命来和咱们谈条件,那至少要让咱们知道内亲王安然无恙吧?”
“她现在安然无恙,不过再过一阵子,可就说不准。”大嘴四道,“你是她的部下,自然晓得,她百病缠身,如若心情郁结,那难免又要多添一层病痛。所以,上次公孙先生已经跟你们说了,要你们立刻撤出揽江、镇海。你们非但不听,还跑来青蛇沟挑衅,一路烧毁咱们良田无数。这笔账要怎么算?”
“撤出揽江、镇海,这并非我梁某人可以做主。”梁建琛按照郭罡的话说道,“内亲王既然不在,南征统帅便是石将军。此事,我须得向石将军禀报——而石将军上次已经听你们说过一次,却并不相信内亲王就在你们手中。实不相瞒,我自从在荒村与你们遭遇,又听到内亲王的消息,已经快马回报揽江。可是罗总兵也不相信。今日,你们若不让我亲眼看到内亲王,我难以说服他们二人。”
“嘿,让你亲眼见到?那也不难。”猴老三笑道,“你一个人过来,跟咱们去山谷里见见就是。”
对方会有如此提议,郭罡也早就料到。梁建琛自然也学过应对的话语:“不可!这要求太过无理!并非我梁某人胆小,只是我身为前方主将,抛下部众与尔等盗匪深入山谷,委实不妥。万一你们诓骗于我,我的性命无所谓,这些部众岂不是也要陷入险境?而内亲王自然也救不出来——你们当我是傻子么?我看倒不如你们将内亲王请出来——我只有三百人马,总不能就这样硬从你们手中抢人。”
“呸!什么三百人马!”邱震霆吼道,“你以为咱们不晓得?你一定事先在这附近埋伏了不少人。咱们带了玉旈云出来,还不当场被你们抢了去?”
你们才是在附近埋伏了许多兵马呢!梁建琛想,嘴上却继续按照郭罡教的说下去:“那你们说要如何?总得让我眼见为实。”
杀鹿帮诸人都望望公孙天成,显然是要老先生拿个主意。公孙天成就拈了拈胡须,道:“梁副将称吾等为盗匪,实在大为不妥。杀鹿帮的诸位英雄都是朝廷命官,崔女侠也是诰封的命妇。先老朽去往揽江大营,石将军虽然对老朽十分不客气,但还是秉承‘两军交战不斩来使’之道义,让老朽平安离去。梁副将如果跟着咱们到青蛇沟里去,咱们自然也会礼尚往来,不伤你分毫。你的顾虑,实在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梁建琛不应话。郭罡交代过,切不可跟着楚军回到青蛇沟内,否则火油爆炸起来,他也跟着粉身碎骨。
“梁副将说自己乃是前线主帅,不可贸然丢开部下,这也十分有理。”公孙天成道,“咱们若是非要你独自进入青蛇沟,也的确强人所难。不然你另派一个信得过的人替你跟咱们走一趟,如何?”
这种提议当然也在郭罡的意料之中。梁建琛就指着那细作道:“甚好,你去。”又装模作样交待一番——按照郭罡的猜想,这应该正中公孙天成下怀,可以招回自己人,以免在楚军进攻之后让他遭受池鱼之灾。而在樾军,这也是求之不得的,正好可以利用火油将这个细作一并除掉。
却不想公孙天成大摇其头:“不,此人不过是个普通小卒,还未够分量。若要说服石梦泉和罗满,得有一个在他们面前说得上话的人——譬如,玉旈云的军师郭罡,那就再合适不过了。”
这可在梁建琛的预计之外,不由怔了怔,道:“郭……郭先生?他人还在揽江,一时怎么请得过来?”
公孙天成轻轻一笑:“梁副将,你我同在青蛇沟,互相窥探也有一段时日了。你日日派人查访咱们的下落,难道咱们就不会派人去探探你们的虚实吗?老朽已经知道了,郭先生三天之前就来到了青蛇沟,你怎么说他在揽江呢?”
