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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合楼彻底塌了。
两个身影在众人眼里闪现一瞬,齐齐向下坠落。他们脚下明明踩着木材,木材却豆腐般豁开了,仿佛被一把锋利的刀一切两断。随着他们穿楼而过,楼中再次出现火药爆破般的奇景。乱七八糟的东西直冲上天,轰然爆炸,由于碎屑沾上了雨水,又原路簌簌落地,在地面溅起无数水花。
木楼坍塌,声音不如砖石那样惊人,最多发出诸如咔嚓、喀拉的响声。然而,楼体全面崩塌时,所有人均听到沉闷压抑的爆响。闷响在他们心底回荡着,令这雨夜更加难以忍受。
程英听到背后颜鹤发呼吸时快时慢,他本人却毫无自觉。他心绪纷乱,情绪不稳,在呼吸吐纳上被人觑出了破绽。这也怪不得他,毕竟程英目睹苏夜遭废墟埋葬时,心跳也乱了一拍。
终于,这座颇具历史的木楼彻底成为历史。木料栉比鳞次,如犬牙交错,堆成一个相当大的废墟,内部仍然响声不绝。
闷响未停,异声又出。一楼大厅的木梁受巨力所激,向上弹飞十余尺。它原来还算完整,弹飞时,竟忽然分成数块粗短的木柱,切口平滑至极,不知是刀伤还是剑伤。
那只无形巨手还不肯停止,眨一眨眼的功夫,另一条木梁同样遭了毒手。除木梁之外,尚未粉碎的大圆桌、大木架、木台等物接连不断离开废墟,四处乱飞,竟没一件能够保持完整,全部在他们眼前碎为齑粉。
夜刀刀芒也好,无形剑气也好,所到之处所向披靡,绝不会留下完好无损的目标。
废墟中的大件悉数飞离,为旁观者提供更为清晰的视野。他们眼前,一切事物正在分崩离析,好像打塌了三合楼不够,必须清除一片寸草不生的空地。
就在此时,苏夜身形陡然上升,踏上旁边摇摇欲坠的木条。程英极力辨认,发觉那好像是根折断的桌子腿,插在众多木质残骸中。苏夜一踩中它,内劲贯注而入,使它正中间产生一条裂痕。裂痕由外入内,由宽至窄。内劲爆开,裂痕也爆开。这条桌腿仿佛一件可怕的火器,炸开附近卡住的所有东西,怒龙般直扑关七。
剑气形成剑芒,剑芒愈亮,剑气愈盛。此时,一个人视力再差,也可看清暴雨中白光闪烁,黑气纵横。当空铮铮数声清响,夜刀化作巨网,当头罩下,细腻密致如织女穿梭。
他们听到的响声,正是夜刀刀锋碰上剑芒的鸣响。不同于普通兵器交击的锐响或闷响,这声音居然十分清脆,仿若瓷杯碎裂。紧接着,又是几下更急促,更尖锐的声音。刀尖擦过关七双腕之间的铁链,爆出一串明亮火花,却只削下了不少铁末,未能削断它。
苏夜微微一惊,不想这两条铁链看似普通,材质却非同小可。关七不仅全身均可射出剑气,又用链子作武器,好像能预判她的招式,无论夜刀从何种不可能的角度掠去,都将遭遇严密之至的封挡。
她想削断锁链,又怕锁链断开后,关七双手更加灵活。心念电闪间,她飞快掠上废墟最高处,以兑卦做洪水下冲之势。但她尚未站定,空中再度金蛇游走,闪电击穿云层,将半边天空照的雪亮,也照出了她的形容。
五湖龙王头上永远戴着斗笠,斗笠边缘垂下黑布。黑布里面是什么?是男是女?是老是少?是鬼是妖?江湖中至今没有可靠情报,正因如此,龙王的真面目早被列入几大疑案。
然而这一刻,长着眼睛的人都看见,黑布斗笠居然无影无踪,不知被关七击落,还是因打斗而松脱掉落。总之,他脖子上长的不再是顶斗笠,而是一个脑袋。他们心情本就十分紧张,一见这幕奇景,不约而同放缓呼吸,竭力去看,希望在第一时间,一睹五湖龙王的长相。
闪电尚未消逝,惊雷便隆隆滚过云层。雷声响起,龙王微微侧脸,凝视自下而上攻来的关七。刹那间,旁观者再次不约而同,心中大失所望。
他脸上罩着一个铁面具,很普通的面具,没有五官,没有装饰,由熟铁铸成,坚韧结实。他们不可能看见面具后的脸,只能看到满头花白头发,梳成当世最常见的男子发式,不存在任何个人特点。
五、六圣主还好,因为方应看见过那张脸,曾说只是普通老者的长相,没什么好看,虽说可能经过易容,但单凭肉眼,根本无法看穿伪装,不如别去计较。颜鹤发、朱小腰两人却对他十分好奇,一见斗笠后面是面具,顿时不知所谓,甚至有种受骗上当的感觉。
忽然之间,颜鹤发冷笑道:“龙王做事当真小心。”
程英关注苏夜,只微微一笑,并未理会他。公孙大娘却蓦地回头,明亮的目光在他脸上转了一圈,若无其事地道:“不敢,也就和颜首圣差不多罢。”
这场雨也许要下足一整夜,直到现在,雨势未有减弱的迹象。众人衣物均已湿透,湿乎乎地贴在身上,极不好受,但他们再不好受,也很难比得上苏夜。
公孙大娘话音未落,便听关七尖声道:“你果然骗了我,你果然在骗我!”
