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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同夏花的凋落, 起先, 花朵可能只是蔫了, 紧接着会萎缩,萎缩会持续下去,于花朵而言,它们的生命力就在这个过程里渐渐流失了。
卫初宴是咬舌自尽的,同样的, 这个过程有些漫长,不过在那之前, 连日的严刑拷打已经使得她的身上伤痕累累,血液从这些或深或浅的伤口中流出, 虽不至于死亡, 却也差不了多少了,最后,她自己咬断了舌头,补上了最后的一刀。
比预料中还是快了一些的,倒也不算很受折磨。
虽然是自杀,但她却没什么怨恨,卫家跟废太子造反了, 如今的陛下, 年仅二十的赵寂平定了叛乱, 卫家只是这场内战中许许多多消失的家族中的一个,卫初宴不恨那位帝王,但她无法原谅自己的独活。
还有一点,其实很多人都开始怀疑她和赵寂的关系了,赵寂想要保她她知道,可惜从她主动让大理寺带走她的那一刻起,她的命就不握在赵寂手上了。
大半在她自己手上,另外一小半,其实是系在朝堂之上的。
她选择自杀,除了已经卫家覆灭的打击之外,也有对赵寂的考虑。
她是叛贼之女,亦是削藩令的提出者,没了她,帝王想做什么事情都好办许多。
只是……还是很想骂一骂她啊。
赵寂你个混账……
生命的流逝是不等人的,骂人的话只是在心中打了个转,喉咙便已溢满了铁锈的味道,意识消失的前一刻,卫初宴好像听见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有些像赵寂的,可是赵寂又从来没走过这么急的步子……大概是错觉吧。
是了,帝王又如何会进到这污秽的牢狱里来呢?
她嘴角淡淡地扯出一个笑容,不知道是在笑还是在嘲讽,而后,疲惫感用力地朝她压过来,她闭上眼睛,任由黑暗将自己吞没。
黑暗即是死亡。
但是光明又重新来临了。
说不清楚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像是灵魂自身体中飘出来,被什么东西强烈地吸扯而去,紧接着又被按压在了一个什么东西里,被各处传来的压力挤压着,她想逃开,却又无法逃开,而又好似挣扎了半晌,竟奇异般地适应起来,不再感到难受了。
然后……她的眼睛可以睁开了,于是她看到了光。
那是一大束灿烂的阳光,从半开着的门斜飞进来,细小的灰尘在金色的光芒里浮动,飘上去又落下来,如此反复。这时门被风吹开了一些,阳光也随之移动,光束的小尾巴打在了卫初宴的眼睛上,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地牢里关久了,她很久没见过这样的光了,因此下意识地偏头闪躲,眼睛随之扫过四周,直到这时,她才有了一个印象:她在一个屋子里。
这是一间稍微有些小的木屋,她坐在屋里的床上,窗边有一张久经风霜的木桌,桌上放了些小孩子会喜欢的玩意儿:不知道从哪里捡来的奇形怪状的石头、刀子削成的小木头人、几朵绣的很好看的头花……诸如此类。此外还有几张微黄的纸,一个砚台、一个笔洗、挂了好些毛笔的架子,笔洗、毛笔、纸张皆有使用的痕迹。这张木桌大约是房子里除床以外最大的摆件了,除了桌椅,屋里还有一个坏了一条腿的木马,正孤零零地窝在角落里,同时还有个不大的藤条箱子,看起有些年头了,就靠在床边。
卫初宴看了一会,脸上露出了疑惑的表情,这些东西似乎都是她儿时用过的,那个木头人她以前有一个,胳膊后来被蹭断了,头花也是有的,忘了是不是这种样式了。这个房间她也还有些印象,似乎是开蒙之前住过的,是个有些简陋的屋子,在她的绝品血脉显露之后,她便从这间小屋搬出去,去了家里专程为她这个新生的乾阳君准备的院子。
怎么回事?她此时应当是死了的,可是此时她为何还能听和看,甚至她还能闻到窗外飘进来的桂花香气。
是了,这个木屋前边有一株桂花树,每年金秋,桂花淡雅的香味会将人熏的昏昏欲睡,小时候先生教书时她总因为这个睡着,没少挨板子。
等等,金秋?金秋八月?
卫初宴下意识便要下床推门去看,却在坐到床沿时惊讶地发现自己竟够不到地面,她低头望去,往日看惯了的那双长腿在此时仿佛少了一大截。
某种想法浮上心头,心跳一瞬间变得如同擂鼓般快,她深深吸了口气,复又缓慢地吐出来,而后她伸出手来看了看,果然也是小号的,她再次吸了口气,跳下了床,习惯性去瞧铜镜,却想起如果她的想法是对的,那么此时家中应当是没有这种东西的?