梁建琛听言,冷汗不由涔涔而下,暗想,公孙天成既然知道郭罡来到我的营中,是否也洞悉了郭罡的计谋?啊呀,那我们今日岂不是会无功而返?楚军又会否有了新的布署,趁着我只带了三百人,就将我们扑杀于此?越想越心惊,一时也拿不定主意是要让郭罡现身于公孙天成周旋,还是自己硬撑下去。
正没摆布,公孙天成又接着道:“我如此提议,也是为了梁副将好——你应该晓得玉旈云的脾气,是宁可自己死了,也不愿意撤军。你们这些做部下的,虽然心里为她担忧,但无论是谁做出决定要以撤军来换回她的性命,只怕日后她知道了,就会大为光火,那你们难免会好心被当成驴肝肺,吃不了兜着走。这郭罡是她的亲信军师,又有三寸不烂之舌。若是让郭罡前来,一则见面之后,可以令石梦泉和罗满信服,二则可以劝劝玉旈云,让她保命要紧,自愿撤军。这岂不是一举两得吗?所以,我劝梁副将,不如回营地去和郭罡说说老朽的提议,我们约定明日再见,如何?”
咦?这样看来,公孙天成是不知道郭罡已经偷偷跟在队伍之中?梁建琛的心中一喜。且正在这个时候,有个士兵附在他耳边悄悄道:“敌人已经上钩了!”这士兵乃是先前派出去侦查的,就等着确定向垂杨的部队来到火油的包围之内。梁建琛怎不大喜过望:看来敌人完全没有看出他们的计划!是他们撤退的时候了!还偏巧这时候公孙天成打发他回去找郭罡——本来郭罡也设计让他们全身而退的方案,但是诸多周旋,可不比眼前这样大摇大摆。这还不是老天相助?
他心中的兴奋几乎按奈不下——今天一举将向垂杨、杀鹿帮和崔抱月歼灭于此,这个功劳比罗满拿下揽江、石梦泉夺得镇海,也不相上下了!于是答复公孙天成:“好吧,既然你们执意要郭先生出面,我也只能回去请他。约定明日午时在此重会——请你们务必照顾好内亲王。”
公孙天成笑着拱拱手:“你放心。活着的玉旈云是我们的筹码,死了的玉旈云对我们一点儿用处也没有。明日再见!”
梁建琛也拱手作别,命令队伍调头回去。虽然他很想策马飞奔,立刻逃出火油的包围圈再看看敌人怎样被炸上天。但他还是忍住了,让士兵保持队形,且注意防范敌人偷袭,有序地从原路撤退。尽量让行动看起来真像是从敌人的包围圈中谨慎离开,以免楚人瞧出破绽。
如此,一直走出了一里地,他才吩咐大家加快步伐,同时也让人去点燃引线发动机关,引爆青蛇沟的火油。
可这时候,前面的队伍忽然停下了。问士兵何事,答曰,是郭罡的命令。梁建琛心中奇怪,即策马来到最前面。见郭罡已经从马车里下来了,劈头就问:“大人,怎么撤退的方式和咱们先前计划的不一样?”
“那是因为楚人正好有个提议。”梁建琛就将方才的事都说给郭罡听了,“先生在队伍的最末,未曾听到——先公孙天成说他知道先生已经来到青蛇沟时,我还以为坏事了呢。原来虚惊一场。”
郭罡的眉头皱了起来,面色变得凝重。
“郭先生,有何不妥吗?”梁建琛立时也觉得有些心虚。
“但愿没有什么不妥。”郭罡道,“不过,若真有变数,此刻箭在弦上,不能不发,咱们也只能先按计行事,之后再看看需要有何其他的应对。”
“我瞧着楚人也玩不出什么旁的花样来。”梁建琛说道,“只要火油爆炸,整个青蛇沟都被夷为平地,他们难道还能飞天遁地?点火!”
