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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七章 沉冤昭雪
三日之期,转瞬便至。
浓重的黑云从天穹上倒扣下来,仿若是不堪重负终于被压弯的桥梁。
此时洛阳裴家一片愁云惨淡,这几天内裴之行像是老了十岁,提心吊胆自不必说,他奉上半数家财,求那些曾经指使他陷害裴父的世家们帮忙。
如此扎眼的时刻,他的半数家财又算得了什么,怎么能比小命来的重要。
只得到了一个又一个闭门羹。
于这日清晨,迎来了包围他们的金吾卫。
金吾卫们威风凛凛站在门口,充耳不闻宅内的哭天喊地,将裴之行强硬带去大理寺,一路走去,无数百姓在道路两旁指指点点。
费尽心思诬陷裴父自己坐上裴家家主之位的裴之行,还没享受几年快活日子,在公开处刑一般的游走下,里子面子丢了个精光。
大理寺内肃穆一片,女帝出行,羽林卫列队保护。
裴之行被带进时,瞧见这阵仗,脚下一个趔趄,若不是身后还有挟制他的金吾卫,准保摔在地上。
大堂之上,女帝首坐,在她右手边坐着刑部和御史台的人,左手边坐的便是一身紫袍的裴寓衡,今日这场案子的主导者。
裴寓衡毫无感情的目光在见到裴之行时,出现了一丝波动,克制着看着裴之行跪在了已经被革职查办的兵部侍郎身侧。
他先看向女帝得到女帝点头,又去看刑部和御史台的官员,两位均做了让他开始的手势。
拿起惊堂木,“啪”地一声,博州村民被屠村,裴监察御史因此被陷害污蔑一案正式开始审理。
“三年前,裴监察御史前往博州,发现与高蛮国一战时,博州军队屠杀一村上下两千余人冒领军功,而后匆匆返回长安欲要禀告陛下,却在被人发现后,因贪污谋反之名。”
裴寓衡顿了顿,而后继续说了下去,“因贪污谋反之名被判斩首,今有证据显示,裴监察御史乃是遭人陷害,有人欲要抹平博州军队屠村一事,现重新审理此案!”
惊堂木的声音,在堂上久久徘徊不散。
他轻轻吸了一口气,将眼中纷杂的情绪掩去,他今日不光是替父平反的儿子,也是给死去的那两千名村民讨公道的大理寺少卿!
“堂下两人,制造伪证陷害裴监察御史,掩盖屠村一事,认还是不认!”
兵部侍郎先叩首,“回裴少卿的话,我对此事毫不知情,不认!”
当年举报裴父的是裴之行,谁又能证明伪造的证据是他给裴之行提供的,谁能证明,他三年前就知道屠村一事。
他只要咬死不知情,顶多一个不察之罪。
在他旁边的裴之行身体一震,看向他的目光充满了燃烧的火焰,这是要将他推出去当替罪羊!
他脸颊抖动片刻,稳定心神,当年事情扫尾的干净,他不信裴寓衡能找到证据,几个人证不认便是,“回大理寺少卿的话,我也是受人蒙蔽才去举报的裴监察史,焉知那些证据都是假的!”
说完,他掩面痛哭,不知情的还以为他真的在为死去的裴父伤心不已。
受谁蒙蔽,自然是旁边的兵部侍郎。
“胡说,分明是你自己嫉妒裴监察御史,才陷害的他。”
“那是我亲人,我为何会做这种事,明明是你欺骗我在先,让我做下大义灭亲之举,我恨啊!”
两人就在堂上争吵了起来,面红耳赤,争得是狗咬狗一嘴毛,这个时候谁都想把自己摘出来,哪里还记得堂上还有一言未发的女帝。
裴寓衡摩擦着手里的惊堂木,红唇轻蔑一挑,这两个人,谁都别想跑。
“啪!安静!”
“既然尔等均不认罪,带人证!”
博州村民被带了上来,他们用血泪诉述着当年屠村一事的惨案,最后极其肯定,裴监察御史当年说要让此事真相大白于天下,而后带着证据回了长安,便再无音讯。
这个时候,兵部侍郎和裴之行还能保持冷静,毕竟当时在宫内就已经听过一遍。
但当裴寓衡叫出长安名妓时,两人第一次控制不住脸上表情,惊愕、害怕齐齐在他二人脸上浮现。
世间本就不存在完美的干净处理,只要你做过,就会留下痕迹。
长安名妓一席红裙,本就是官宦人家的女儿流落风尘,见到女帝也能大方的行礼下跪。
她以一手出色的描摹本事闻名于长安,有不少裙下之臣,风流的兵部侍郎便是其中之一。
裴寓衡扫过已然慌乱的二人,问向她:“你可认识堂上的两人?”
