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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后世《赵都赋》里称之为“正殿俨其造天,朱棂赫以舒光。盘虬螭之蜿蜒,承雄虹之飞梁”的赵王宫里呆了一两个月后,明月已经习惯了器用良马取之不尽,珍玩服物予取予求的生活,还以为自己已经见识过这世上最顶尖的奢靡生活了。
可在离开邯郸后,他才知道,平原君这厮的土豪程度,丝毫不比赵国王室逊色。
是日傍晚,他们抵达漳水之畔的一处渡口旁扎营歇息,明月刚要安排下去让庖厨们起灶做饭,平原君却说不必了。
接下来,便如同变魔术一般,从远处陆续驶来一些平原君家的车辆,车上竖人提着大份食盒下来,摆在案几上,一揭开后,热腾腾的白气冒出,里面满满当当放着的是刚做好的美食佳肴……
明月扫了一眼,除了香喷喷的梁饭外,尽是美食刍豢,蒸炙鱼鳖,都是要花很长时间精细烹饪的食物。
他很是奇怪,这附近似乎没有乡邑啊,这些东西看上去还热乎,显然是刚刚做好的,平原君是怎么做到的呢?
明月发出了自己的疑问。
平原君拍着圆滚滚的大腹笑道:“十余里外,有我的一处庄园,因为今日要在漳水渡口过夜,便来不及过去。但我已事先让人飞马去安排飨食,做好后立刻用车送来。”
据平原君说,接下来几天要经过的列人县、贝丘县、清河县、东武城,一路上都有他平原君名下的庄园,要么就去一起去住宿,要么让留守庄园的竖人庖厨做好食物送过来,他们可以变着花样,一路衣食无忧地离开赵国。
平原君还有他的一个歪理:“如此一来,便能让沿途所需都能方便获取,不必麻烦县乡亭驿提供……”
“平原君这是每个县都有一处田宅产业,并且常年有人留守啊。”
听完之后,明月嘴角抽了抽,跟这个喜欢享受的天下第一富裕公子出行,果然是不错的选择,至少自己是不会吃苦的。
“侄儿、舒祺,还有公孙先生,快来吃,不然便凉了!”
平原君仿佛是主人一般,招呼众人在临时搭起来的席案间入座,对此公孙龙已经见怪不怪了,明月也既来之则安之,询问完大部队的扎营和食宿安排妥当后,也在平原君下首坐了下来……
竹席铺地,小案上是还热乎的食物,旁边有缯彩五色的布屏风、羽葆杂饰的旗帜,看着清澈的漳水缓缓向东北方流去,岸边有茂林修竹,渡口那边炊烟袅袅,渔船几艘,也别有一番野趣。
这趟远行,倒有点狩猎郊游的意思了。
可再抬头时,明月却皱起了眉,因为他看到,统领兵卒的赵括也摘了头盔,撩起甲衣,堂而皇之地盘腿坐到了他对面,便要对着案上美食大快朵颐……
“括子。”他严厉地说道。
明月放下了箸匕,叫停了正要对一大块鹅肉下嘴的赵括。
“你怎么在这?”
赵括嘴里叼着一块肉,连忙咽下去,无辜地说道:“是平原君唤我过来……”
明月面色不豫,他对于赵括这么做有些失望。
指着对面的案几席子,明月以训斥的语气说道:“这不是括子现在该在的位置。”
赵括约束士卒,在马上跑了大半天,吆喝了大半天,又渴又饿,他本是血气方刚的年纪,此刻也有几分火气,长安君这是真的把他当做一个普通的百夫了?
他可是赵奢的儿子,未来的马服君!
赵括当即拍案反问道:“那长安君觉得,我该在什么位置?”
他语气不善,与长安君对峙起来,这场“野炊”的气氛便被破坏了。
席上众人神情各异,平原君摸着胡子默然不语,公孙龙晓有兴趣地看着这一幕。舒祺则有些着急,一路上三人还其乐融融,现在怎么看着要吵起来了?
明月却不急,缓缓说道:“括子现在应该在还未搭建起来的兵营,和士卒们在一起!”