一声令下,弓箭手就瞄准预设的机关射出火箭去。他们都是军中百发百中的神射手,虽然那机关是设在十几丈开外几根孤零零竖起石柱上,还是立刻被点燃了。这之后,大约还有一炷香的功夫,火油就会爆炸。梁建琛自然吩咐大家全速撤退。
可是也就在此刻,忽然见到青蛇沟方向升起一枚绿色的烟花。虽然这是正午时分,但诡谲的青绿色还是十分醒目。楚军在给什么人发信号?此刻也顾不了那么多,还是撤离要紧!梁建琛于是率领部下使出吃奶的力气,拼命向前奔。要利用这一炷香的功夫,能跑多远就跑多远。
也不知奔出了几里地,一炷香的时间差不多到了。更加不敢停歇,但难免一边撤,一边竖起耳朵听背后,等待那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可是,他们又跑了半柱香的功夫,青蛇沟那边还是一点动静也无。大家的心中不禁犯起了嘀咕:难道是机关失灵?还是火油在运送的途中湿了水、漏了气,或者遭遇了什么其他的变化,以至于不能爆炸了?大家的脚步也都渐渐慢了下来,最终,都站定了,回头眺望。青蛇沟的峭壁在天幕下静静地耸立。
“郭先生,你看,这……”梁建琛既失望又不安,“我们要不要回去看看?”
“不。”郭罡摇头,“谁也不知道青蛇沟那边是什么情况。贸然回去,非但于事无补,还会将自己推入险境,我们还是……”
话还未说完。忽然远处传来闷雷一般的巨响,接着,他们脚下的地面也微微震动起来。梁建琛等将校们的坐骑受了惊,悲鸣踢踏。有几匹甚至把骑手摔下了马。为免马匹乱窜,再踢伤人,士兵们赶紧扑上去,拉住了马缰绳,几人合力,才将这些畜生制。稳住局面,定定神,大伙再望青蛇沟那边,只见白烟滚滚,峭壁似乎塌了半边。不由欢呼雀跃起来:“你奶奶的,还以为炸不了,原来是咱们算错了时间!”
“这可好!”梁建琛当然也松了一口气,“虽然是炸迟了,但是楚国蟊贼应该还都在青蛇沟附近,这也足够将他们送上西天了!”
“但愿如此。”郭罡的面色仍是十分阴沉,“还是先赶回去与大队人马会合,稍后再确定青蛇沟的情况。”
士兵们都兴奋难耐,连被马踢伤的都忘记了疼痛,又整顿队伍往回走——因梁建琛担心营地也会受到爆炸的震荡,先已让大队人马向南撤离重新扎营等待。众人此时也便折往南方。一路上,兵士们都嘻嘻哈哈地猜测青蛇沟楚军的惨状,定然是血肉模糊,无法辨别,恨不得立刻就去亲眼瞧一瞧——最好将他们的残骸拿来包肉包子,吃下肚来解恨。本来樾军行军,军纪严明,不可喧哗吵闹。但梁建琛觉得自己此番率兵前来已经窝囊了太久,终于出了一口恶气,应该庆祝一番,是以并不约束士兵,由得他们粗言秽语。
如此又行了十数里地,就快要接近新的营地了。大伙儿正欢声笑语,猛地又传来“轰隆”震耳欲聋的巨响。这一次,可比先前还要猛烈,真真地动山摇。大伙儿不仅又被摇晃得摔倒在地,两耳更是被震得嗡嗡轰鸣,好一阵子什么也听不见。过了差不多有一盏茶的光景才慢慢缓过劲来,摇着昏沉的脑袋互相望望,并咒骂道:“他娘的,敢情是咱们的机关没安置好,之前只炸了一处,这会儿其余的才爆炸。走这么远都被震倒,这火油果然威力无比。”
梁建琛这一次被摔得七荤八素。而郭罡的马车也因为马匹受惊被掀翻。他好半天才从车厢里爬出来,额头蹭破了皮,鲜血长流。“哟,郭先生,好歹也是上了战场流了血啦!”梁建琛玩笑,“这下子楚人只怕被炸得连尸首都找不着了。”
郭罡按着额头的伤口,环视四周。天空已经失去了秋日的湛蓝,滚滚烟尘将他们笼罩。
“这爆炸好像不是青蛇沟的方向。”他皱眉。
梁建琛也四下里望望——周围是被他们烧毁了一半的树林,焦枯的树干横七竖八地倒卧着,本来已经难辨方向。此刻天空昏暗,烟尘蔽日,瞧不见远处青蛇沟的峭壁,就更加分不出东南西北了。“是吗?”他狐疑地,“不是青蛇沟还能是哪里?”
