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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检票口出来,浪矢贵之看了眼手表,指针指向晚上八点半刚过。不对劲啊,他环顾四周,果然不出所料,时刻表上方的时钟显示的是八点四十五分。浪矢贵之撇撇嘴,啧了一声。这破表,又不准了。
手表是考上大学时父亲买给他的,最近常常走着走着就停了。想想也难怪,已经用了整整二十年了。他琢磨着换块石英表。这种采用石英振荡器的划时代手表,过去身价抵得上一辆小型汽车,不过最近价格已经直线下降。
出了车站,他走在商业街上。让他惊讶的是,都这么晚了,还有店铺在营业。从外面看过去,每家店生意都很红火。听说随着新兴住宅区的形成、新来居民的增加,对车站前商业街的需求也水涨船高。
这种偏僻小镇的不起眼街道竟然也这么繁华,贵之觉得很意外。不过得知从小长大的地方正在恢复活力,倒也不是件坏事。他甚至还想,要是自家的店也在这条商业街上就好了。
从商业街拐进小路,笔直向前,很快进入一片住宅林立的区域。每次来到这一带,景色都有新的变化,因为不断有新房子盖起来。听说这边的住户当中,不少人远在东京上班。想到就算搭特快电车,也得花上两个小时,贵之觉得自己无论如何也做不来。他现在租住在东京都内的公寓大厦里,虽说面积不大,也是两室一厅的套房,他和妻子、十岁的儿子共同生活。
不过他转念又想,虽然从这里去东京上班很不方便,但一个地段不可能各方面都很理想,或许某种程度上的妥协也是必要的。人生不如意事十有八九,上班时间长一点还是可以忍耐的吧。
穿过住宅区,来到一个T字路口。右转继续前行,是一条平缓的上坡路。这里他闭着眼睛都不会走错,随便怎么走,身体都记得哪里该拐弯。因为直到高中毕业,这是他每天上学的必经之路。
不久,右前方出现一栋小小的建筑。路灯已经亮起,但招牌上的字样黯淡发黑,很难辨认。卷帘门紧闭。
贵之在店前驻足,抬头望向招牌。浪矢杂货店——走近看,依稀可以认出这行字。
杂货店和旁边的仓库之间,有一条约一米宽的通道。贵之从那儿绕到店铺后方。念小学时,他总是把自行车停在这里。
后面有一扇后门,门旁安着牛奶箱。牛奶一直送到十年前。后来母亲去世,过了一阵子就没再订了。但牛奶箱保留到了现在。牛奶箱旁边有个按钮。以前按下去的话,门铃会响,现在已经不响了。
贵之伸手去拧门把,果然一拧就开。每次都是这样。
脱鞋处并排放着一双熟悉的凉鞋和一双老旧的皮鞋。两双鞋属于同一个主人。
“晚上好。”贵之低声说。没人回应,他不以为意地径自脱鞋进门。一进去首先看到厨房,再往前是和室,和室的前方就是店铺。
雄治身穿日式细筒裤和毛衣,端坐在和室的矮桌前,只把脸慢慢转向贵之。他扶了扶鼻梁上的老花镜。“哎呀,是你啊。”
“哎呀什么呀,你又没锁门。我都说了多少遍了,门一定要锁好。”
“没关系。有人进来的话,我马上就知道了。”
“知道才怪。你刚才不就没听到我说话?”
“我听到了,不过我正在想事儿,懒得回答。”
“你还是这么嘴硬。”贵之把带来的小纸袋搁到矮桌上,盘腿坐下,“喏,这是木村屋的红豆面包,你最爱吃的。”
“哦!”雄治眼前一亮,“老让你买东西,真不好意思。”
“这点小事,不算什么。”
雄治嗨哟一声站起身,提起纸袋。旁边的佛龛敞着门,他把装着红豆面包的纸袋放到台上,站在那里摇了两次铃铛,这才回到原地坐下。身材瘦小的他已经年近八十,腰板还是挺得笔直。
“你吃了晚饭没有?”
“下班回来吃了荞麦面,因为今晚要住在这儿。”
“哦,那你跟芙美子说了吗?”
“说了,她也很挂念你呢。你最近身体怎么样?”
“托你的福,没什么问题。你其实没必要特地来看我。”
“好不容易来一趟,别这么讲嘛。”
“我只是想说,你不用担心我。对了,我刚洗过澡,水还没倒,现在应该还没冷,你什么时候想洗就去洗。”
两人说话的当儿,雄治的视线一直望着矮桌。桌上摊着一张信纸,旁边有一个信封,收信人处写着“致浪矢杂货店”。
“这是今晚的来信吗?”贵之问。
“不是,是昨天深夜送过来的,今天早上才发现。”
“那不是早上就要答复了吗?”
向浪矢杂货店咨询的烦恼,回信会在翌日早上放到牛奶箱里——这是雄治制定的规则。为此他每天早晨五点半就起床。
“不用,咨询的人好像也对深夜来信感到抱歉,说可以晚一天回信。”
“这样啊。”
真是怪事,贵之暗想。为什么杂货店的店主要回答别人的烦恼咨询呢?当然,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他是知道的,因为连周刊都来采访过。从那以后咨询量大增,其中有诚意来咨询的,但大部分都只是凑热闹,明显是恶意骚扰的也不少。最过分的一次,一晚上收到三十多封咨询信,而且一看就是出自同一人之手,内容也全是信口胡说。然而雄治连那些信也要一一回答。“算了吧!”当时贵之忍不住对雄治说,“再怎么看,这都是恶作剧。拿它当回事不是太傻了吗?”
但老父亲却一点也不怕吃亏的样子,反而以同情的口气说:“你呀,什么都不懂。”
“我哪里不懂了?”面对贵之生气的诘问,雄治一脸淡然地说道:
“不管是骚扰还是恶作剧,写这些信给浪矢杂货店的人,和普通的咨询者在本质上是一样的。他们都是内心破了个洞,重要的东西正从那个破洞逐渐流失。证据就是,这样的人也一定会来拿回信,他会来查看牛奶箱。因为他很想知道,浪矢爷爷会怎样回复自己的信。你想想看,就算是瞎编的烦恼,要一口气想出三十个也不简单。既然费了那么多心思,怎么可能不想知道答案?所以我不但要写回信,而且要好好思考后再写。人的心声是绝对不能无视的。”
事实上,雄治逐一认真回答了这三十封疑似出自同一人之手的咨询信,并在早晨放进牛奶箱。八点钟店还没开门的时候,那些信果然被人拿走了。之后再也没发生类似的恶作剧,而且在某天夜里,投来了一张只写了一句话的纸:“对不起,谢谢你。”字迹和三十封信上的十分相像。贵之至今都忘不了父亲把那张纸拿给自己看时,脸上那骄傲的表情。
大概是找到了人生价值吧,贵之想。十年前母亲因心脏病离开人世时,父亲整个人都垮了。那时兄弟姊妹们都已离家独立,形单影只的孤独生活,夺走了一个将近七十岁的老人生活下去的意志,看着委实令人难过。
贵之有个比他大两岁的姐姐,名叫赖子。但她和公婆住在一起,完全指望不上。能照顾雄治的,就只有贵之了。可是他那时也刚刚成家立业,住在公司狭小的职员宿舍里,没有余力把父亲接去同住。
雄治想必也了解儿女的难处,尽管身体不好,却只字不提关店的事。既然父亲坚持撑下去,贵之也就乐得由他。
但是有一天,姐姐赖子打来了一个意外的电话。
“我真是吓了一跳,老爸现在整个人精神焕发,比妈没过世时还要有活力。这样我总算放了心,暂时应该没问题了。你也去看看他吧?我包你会大吃一惊的。”
姐姐刚去看望了很久没见的父亲,说得十分起劲。接着她又用兴奋的口气问:“你知道爸为什么会变得这么有精神吗?”贵之回答说不知道。“也是,我想你也不会知道。我听说的时候,又吓了一大跳。”说完这些,她这才把缘由告诉了贵之。原来父亲干起了类似烦恼咨询室的事情。
乍一听到这话,贵之完全没反应过来,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那是什么玩意儿?于是一到假日,他就立刻回了老家。眼前看到的景象让他难以置信:浪矢杂货店前围着一大群人,其中主要是孩子,也有一些大人。他们都在朝店铺的墙上看,那里贴了很多纸,他们边看边笑。
贵之走到跟前,越过孩子们的头顶向墙上望去,那里贴的都是信纸或报告用纸,也有很小的便笺纸。他看了看上面的内容,其中一张这样写道:“有个问题想问。我希望不用学习、不用作弊骗人,考试也能拿到一百分。我该怎么做呢?”