他在废墟高处大叫,嗓音极其尖利,刺入耳中时,如同无数小针在戳刺。有人功力较弱,情不自禁悄悄伸手,去捂自己的耳朵。苏眉已很清楚,提及小白时,关七根本毫无理智可言。她以小白为诱饵,看似手到擒来,其实是相当错误的选择。
但木已成舟,后悔也太晚了。关七开口说话,她亦不肯缄口不言,飞掠时顺口问道:“我骗了你什么?”
关七尖叫道:“小白,你说去找小白,却不肯将她交给我。”
苏夜说帮忙找小白,其实真心多,假意少。倘若关七告诉她小白是谁,如何去找,她就乐意帮忙。但她一这么说,关七不知出于何种理由,当即理解为她找到了小白。然后,既然她拿不出小白,自然而然成了他的敌人。
他究竟如何完成这个天才的逻辑链,苏夜不得而知。事实上,想与疯子讲道理,本就是没道理的事。
苏夜终于微微有气,冷笑道:“说了跟我走,就给你买十个小白,你忘了么?”
她身上衣衫两处被剑气割裂,却只刺中了铁链三刀。她不得不承认,关七的确是她生平仅见,武功最高的人。有时,他头上脚下地倒立,仍能从足底发出剑气,招式诡异至极,令人不知从何着手防备;有时,他像正常人般出招对招,招招强攻,逼的她收刀回防。
她并非没见过武功怪奇的高手,在怪奇表面下,仍是最基本的武学道理。但关七和他们均不同,他的武功高,不在于将她打的落花流水,毫无反抗能力。相反,她和他有来有往,打塌了三合楼,将整座楼连根拔起,还没能分出胜负。
她真正忌惮的,是他好像只比她强“一点点”。只要她再加一把力,刀气再强烈一些,招式多几分诡变,很有可能反败为胜。可她心里明白,自己永远也加不上这一点点。无论多少人与他对招,只怕都有相同感觉,都觉得自己差了那么一点儿。
一人如此,两人如此,十人八人同样如此。然后说不清楚怎么回事,关七赢了,他们却输了。或者在落败身亡时,这些对手仍在想“再多一个人帮手,我们便可取胜”。
她再次想要仰天长叹,希望方应看赶紧去死,可她不能。雨急风烈,夜刀刀势愈发如雷雨一般,惊雷夹杂着骤雨,挟天地之威,与白茫茫的剑气分庭抗礼。关七变招,她也在变。旁观者看到的不像刀光,而像钱塘江上的一线怒潮,洞庭湖上的朦胧雨雾。
她偶尔飞掠出去,借机变换不同卦象,如火、如雷、如泽、如风。如今她只剩乾、坤、艮三卦未有成就,但潜意识中,觉得艮卦正在蠢蠢欲动,可保她坚守如高山峻岭。可惜的是,她未曾大成,对方却练成了世上最强的武功之一。随她怎么变招,关七只用剑气封挡,就可破去她的招式,反击之力更是凌厉无畴。
那只无形巨手又动了,逐步扫清地上障碍。三合楼不再是三合楼,现在废墟也不再是废墟。他们每踏出一步,足下四方杂物立刻向外崩开,简直就像不敢留在他们身边。
黑云翻墨,白雨却连成了珠帘模样的线,连接着天与地。暴雨乍起时,人人都觉得这或许是今年最大的一场雨。他们都错了,因为这场雨还可以更大,更急。
雨急,闪电明灭不绝,雷声一声接着一声。如果今夜雷电劈倒几座民宅,没有人会觉得奇怪。青石路上,已有涓涓细流流动,看来积水速度太快,不及流入地下水道,只能慢慢排走。
他们崩的开地面杂物,也崩的开雨水。双方移动极其迅速,几乎以雨水划成肉眼可见的圆。程英忽然发觉,苏夜竟踏出了一个影影绰绰的太极图。她自己占阴极,让关七占阳极。但移动再快,双方相对位置也没改变,始终一人占一极。她正是想用这种方式,平衡与关七间的实力差距。
公孙大娘轻轻抚着袖子,袖中有她的一对短剑。她与程英均有帮手之力,但她们动手,敌人一样会动。苏夜嘱咐她们,不到万不得已,不可让现场陷入混战局面。若真的万不得已,那随便她们怎么做。
她双眸看着苏夜和关七,心里却想着颜鹤发和朱小腰。只要擒下他们中的一个,另一人自然俯首从命。程英很可能有着差不多的想法,因为朱雀阴兵散开时,隐隐对准了他们两人。
她考虑擒获人质时,另一个街角处,又转出了两个戴着面具,如同幽灵的黑衣人。
至此,迷天七圣终于到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