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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我饱,衣我温,息其馆,游其门。齐孟尝,赵平原,佳公子,贤主人。”
在高唐城时,明月曾听到过这样一段歌谣,世人常将平原君与孟尝君并列起来,因为二人都是靠养士而闻名的。可如今看上去,平原君似乎对已经死去十多年的孟尝君满怀愤懑啊……
等后胜告辞而去后,赵胜在这有些破败的门庭前绕了一圈,竟不由笑出声来:“孟尝君啊孟尝君,你的宅邸,当年是何等的车水马龙,宾客满门,如今竟落得如此光景,真是活该!”
平原君对孟尝君的气愤,是有原因的。
二十多年前,孟尝君靠着鸡鸣狗盗之徒的帮忙,自秦逃归,回齐国时从赵国经过,当时还是弱冠少年的平原君受赵武灵王之命,出邯郸三十里接待孟尝君。赵胜那时候对这位飞仁扬义的公子是很崇拜的,但孟尝君却干了一件让他敢怒不敢言的混账事。
原来,邯郸郊外有一些赵国人听说了孟尝君的名声,都出来围观想一睹风采,见了后却都说:“本以为薛公是个魁梧的大丈夫,如今看到他,竟是个身材短小的普通人罢了。”田文听了这些话,大为恼火,当时却隐而未发。是夜,这个县里但凡笑话过田文身材短小的人,以及他们的家人,脑袋都在睡梦中被割了去……
一夜之间死了几百人,这桩案子骇人听闻,但赵国明知道这是孟尝君门客干的好事,却不敢过问!
毕竟那时候天下之强,非秦既齐,齐国在田文带领下,南败楚相唐眛于垂沙,西摧三晋于观津,赵魏韩不得已朝齐,赵国还指望齐国对他们灭亡中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哪里敢得罪田文啊?
不仅如此,赵国还让刚被封爵的平原君礼送田文入齐,赵胜便是那时候来过这座宅邸。
如今三十年过去了,当年讷讷不敢说话的平原君如日中天,孟尝君却多行不义必自毙,已经灭族绝嗣了!
命运如此弄人,平原君不由感慨道:“凌轹诸侯,驱驰当世,那时候,天下的公子公孙,谁敢和孟尝君相比啊?可到头来,却是这番下场……唉,不过他颇能得士心却是真的,据说他的封地薛城,三十年间,各国轻侠扶老携幼去投靠他的,加起来有五六万人,至今,那里依然有许多暴桀子弟,民风与邹、鲁大为不同。”
平原君话语里带着一丝羡慕,明月却不以为然。
不过是一句不礼貌的话,就屠人全家,说明这孟尝君心眼小得跟针尖似的,行事如同一个黑社会老大。
此外还有两件事,可以说明孟尝君此人的本质。第一件事,是秦将吕礼逃亡到齐国,被任为相,成了孟尝君的政敌。孟尝君为了打击吕礼,竟然写信给秦相魏冉,请秦兵来攻破齐国,秦兵破齐后,作为秦亡将的吕礼只好又逃亡。孟尝君为了私人利益不惜牺牲齐国利益,其人的卑劣无耻已经很明显了。
第二件事,是由于孟尝君尾大不掉,齐闵王就想除掉他,孟尝君一害怕就逃到魏国,“魏昭王以为相,西合秦、赵,与燕共伐破齐,齐闵王亡在莒,遂死焉。”又一次借助于外国力量攻破自己的祖国,逼死同宗的国王,导致齐国差点灭亡,他哪里还有一点家国的观念?
所以明月便评价道:“田文此人,上不忠其君,下善取誉乎民,不恤公道正义,为私利而毁国,这种小人,顶多是一群鸡鸣狗盗之辈的头目罢了。怎么和叔父这明智而忠信,宽厚而爱人,尊贤而重士的爱国公子比?”
平原君被夸了一通,啧啧称奇道:“吾侄啊,你之前才说了句侠之大者,为国为民,难道现在要宣称,只有为国为民?才称得上贤公子?”
“这是自然。”明月指了指平原君,又指了指自己:“叔父与我,不是正在为赵国的利益而奔走么?”