这明显是小孩子写的字。对应的回答贴在下方,是他熟悉的父亲的字迹。
“请恳求老师进行一次关于你的考试。因为考的都是你自己的事情,你的答案当然是正确的。”
这都是什么啊,贵之想。与其说是烦恼咨询,更像是机智问答。
他把其他的问题也看了一遍。从“我很盼望圣诞老人来,可家里没有烟囱,该怎么办”,到“如果地球变成猴子的星球,该跟谁学猴子话”,内容全都不怎么正经。但无论什么问题,雄治都回答得极为认真。这种咨询看来很受欢迎。店铺旁边放着一个安有投递口的箱子,上面贴着一张纸,写着“烦恼咨询箱任何烦恼均欢迎前来咨询浪矢杂货店”。
“呃,就算是一种游戏吧。本来是架不住附近孩子们起哄,硬着头皮开始的,没想到颇受好评,还有人特意从很远的地方过来看。能起到什么作用我是不知道啦,不过最近孩子们老是来问各种稀奇古怪的问题,我也得绞尽脑汁来回答,真是够呛啊。”
雄治说着露出苦笑,但表情却眉飞色舞,和妻子刚刚过世时相比,简直换了一个人。贵之心想,看来姐姐所言不虚。
让雄治重新找到人生价值的烦恼咨询,起初大家都抱着好玩的心态,但渐渐开始有人来咨询真正的烦恼。这样一来,惹眼的咨询箱就显得不大方便了,所以现在改成了通过卷帘门上的投递口和牛奶箱交换信件的方式。不过遇到有趣的烦恼,还是会像以前那样,贴到店铺的墙上。
雄治双臂抱胸,端坐在矮桌前。桌上摊着信纸,但他并没有动笔的意思。他的下唇稍稍噘起,眉头紧皱。
“你沉思好久了。”贵之说,“很难回答吗?”
雄治慢慢点头。“咨询的是个女人,这种问题我最不擅长。”
他指的应该是恋爱情事。雄治是相亲结婚,但直到婚礼当天,新郎新娘彼此都还不大了解。贵之暗想,向从那个年代过来的人咨询恋爱问题,未免也太没常识了。
“那你就随便写写呗。”
“这叫什么话?怎么可以这么不负责任?”雄治有点恼火地说。
贵之耸了耸肩,站起身来。“有啤酒吧?我来一瓶。”
雄治没作声,贵之自行打开冰箱。这是台双门的旧式冰箱,两年前姐姐家换冰箱时,把以前用的老冰箱给了雄治。之前他用的是单门冰箱,昭和三十五年买的,当时贵之还是大学生。
冰箱里冰着两瓶啤酒。雄治喜欢喝酒,冰箱里从来没断过啤酒。过去他对甜食正眼也不瞧,爱上木村屋的红豆面包是六十岁过后的事了。
贵之拿出一瓶啤酒,起开瓶盖,接着从碗橱里随便拿了两个玻璃杯,回到矮桌前。“爸也喝一杯?”
“不了,我现在不喝。”
“是吗?这可真难得。”
“没写完回信前不喝酒,我不是早说过了嘛。”
“这样啊。”贵之点点头,往自己的杯子里倒上啤酒。
凝神思索的雄治缓缓望向贵之。
“父亲好像有老婆孩子。”他冷不丁冒出一句。
“什么?”贵之张大了嘴,“你说谁?”
“咨询的人。是个女人,不过父亲有妻子。”
贵之还是一头雾水。他将啤酒一饮而尽,搁下玻璃杯。
“这很正常啊。我父亲也有妻子小孩,妻子已经过世了,不过小孩还在,就是我啦。”
雄治皱起眉头,烦躁地摇摇头。“你没听懂我的话。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说的父亲,不是咨询者的父亲,而是孩子的父亲。”
“孩子?谁的?”
“我不是说了吗,”雄治不耐烦似的摆摆手,“是咨询者怀的孩子。”
贵之咦了一声,随即恍然大悟。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咨询者怀孕了,但对方是有妇之夫。”
“没错。我从刚才就是这么说的啊。”
“你说得也太不清不楚了。你说父亲,谁都会以为是咨询者的父亲。”
“分明是你先入为主了。”
“是吗?”贵之侧着头,伸手拿起杯子。
“你怎么看?”雄治问。
“什么怎么看?”
“你在没在听哪?那个男人有老婆孩子,而咨询者怀了他的小孩,你觉得应该怎么办才好?”
总算说到咨询的内容了。贵之喝了杯啤酒,呼地吐出一口气。
“时下的小姑娘真是不检点,还笨得要死。跟有老婆的男人扯上关系,能有什么好事?她脑子里在想什么!”
雄治板起脸,拍了拍矮桌。
“不要说三道四了,快回答我,应该怎么办?”
“这还用问?当然是堕胎了,除了这个还能有什么答案?”
雄治冷哼了一声,抓抓耳朵后面。“看来我是问错人了。”
“怎么啦,什么意思?”
雄治扫兴地撇了撇嘴,用手砰砰地敲着咨询信。“‘当然是堕胎了,除了这个还能有什么答案?’——连你也这么说,这个咨询者的第一反应当然也是这样。但她还是很烦恼,你不觉得这不合情理吗?”
面对雄治尖锐的指责,贵之默然无语。他说得确实没错。
“你听好了。”雄治接着说,“这个人在信上说,她也明白应该把孩子打掉。她认为那个男人不会负起责任,也冷静地预见到如果靠女人独自抚养孩子,未来会相当辛苦。尽管如此,她还是下不了决心,无论如何都想把孩子生下来,不想去打胎。你知道为什么吗?”
“这个嘛,我是搞不懂。爸你知道?”
“看过信后我就明白了。对她来说,这是最后的机会了。”
“最后?”
“一旦错过这个机会,她很可能再也生不了孩子。这个人之前结过一次婚,因为总也生不了小孩去看医生,结果发现是很难生育的体质。医生甚至叫她死了生小孩的心。因为这个原因,婚姻最后也难以为继。”
“原来是有不孕症的人啊……”
“总之因为这个缘故,对这个人来说,这是最后的机会了。听到这里,你总该明白,我不能简单地回答她‘只有堕胎了’吧?”
贵之将杯中的啤酒一口喝干,伸手去拿啤酒瓶。
“你说的我懂,但最好还是不要生下来吧?小孩子太可怜了,她也会很辛苦。”
“所以她在信上说,她已经做好了思想准备。”
“话是这么说……”贵之又倒了一杯啤酒后,抬起头,“可这就不像是咨询了呀。既然说到这个份上,明显她已经决定要生了。爸你不管怎么回答,对她都没有影响。”
雄治点点头。“有可能。”
“有可能?”
“这么多年咨询信看下来,让我逐渐明白了一件事。很多时候,咨询的人心里已经有了答案,来咨询只是想确认自己的决定是对的。所以有些人读过回信后,会再次写信过来,大概就是因为回答的内容和他的想法不一样吧。”
贵之喝了口啤酒,皱起眉头。“这么麻烦的事情,亏你也能干上好几年。”
“这也算是助人为乐。正因为很费心思,做起来才有意义啊。”
“你可真是爱管闲事。不过这封信就不用琢磨了吧,反正她都打算要生了,那就跟她说‘加油,生个健康的宝宝’得了呗。”
听儿子这样说,雄治看着他的脸,嘴不悦地撇成へ字形,轻轻摇了摇头。“你果然什么都不懂。从信上看,确实能充分感受到她想把孩子生下来的心情,但关键在于,心情和想法是两码事。说不定她虽然渴望生下这个孩子,内心却明白只能打掉,写信来是为了坚定自己的决心。如果是这样,跟她说请把孩子生下来,就会适得其反,让她遭受无谓的痛苦。”
贵之伸手按着太阳穴,他的头开始痛起来了。
“要是我就回答她,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吧。”
“你不用担心,谁也不会找你要答案。总之,必须从这封信上看出咨询者的心理状态。”说完雄治再度交抱起双臂。
真麻烦啊,贵之事不关己地想着。不过这样潜心思索如何回信,对雄治来说却是无上的乐趣。正因为如此,贵之很难开口切入正题。他今晚来到这里,并不是单纯只为看望年迈的父亲。
“爸,你现在方便吗?我也有事要说。”
“什么事?你看也知道,我正忙着呢。”
“不会占用你太多时间。而且你说是在忙,其实只是在思考,对吧?不如想点别的事情,也许反而会想到好主意。”
大概是觉得他说的也对,雄治板着脸转向儿子。“到底什么事?”
