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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洛二人就此在客栈中住下,稍后又在马陵城中四处游走,是谓探查当地情形。如他们刚进城时所见的那样,百姓对巫术的迷信根深蒂固,城中也有不少巫师混迹,日日说着一些蛊惑人心的言论。
洛上严对此摇头道:“马陵也算是魏国大市,不想居然是这等状况,不是来了这一趟,我还不敢相信。”
郁旸涎却是一路沉默,始终凝神若有所思,及至他不经意抬头,才见人群之中走来一道身影,正是方才在客栈中被差役带走的张仪。
那布衣书生此时略微歪着身子,显然是在府衙中被动了刑,为了缓解疼痛才摆出这样奇怪的姿势行走。待他看见郁旸涎,原先因为吃痛而有些拧在一块的眉头就此舒展,甚至带了几分笑意,扬声道:“小兄弟。”
郁旸涎见状当即迎了上去,恭敬道:“张子。”
张仪从来布衣,曾有求官之心却多无下文,往日与人相处也未有人对自己这样态度,他吃惊之余忙摆手道:“小兄弟不必如此,看你我衣着,该是我与你更礼敬一些才是。”
郁旸涎见张仪要走,便随在他身旁,皱眉道:“下手太重。”
“我只是挨了些板子,比起那些要在狱中待上好几日之人,已是幸运多了。”张仪笑道。
于是三人回去客栈,郁旸涎特意让小二准备了软垫供张仪歇息,他再奉茶道:“我观张子之意,是对自己的遭遇早有料想?为何不就此闭口,还要惹祸上身?”
张仪大笑出声,却是牵动了身上痛处,他蹙眉低吟一声,低笑道:“偏就是管不住这张嘴。”
郁旸涎杯道:“张子妙人,以茶代酒。”
张仪品茗之后,再看郁旸涎与洛上严,问道:“两位小兄弟从外而来,到了马陵可有什么打算?”
“随处游学,恰好经过马陵,就想在此处多留几日。”郁旸涎回道,“张子似也不是马陵人,可有要去之处?”
张仪顿首,稍后才道:“大梁。”
“谋求官职?”
“否则学无所用,不如不学。”
郁旸涎迟疑,道:“我有一问,想请教张子。”
“小兄弟但说无妨。”
“张子可知当朝惠相对魏秦之争的心意?”
张仪思索后才答道:“惠相所思深切,不过这其中还是见仁见智。”
“如何说?”
“魏秦邻壤,素来争端频发。西秦过去羸弱,但在经历卫鞅变法之后,国力已有明显提升,纵观前几次两国战事,便可知秦国已非当初的秦国。”张仪回道。
郁旸涎细细斟酌过张仪之言,面色初露笑容,问道:“渐强之国崛起,与魏之大国相比,又如何?”
张仪摇头笑道:“便是我被‘请’去府衙之前说的那样。”
“可有破解之法?”
张仪眼中顿现精光,盯着郁旸涎颇为诚恳的神情,将这初初见面的白衣少年再仔细打量了一番,问道:“小兄弟是问破秦之法,还是攻魏之策?”
便是这一句询问,让此时的气氛紧张不少,郁旸涎看着张仪颇具探究的目光,那双镇定沉稳的眼眸中似有平定天下之策,看得郁旸涎心头一动,却还是不敢就此肯定。他以浅笑掩饰了心中所想,道:“只是不忍死伤惨重,毕竟百姓无辜。”
“大争之世,哪有不流血伤命的?只要这天下一日分裂,争端便不会停止。”张仪感慨道,“只是不知我张仪,可有幸运一睹裂土重整,天下大定。”
“张子要去大梁,是已有了破秦之法,要向魏王献计?”郁旸涎试探道。
张仪反问道:“小兄弟方才问起惠相,我倒是想问问,你可知惠相对魏秦之战的看法?”
“魏败于秦数次,兵力受损严重,公子卬依旧进言发兵,但惠相却每每劝诫魏王止兵休戈。惠相之言,意在休养生息,毕竟一国之力,不可急速消耗,需要调理恢复。当初三晋分家,魏有插足。晋之下场,未必不是魏之将来。”郁旸涎道。
张仪不禁拍手,举杯与郁旸涎道:“请。”
郁旸涎小啜茶水,道:“张子如此,我便以为此去大梁未必顺利。”
张仪似是有所触动,正色问道:“何解?”
“惠相以退为进之举不可谓不明智,而魏王实则更心仪公子卬之战略,却就听从惠相所言,暂且按兵不动。我妄自猜测,张子虽非公子卬同道,却也不在惠相所想的道路之上。倘若当真入朝,有惠相在前,张子之言未必会被魏王采纳,还可能陷入惠相与公子卬之间的争端。”郁旸涎道。
张仪再将这白衣少年看了一遭,亦将郁旸涎这番言论细细咀嚼,道:“小兄弟对魏廷之事了解甚深。”
“我在大梁停留过一段时日。”郁旸涎回道。
“我倒是忘记了,小兄弟四处游学,可还去过其他地方?”
张仪此问别有深意,郁旸涎迟疑之后,昂首正坐,道:“诸国都有游历,入魏之前便是在秦国。”
“小兄弟一观诸国之貌,心中就没有心仪之处?”