她叩首回道:“回少卿的话,我认得。”
“因何认得?”
“三年前,我的恩客王郎为我引荐了裴郎,他们两人拿出一份字帖让我照着此字描摹,我练了三日后,他们便让我写下了账本和一些信件。”
她话音一落,裴之行已经绷不住了,“冤枉啊,这个女子的狡辩,都是她的一面之词,不可信!”
王侍郎也肯定道:“对,都是污蔑,好啊,我在长安那么捧你,今日你便要往我身上泼脏水。”
惊堂木一拍,“放肆!大堂之上,岂容尔等喧哗!”
那女子继续说:“为其二人写完东西后,我便觉得不对,当夜收拾包袱就要走,哪知正巧碰上他们派来要我性命之人,幸而我被柴郎救下,我们两人赶忙逃出长安,这才保得一命。”
而那被派出杀人的人,害怕责罚,又觉得一个小娘子翻不起风浪,便向上禀告已经处理干净,留下祸患,被女帝追查到,将其秘密接进洛阳,她给裴寓衡的证据,便是这小娘子的藏身之所。
他能找到其父案子背后隐藏的东西,让女帝见到他的能力,方可得到这位小娘子的地址,不若,这位小娘子永远都不会出现。
虽已做了准备能够为其父翻案,但确定再肯定岂不妙哉,证据当然是越多越好!
裴寓衡让人呈上裴父贪污谋反的证据,“你且瞧瞧,这些东西可是你写的?”
女子接过,极其肯定道:“这便是小女子写的,小女子书写时有个习惯,凡是弯勾都喜欢稍稍往内偏一点,当时写这些东西时,我便藏了个心眼,那些弯勾比往日更勾些。”
说完,裴寓衡不给任何人留下把柄,当即叫人呈上笔墨纸砚,让她现场书写。
刑部和御史台的官员齐齐离开座位,一左一右站在她两侧,盯着她书写,眼见她真的写出和裴父一模一样的证据才返了回去,将情况同女帝说了。
女帝一颔首,表示自己知悉了。
可光有女子的字也不行,裴父是曾经的监察御史,御史台自然也留有他在任上处理的文书。
御史台的官员不用裴寓衡提,便叫人将裴父的写过的东西拿了出来,两相一对比,那名妓写出的字,确实比裴父的略勾些。
这个细小的地方,若不是书写之人亲口说出来,任谁也看不出。
最能证明裴父贪污谋反的证据,是出自一名妓之手,其被人陷害再无可辨!
女子退下后,裴寓衡眼神冷冽,看向裴之行和兵部侍郎。
“人证、物证俱在,裴监察御史遭你二人陷害,如今你二人还有何可辨?”
裴之行整个人都快撑不住了,大势所趋之下,嚷道:“是他,是他叫我这么做的,我是听他吩咐啊!”
“你别乱说!”兵部侍郎也快跳脚了!
他们两人互相推诿责任,裴寓衡勾起唇,他们以为这就结束了?既然做出陷害了他父亲的事,那就得承受起后果才行。
“啪!”
许是他似笑非笑的神情太过骇人,不光裴之行和王侍郎偃旗息鼓不敢再说,就连刑部和御史台的官员都停下了小声的交谈。
他道:“裴监察御史遭你二人陷害一事,证据确凿,但贪污一事,自然要有贪污的银两才能做出账本。”
随着他视线的游走,所有人将注意力放在了裴之行身上。
裴寓衡一面让已经成为他在大理寺得力属下的小孙主簿呈上账本给女帝他们,一面说起裴之行这些年贪污的钱款。
他先是一语带过裴之行在陷害裴父前贪污的数额,而后重点说起污蔑裴父贪污的那些银钱,“晋元十七年夏,你以裴监察御史的名义收贿百两黄金为人谋求一官半职,其后上下打点无数,这是通由你之手打点的名单。”
“裴监察御史离开长安期间,你强占土地千亩,逼死农家一户,此事也被你扣在裴监察御史的头上。”
“晋元十七年秋、冬……”
“晋元十八年春,你将自己所有的贪污罪证,全栽赃在裴监察御史身上,自己脱身而出,而后你得裴家家产,再无克制。”
“从晋元十八年到现今,你,”裴寓衡看着瘫软在地的裴之行,“共贪污三千五百二十一两黄金。”
而后,他轻描淡写的,将这些钱,一笔笔背了出来。
每背出一笔,都令人毛骨悚然,背脊一凉。
他们知道裴寓衡过目不忘,往常在朝堂上就领教过他的厉害,却从没有见过他一分不让背出那些罪证的模样。
一盏茶的功夫过去,女帝命人给他端上一杯水,他润润喉咙,才道:“这些钱银,你认还是不认?”