贵之挺直后背。“我听姐姐说了,店里的生意好像很差。”
雄治一听就皱起眉头。“赖子这家伙,真是多管闲事。”
“她是担心你才告诉我的,既然是女儿,这也是很自然的啊。”
赖子过去在税务师事务所工作过,她充分利用工作经验,每年浪矢杂货店的纳税申报都由她一手打理。但前几天报完今年的税后,她给贵之打来了电话。
“情况很糟呀,咱家的店。已经不是有赤字的问题了,而是红彤彤一片。这样子换谁申报都一样,因为根本不需要想办法避税,就算老老实实地申报,也一分钱税金都不用交。”
“有这么严重?”贵之问,得到的回答是“如果爸爸本人去报税,税务署可能会劝他去申请最低生活保障”。
贵之重新望向父亲。
“我说,差不多也该收店了吧?这一带的客人如今不都去了车站前的商业街吗?车站没建成之前,这边因为靠近公交车站,还有生意可做,现在已经不行了。还是放弃吧。”
雄治扫兴地揉了揉下巴。
“收了店,我怎么办?”
贵之深吸了一口气,说道:“可以去我那里啊。”
雄治眉毛一动。“你说什么?”
贵之扫视着房间,墙上的裂痕映入眼帘。
“不做生意的话,就没必要住在这么不方便的地方了。跟我们一起住吧,我已经和芙美子商量好了。”
雄治哼了一声。“就那间小房子?”
“不是,其实我们正考虑搬家,毕竟也到了该买房的时候了。”
雄治睁大了老花镜下的双眼。“你?买房?”
“这没什么好奇怪的吧。我也是快四十的人了,现在正在四处看房子。再说,也要考虑你养老的问题啊。”
雄治扭过脸,微微摆了摆手。“你不用考虑我。”
“为什么?”
“我自己的事情自己会想办法,不需要你们照顾。”
“就算你这么讲,做不到的事情还是做不到啊。没有什么收入,你要怎么活下去?”
“用不着你操心。我都说了,我会想办法的。”
“怎么想办——”
“你有完没完?”雄治抬高了声音,“你明天不是要回公司吗?那得一早就起。别在这儿啰唆了,赶紧去洗个澡睡觉。我很忙,还有事情要做呢。”
“你要做的事情,不就是写那个吗?”贵之扬了扬下巴。
雄治沉默地瞪着信纸,看来已经懒得搭理他了。
贵之叹了口气,站起身来。“借用下浴室。”
雄治依然没有回应。
浪矢家的浴室很小。贵之缩起手脚,以双手抱膝的姿势泡在旧不锈钢浴缸里,眺望着窗外。靠近窗边有一棵大松树,依稀可以看到几根枝叶。这是他从小就看惯的景象。
或许雄治留恋的不是杂货店,而是烦恼咨询。他觉得一旦关了店离开这里,就不会有人来找他咨询了。贵之也认为他想的没错。正因为抱着闹着玩的心态,才能轻松愉快地接受咨询。
现在就夺走他的这种乐趣,未免有点残忍,贵之想。
第二天早晨六点,贵之就起床了。叫醒他的是以前用的发条式闹钟。在二楼的房间里换衣服的时候,他听到窗子下方有些响动。悄悄推开窗往下望去,一个人影正从牛奶箱前离开。那是名穿着白衣的长发女子,面貌看不清楚。
贵之走出房间,下到一楼。雄治也已经起来了,正站在厨房里,锅里的水已经烧开。
“早。”贵之打了个招呼。
“哦,你起来了。”雄治瞥了眼墙上的时钟,“早饭怎么办?”
“我不用了,马上就得走。倒是那个事怎么样了?就是那封咨询信。”
正从罐子里往外抓柴鱼干的雄治停下手,绷起脸看向贵之。
“写好了,我一直写到深夜。”
“你怎么回答她的?”
“那可不能告诉你。”
“为什么?”
“还用问嘛,这是规则。因为关系到个人隐私。”
“这样啊。”贵之搔搔头。父亲也知道“个人隐私”这个词,这令他很意外。“有个女人开牛奶箱拿信了。”
“什么?你看到了?”雄治露出责怪的神色。
“我从二楼往窗外瞥了一眼,偶然看到的。”
“她不会发现你了吧?”
“我想应该没有。”
“只是你猜想?”
“不会发现的,只是一瞬间的事情。”
雄治噘起下唇,摇了摇头。
“不可以窥看咨询者,这也是规则。如果对方觉得自己被发现了,就不会再写信来咨询了。”
“所以说不是有意去看的,凑巧看到而已。”
“真是的,难得回来见一面,不要给我惹出是非来。”雄治一边抱怨,一边盛出柴鱼干煮的汤。
贵之小声说了声对不起,走进洗手间,随后在洗手台刷牙洗脸,收拾完毕。雄治在厨房里煎鸡蛋,大概是独自生活时间长了,手法很熟练。
“我看,现在这样也行。”贵之对着父亲的背影说,“暂时不跟我们一起住也没关系。”
雄治没作声,似乎觉得压根儿不用回答。
“明白了。那,我走了。”
“嗯。”雄治低声回答,依然没转身。
从后门离开时,贵之打开牛奶箱看了看,里面什么也没有。
老爸是怎么回答的呢?他有点——不,是相当在意。
2
贵之上班的公司在新宿,位于一栋大厦的五楼,从楼上可以俯视靖国通。业务内容是出售和出租办公设备,客户以中小企业居多。年轻的社长慷慨激昂地宣称“今后就是电脑时代”,据他说,办公场所每人一台微型电子计算机——简称电脑——的时代即将到来。文科出身的贵之总觉得那玩意儿派不上什么用场,但社长似乎坚信它用途无穷。
“所以从现在开始,你们也要用心学习啊!”这是社长最近的口头禅。
姐姐赖子打电话到公司时,贵之正在看《电脑入门》这本书。里面的内容看得他云里雾里,恨不得把书扔出去。
“不好意思啊,往你公司打电话。”赖子带着歉意说。
“没关系。有什么事?还是爸的事吗?”姐姐只要打电话来,他的第一反应就是和爸爸有关。
“是啊。”不出所料,赖子果然这样回答,“昨天我去看他,可是店关门了。你听说了什么没有?”
“咦?没有啊,我什么也没听说。怎么了?”
“我问他怎么回事,他说没什么,偶尔也要休息一下。”
“说得也是呀。”
“不是那样的。回来的路上,我找了附近的住户打听,问他们最近浪矢杂货店怎么样,他们说,大概一周前就关门了。”
贵之蹙起眉头。“这就不对劲了。”
“是吧?而且爸的气色也很不好,我看他瘦得厉害。”
“是不是生病了?”
“我也这么想……”
这件事确实令人不安。对雄治来说,烦恼咨询是他现在最大的生活乐趣,而要持续开展下去,首要前提就是杂货店正常开张。
前年贵之曾经试图劝说雄治关店。想到他当时的态度,贵之觉得他不可能没病没痛的就把店关了。
“我知道了。我今天就回去看看。”
“不好意思,那就拜托你啰?是你的话,他也许会说出实情。”
这可不好说,贵之心里想着,回了句“好吧,我问问看”就挂了电话。
到了下班时间,他离开公司,前往老家。路上他用公用电话给家里打了个电话,说了缘由,妻子芙美子也很担心。
上次见到父亲,是在今年正月的时候。他带着芙美子和儿子一起回家看望,那时父亲看起来还很硬朗。半年过去,这中间出什么事了呢?
晚上九点多,贵之抵达了浪矢杂货店。驻足望去,店铺卷帘门紧闭。这光景本来不足为奇,但他却有种感觉,似乎整个店都变得生气全无。
绕到后门,探手去拧把手,却发现罕有地上了锁。贵之取出备用钥匙。这把钥匙已经多年没有用过了。
打开门走进去,厨房的灯关着。继续往前,只见雄治躺在和室的被褥上。
或许是听到了动静,雄治翻了个身,转脸向外。“是你啊,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姐姐担心你,给我打了电话。听说你把店关了?而且整整一个礼拜?”
“是赖子啊。这孩子,老是多管闲事。”
“这哪里是闲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身体不舒服吗?”
“没多大事。”
也就是说,果然身体状况不好。
“哪儿不舒服?”