郭罡的三角眼眯缝起来,似乎是在思考,又似乎是要在重重烟幕中辨别方向。而紧接着,他的眼睛又瞪圆了,愤怒又焦急。“快,退回原路——往揽江方向走!”他跺脚命令。
“揽江?”梁建琛不解,“咱们的营地再有几里路就到了。”
“现在不能去营地。”郭罡道,“若是不想死的,就离开营地越远越好。应该是咱们的营地发生了爆炸。”
这怎么可能?所有人都惊得跳了起来。郭罡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巧的罗盘。虽然也在翻车时磕坏了些许,但并不妨碍辨别方向。他伸手一指:“那就是咱们营地的方向!”众人顺着看过去,果然是烟雾最浓的一处。这下可炸开了锅:营地里又没有火药火油怎么会爆炸?难道是着了楚军的道儿?可是观其威力,应该就是那红毛藩鬼的火油了,楚人又从何处得来?“不行!”大伙儿纷纷嚷道,“咱们得去营地瞧瞧!”
“那里只怕十分危险。”郭罡正色道,“不晓得还会不会再发生爆炸。”
“那也不能因为咱们贪生怕死就不顾手足的死活!”大伙儿咋呼,“怎么也得瞧瞧营地那边伤亡的情况。要是怕大伙儿一起去会全数遇险,那就先派几个人去探探!我愿意带头!”众人纷纷请缨。
梁建琛这时的心情比中了迷药被杀鹿帮挂在荒村的大树上还要糟糕。如果真是营地出了事,以方才那爆炸的威力来看,只怕大队人马全军覆没!虽然一切的行动都是遵照郭罡的计策,但是下命令的却是他。罪责当然还是要他来一力承担。想到玉旈云和石梦泉带兵之时,素来身先士卒,这时如果他顾念自己的安危,不亲自带队去营地查探,不仅日后见了玉、石二人无从交待,自己在军中的威信也将荡然无存。于是一咬牙:“不要争了,留下一半人保护郭先生。其余的人跟我一起去营地!”
当下,领了一百五十人往南赶去。
但其实还未等他们到达营地,就已经知道应该是无人生还了。那附近方圆一里何止是被夷为平地,竟是炸出一个深坑,又像是有鬼神用巨大的犁耙耕了地,将整片地都翻了过来,还有些枯木在燃烧着——虽然不见活人也不见尸首,但一股恶臭传来,应该就是遗体燃烧的气味。梁建琛等人虽然都是久经沙场的战士,见到如此景象,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寒噤——这岂不就是他们想象中楚人葬身青蛇沟的情形吗?没想到却应验在他们自己人的身上。心中悲痛难当,七尺男儿也不尽落下泪来。
回程的路上,没有人说一句话。
到与郭罡会合之时,天已近黄昏。留守的士兵听到营地的惨状,也是有的沉默,有的失声痛哭。郭罡反倒显得很平静。“这无疑是楚人所为。”他道,“我想,我们离开青蛇沟时,他们放的那枚绿烟花,应该就是让这边的同党准备点火。他们之所以让咱们离开,就是想待咱们回到营地之后才爆炸。所幸他们也计算错了时间,咱们才死里逃生。”
“还好咱们把青蛇沟也炸毁了!”有人恨恨道,“总算让他们也死无全尸!”