不认?
容不得他不认,金吾卫只要一搜,就能将其完全搜出来。
裴寓衡太狠了,不光将裴父身上那些贪污的罪证全解除了,还将裴之行一脚踩进万劫不复之地。
大洛惩罚贪污向来严厉,一尺仗一百,一匹加一等,十五匹则绞,他这些银钱,足以死上几百次了。
见他已经全然颓废在地,他又将视线移到了兵部侍郎身上,同兵部侍郎背脊一凉一样,所有人都有一种感觉,要开始了。
裴寓衡放下手里的杯子,大家浑身一抖,“王侍郎,你之前说自己全然不知情,不知博州屠杀百姓一事,否认自己陷害裴监察御史,但证据表明,是你主导要陷害裴监察御史,你与他无仇无怨为何如此做,你话语间,前后矛盾,可有解释?”
王侍郎不能将博州造反一事吐露出来,他们这些人,至今还以为女帝不知情,那份从二郎身体里取出的证据,就是陷害裴父的证据,脑子一转,脱口而出,“是因为裴监察御史查到了我身上,我害怕他弹劾我,才出此下策!”
“不知,裴监察御史查到了什么?”
“查,到了,查,查……”
“你的意思是,裴监察御史发现你的罪证,没有上交专门负责弹劾百官的御史中丞?反而要越级弹劾你?”
他刚说完,在一旁的御史台官员开口了,“裴少卿此言差矣,我御史台规矩森严,越级之事,万不会做出,监察御史若真查出了官员的错处,定是要上秉的。”
不给兵部侍郎思考反驳的话,裴寓衡道:“裴监察御史当年回了长安,连御史中丞都没有禀告,就直接被污蔑入狱,恐怕王侍郎不是得知的他要弹劾你,而是得知了博州官兵屠村一事,先下手为强。”
兵部侍郎现在是革职查办期间,但他背后有博州的中山王,底气也是足的很,这种时候,他还能梗着脖子问裴寓衡要证据,“裴少卿可不能凭自己猜测,胡乱给我定罪。”
裴寓衡看着他,看着看着就笑了一声出来,三司会审这般庄严肃穆之地,他的笑声充满了诡异之感。
“这是自然,证据不充足,如何能召开三司会审。”
他一招手,小孙主簿立刻将证据呈了上去,刑部和御史台还不待伸手,女帝就要了过去。
涉及军事,怎能掉以轻心。
那边裴寓衡已经开口了,“经我大理寺彻查,王侍郎你与博州往来密切,这里有充足的证据显示,几年间,你都是比陛下还要事先知悉博州军事,无论三年前你为博州将士提请军功,还是一年前献策博州,采取咸满州安抚军属的方式。”
“我并非猜测,而是事实如此,我们大理寺的官员,找到了你与博州的往来信件。”
他从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他的手下们给了他强有力的支持,“一共找到十封信件,其中包含军功一事,从时间上看,要比裴监察御史到达长安时早,更比博州战报早,王侍郎你说自己不知情乃是在说谎!”
比战报还早,他这话已经不是诛心了,而是把军部侍郎架在火上烤。
女帝一把将证据扔给御史台,那来自帝王的威压彻底击碎了军部侍郎的优越心,“大理寺搜查的证据,尔等瞧瞧,给我个章程!”
刑部和御史台赶忙翻看证据,三司会审他们两人当然也要提出意见。
大理寺的证据找的齐全,从人证到书证据,甚至还有和博州的往来信件,他们就算有心相帮都无力反驳,更有女帝虎视眈眈,哪里敢徇私枉法。
“我御史台认为此案十分清楚明了,正如裴少卿所调查的那般,裴监察御史是因查出博州屠村一事,方才被陷害贪污谋逆。”
“刑部赞同,理应按照《大洛疏议》进行责罚,陷害之人罪加一等。”
“善!”女帝转而看向裴寓衡,“裴卿认为如何?”