“我不是说了,没多大事。没有什么地方疼啊难受什么的。”
“那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把店关了?告诉我呀。”
雄治听了沉默不语。贵之以为父亲又要固执地不回答了,但一看父亲的脸,他顿时吃了一惊。父亲眉头紧锁,紧抿着嘴唇,神色间流露出深切的痛苦。
“爸,到底……”
“贵之,”雄治开口了,“有房间吗?”
“你是指什么?”
“就是你那儿呀,东京。”
“有。”贵之点点头。去年他在三鹰买了栋房子,虽然是二手房,但入住前已经翻修一新。雄治自然也去看过。
“还有空出来的房间吗?”
贵之明白父亲的意思了,同时也涌起一股意外之感。
“有啊。”贵之说,“我们早就给你准备了房间,就是一楼的和室。以前你去的时候,不是带你看过吗?虽然小了点,不过采光很好。”
雄治长长地叹了口气,抓了抓额头。
“芙美子是什么想法?她真的能接受吗?好容易有了个属于自己的家,可以和丈夫孩子亲亲热热地生活了,突然多了个老头子,会不会觉得很碍事?”
“这一点你尽管放心。当初买房的时候,我们挑选的标准就是方便和你一起住。”
“……哦。”
“你想去住了吗?我们随时都欢迎。”
“好吧。”雄治的表情依然很严肃,“那就叨扰你们啦。”
贵之感到胸口有股压迫感。这一天终于到来了吗?但他小心地没有将情绪表露到脸上。
“别这么客气。不过,究竟是怎么回事?以前你不是说过,店会一直开下去吗?果然还是身体不好吧?”
“没那回事,你不要疑神疑鬼。怎么说呢,反正……”雄治顿了顿,隔了一会儿才说下去,“反正也是时候了。”
“这样啊。”贵之点点头。既然雄治如此说,他也不好再说什么了。
雄治离开浪矢杂货店,是一周之后的事情。他没找专业的搬家公司,全靠自己家人帮忙搬了家。带走的只是最需要的物品,其他的都留在店里,因为房子怎么处置还没有决定。就算想卖,一时也找不到买家,所以就先这样了。
搬家的途中,租来的卡车收音机里在播放南天群星的《可爱的艾莉》。这首歌是三月份发售的,现在非常流行。
妻子芙美子和儿子都对新的家庭成员表示了欢迎。当然贵之心里有数,儿子且不提,芙美子心里肯定是不乐意的。但她是个温柔贤惠的女人,不会把这话说出来。这也是贵之娶她的原因。
雄治好像也对新生活感到很满意,每天在自己房间里读读书,看看电视,有时出去散散步。尤其让他开怀的是,现在每天都能见到孙子了。
然而这样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太久。
共同生活没多久,雄治就病倒了。他是深夜突感疼痛,被救护车送到医院。据他说是腹痛得厉害。这种情况以前从未发生过,让贵之慌了手脚。
第二天,医生向贵之说明了病情。虽然还需要进一步检查,但很可能是肝癌。
而且是晚期——戴眼镜的医生以冷静的口气说道。
“您的意思是,没有办法了吗?”贵之问。
“你可以这么认为。”医生语气不变地回答。换句话说,手术已经没有意义。
当然,雄治并没有听到这番话。他们讨论的时候,他还在麻醉的效力下沉睡。
他们商量好不向病人透露真正的病情,准备以一个适当的病名瞒过他。
得知情况后,姐姐赖子失声痛哭,责怪自己没有早点带父亲去看病。被姐姐这一说,贵之心里也很难过。虽然一直觉得父亲精神不好,可真没想到会是这样的重病。
雄治从此开始了与病魔抗争的生活。不知是否该说是幸运,他几乎从没叫过痛。每次去医院看望,看到他一天比一天消瘦,让贵之很心酸,不过,病床上的雄治看上去倒还比较有精神。
就这样过了一个月左右,贵之下班回来,去医院看望父亲,发现他难得地坐起身,眺望着窗外。这是间两人病房,另一张床现在空着。
“今天精神不错嘛。”贵之打了个招呼。
雄治抬头望向儿子,忽然不出声地笑了。
“因为平常都是最低点,偶尔也有回升的日子。”
“回升就好。这是红豆面包。”贵之把纸袋搁到旁边的架子上。
雄治看了一眼纸袋,又望向贵之。
“有件事想麻烦你。”
“什么事?”
“嗯……”雄治沉吟着,垂下了视线。随后他略带犹豫地开口了,说出的话完全出乎贵之的预料。
他说,他想回店里。
“回去干吗?还要做生意吗?以你这样的身体?”
贵之一问,雄治摇了摇头。
“店里没什么商品,开张是不可能的了。不过那也无所谓,我只是想回到那里。”
“为什么要回去呢?”
雄治闭上了嘴,似乎在犹豫该不该说。
“你用常识想想吧,以你现在的身体状况,肯定没法一个人生活,得有人陪着照顾你。你难道不明白,这是很难做到的事情?”
雄治听了,皱起眉头,摇了摇头。
“没人陪也没关系,我一个人就行。”
“怎么可能啊。想也知道,不能把病人一个人丢下不管。你就别说这种异想天开的话了。”
雄治定定地看着他,眼神仿佛在诉说什么。“只要待一晚就可以了。”
“一晚?”
“是啊,一晚。我只想在店里一个人待上一晚。”
“为什么?到底是怎么回事?”
“跟你讲也没用,你不会理解的。不过,换了别人也一样理解不了。你会觉得这事很荒唐,不想搭理。”
“你不跟我说,怎么知道我能不能理解呢?”
“唔……”雄治歪着头,“不行,你不会相信。”
“啊?不相信?不相信什么?”
雄治没有回答,而是换了副口气说道:“贵之,医生有没有告诉你,我现在随时可以出院?反正已经没法治疗了,病人想做什么就让他去做吧——他们这么跟你说了吧?”
这回轮到贵之沉默了。雄治所说的都是事实。医生的确告知过他,雄治的病情已经无计可施,什么时候去世都不奇怪。
“拜托了,贵之。就照医生说的办吧。”雄治双手合掌请求。
贵之皱起眉头。“你别这样。”
“我已经没有时间了。请你什么也不要说,什么也不要问,让我去做我想做的事吧。”
老父亲的话压得贵之心头很沉重。尽管完全不明白怎么回事,他还是想让父亲实现心愿。他叹了口气。“你想什么时候去?”
“越快越好,今晚怎么样?”
“今晚?”贵之禁不住瞪大双眼,“为什么这么急……”
“我不是说了,已经没时间了。”
“可是总得跟大家说明一下吧。”
“没那必要。赖子那边你别透风声,跟医院就说临时回趟家,然后直接去店里。”
“爸,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先把缘由告诉我啊。”
雄治扭过脸去。“要是跟你说了,你肯定会说不行。”
“不会的,我保证。我一定带你去店里,你就告诉我吧。”
雄治缓缓望向贵之。“真的吗?你真的会相信我的话?”
“真的。我会相信。这是男人之间的约定。”
“好。”雄治点点头,“那我就告诉你。”
3
坐在副驾驶座上,雄治一路几乎没说话,但也不像是睡着了。离开医院约三个小时后,熟悉的风景逐渐出现在眼前,他开始怀念地望着窗外。
今晚带雄治出来的事,贵之只告诉了妻子芙美子。让一个病人搭电车显然不现实,所以必须自己开车。而且今晚很可能回不来。
前方可以看到浪矢杂货店了。贵之将去年刚买的思域汽车徐徐停在店前。拉起手刹后,他看了眼手表,十一点刚过。
“好了,到了。”
拔出车钥匙后,贵之正要起身,雄治伸手按住了他的腿。
“送到这儿就行了,你回去吧。”
“可是……”
“跟你说过好几次了,我一个人待着就好,不希望旁边有人在。”
贵之垂下眼。他很明白父亲的心情,如果相信那个不可思议的故事的话。可是……
“对不起。”雄治说,“让你送我到这么远的地方,还提出这么任性的要求。”
“算了,没什么。”贵之揉了揉鼻子下面,“那我明天早上再来看你,现在就随便找个地方消磨时间吧。”
“你是要在车里睡一觉吗?这可不行,对身体不好。”
贵之啧了一声。
“爸,你也好意思讲这话,你自己可是个重病号。再说,换了你是我,你会把生病的父亲丢在跟废弃屋没两样的地方,自己一个人回去吗?反正早上要来看你,还不如在车上等着舒服。”
雄治歪了歪嘴,脸上的皱纹愈发深了。“抱歉啊。”
“你一个人真的不要紧?要是我过来的时候,发现你倒在一片漆黑之中,我可不答应。”
“嗯,没事。而且店里没有断电,不会一片漆黑。”说完雄治打开身旁的车门,伸脚踏上地面,动作看着让人很不放心。
“啊,对了。”雄治回过头,“差点忘了一件要紧事,我得先把这个交给你。”他递出一个信封。
“这是什么?”