郁旸涎笑道:“自然是有的。”
“可愿意与我一说?”张仪见两人杯中茶水将尽,便要去斟茶,然而他身上有伤,行动不便,才稍稍动了动身子,便是痛得他倒抽了一口凉气。
郁旸涎见状拿起茶壶,此时才发觉洛上严不知何时已然离去,他与张仪谈兴正浓,便暂且不去顾及洛上严的去除。与张仪倒了茶,他才继续道:“山东六国风貌各有妙处,齐楚之强,魏国之雄,甚至燕齐韩三国亦令人心动。”
“秦国如何?”
张仪问得毫不犹豫,郁旸涎却打得有些迟疑,他与眼前这布衣书生相视多时,目光之中各有他意,却都看来坦荡,最后他垂下眼,嘴角微扬道:“秦人可爱。”
“小兄弟这样一说,我倒是有些兴趣,不知能否细细说来?”张仪问道。
“实不相瞒,五年之前我便已经到过秦国。彼时商君健在,孝公当政,秦国之势已非昔日积弱之象,然而变法未成,与山东诸国相比,依然势弱。但我从秦人身上感受到了在他国从未感受过的坚持。商君虽非秦人,却有秦人之坚,变法艰难,从未移志,秦国虽弱,秦人也从未放弃图强之心。尤其孝公一心强秦,与商君君臣一心,我非秦人,也是十分感佩。”郁旸涎道。
张仪不禁点头,思虑之间又有疑问,随问郁旸涎道:“孝公胸襟,我虽为魏人也由衷敬佩,卫鞅之才属当世罕有。如今孝公故去,卫鞅惨遭车裂,小兄弟对此作何感受?”
至此,郁旸涎目光瞬间暗淡,方才谈吐间的疏朗之气也渐渐沉重。他垂眼沉默了半晌,张仪便安静相待,待他回神时,才发觉那布衣书生似乎一直那样静默地看着自己,眼中带着几分恍然大悟,而他也未作掩饰,大方道:“商君之死,令人惋惜。”
张仪见郁旸涎尚且坦诚,这少年方才的眉眼之中确实情愫深沉,他便料定郁旸涎所言绝非虚词,便对他又心仪不少,道:“小兄弟对秦国现任国君,可有观瞻?”
郁旸涎微顿,稍作考虑之后回道:“孝公之子,想必继承其父遗志,秦人风骨,不容小觑。”
张仪对此不置可否,饮茶道:“秦君赢驷,昔年曾因触犯卫鞅新法而被流放,期间经历外人不知,后回到秦国却大力推崇新法,却依旧未能免除卫鞅遭遇车裂的命运。小兄弟以为,秦君此为是何意?”
“张子看现今诸国,国中势力,各在何人手中?”郁旸涎问道。
张仪自然心知,不论秦国还是魏国,再或是其他各国,国之重权皆在公族大家之手,同出一姓,是谓手足,自然会彼此袒护,以保共荣。秦君所为正是为了稳固宗族势力而不得不处决卫鞅,但并未因此推翻卫鞅之法,足见秦君内心对此的认同。
见郁旸涎此时神情,张仪便已明了,然而这些话不言自明,他便给了郁旸涎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举杯道:“以茶代酒,敬小兄弟一杯。”
郁旸涎回敬道:“不敢。”
“卫鞅之法,对事不对人,于旧公族而言,便是削弱了其手中特权,必定会受到反对。但若对百姓而言,便是给了极大鼓舞。无怪乎秦人越战越勇,秦国越变越强,孝公与现今秦君,可谓深有远谋。”张仪赞道。
“张子此言若是被旁人听去,兴许要再进一次府衙,吃一顿痛了。”郁旸涎笑道。
张仪闻言只觉有趣,便同郁旸涎一起笑了出来。
“恕张仪直言,我看小兄弟举止言谈,并不是普通游学士子,你对魏秦两国局势十分了解,更似是……”
郁旸涎即刻叉手道:“我以诚结交张子,与我究竟是何身份并无任何关系。张子要去大梁,我真挚祝福。只盼张子仕途坦荡,一切顺利。”
“现今世道混乱,我一人独行,难免有些戒心,小兄弟莫怪。”张仪致歉道,“今日与小兄弟一席座谈,很是畅快。相逢即是有缘,张仪荣幸。”
“张子言重。”郁旸涎道。
张仪左顾右盼片刻,问道:“一番畅谈竟就到了这个时候,就连你那位同伴何时走的,我都未曾留意。”
郁旸涎向客栈门外望去,见已是日薄西山,这才想起洛上严已经离开多时,不免有些歉意,遂与张仪道:“叨扰张子多时,暂且告辞。”
“小兄弟且慢。”张仪唤道。
郁旸涎此时已经起身要走,听张仪开口,他便停步问道:“张子何事?”
张仪停顿稍许,道:“只是有些意犹未尽,想问小兄弟可愿同进晚膳,再来闲话?”
“冷落好友多时,我先去与他打声招呼。张子先请,我随后就到。”言毕,郁旸涎告辞离去。
张仪看着那少年匆匆走开的身影,回想着两人之前交谈的内容,不禁莞尔,这便唤来了小二要备晚膳酒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