裴寓衡一字一句道:“我大理寺持相同意见,裴监察御史乃是遭陷害无疑。”
三司会审的最终结果,裴监察御史遭人陷害。
“宫内舍人!”
女帝收回了自己的目光,叫宮燕儿进来,三司会审,她是不准出现在堂上的,但女帝出行带着平日拟诏书的宮燕儿,本身就是一种讯息。
“传我之令。”
高公公扬声喊道:“传我之令!”
堂上堂外,所有人包括在外守着的金吾卫和羽林卫全都跪了下去,女帝站起身,站在大洛这片土地上,充满威严的目光将场上每一个人都扫视了一遍。
“三年前,裴监察御史因调查博州官兵屠村一案,遭人陷害贪污谋反,证据确凿,现为其平反为无罪!”
高公公板着脸高声复道:“三年前,裴监察御史因调查博州官兵屠村一案,遭人陷害贪污谋反,证据确凿,现为其平反为无罪!”
回声响彻不绝,大理寺上空充斥着“平反为无罪”的声音。
女帝继而道:“陷害之人,其心可诛,三年前举报裴监察御史贪污谋逆之裴家,判抄家,所有财产尽数归还裴监察御史之子,其家主贪污受贿,残害手足,判秋后绞刑,其亲眷子女判流放苦寒边境之地三十年,于三代之内不得参加科考!
兵部侍郎与博州官兵串通一气,知晓屠村而不上报,反为其遮掩,更有栽赃陷害之举,判其秋后处斩,以儆效尤!
博州所有官兵连降两级,判其永世不得出博州,不得回归家乡!
惨遭屠村的仅剩村民为其恢复户籍,牵入咸满州,由大洛进行补偿。
现将博州官民屠杀村民、裴监察御史遭人诬陷一案,昭告天下!”
磅礴恢弘的声音如乐曲响彻在众人耳畔。
昭告天下!
不是三司会审简简单单判个案子平反而已,而是昭告天下。
让天下所有人都知晓,博州官兵做了什么人神共愤的事情,两千条人命,他们说屠就屠!
让天下所有人都知晓,裴父他为了这个案子付出了多少辛苦,博州被屠杀的村民,是被人惦记着的!有人为他们辛劳奔走!他们没有被抛弃也没有被放弃!
新鲜出炉的诏书被高公公拿在手中。
他看着裴寓衡,轻声道:“裴少卿,接旨吧?”
裴寓衡抬起头,眼眶都是红的,他双手向上翻过,圣旨被小心地放在他的手心,高公公小声提点:“裴少卿,该宣布三司会审结束了。”
他缓缓收拢手指,将诏书握在手中,哑着嗓子道:“多谢公公。”
在女帝的一句平身中,他走到刑部和御史台官员身旁。
紫色官服熠熠生辉,迎着照射进来的阳光,他郑重宣布:“三司会审结束,裴监察御史贪污谋逆实属遭人陷害一案就此结案!”
被金吾卫拉下去马上就要面临死亡的裴之行和王侍郎奋力挣扎,远远还能听见裴之行的嘶吼声:“裴寓衡,我可是你……唔,唔唔唔……”
是什么?
是仇人!
大仇得报,他就静静站在大理寺门前,面对着现在空空如也的大理寺,仿若刚才满院子羽林卫都是错觉。
大理寺的官员们没有一个敢凑上前去说话。
你捅我,我捅你,最后挤挤攘攘,全都去了。
“裴少卿,你莫要再伤心了。”
“恭喜翻案。”
“说什么呢!呸呸,裴少卿,你别他瞎说,他这人不会说话!”