“我本来是打算把这作为遗书的,但既然已经将一切都毫不隐瞒地跟你说了,所以现在就交给你也没问题了。或许这样反而更好。你等我进屋后再看,看完之后,要发誓按照我的意愿去做。否则,我现在所做的事情就没有意义了。”
贵之接过信封。信封的正反两面都空无一字,但里面好像装了信纸。
“那就拜托你了。”雄治下了车,拄着从医院带来的拐杖迈步向前。
贵之没有说话,他不知道该说什么。雄治一次也没有回头,身影渐渐消失在店铺和仓库之间的那条通道上。
恍惚了好一会儿,贵之才回过神来,拆开手上的信封。里面的确装有信纸,上面写着奇妙的内容。
贵之吾儿:
当你读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应该已经离开人世了。虽然说来落寞,但也是没办法的事。而且对我而言,其实并不会觉得落寞。
留下这封信给你,原因无他,只因为有件事一定要拜托你。无论发生什么事,你一定要替我做到。
我要拜托你的事,一言以蔽之,就是发布公告。当我的三十三周年忌日快要到来时,请你通过某种方式,将以下内容告知世人:
“○月○日(此处当然是填我的去世日期)凌晨零时零分到黎明这段时间,浪矢杂货店的咨询窗口将会复活。为此,想请教过去曾向杂货店咨询并得到回信的各位:当时的那封回信,对您的人生有何影响?可曾帮上您的忙?希望各位直言相告。如同当时那样,来信请投到店铺卷帘门上的投信口。务必拜托了。”
你一定会觉得这件事莫名其妙,但对我来说却非常重要。就算觉得荒唐也好,希望你能够完成我的心愿。
父字
把这封信看了两遍,贵之不禁独自苦笑。
假如事先没得到任何解释,接到这么奇怪的遗书时,他会怎么做呢?答案很明显:必然会无视。他会以为父亲是大限将近,脑子糊涂了,就此置之不理。就算当时有点挂意,也会转眼就忘了。就算没那么快忘,三十年后也会忘得一干二净。
但听了雄治那番奇妙的话后,他再也无法无视这封遗书了。因为这也是雄治很深的苦恼。
向他坦白心事时,父亲首先拿出一张剪报,递给了他。“你先看看这个。”
那是三个月前的一篇报道,内容是一名住在邻镇的女子之死。根据报道所述,有多人目击到一辆汽车从码头坠入海中。接到报警,警察和消防员赶往救助,但驾驶座上的女子已经死亡。而车上一名一岁左右的婴儿却在落海后不久被推出车外,浮在水面时被发现,奇迹般安然生还。开车的女子名为川边绿,二十九岁,未婚。汽车是她声称要带孩子去医院,向朋友借来的。据川边绿的邻居反映,她似乎没有工作,生活很窘迫。事实上,她的确因为拖欠房租,被勒令当月月底前搬走。由于现场没有踩刹车的痕迹,警方认为携子自杀的可能性很高,目前正在进行调查——报道最后如此总结道。
“这篇报道怎么了?”贵之问。
雄治难过地眯起眼睛,回答说,她就是当时的那个女人。
“你还记得有个女人因为怀了孕、男方却是有妇之夫而感到迷茫,前来咨询吧?我想她就是那个女人。地点是在邻镇,婴儿刚满一岁,这些也都吻合。”
“怎么可能?”贵之说,“只是巧合吧?”
然而雄治摇了摇头。
“咨询的人用的都是假名,当时她用的假名是‘绿河’。川边绿……绿河,这也是巧合吗?我看不像。”
贵之无话可说了。如果说是巧合,确实也太巧了点。
“再说,”雄治接着说道,“这个女人是不是当时那位咨询者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当时我的回答是不是正确。不,不只是当时,至今为止所写的无数回信,对那些咨询的人来说有什么影响,这才是最重要的。我每次都是认真思考后才写下回信,从来也没有随意敷衍,这一点我可以肯定。可是究竟回信有没有帮助到咨询者,就不得而知了。说不定他们按照我的回答去做,结果却陷入不幸的境地。想到这一点,我就如芒刺在背,再也无法轻松地开展咨询了。所以我关了店。”
原来是这样啊,贵之终于恍然。在此之前,坚决不肯关店的父亲为什么突然改变了心意,一直是个不解之谜。
“搬到你这里以后,我也一刻都忘不掉这件事。我的回答会不会让别人走上错误的道路呢?一想到这个问题,我晚上就睡不着觉。病倒的时候,我也在想,也许这就是报应吧。”
“你多虑了。”贵之说。无论回信的内容为何,最后做出决定的都是咨询者本人。即使最后落得不幸的结果,雄治也无须为此负责。
然而雄治还是看不开。一天又一天,他躺在病床上,脑子里想的全是这个问题。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开始做一个奇异的梦。梦到的不是别的,正是浪矢杂货店。
“那是深夜时分,有人往店铺卷帘门上的投递口投了一封信。我在某个地方看到了这一幕。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好像是空中,又好像就在附近。不管怎样,我确实看到了。而且那是很久很久以后……几十年之后的事情。你要问我为什么这么想,我也答不上来,但就是这种感觉。”
他几乎每晚都会做这个梦。最后他终于意识到,这不是单纯的梦境,而是对未来所发生事情的预知。
“往卷帘门里投信的,是那些过去给我寄过咨询信,并且收到我回信的人。他们是来告诉我,自己的人生有了怎样的变化。”
我想去收那些信,雄治说。
“怎么才能收到未来的信呢?”贵之问。
“只要我去了店里,就能收到他们的来信。虽然听起来不可思议,但我就是有这种预感。所以我无论如何都要回去一趟。”
雄治的语气很坚定,不像是在说胡话。
这种事委实令人难以置信。然而贵之已经和父亲约定会相信他,不得不答应父亲的要求。
4
在狭小的思域车里醒来时,周围光线依然很暗。贵之打开车里的灯,看了看时间,还差几分钟才到凌晨五点。
汽车停在公园附近的路上。贵之把往后放倒的座椅恢复原状,又活动了一圈脖子后便下了车。
他在公园的洗手间里解了手,洗了脸。这是他儿时经常来玩的公园。从洗手间出来,他环顾四周。让他有些惊讶的是,公园的面积意外的小。想想简直不可思议,当年是怎么在这么小的地方打棒球的?
回到车上,他发动引擎,打开车头灯,缓缓前进。从这里到杂货店只有数百米距离。
天色渐渐发白。抵达浪矢杂货店前时,已经能看清招牌上的字样。
贵之下了车,绕到店后。后门关得紧紧的,而且上了锁。虽然有备用钥匙,他还是选择敲门。
敲门后等了十来秒,里面隐约传来响动。
开锁的声音响起,门开了,露出雄治的脸。他的表情很安详。
“我还以为你出什么事了呢。”贵之试探着说,声音略带嘶哑。
“唔,你先进来吧。”
贵之走进屋里,砰地关上后门。那一瞬间,他感觉到气氛有了微妙的变化,仿佛与外面的世界隔绝了一般。
脱了鞋迈进室内,虽然已经几个月没人住了,里面却不见明显的破败迹象,就连尘埃也没有想象中那么多。
“没想到还挺干净嘛。明明完全没有——”正要说出“通过风”时,贵之突然顿住了。他看到了厨房里的餐桌。
餐桌上摆着一排信,有十多封。每个信封都很漂亮,收信人栏几乎都写着“致浪矢杂货店”。
“这是……昨晚收到的吗?”
雄治点点头,坐到椅子上。来回扫视了一遍信封后,他抬头望向贵之。
“和我预想的一样,我刚刚在这里坐下,信就接二连三地从卷帘门上的投递口掉进来,好像早就在等着我回来似的。”
贵之摇了摇头。
“你昨晚进屋以后,我在门外停留了好一会儿。我一直看着店铺,但没有任何人接近。不光如此,也没有人从门口经过。”
“是吗?可是信就这样来了。”雄治摊开双手,“这是来自未来的回答。”
贵之拉过一把椅子,坐到雄治对面。“真不敢相信……”
“你不是说过会相信我的话吗?”