“如此说来,我倒是比孟尝君强了。”
平原君乐得失笑,气也消了,同时有一种怪异的感觉,一个月前,他还把长安君当做一个小孩子,可这一路走下来,在许多事情上却开始认真听取长安君的意见。
二人现在除了叔侄关系外,在交流时,竟已平等对视了……
暗道一句后生可畏后,平原君又对明月道:“吾侄,劳累了一路,你早些歇息罢,只是这宅邸……我便不进去了。”
他仍然对这里有阴影,那一年,田文的霸道态度,大国相邦的排场,门口轻侠死士的剑戟相迎,都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平原君觉得自己住进去,会被田文的鬼魂纠缠。
明月大奇:“叔父不住这,要去何处?”
平原君面色如常,说道:“城南女闾。”
明月哑然,女闾,就是这时代的妓院,只不过是官营的,这也是齐国特色了,在管仲的首倡下,第三产业比较发达。
原来,刚才见了孟尝君宅邸的破落,平原君竟然生出了“人生在世当及时行乐”的想法。他不以为耻,舔了舔嘴唇,大声笑道:
“齐之临淄三百闾,最出名的,就是这女闾了,自从管夷吾建立后,已有四百多年。虽然世人以邯郸、郑卫之女为最佳,但我觉得,齐女新妆袨服,招接四方游客,有颇多才艺,也别有一番趣味,我三十年前第一次来,就差点想永远住在那不离开……”
“吾侄,你要不要也与我一同去女闾游玩一番?”
明月略感头痛,这平原君,真是不经夸啊。不过他这人也有个毛病,就是在那方面有很严重的洁癖,前世领导去大保健,明月都是从不参与的。
他正要拒绝平原君,却不巧正好有一辆马车路过,将二人对话听得一清二楚。
两马架辕,半封闭的车厢,厢窗外有薄纱帷幕,装饰华丽而不失典雅,车轮辚辚碾过路面,车内的人一听平原君约他刚满16岁的小侄儿去逛女闾,便发出了一声轻蔑的鄙夷……
“老不知羞,少不知耻,皆荒淫之辈……”
……
女声清泠高傲,从车中传出,声线煞是好听,但其意轻蔑,落在明月耳中,感觉痒痒的。
容不得他解释,那马车没有停留,径直驶过他们面前,往前又行了百步,停在墙壁拐角,便有竖人女婢过去迎车上的人下来,因为视角问题,明月看不到那车上的女子年龄样貌。
直到这时,明月这才注意到,那车上女子下车的地方,是与自己这座“质子府”一墙之隔的一座大宅院,门外有许多燕颔虎头、魁梧雄健的技击猛士守着,还不时警惕地朝这边看。
“那是谁家府邸?”他不由问道。
平原君也有些奇怪,问了问齐宫里派来的侍者,才奇异地说道:“原来是安平君府!”
那齐人侍者解释道:“然,孟尝君旧居太大,超过了卿大夫的规格,所以大王便将其一分为二,一半赐给安平君,另一半空了下来。毕竟那次大乱后,临淄达官贵人几乎全没了,大王复国后,好多地方都空着呢。这两宅之间,仅有一道矮墙隔着。”
平原君很高兴,大笑起来:“真巧,我与安平君素来相善,安平君前年访问邯郸时没少去叨扰我,改日等他从平陆回来了,我便带着你去拜访他,顺便看看,方才是谁对吾等这般无礼。”
言罢,这个不服老的荒淫之辈就扔下明月,迫不及待地登车离去,到临淄女闾销魂去了。
门外只剩下明月一行人,瞧了瞧日暮后行人稀疏的街面,他吸了一口雨后临淄的潮湿空气,转身迈过高高的门槛,走进这座属于他的宅邸。
“那女子,是田单家什么人呢?”
散发着刺鼻漆味的大门在他身后缓缓合拢,明月一直想着自己的邻居,却没注意到,在这条街的对面,一株苍老的槐树阴影下,一位牵着条黑犬的灰发老者,正面无表情地看着这座宅子,还有它的新主人……
等门被鲁句践等游侠儿完全关上后,呈现在明月眼前的,是一座虽然空荡,却被打扫得干干净净的四进大宅。蔓延在庭院的野草也已拔除干净,从赵国带来的百乘之辎车已经入驻,赵太后硬塞给他的那些百工匠人、庖厨圉牧都恭恭敬敬地在门内相迎,一身朴素深衣的宫婢女绮趋行上来,曲腰行礼。
单手扶起了她,指尖摸着足够两人合抱的正门大柱,脚底踩着从石板缝隙里钻出头的草叶,看着天井上方的临淄夜空,明月心中暗暗说道:
“没错,这就是我的新家,是我在齐国的立足之地,我就要在这站稳脚跟,然后挺直身子,让全天下都能看到我长安君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