赵括一愣,明月接着说道:“括子不是号称将《吴子兵法》倒背如流么?难道忘了吴起是如何对待士兵的?”
他站起身,朗声道:“我听说吴起刚做魏国将领时,跟最下等的士兵穿一样的衣服,吃一样的食物,晚上睡觉不铺垫褥,行军不乘车骑马,亲自背负着捆扎好的粮食,和士兵们同甘共苦,甚至还为士兵吸吮毒疮里的浓液……”
这番话说得平原君也有点恶心,赵括则低下头,松开了手里的筷箸。
“括子应当知道,吴子如此带兵,起到了何等效果吧?”
“我知道。”
赵括轻声说道:“吴起之兵感念其恩待,每逢作战便足不旋踵,誓死杀敌,所以吴起做魏国西河守时,秦人不敢窥视西河郡半寸土地。时人有言,有提七万之众,而天下莫当者谁?曰吴起也!”
“然也!”
明月赞道:“吴起之兵,天下莫当,这主要是他能够得士卒之心,我倒不是想让括子也全部学吴子,但士卒们吃着糙米藿羹时,为主将者,却在这里美酒佳肴,可乎?”
“不可!”
赵括腾地一下站起来,说道:“《吴孙子兵法》里也说过,视卒如婴儿,故可与之赴深溪;视卒如赤子,故可与之俱死!”
他诚挚地朝明月弯腰作揖道:“长安君教训得是,赵括错了,枉我将这一段兵法读了无数遍,事到临头却违逆了前人的良法,多亏了长安君,我才没有铸成大错,今日之事,赵括定当铭记。”
“那括子现在该怎么做?”
赵括看向明月的眼神,没了方才的桀骜,而是充满信服:“我这就回兵营,与兵卒们一起拉着绳索,撑起营帐,再与他们吃一样的食物,睡一样的草席!”
说完,便再也不看一眼案上的美食佳肴,戴上头盔,大步离去!
不但如此,走了几步后,他似乎想起了什么,还伸头到草丛里,两根指头在喉咙里扣了扣,把刚才咽下去的那几块肉一股脑吐了出来!
等到腹中空空如也后,赵括才松了口气,扬长而去。
“好括子!”明月哈哈哈大笑起来,舒祺松开了手中的剑柄,挠了挠头忍俊不禁,不过他们也清楚,赵括就是这样的性格。
公孙龙面露“果然如此”的神情,看向他的主君,却见平原君捏着胡须的手又停了,显然是对刚才那一幕愕然不已。
又是毒疮浓汁又是吐脯,他也吃不下去了,便对明月说道:“侄儿啊,马服君家的这个长子自小熟读兵法,极为骄人,连马服君都说不住他,谁料,他竟对你言听计从!”
明月坐回位置上,淡淡地说道:“我敬之如兄,他自然也待我如弟,能听进我的良言,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长安君太谦虚了。”
公孙龙却打断了明月的自谦之词,盯着他笑道:“在我看来,长安君虽然年幼,却像是一位老道的兄长,马服君之子虽然年长,却如同听公子指使的弟弟一般……”
“我为兄,括为弟?”
明月大笑起来:“公孙先生,你这就是说笑了,我小小年纪,岂敢如此。”
“并非说笑。”
公孙龙摸着胡须,含笑不言,其实他更想用的比喻,是长安君好似一位驯马人,而赵括仿佛刚刚从马厩蹦出来的马驹,桀骜难驯,只想顺着自己的心意乱跑一通。却在长安君一捧豆子引诱,一手鞭子的抽打纠正下,俯首帖耳,开始按照主人希望的轨迹前进了。
孰不知,明月心中,也是如此想的。
看着赵括毅然离去的身影,明月不为人知地叹了口气。
自己手边能打的牌,暂时就这一张,可连他往后能成为劣马,还是千里马,都尤未可知啊!
想到这里,明月招手让自己这边的庖厨过来,吩咐他们道:“将辎车上带着的腌肉取些来,就着干菜,熬上几大釜肉汤,一会给括子和士卒们送去,让每人都能吃上点肉。就说是长安君所赐,待到了临淄,我再请他们吃肉吃个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