“青蛇沟那里的爆炸和此处相比,小巫见大巫。”郭罡道,“我看应该是楚人偷换了咱们的火油,大部分运到了咱们的营地来,只有一个零头或许他们没找着,才留在了青蛇沟。他们会如此做,应该已猜到了咱们的计划,又怎么会乖乖在青蛇沟等死?恐怕咱们一转身,他们也就跑了。青蛇沟那里的爆炸,也许连一个楚人都没有伤到。”
听言,众人不由面面相觑:那樾军此番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梁建琛感到烦躁又愤怒,恨不得上去将郭罡那丑陋的脸砸个稀巴烂。“郭先生你现在放这些马后炮还有什么用?”他低声斥道,“敌人会有如此诡计,你怎么早没瞧出来?现在令我军一夕折损几千士卒,这青蛇沟是守不住了,南征大计也要大大受挫——你身为内亲王的军师,你……”他本想说,你这种江湖骗子,竟然可以做军师,但最终还是忍住了,不想被其他士兵听到。
“青蛇沟即使没有被炸毁,也已经难于通行,现在暂时不需要去守了——司马非的部众不可能从那里穿山而来。”郭罡平静地道,“现在反而是应该想想,向垂杨和杀鹿帮那一伙人下一步有何打算。”
“那些死缠烂打的土匪!”梁建琛切齿道,“不将他们铲除,难消我心头之恨!”
“大人的心头之恨事小,南征之计事大。”郭罡道,“不过大人倒说中了一条——死缠烂打的土匪——我大樾国的兵队都是训练有素的将士,若是对阵楚国的士卒,并不可怕。可怕的就是遇到这些土匪,他们的行动太难猜测。还有公孙天成那老狐狸……我实在是低估了他!”
“哼!”梁建琛强压心中怒火,暗想:不是你低估了公孙天成,是我们都高估了你才对!“无论如何,咱们也还是应该去青蛇沟看看。要回去揽江向罗总兵复命请罪,也得把战况都交待清楚才是。”
当下,在原地休息了两个时辰,又趁着夜色回到青蛇沟附近。这是连日来最静谧的一夜,那恼人的哨声都消失不可闻。众人先还怕有伏兵,行动小心翼翼。一直走到了中午和楚人对峙的三块巨石附近,还是没有见到敌人的踪影。他们借着月色看看,青蛇沟的峭壁的确是炸塌了半边。石块滚落,已经将沟口狭窄的通道堵死。别说是大部队通行,就是普通旅客要翻越,也十分困难。然而那乱石堆上挂着一面旗——是先前梁建琛布置火油陷阱时为了诱敌而插在草丛里的。现在被人反转了过来,背后写着几个大字:“越此界者死。”应该是楚军在山石崩塌之后挂上去的。
郭罡就眯起了眼睛:“看来这一处的火油并非他们没有找到,而是故意留下的。咱们怕司马非穿越青蛇沟来而,其实楚人也怕咱们穿过青蛇沟而去。他们自己把青蛇沟炸塌了,没了后顾之忧。”
又是马后炮!梁建琛想。
有士兵周围巡查了一番。不见敌人的踪影,但见到之前他们自己布置的军旗、长矛等物,同时也见到了一些楚军的军旗,□□——看来之前他们以为敌人走进了自己的包围圈,却其实是被敌人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给骗了!“连一具尸首都没有找到。”士兵汇报。
那就真的是一败涂地了!梁建琛懊恼地想,真不该听信郭罡的馊主意!
“也不知敌军否则还在附近埋伏。”他道,“以咱们现在的力量,实在无法与他们一战。还是赶紧回去向罗总兵请罪吧!”
“是!”士兵们也个个垂头丧气。
反而郭罡越发淡然了,还有几分潇洒:“不必说请罪。胜败乃兵家常事。如果次次都能猜透敌人动向而百战不殆,那是神仙。凡人当了常胜将军,都是凭着运气。只要未尝战败,就总会害怕有战败的那一天。倒不如试试失败的滋味,那之后,自己不再背负常胜之名,也不会再害怕失败了。我想,无论是内亲王,石将军还是罗总兵都会理解的。”
“哈!”梁建琛禁不住冷笑——这混蛋还真能为自己开脱!“那就不是请罪,咱们回去跟罗总兵汇报,看他咱们决断吧!”
说着,招呼仅剩的三百名士兵,垂头丧气地往揽江方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