裴寓衡的视线落在平日里这些有些怕他的同僚们身上,突的笑了起来,将他们惊得齐齐后退三步,才弯腰行礼道:“裴某,多谢诸君帮忙。”
“使不得,使不得,裴少卿折煞我们了,为人平反冤屈,本就是职责所在。”
“就是就是,哎?裴少卿,你看你身后。”
裴寓衡似有所感地转过头,宣月宁今日盛装打扮,穿着象征着亭主的紫色衣裙,就站在大理寺的门外平静的看着他。
已是不知来了多久,又看了多久。
两人一个站在门内,一个站在门外,遥遥相对。
披帛被风吹起,遮起她的那张美丽的脸,待其落下,她方对他道:“夫君,我们回家。”
裴寓衡已经消退的发红眼眶,又再次红了起来。
他迈出门槛向她走去,像是讨糖吃的稚童一般,炫耀手中的诏书,“夫人,我为父亲平反了,你看这是诏书。”
宣月宁小心地接过诏书,不出意外感受到了他强撑着的那口气要散了,递过来的手,都是颤抖的。
她赶紧将他扶上停在一旁的马车,温声细语道:“嗯,我知晓了,陛下在各处都张贴了这份诏书,夫君,你辛苦了。”
进了马车,没有外人,他躺在她为他特意备下的柔软皮毛上,脸露疲惫,“夫人,我累了。”
“我知道,我知道。”
她忙着喂他吃药,憋着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将他的头放在自己腿上,轻轻为他揉着额头,“睡一会儿吧,睡醒我们就回家了。”
他轻轻摇头,“我们还得去趟裴家。”
果然,他说完没多久,左金吾卫将军,就找到了他们的马车,将他们带去了裴之行的府外。
裴之行被判绞刑,他们一家亲眷被判流放,诏书一出,金吾卫就将裴家围了个水泄不通,速度之快,根本没给他们反应时间。
现下裴家里人声鼎沸,有人嚷嚷着自己不过是裴之行的小妾,不应该跟着去流放。
有人嚎啕大哭,还有甚者听说要被流放当场就要抹脖自尽。
也有人拦着金吾卫不让他们拿裴府东西,没有银钱上下打点,他们怎么能熬的过流放之路,只怕路上就要死了。
金吾卫奉旨行事,哪里惯得他们,当下一抽刀,凡阻拦者,照坎不误。
宣月宁扶着裴寓衡下马车,还为他披上披风,两人站在裴家门口,看见他们慌乱的样子,仿佛瞧见了在长安城被抄家的他们。
不过当时他们有宣夫人,她当机立断同裴父和离,而后遣散奴仆,护着他们几个小的,再看现在的裴家。
她嗤笑一声,之前是他们目露贪婪的盯着裴家家财,现在不属于他们的东西终将要离她们远去。
一箱又一箱的金银珠宝、古书古玩被抬出来,激起层层尘土。
裴夫人穿耳的尖叫声响起:“那是我们家的钱啊!”
左金吾卫将军揉揉耳朵,而后指着地上那些箱子同他们二人道:“待登记造册之后,这些东西,你们便能全部领回家。”
宣月宁仰头看裴寓衡,一副听从他的模样。
他红唇弯起,为他们两人的心有灵犀开心,问她:“当真舍得?这些东西够你数个一天一夜。”
她小小的白了他一眼,特别认真道:“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谁知道这里面有什么不义之财,脏了的东西,我不屑要,再说了,想要钱,我不会赚吗?你还觉得我养不你是怎么的?”
左金吾卫将军皱起眉头看向他们二人,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怎么一个女的说要养她夫君?
看裴寓衡那副受用的模样,他又怀疑起自己的眼睛瞎了。
裴寓衡握住她的手,低声同她道:“夫人说的是,日后就要靠夫人继续养我了。”
宣月宁用只有两个能听见的声音哼了一声,宛若撒娇。
裴寓衡这才看向已经有些怀疑人生的左金吾卫将军,“将军,这些东西我们不要,都上交国库。”
被裴之行一家碰过的东西,他们不稀罕!
左金吾卫将军:“……”
听到他说话的记账人,手一哆嗦,一笔划过去,整页废了,又得重新记一遍,目光灼灼看向说话的裴寓衡。
“将军,”裴寓衡对身边人的目光视而不见,“既然记录这页毁了,便重新记罢。”
言外之意,他不要裴家家产,这些东西是要上交国库的,谁也不知道到底有多少东西,你们金吾卫,想拿多少就拿多少,他给个顺水人情,就当没看见。
记账人的手抖得更加厉害了。
左金吾卫将军沉思片刻,终还是朝裴寓衡拱了拱手,承了他的情,左金吾卫也要养家糊口,手头并不充裕。
这本应是裴寓衡的钱财,他不要直接上交国库,他们金吾卫得了主人的话,再拿之,便算不得故意的。
“如此,那我们便不打扰将军工作。”裴寓衡向左金吾卫将军点点头。
宣月宁扶着他往马车上走,还有心情回头跟将军说:“将军,欢迎你家夫人来我铺子里定衣裳啊!”