脚步顿了顿,她转而朝门外跑去,跑到院外架子上放着的水盆前,低头就着清澈的水端详起来。
的确是熟悉的眉眼,只是此时还未长开,眼睛还有些圆,不像长大以后是略显狭长的,不只是眼睛,眉毛、鼻子、嘴唇好像也还没完全长开,她看不太清楚,但也能依稀辨认出自己眉眼之中的青雉之气。
这应当是她八九岁时候的模样。
八九岁……
咀嚼着这个词语所代表的含义,卫初宴的心中,一时复杂难言。
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回到了小时候,明明她前一刻已经死亡,下一刻却出现在这里,这里的一切如此真实,她刚刚掐自己一把也的确是有痛感,可是人怎么会能够回到自己小时候呢?但如果不是这样,那么她是已经死了?这难道就是死后的世界吗?
“小姐,你怎么下床了!”
正沉思着,一个清脆的声音从院门处传了过来,思绪被打断,卫初宴有些不悦地朝院门外看了一眼。她此时虽然是孩子的身体,但是前世——姑且说是前世吧——实则已经在高位上呆了好些年,本身便有种不怒自威的气质,又因为还带着些自杀的戾气,一眼望去,便把那大声叫唤的小姑娘吓得定在了原地。
“小,小姐……”
小姑娘年纪不大,十一二岁的样子,头上扎了两个小髻,圆眼睛稍微有些黯淡,看起来是个比较呆的。她手上端了一个盘子,里边装了几碟小菜并一碗粥,看起来是特意给卫初宴送来的。初宴把她吓到了,她站在院门支吾几声,一时间竟是不敢进来的样子。
看清楚这丫头的脸,卫初宴更是愣了有一会儿。
这是以前伺候她的丫头,叫做墨梅,长大后没多久便和家里的门房成了亲,门房也被她放到外面做了个小管事。
如果没弄错的话,直到她死,墨梅应当都好好地生活在外面,所以,如果这是死后的世界的话,墨梅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那么……她真的是回到小时候了?
心里已经有了推断,卫初宴张了张唇,喊了一声:“墨梅?”
弄懂了自己现在的情况,却不知道为何会发生这样的事情,此时她的眉头仍然紧皱,神色也显得有些严肃,这种神情放在一个八九岁的孩童脸上,有种小孩子装大人的感觉,但也足够吓到从没见过卫初宴这样的墨梅了。
怎么办,一场风寒下来,小姐变得好可怕啊……
怕归怕,小姐在喊她,墨梅还是鼓起勇气嗯了一声,声音有些发抖:“该,该吃饭了,小姐早上都没怎么吃东西,夫人怕你饿着,就吩咐了墨梅,中午提早端些吃的过来。”
夫人……
这个词有些陌生,卫初宴很久没听人喊过了,她娘是个中泽君,和乾阳君以及坤阴君都不同,中泽君代表的是体弱的普通人,而她娘又是中泽君里比较弱的,等到她出生,她娘伤了身子,就更是大病小病不断,强撑着看她长到十二岁,终究是没了。
现在,她娘还活着,那么,这至少是在她十二岁以前。
脑海中快速转过一些念头,见到墨梅把饭菜放到院中那张光滑的石桌上时,卫初宴从善如流地在桌旁坐下来,接过墨梅递来的碗,慢慢地喝了起来。
稻米的香气随着木勺的搅动飘散开来,每喝下一口,都会有暖意从喉间一直滑落到胃里,久违的温暖啊。
牢狱里,可没有热气腾腾的东西吃。
见她吃的香甜,墨梅松了口气,现在的卫初宴低敛着眉,目光十分柔和,和从前的小姐并没有什么不同,因此,她也渐渐鼓起了勇气,在一边看着,叽叽喳喳地同卫初宴说些话。
“小姐你的头还疼吗?等会墨梅再去给你端碗药来,要喝了才好早点好起来呢。”
虽然只是十一二岁的年纪,但是墨梅也已经有了以后那个管家婆的样子,虽然还是有点傻气。
“还是有些头疼,脑子烧的迷糊,好些事情都模模糊糊的记不清了……墨梅啊,我有几个问题。”
……
“忍一忍罢,那可是郡守家的表亲。”
“如何能忍!尊卑有别,若是同这等人一同上学,日后传出去岂不被人笑话!”
“说的是,这卑贱之人......”
类似的声音不绝于耳,且有拔高声调的趋势,莫说五感远远高于常人的赵寂,就连卫初宴这种未分化的人也能听个大概。
这群人是自己不痛快,便也要给初宴她们找不痛快。
先生平素是不管台下事的,此时班中多了个学子,他也没发现,只是对卫初宴那张摆偏了的桌子多看了两眼。然而课才上到一半,台下的声音便几乎盖过了他的,这在他的教书生涯中还是头一回,霎时,胡子已然发白的先生捏着竹鞭,用力打了几下桌面,啪啪的脆响声之后,他威严说道:“安静!还未下课,你们便如此松懒,是否不想念这个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