“呃,那倒也是。”
雄治苦笑了一下。
“其实你内心还是觉得不可能,对吧?那你看到这些信,有什么感想?还是说,你想说这些都是我事先准备好的?”
“我不会这么说。我觉得你没有这么闲。”
“光是准备这么多信封和信纸就够麻烦了。为了慎重起见,我先讲清楚,这里面没一样是咱家店里的商品。”
“我知道。这些东西我都没见过。”
贵之有些混乱。世界上真有这种童话般的故事吗?他甚至怀疑,父亲是不是被人用巧妙的手段骗了。可是,没理由在这种事上做手脚啊。再说,骗一个没几天好活的老人,又有什么乐子呢?
来自未来的信——或许还是解释为发生了这种奇迹比较妥当。如果这是事实,那就太惊人了。这本应是非常令人兴奋的局面,但贵之却很冷静。虽然思绪多少有点紊乱,他还是冷静得自己都感到意外。
“你全部看了吗?”贵之问。
“嗯。”雄治说着,随手拿起一封信,抽出里面的信纸递给贵之。“你读读看。”
“我可以看吗?”
“应该没问题。”
贵之接过信纸,展开一看,不由得“啊”了一声。因为上面不是手写的字迹,而是打印在白纸上的铅字。他跟雄治一说,雄治点了点头。
“半数以上的信都是打印出来的,看来在未来,每个人都拥有可以轻松打印文字的设备。”
单这一件事就足以证明,这的确是来自未来的信件。贵之做了个深呼吸,开始读信。
浪矢杂货店:
贵店真的会复活吗?通知上说的“仅此一晚”,究竟是什么意思呢?我烦恼了很久,不知道该怎么办,最后还是抱着“就算被骗也无所谓”的想法,写下了这封信。
说来已经是四十年前的往事了,当时我问了如下的问题:
我好想不用学习也能考一百分,应该怎么做呢?
那时我还是个小学生,这个问题真是太蠢了。而浪矢先生给出了很棒的回答。
请拜托老师进行一次关于你的考试。因为考的都是你自己的事情,你的答案当然是正确的。所以肯定能拿到一百分。
读到您的回答时,我心想这不是耍人嘛,我明明是想知道语文、数学考满分的方法。
但这个回答一直留在我记忆里。直到后来我上初中,上高中,一提到考试,我就会想起这个回答。我的印象就是有这么深刻。也许是因为一个孩子的玩笑问题得到正面的回应,感到很开心吧。
不过我真正认识到这个回答的出色之处,还是从我在学校教育孩子开始的。没错,我成了一名教师。
走上讲台没多久,我就遇到了难题。班上的孩子们不愿向我敞开心扉,也不肯听我的话。他们之间的关系也算不上好。我试图去改变这种状况,却完全没有进展。我感觉这些孩子的内心很自我,除了极少数朋友之外,对他人漠不关心。
我尝试了各种各样的办法,比如创造机会让他们一起享受运动和游戏的乐趣,又或是举行讨论会,可是无一例外都失败了。他们看起来一点都不快乐。
后来有个孩子说了一句话。他说,他不想做这种事情,他想考试拿一百分。
听到这话,我吃了一惊,想起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我想您可能已经明白了,我决定对他们进行一项考试,名字叫作“朋友测验”。随意选定班上一名同学,出各种与他有关的问题。除了出生年月日、住址、有无兄弟姐妹、父母职业,还会问到爱好、特长、喜欢的明星等等。测验结束后,由这名同学自己公布答案,其他同学各自对答案。
他们一开始有些不知所措,但进行了两三次后,就表现得很有积极性了。要想测验拿到高分,秘诀只有一个,就是对同学的情况非常熟悉。他们就像换了一个人一样,彼此之间经常交流。
对于我这个菜鸟教师来说,这真是宝贵的经验。从此我加深了自己可以当好教师的信心,事实上,我一直当到了今天。
这一切都是托了浪矢杂货店的福。我一直很想表达感谢之情,却苦于不知道途径。这次能有这样一个机会,我真的很高兴。
百分小毛头
※接收这封信的是浪矢先生的家人吧?希望能供到浪矢先生的灵前。拜托了。
贵之看完刚抬起头,雄治就问:“怎么样?”
“这不是挺好的嘛。”贵之先这样说,“这个问题我也记得,就是问你不学习也能拿一百分的方法。没想到当时那个孩子会给你写信。”
“我也很惊讶。而且他还很感谢我。其实我对于那些半开玩笑的问题,只是凭着机智去回答而已。”
“但是这个人一直都没忘记你的回答。”
“好像是这样。不但没忘,他还以自己的方式来理解,并且灵活应用在生活中。其实他不用感谢我,之所以能顺利成功,靠的是他自己的努力。”
“不过这个人一定很开心。闹着玩提的问题不仅没被无视,还得到了认真的回答,所以他才会一直记在心上。”
“那点事不算什么。”雄治来回看着其他的信封,“别的信也都是这样,几乎都很感谢我的回答。这当然是值得欣慰的事情,不过从我读到的内容来看,我的回答之所以发挥了作用,原因不是别的,是因为他们自己很努力。如果自己不想积极认真地生活,不管得到什么样的回答都没用。”
贵之点点头。他也有同感。
“知道了这一点,不是很好吗,说明你所做的事情没有错。”
“唔,可以这么说吧。”雄治伸手搔了搔脸颊,然后拿起一封信,“还有一封信也想给你看看。”
“给我?为什么?”
“你看过就知道了。”
贵之接过信封,抽出里面的信纸。信是手写的,密密麻麻写满了秀气的字迹。
浪矢杂货店:
在网上得知贵店将在今晚复活的消息,我坐立不安,于是提笔写下了这封信。
老实说,我并不知道浪矢杂货店的事,当年给浪矢先生写信咨询的,另有其人。在说出此人是谁之前,我想先说明我的身世。
我的童年时代是在孤儿院里度过的。我完全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到了那里,从我记事时起,就已经和其他孩子一起生活了。那时我并不觉得这有什么特别。
但当我上学后,我开始产生疑问。为什么我没有父母,也没有家呢?
有一天,一个我最信任的女职员向我透露了我被孤儿院收留的缘由。据她说,我一岁时母亲因为事故过世,而父亲原本就没有。至于详细的情况,等我大一点再告诉我。
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我没有父亲?我依然无法释怀,而时间就这样过去了。
后来到了中学时代,社会课上布置了调查自己出生时候事情的作业。我在图书馆查看报纸缩印版时,无意中发现了一篇报道。
报道的内容是一辆汽车坠海,驾车的名为川边绿的女子当场死亡。由于车上有一名一岁左右的婴儿,同时没有踩刹车的痕迹,怀疑是母亲携子自杀。
我听说过母亲的名字和过去的住址,所以我确信,这就是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
我很震惊。母亲之死不是事故而是自杀也就罢了,得知她是有计划地携子自杀,也就是母亲要让我去死,我受到了强烈的冲击。
从图书馆出来,我没有回孤儿院。要问我去了哪里,我也答不上来,因为我自己也记不清楚了。那时我脑子里想的只有一件事:难道我是早该去死的人,活着也没有用处?母亲本应是世界上最爱我的人,连她都要杀了我,我这种人活在世上,究竟有什么价值?
受到警察保护,是第三天的事。被发现的时候,我已经倒在百货公司楼顶平台上的小游乐场角落里。为什么会去那种地方,我完全不明白,只模糊记得心里在想,要是从很高的地方跳下来,就会轻松地死掉吧。
我被送到医院。因为我不仅虚弱异常,手腕上还有无数割痕。从我当宝贝一样抱着的包里,找到了一把带血的裁纸刀。
很长一段时间,我跟谁都不说话。不止如此,连看到人都会感到痛苦。因为不怎么吃东西,我一天比一天瘦。
就在这时,有一个人来看望我。她是我在孤儿院最好的朋友,和我同年,有一个有点问题的弟弟。据说姐弟俩是因为遭到父母虐待,所以进了孤儿院。她唱歌很好听,而我也喜欢音乐,由此成了朋友。
面对着她,我终于可以说话了。说了几句无关痛痒的话后,她忽然说,她今天来,是要告诉我一件非常重要的事。
她说她从孤儿院的人那里听说了我的全部身世,所以想跟我谈一谈。看来她是受孤儿院工作人员之托而来,他们大概觉得,只有她能和我说说话。
我回答说,我已经全部知道了,不想再听。她听了用力摇头,然后对我说,你知道的只是冰山一角,事情的真相你恐怕一无所知。
“比如说,你知道你妈妈去世时的体重吗?”她问我。“这种事我怎么可能知道。”听我这样说,她告诉我,是三十公斤。那又怎样?正想这么回她,我忍不住又问了一遍:“只有三十公斤?”
