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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兵器时代, 营啸是一件极端可怕的事。
左营夜间遇袭, 胡骑陷入恐慌,无法确定敌我,彼此自相残杀, 整个营盘濒临崩溃,即将遭到灭顶之灾。
嘈杂声传入中军, 伊稚斜被惊醒, 快步冲出大帐。看到左营内冲天的火光,听到万长禀报, 意识到正在发生什么,登时手脚冰凉。顾不得其他,立即下令中军和右营, 任何人不得离开,更不许靠近左营,敢有违令者杀无赦。
“大王, 是汉军, 汉军袭营!”
一名千长狼狈冲到帐前,翻身滚落马背, 背后还-插-着一支铁箭。因流血太多, 落地时站不稳, 直接向前扑倒,样子十分狼狈。
“什么?!”
从右营赶来的大当户满面惊色, 下意识看向伊稚斜。后者面沉似水, 脸颊因愤怒抖动, 拳头攥紧,用力到骨节咔吧作响。
“吹号角,召集本部,后撤十里!”
此举极-端冒险,稍有不慎,就会遭到汉军的衔尾追杀,满盘皆输。
可除此之外,伊稚斜没有任何办法。
左营被汉军踏破,整片营地陷入火海,又要命地陷入营啸,陷在营中的骑兵肯定救不出来。非但没法救,更要提防有乱军冲出,被汉军抓住战机,趁势冲散撤退的大军。
“凡遇乱军,尽数击杀!”
伊稚斜行事果决,为保全大军,舍弃数千胡骑,没有片刻犹豫。
即使左营有上千本部骑兵,如今也顾及不上。不想全军陷入绝地,必须狠下心,不舍也得舍。
“大王,辎重怎么办?”
“能带的带走,带不走的就烧掉。”伊稚斜咬牙道。
千长领命离开,中军和右营的胡骑尽数上马。纵然心怀忐忑,见到左谷蠡王的大旗立起,看到旗下的雄壮身影,仿佛瞬间有了主心骨。
尤其是拱卫王帐的数千骑,各个身形彪悍,表情凶狠。奉伊稚斜之命,凡有不听号令者,无论本部别部,也无论兵卒还是将官,一律张弓即射,挥刀就砍。
连杀近百人后,大军终于组织起来,点燃火把,舍弃掉营内的帐篷,列队向北撤退。
伊稚斜在赌,赌冲入左营的汉军兵力不足,赌支援的汉军同样不到万人。
事实证明,他赌对了。
千名汉骑冲营,搅乱数千胡骑,甚至引起炸营。身后的追兵被误以为是汉军,遭到守军攻击,仓促间卷入战局。雁门守军来得很快,但数量仅有三千,能同汉骑里应外合,歼灭左营,对撤去的上万大军并无太好的办法。
只要伊稚斜率领的本部不乱,追上去未必能占到多少便宜。
从草原撤回的汉军数量有限,经过数日奔袭,人困马乏,能一举踏破左营已经是万幸,实在无力追逐撤走的大军。
雁门派出的骑兵倒是有心追袭,只是出发之前,郅太守有严令,首要任务是接应踏破敌营的骑兵。
军令如山,军侯不敢违背。
更重要一点,兵力不足,乱军中可以取胜,追逐已经组织起来,有序撤退的上万匈奴,实在胜算不大。毕竟匈奴的战斗力摆在面前,又是左谷蠡王亲自指挥,军侯不会为了战功就带着麾下去送死。
接近匈奴左营,遇到有乱军从火海冲出。
领兵的军侯手持一杆长矛,率领麾下三千骑,如猛虎下山,呼啸着冲了上去。
为避免误伤,在递往雁门的书信中,赵嘉写明,汉骑会以布条缠臂。
胡骑彼此厮杀,狼奔豕突,汉骑不想被卷入,在号角声中,尽量退到边缘。实在退不开,就只能挥刀劈砍。
跟着赵嘉入营的三百骑兵,如今仅剩下一百出头。余者不是战死,就是混乱中失散。
即将冲出包围时,前方突然出现一股乱军。见卫青蛾被裹挟其中,身陷险境,赵嘉心一横,催动战马,径直朝胡骑撞了上去。
百余汉骑紧随其后,凭借站马的冲速,生生将胡骑撞翻。其后抡起手中的兵器,将挡路的敌人尽数斩杀。
“阿姊,快走!”
赵嘉一马当先,带领众人杀开一条血路,惊险冲出乱军。驻足在火场之外,百余汉骑少去近三分之一。询问先一步冲出的汉骑,无一人见到魏悦和李当户身影。
“阿姊,和方伯带上伤者去雁门。”赵嘉调转马头,从一名死去的胡骑背上-拔-出一杆长矛。
“军侯,我等还能战!”一名大腿被划开,左臂无力垂落的汉骑大声道。
“去要塞,这是军令!”
赵嘉语气坚定,不容置喙。在策马前冲的同时,放开缰绳,吹响染血的号角。
五十汉骑跟在他身后,仿佛一柄尖刀,携雷霆万钧之势,又一次撕开乱军,冲入熊熊大火之中。
“阿多!”卫青蛾焦急呼喊,本想策马向前,看到重伤的骑兵和卫夏卫秋,到底停住脚步,攥紧缰绳,用力到边缘处陷入掌心,留下清晰红痕。
“走,去雁门郡!”