说完,她余光一闪,在地上的箱子中发现了一物,当即放开了裴寓衡,自己往回跑,目标直奔从裴家拿出来的箱子。
裴寓衡:“……”
左金吾卫将军:“……”
负责记录的金吾卫:“……”
刚才不还说你们要上交国库?
眼巴巴看着她跑到箱笼前,从一众珠宝中挖出了掀开盖子的檀木小盒。
打开之后,入目的满是一个个印章,常年不用,下面的红都变成褐色了。
“我们就要这个,别的不要!”
她颇为爱惜地抱着小盒,向裴寓衡献宝,“夫君,你瞧,是父亲给我们刻的印章!”
形态各异,甚至还有裴父当年雕琢用来哄昭儿和骥儿,憨态可掬的小狮子印章,并排躺在小盒中。
他拿出一个,用手摩擦着,将底部的干泥弄掉,递给宣月宁道:“这是父亲给你刻的。”
宣月宁接过,自己哈了两口哈气在上面,直接按到了随身携带的汗巾上,斑驳的四个字成功让她泪染双睫。
“宣月宁印。”
这是她父亲给她刻的,象征着她身份和父亲认可的印章。
她姓宣,名月宁,是他夫人兄长的女儿,是养在他裴家的小孤女。
“父亲……”
眼眶再也盛不住她愈发汹涌的泪水,它们纷纷越了出来,一滴一滴掉落在汗巾上。
她哽咽不住,“父亲……”
我们为你平反了!
我们给你洗刷冤屈了!
父亲,你看见了吗?
她抓着裴寓衡的衣袖,哭得不能自己,“夫君,你说父亲看见了吗?看见了吗?”
裴寓衡嗓音如她一般沙哑,“他定是看见了的,不然不能让你发现他刻的印章。”
他将她拥在怀中,手里还紧紧拿着那枚父亲未能送给他的印章,被她感染,闭上眼,眼角有晶莹滑下。
马车绕着洛阳城转了一圈又一圈,待车厢内再也听不见压抑的哭声,方才驶回裴家。
与此同时,左金吾卫将军带着裴家的家产进宫了,他详细诉说了裴寓衡和宣月宁不要裴家家产,指名说要将其上交国库的事。
女帝会心一笑,左金吾卫将军却背脊有些发凉,被那金光闪闪的金子冲击的发昏脑子终于恢复了正常,他这才惊觉裴寓衡不要裴家家产不光让自己欠了一个人情,还让本就需要钱的女帝,更加看重他。
身为金吾卫将军他本就比常人知道更多的事情,大洛各处军队调动之事,本就让他警醒。
若裴寓衡连这层都算计到了,雪中送碳,那真是令人不寒而栗。
女帝挥手让户部的人将这些钱财放进国库,当做不知道金吾卫暗中拿钱一事,吩咐高公公:“一会儿你让御医登门给他们瞧瞧,情绪大起大伏,只怕以淳元那副身子,不病一场都不罢休。”
高公公笑着应是。
正好崔棱进宫,他便退下去给裴寓衡寻御医。
桌面上铺着舆图,女帝背手而立,“以我昭告天下的速度,博州很快便会知晓屠杀村民一事败落。”
崔棱接话:“近日,十一皇子和博州联系异常频繁,我们再散播出三名逃兵的事情,他们只会疑心更重,何况博州所有官兵都降了两级,本就不满。”
女帝冷笑。
如今已是八月,正巧便是秋后,在给裴之行和王侍郎行刑前,博州刺史和中山王起兵反叛!
他们以女帝女子之身当一国之君,不成体统为由,大肆兴兵,一路朝洛阳而来。
裴寓衡尚在病中,挣扎着要进宫,直接被前来安抚的崔棱制止了。
真当女帝没有准备,就等着他们造反呢,不然都没有合适的理由收拾他们。
十一皇子欲要逼宫,可那些曾经投靠他的羽林卫,直接被金吾卫拿下,一点水花都没有翻出,别说踏进宫门坐到那至高无上的位子上。
他就是连府都没出去,直接被金吾卫给软禁在府。
在一路排除万难才能以女子之身登上帝位的女帝看来,他的手段太过拙劣。
将他看牢后,女帝直接派兵镇压博州。
博州军队人数多,还能多的过拥有整个大洛的女帝吗?