朋友点点头,接着说了如下的一段话。
川边绿的尸体被发现时,整个人瘦得皮包骨头。警察调查了她的住处,发现除了奶粉外,简直没有什么像样的食物。冰箱里也只有一个装着婴儿食品的瓶子。
据知情人士说,川边绿似乎找不到工作,积蓄也花光了。因为拖欠房租,被勒令搬出公寓。从上述情况来看,推断她因想不开而携子自杀是合理的。
然而有一个重大的谜团,就是那个婴儿。为什么婴儿会奇迹般获救?
“实际上,那并不是奇迹。”朋友说,“但在说明之前,有样东西想给你看看。”说完她递给我一封信。
根据朋友的说法,这封信是在我母亲住处找到的。因为与我的脐带珍重地放在一起,所以一直由孤儿院保管。孤儿院的工作人员商量后决定,等时机合适时再交给我。
信纸放在信封里,信封的收件人处写着“致绿河小姐”。
我迟疑地展开信纸,上面的字迹很漂亮。乍一看我以为是母亲写的,读着读着,才发现并非如此。这封信是别人写给母亲的。绿河指的是母亲。
信的内容用一句话概括,就是给母亲的建议。看来母亲是在向这个人咨询烦恼。从内容来看,母亲似乎是怀了有妇之夫的孩子,为应该生下来还是堕胎而纠结。
得知自己出生的秘密,我受到了新的打击。原来我是不伦之恋的结晶啊,想到这里,我不禁自悲自怜起来。
当着朋友的面,我脱口发泄对母亲的怒火。为什么要生下我?早知道不生不就好了。不生就不会那么辛苦,也不用带我一起去死了。
朋友说,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你好好读读这封信。
写信人对母亲说,最重要的是能不能让即将出世的孩子幸福。即使父母双全,孩子也未见得就能幸福。最后他总结说,如果你没有做好心理准备,愿意为了孩子的幸福忍耐任何事情,即使你有丈夫,我也会建议你最好不要生。
“你妈妈因为有一切为你幸福着想的决心,才会生下了你。”朋友说,“她珍重地收藏着这封信,就是最好的证据。所以,她不可能带你去死。”朋友断言。
据朋友说,落海的汽车靠驾驶座的窗子是敞开的。那天从早上就在下雨,开车途中不可能开窗,所以唯一的可能,就是在落海后打开。
并非携子自杀,而是单纯的意外。三餐不继的川边绿,或许是在开车时因营养不良而突发贫血。向熟人借车,很可能也确实如她所说,是为了带孩子去医院。
因为贫血一时失去意识的她,落海时苏醒过来。在惊慌失措中,她打开了车窗,首先把孩子推出窗外,希望他能安全获救。
遗体被发现时,川边绿连安全带都没解开。大概是因为贫血,意识已经模糊了吧。
顺带一提,婴儿的体重超过十公斤。川边绿应该给婴儿吃得很饱。
说完以上这些话,朋友问我:“你有什么想法?还是觉得宁愿没被生下来吗?”
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心情。我从来没见过母亲,就算是恨,也是一种很抽象的感情。尽管想把这种感情转变成感谢,内心却充满困惑。于是我说,我什么想法也没有。
车子坠海是自作自受,穷到营养不良是她自己的问题,救孩子是一个母亲应该做的,自己没逃出来说明太笨——我对朋友这样说。
朋友当即打了我一记耳光。她哭着说,你怎么可以这么轻视人的生命!难道你忘了三年前的火灾了吗?
听到这话,我不禁心中一震。
那场火灾发生在我们所在的孤儿院。那年圣诞夜,对我来说也是很恐怖的记忆。
朋友的弟弟逃得太晚,差点丢掉性命。他之所以幸免于难,是因为有人救了他。那个人是来参加圣诞节晚会的业余歌手,我记得是个面容和善的男人。所有人都在往外逃的时候,只有他听到朋友的求救,转身冲上楼去找她弟弟。最后她弟弟得救了,而他全身严重烧伤,在医院过世。
朋友说自己和弟弟一辈子都感谢那个人,并将用一生来报答他的恩情。她流着泪说,希望你也明白生命是多么可贵。
我终于知道为什么孤儿院的工作人员要派她过来了。他们一定觉得,没有人比她更能告诉我,应该怎样看待我母亲。而且,他们是对的。在她的感染下,我也哭了。我终于可以坦率地感谢从未谋面的母亲。
从那天起,我再也没有过“要是没被生下来就好了”的想法。虽然至今为止的道路绝非一片坦途,但想到正因为活着才有机会感受到痛楚,我就成功克服了种种困难。
因此我很在意那个给母亲写信的人。那封信的落款是“浪矢杂货店”,这个人到底是谁呢?杂货店又是怎么回事?
直到最近,我才从网络上得知,那是一个热爱烦恼咨询的老爷爷。有人在博客上写出了这段回忆,我再寻找其他的信息,由此知道了这次的公告。
浪矢杂货店的老爷爷,我由衷地感谢您给母亲的建议,也一直希望能有机会表达这份心意。真的谢谢您。现在我可以自信地说,能来到这个世界,真好。
绿河的女儿
PS,我现在是那位朋友的经纪人。她充分发挥自己的音乐才华,已经成为全国知名歌手。她也正在报恩。
5
贵之把厚厚的信纸仔细叠好,放回信封。
“太好了,爸,你的建议没有错。”
“哪儿呀。”雄治摇了摇头,“刚才我也说了,最重要的是当事人的努力。之前为了我的回答会不会让谁不幸而烦恼,真是想想都可笑。像我这样一个糟老头子,怎么可能有左右别人人生的力量。我根本就是没事瞎操心。”他虽这么说,表情却很愉快。
“这些信都是你的宝贝,得好好收起来。”
听贵之这样说,雄治陷入沉思。“说到这事,我想请你帮个忙。”
“什么事?”
“替我保管这些信。”
“我?为什么?”
“你也知道,我的日子不多了。把这些信放在身边,万一被别人看到就糟了。这些信上所写的,全都是未来的事情。”
贵之低吟了一声。这一说的确有道理,尽管他此刻还完全没有真实感。
“保管到什么时候呢?”
“嗯——”这回换雄治沉吟了,“到我死为止吧。”
“我知道了。到时放到棺材里如何?让它们化为灰烬。”
“这样好。”雄治一拍大腿,“就这么办。”
贵之点点头,重又打量起信件来。他无论如何都难以相信,这些信是未来的人写的。
“爸,”他说,“网络是什么?”
“噢,那个啊。”雄治伸手向他一指,“我也弄不明白,所以很好奇。这个词在其他的信上也频频出现,像‘在网络上看到公告’什么的。还有人提到‘手机’这个词。”
“手机?那是什么?”
“所以说我也不知道啊。或许是未来类似报纸的东西吧。”说罢雄治眯起眼睛,望着贵之,“看刚才的那封信,你似乎按照我的嘱咐,在三十三周年忌日时发布了公告。”
“在那个网络还有手机上?”
“应该是这样。”
“哎……”贵之皱起眉头,“那是怎么回事,感觉真怪。”
“不用担心,将来你自然会知道。好了,我们回去吧。”
就在这时,店铺那边传来轻微的动静。啪嗒一声,有什么东西掉在地上。贵之和雄治对看了一眼。
“好像又来了。”雄治说。
“信吗?”
“嗯。”雄治点点头,“你过去看看。”
“好的。”说着,贵之向店铺走去。店里还没有收拾好,商品仍留在货架上。
卷帘门前放着一个瓦楞纸箱。往里看去,里面有一张折叠起来的纸,看似是信纸。贵之伸手拾起,回到和室。“就是这个。”
雄治展开信纸一看,顿时露出讶异的神色。
“怎么了?”贵之问。
雄治紧抿着嘴唇,把信纸扬给他看。
咦!贵之不禁脱口惊呼。信纸上一片空白。
“怎么会这样?”
“我不知道。”
“是恶作剧吗?”
“有可能。不过——”雄治瞧着信纸,“我感觉应该不是。”
“那是什么?”