一行人手臂绑有布条,又有赵嘉提前准备的书信,奔驰到要塞之前,向守军表明身份,很快被放行。
出于谨慎考虑,他们暂被集中起来,不可随意走动。
对此,众人都没有异议。
稍歇片刻,有军伍送来热水,并有两名医匠随行,身后都背着药箱,仔细为骑兵处理伤口。
解开卫青蛾身上的布条时,医匠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女郎伤势太重,需将-腐-肉-剜去。”
“无妨,动手吧。”卫青蛾抓起干净的布条,叠起来咬在嘴里。在医匠动刀时,因疼痛脸色惨白,却自始至终没有发出一声痛呼。
重新撒过伤药,缠裹上布条,卫青蛾起身走到门边,眺望照亮天空的火光,按住肩头的伤口,银牙紧咬,生平首次感到无力。
“女郎,郎君定会平安无事。”卫秋走到卫青蛾身边,火光映照下,左脸颊的黑痂部分脱落,现出赤-红-色的一条伤疤。
卫青蛾没说话,仅是点点头,继续伫立在门边,许久一动不动。
赵嘉带人冲入营地,一路杀开胡骑,救出身陷重围的魏武和李达。两人伤势都不重,只是并未向外冲,而是调头向内冲杀,才被围在乱军之中。
“赵军侯,部都尉被困住了!”
魏武甩掉刀上的血痕,指向左营中心。
原来,计划起初顺利,但在营啸发生之后,一切都陷入混乱。
紧追不舍的万余胡骑也被卷入,疯狂的胡骑杀红了眼,此时此刻,他们根本不想着逃命,只想要杀人。
魏悦和李当户一身黑甲,成为最好的目标,被对方紧盯,死死缠住。
为掩护同袍,魏悦和李当户当机立断,以身为饵,引开大部分乱军。自己也被重重包围,陷入险境。
看向魏武手指的方向,赵嘉没有犹豫,手中长矛横扫,荡开挡路的胡骑。矛身折断,即做投枪掷出,将一名匈奴扎在地上。随即长刀出鞘,驱策战马,再次发起冲锋。
他不知道自己杀了多少匈奴,也不需要知道。脑海中唯一的念头就是向前冲,冲开乱军,将魏悦和李当户救出来。
包围圈中心,魏悦和李当户背靠背,战马半身染血,鬃毛被黏成缕。两人的箭壶都已经射空,弓弦断裂,长刀绑在手上,马下横七竖八,至少躺了三十多具尸体。
营地中一片混乱,喊杀声不断。此处却诡异的安静,空气仿佛凝滞,一旦开始流动,必然弥漫起浓郁的血腥之气。
杀死一名百长,李当户又扯下一条衣摆,一端咬在口中,另一端缠上右手,一圈一圈,将长刀牢牢裹紧。
魏悦长刀斜指,黑眸扫视周围,寻找冲出去的机会。
就在这时,包围圈外响起一阵号角声,胡骑身后突然杀出一支汉军。魏悦和李当户同时精神一振,策马朝汉骑出现的方向冲了过去。
“部都尉!”
看到黑甲凝固鲜血,仿佛罩了一层血壳的两人,赵嘉再次调头,挥刀砍死一名胡骑,用臂甲挡住飞来的骨箭,抓起胡骑落下的骨朵,向乱军中投掷出去。
惨叫声和喊杀声浑在一处,不到百名的汉军,硬是撕开数倍于几的胡骑,左冲右突,杀了几个来回。
双方汇合时,赵嘉嘴唇发白,近乎脱力。
魏悦当即策马上前,代替他成为锋头,手中长刀横扫,凡是敢挡路的胡骑,有一个算一个,尽数人头落地。
这一幕不只震慑了胡骑,也惊到了驰援的郡兵。
鲜血飞溅中,魏悦彻底变成一尊杀神,周围蔓延开浓重的血色。战马每向前一步,都会留下一个染血的蹄印。
号角声又起,这是匈奴大军撤退的讯号。
和上一次相比,这次声音更远。很显然,伊稚斜的军队已经撤走,中军右营已空,左营中的本部和别部骑兵都被彻底抛弃。
“走!”
魏悦一马当先,赵嘉咬牙跟上,李当户负责断后。
在胡骑彻底陷入疯狂时,数十汉骑杀开血路,惊险逃出生天。
待冲出乱军,回头望去,身后尽是一片火海。大批胡骑葬身其中,少数逃出来,也被郡兵斩杀。
极个别保留一丝清醒,遇到汉军,直接丢掉武器跪地求饶。运气好的,被绑起来拴在马后,运气不好,当场被一刀捅死。
差别待遇?
汉军耸耸肩,黑灯瞎火,谁让你站在火光照不到的地方。
火光蔓延到整个营盘,喊杀声逐渐开始减弱,手臂绑有布条的汉骑陆续从火场冲出,失散的季豹和文吏也回到赵嘉身侧,只是两名小吏再也没有回来。
等到再无骑兵冲出,赵嘉清点人数,北归的千余汉骑,除开随卫青蛾入城的数十伤兵,如今仅剩下不到六百人。
雁门郡兵仍在围歼胡骑。
他们不需要做太多,只要守住出口,让对方逃不出火场即可。
空气中浓烟弥漫,赵嘉伏在马背上,略微放松神经,只感到眼皮越来越重。
魏悦策马走到近前,见赵嘉有些不对,立即伸出手臂,支住他的身体。触手一片滑腻,摊开五指,尽是暗红的血。
再一看,赵嘉侧腹的护甲被劈开,伤口外翻,鲜血不断流淌,和敌人的血混在一处,早将半身染红。
“阿多!”
赵嘉没有回答,已然失去意识。
魏悦翻身下马,将赵嘉抱下枣红马,放到自己的马背上。随即跃上马背,单臂箍紧赵嘉,另一只手握紧缰绳,背对熊熊大火,向雁门郡飞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