何况是早就知悉他们有反意的女帝。
他们博州的军队别说洛阳了,他们出了博州没有千里,就和早启程往博州赶的军队相遇了。
对方军队也是坏,直接把十一皇子已经被软禁的消息散出,你们看不起女帝,想自己称帝啊!
先污蔑了他们一通,当即就打的他们措手不及。
他们博州可是算计着一路打到洛阳,在洛阳城下,由十一皇子做内应,一举拿下,哪里料到会在半路遇到军队。
都是正经的军队,女帝的军队是镇压反叛军,博州的军队是反军,那本就是听命行事的博州小兵们还不想送死呢,自己又被迫当了这辈子都没想过的判军,便有了退意,打仗也不敢拼命。
他们且打且前行,当博州刺史和中山王察觉不对时,他们被另外一支军队包围了。
女帝派了两支军队围剿,很快博州便被打的丢盔弃甲,纷纷投降了。
田野之上,血气冲天,洛阳城内,繁华依旧。
博州造反根本没有波及到他们,不光他们,甚至没有波及到任何城池,就连逼迫反叛军前进的路线,都是女帝精心设计过的。
这在其他藩王看来,那就是女帝深不可测,就算真有反意,也得夹着尾巴做人,不能轻易显露出来。
博州刺史和中山王直接被斩杀在战场上,株连九族。
斩草必除根,一夕之间,庞大的洛阳王氏之血,沁红了脚下土地。
而十一皇子,女帝留了他一命,却将他贬为庶民,这辈子都不能出十一皇子府一步。
不能接受落差,又被软禁的愈发精神失常的十一皇子,被贬当日就自尽而亡了。
和十一皇子“情根深种”的郑亦雪,彻底没了依仗,好不容易才从萧子昂那里争取到活动自由,重新和十一皇子牵上线,还不等十一皇子将她娶过去,他就先一步没了。
也幸好萧子昂不同意和她和离,不然她必然要给十一皇子偿命。
她还在侥幸,自己居住的小院所有奴仆全被萧子昂撤掉,她如十一皇子一样,被软禁了。
“你这是做甚?我还以为我们已经可以井水不犯河水的生活了!”
萧子昂捏起她的下巴,将她的惊疑不定看在眼里,“我的夫人,你还不知道自己怀孕了吧?”
惊天之雷劈在她头顶,她尖叫,“怎么可能?”
他们两人从未圆房,这个孩子可想而知是谁的。
他腾出一只手,放在她的小腹上,声音宛若毒蛇,“你猜,若是陛下知道你怀了他的骨血,你会怎么样?”
她浑身剧烈颤抖起来,已经想到了陛下会把她五马分尸的下场。
萧子昂却一点没有自己夫人偷人的气愤,“乖夫人,喝了堕胎药后,你就安心在院子里养身子,你看你我二人,各有把柄在对方手中,那就好好生活在一起,做一对神仙眷侣。”
“你这个疯子!你就为了让我听你的话,不把你好龙阳的事情说出去,你就故意,你,你就故意放我出去寻他,让我接近他是不是?”
“你看,你这不是挺聪明,”他放开她的下巴,拿出汗巾,仔细擦干净自己的每一根手指,“你要是不惦记着从我萧家出去,我也不会出此下策。”
“疯子!疯子!你这个疯子!”郑亦雪整个人都快崩溃了,最后想起自己还是郑家的义女,乞求道,“你放过我吧?不然郑家不会罢休的,我怎么也算是他们家的义女,他们不会让你随意欺辱我的。”
“怎么能说是我欺辱你,难道不是你背着我,和十一在一起了吗?受伤的是我。”
她用尽全身的力气吼道:“可你好龙阳啊!”
萧子昂悲悯的看了她一眼,摇摇头,“我有儿子。”
“你,你,我要回郑家,回郑家!”
“别妄想了,郑家现在自身难保。”
“你什么意思?”
洛阳王氏全族被斩,抄家得来的钱财抵了整个国库,知道世家有钱,但不知道这么有钱的女帝,如何还能任由世家作威作福。
本还没选好下一个目标,但架不住有人不想放过郑家,给女帝提供了异常之多的证据。
郑家顺理成章成为她的下一个目标。
刀已磨好,只待重重砍下。
再次将一些久远记忆告知宮燕儿的宣月宁,坐在马车上,拢了拢临出门时裴寓衡非让她披上的披风,缓缓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