雄治把信纸搁到餐桌上,抱起胳膊沉思。
“也许这个人还无法给出回答吧。大概他内心还有迷惘,找不到答案。”
“就算这样,丢一张什么也没写的信纸进来,也太……”
雄治望向贵之。
“不好意思,你到外面等我一会儿。”
贵之不解地眨了眨眼睛。“你要干吗?”
“这还用问,当然是写回信。”
“回这封信?可是信上一个字也没有啊,你打算怎么回答?”
“这正是我现在要考虑的问题。”
“现在?”
“用不了多久,你先出去吧。”
看来雄治决心已定,贵之只得放弃。“那你尽快写好。”
“嗯。”雄治凝视着信纸回答,显然已经心不在焉。
贵之出门一看,天色还没大亮。他觉得很不可思议,感觉已经在店里待很久了。
回到思域车上,刚活动了一下脖子,天空已经亮了很多。这让他意识到,或许店里和外面时间流逝的速度不同。
这种匪夷所思的事对姐姐和妻子也要保密。反正就算跟她们说了,她们也不会信。
连伸了几个懒腰后,就听杂货店那边有了响动,雄治从狭窄的通道上出现了。他拄着拐杖,慢慢走了过来。贵之赶紧下车迎上去。
“写好了吗?”
“是啊。”
“回信你放到哪里?”
“当然是放牛奶箱里。”
“那样行吗?对方能不能收到?”
“我想应该能收到。”
贵之歪着头,觉得父亲好像变得有点陌生。
两人上车后,“你是怎么写的?”贵之问,“对那张白纸。”
雄治摇了摇头。“我不能告诉你。以前不就跟你说过这个规则嘛。”
贵之耸耸肩,转动车钥匙点火。正要发动汽车时,雄治突然开口:“等一下!”他慌忙踩下刹车。
坐在副驾驶座的雄治定定地望着杂货店。数十年来,一直是这家店支撑着他的生活,此刻难免依依不舍。更何况对他来说,这并不只是个做生意的地方。
“嗯……”雄治小声呢喃,“好了,走吧。”
“心愿已经了结了吗?”
“是啊,现在一切都结束了。”说完雄治闭上了眼睛。
贵之发动了思域汽车。
6
因为脏污,招牌上“浪矢杂货店”的字样已经很难辨识。虽然觉得遗憾,贵之还是直接按下快门。他变换不同的角度,接连拍了好几张。其实他并不擅长摄影,完全不知道拍得好不好。不过好坏都没关系,反正也不是给别人看的。
眺望着路对面那栋老旧的建筑,贵之想起了一年前发生的事情,他和父亲一起度过的那个夜晚。
回头想想,总觉得很没有真实感。就算到了现在,他还时常怀疑那只是一场梦。真的收到过来自未来的信吗?关于那个夜晚发生的事情,雄治此后再也没有提过。
然而那时交给他保管的信放在了父亲的棺材里,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赖子她们问那是什么信时,他无言以对。
说到不可思议,父亲的死也是如此。尽管早就被告知随时有可能去世,他却很少呻吟呼痛,生命之火如同纳豆细而不断的黏丝一般,微弱而持久地燃烧着。连医生也感到吃惊的是,在进食不多、基本卧床不起的情况下,他竟然又活了将近一年。仿佛在他的身上,时间的流逝变慢了。
贵之正沉浸在回忆中,突然听到一个声音:“请问……”他回过神来,往旁边一看,一个身材高挑的年轻女子推着自行车站在那里。她身穿运动服,自行车后座上绑着运动包。
“你好,”贵之回答,“有什么事?”
女子略带犹豫地问:“您认识浪矢先生吗?”
贵之放松嘴角,露出微笑。
“我是他的儿子,这里是家父的店。”
她吃惊地张开嘴,眨了眨眼睛。“这样子啊。”
“你记得我家的店?”
“是啊。不过,我没有买过东西。”她抱歉似的缩了缩肩。
心下恍然的贵之点了点头。“你写信咨询过?”
“是的。”她答道,“得到了十分宝贵的指点。”
“是吗?那就好。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啊?”
“去年十一月。”
“十一月?”
“这家店不会再开了吗?”女子望着杂货店问。
“……是啊,家父已经过世了。”
她惊得屏住了呼吸,眉梢悲伤地下垂。
“这样啊。几时去世的?”
“上个月。”
“是吗……请您节哀顺变。”
“谢谢你。”贵之点点头,看着她的运动包问,“你是运动员吗?”
“没错,我练击剑。”
“击剑?”贵之瞪大了双眼,颇感意外。
“一般人不太熟悉这个项目吧。”她微微一笑,跨上了自行车,“在您百忙之中打扰,真是不好意思,那我先走了。”
“好的,再见。”
贵之目送着女子骑自行车远去。她练的是击剑啊,确实很陌生。也就是奥运会的时候在电视上看过,还是精华版的那种。今年日本抵制了莫斯科奥运会,连精华版也看不到了。
她说是去年十一月份来咨询的,大概是记错了。那时雄治已经生病住院。
贵之突然想起一件事,当下穿过马路,走进杂货店旁边的通道。来到后门,他打开牛奶箱的盖子,往里看去。
然而里面空空如也。莫非,那天晚上雄治给那张白纸的回信,已经顺利送到了未来?
7
二○一二年,九月。
浪矢骏吾对着电脑犹豫不决。还是算了吧,他想。做这种古怪的事,万一惹出什么乱子就麻烦了。自己用的是家里的电脑,警察查起来一查一个准,而且网络犯罪的后果不是一般的严重。
不过他也真想不到,祖父会拜托他做这种古怪的事情。祖父直到生命最后一刻头脑都很清醒,说话的时候语气也很坚定。
骏吾的祖父贵之去年年底去世,死于胃癌。贵之的父亲同样罹患癌症过世,可能家族有癌症遗传基因吧。
贵之住院前,把骏吾叫到自己房间,然后直截了当地说,有件事要拜托他,还要求他对别人保密。
“什么事?”骏吾问。他禁不住感到好奇。
“听说你很擅长电脑?”贵之问。
“还算拿手吧。”骏吾回答。他在中学里参加了数学社,也经常使用电脑。
贵之于是拿出一张纸。
“到了明年九月,麻烦你把这上面的内容发布到网络上。”
骏吾接过来看了一遍,纸上的内容很奇妙。
“这是什么?到底是怎么回事?”
贵之摇了摇头。
“你不用想太多,只要把这上面的内容广泛发布出去就行了。你应该办得到吧?”
“办是可以办到……”
“其实我很想自己来做这件事,因为当初就是这样约定的。”
“约定?跟谁?”
“我父亲,也就是你的曾祖父。”
“跟爷爷的父亲约定的啊……”
“可是我现在得去住院,也不知道能活到什么时候,所以想把这件事交给你。”
骏吾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从父母的话里话外他已经得知,祖父的日子不会太久了。
“放心吧。”骏吾答道。
贵之满意地连连点头。
结果贵之没多久就撒手人寰。骏吾参加了守夜和葬礼,安置在棺材里的遗体仿佛在向他低语:一切就交给你啰。
从那以后,他片刻也没忘记和贵之的约定。就在左思右想不知所措之际,九月已悄然到来。
骏吾看着手边的纸。贵之给他的这张纸上,写着如下内容:
九月十三日凌晨零时零分到黎明这段时间,浪矢杂货店的咨询窗口将会复活。为此,想请教过去曾向杂货店咨询并得到回信的各位:当时的那封回信,对您的人生有何影响?可曾帮上您的忙?希望各位直言相告。如同当时那样,来信请投到店铺卷帘门上的投信口。务必拜托了。
和这张纸同时交给他的,还有另一样东西,就是浪矢杂货店的照片。骏吾没有去过那里,不过据说那家店至今依然存在。
浪矢家过去开过杂货店的事,骏吾也曾听祖父说过,但详细情况就不得而知了。
所谓的“咨询窗口”究竟是什么呢?“复活”又是什么意思?
还是算了吧。万一惹出什么无法挽救的乱子,麻烦就大了。
骏吾正要合上笔记本电脑,就在这时,一样东西映入了眼帘。
那是摆放在书桌一角的手表。这只表是他最爱的祖父——贵之留给他的纪念。听说这只一天会慢五分钟的手表,是贵之考上大学时父亲送他的礼物。
骏吾怔怔地望着电脑。黑色的液晶屏上映出他的脸庞,和祖父的面容重叠在了一起。
男人和男人的约定不能不遵守——骏吾启动了电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