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对策

满座衣冠胜雪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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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齐世杰走后,无双坐在那里,陷入沉思。

    赵妈妈走进屋子,神情凝重,将手中端着的一碗枸杞蜂蜜银耳羹放到无双面前,轻声说:“王妃先用些羹汤,别太劳神了,当心伤着孩子。”

    “嗯。”无双回过神来,对她笑了笑,边拿汤勺边道,“叫珠兰到前面去看看,让邵杰马上过来。”

    “是。”赵妈妈连忙出去了。

    无双想着那位母仪天下的赵婉仪,心里冷冷一笑,命人拿来笔墨纸砚,用神鹰汗国的文字写了一封信。

    邵杰来得很快,见王妃在写字,便规矩地行过礼后站到一旁等候。他已经升为飞骑尉,身穿武官袍服,玉树临风,英气勃勃。

    无双写完信,等着墨迹晾干,抬头看向他,微笑着说:“你可是越发精神了。”

    邵杰微一躬身,面带笑容:“都是托王妃的福。”

    邵杰是无双的奶哥哥,从小一起长大。邵杰对无双十分呵护,陪她爬树翻墙、骑马射箭、出外狩猎、闯祸打架,有福一起享,有祸他来扛。因为无双幼时莽撞,以致连累邵杰几历生死,脱了好几层皮,让她歉疚之余十分感激。两人虽名为主仆,实则有兄妹般的情义。再加上文妈妈待无双好得恨不得把心肝都掏出来,也让无双对邵家人特别亲厚信任,在私下里就没那么多规矩。

    无双并不瞒他,对他说了齐世杰和自己的推测,再将今天宫里来人宣懿旨之事联系到一起,邵杰立刻急了:“那怎么行?小王爷是王妃的孩子,怎么能给别人?就是皇后也不行。”

    无双点了点头:“那是肯定的,谁也别想抢走我的孩子,便是天王老子,我也要跟他拼一拼。与上次一样,这封信让你父亲用最快的速度传回龙城。此时府外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你要小心些,别让人察觉。”

    “明白。”邵杰接过信封,小心地收进怀里,便行礼告退,想办法溜出府去。

    无双慢慢站起身,走到窗前,看着远处的七星湖。

    秋日的阳光很淡,照得湖面波光粼粼,许多画舫在水上来来去去,能看到里面坐着的都是身穿王府亲军武服的官兵。

    七星湖岸边濒临各府的一里方圆水域都属于那个府,主要也是为了各府的安全考虑。虽然七星湖在内城,很少有贼人敢于进来作案,但也不排除个别胆大包天之辈潜入进来为非作歹,所以皇家善解人意,将这个湖岸边的部分水域划给了那些王公侯府,一是方便他们游玩,二是便于警戒。此时,勇毅亲王府严密控制了这部分水域,不放一草一木进入,并不逾矩,也就无人指责。

    无双看着周密的守卫,心里稍稍轻松了些。

    她现在身子笨重,无法再像以往那样肆无忌惮,想走就能上马奔驰,谁想拦就杀,总之别想阻住她,可是,为了孩子的安全和老王妃的健康,此刻她只能控制住心里的怒火,虚与委蛇,采取守势,尽量拖延时间,争取能拖到皇甫潇平安归来。

    想当初,她从龙城出发的时候,一心以为大燕国风调雨顺,富裕强大,嫁过来后只要不去计较姬妾之类的琐事,就能好好过日子,谁知道,皇甫潇明明权势极大,却仍有如此多的不称心。她轻叹一声,随即又自己想开了,幸好没入宫当什么贵妃,否则指定要跟皇后掐起来,不可能再像现在这般自在。

    她正在琢磨着以后要怎么对付宫中的太后和皇后的逼迫,刚提成大丫鬟的丁香进来禀报:“王妃,楚郡君前来探望老王妃,并想来拜见王妃。”

    无双想了一下:“嗯,请她来无双殿品茶。”

    楚灿华仍在为祖母守孝,一身月白色衣裙服,头戴白玉簪,清雅素净,落落大方,去别 不失孝道规矩,到人家府上做客也不会让主人觉得晦气。

    她缓步走进月华殿,上前行过礼,微笑着说:“看王妃的气色,小女却是放心了。”

    无双伸手虚扶:“不必多礼,快来坐。”

    楚灿华坐到无双身旁,挥手示意跟着的丫鬟妈妈退出门去,这才稍稍放开了些,不再正襟危坐。她眼中微带同情,轻声安慰道:“家父让我来看望老王妃,但有些话却只能告诉王妃,以免人心浮动,对勇毅王府不利。”

    无双便明白了,感激地拉过她的手,轻轻拍了拍:“楚大人有心了,多谢。”

    “王妃不必客气。王爷对家父恩重如山,临行前还特别嘱咐,家父不敢有负重托。”楚灿华很认真地说,“如今情势纷乱,扑朔迷离,不宜妄动,家父请王妃在王府静候消息。今日文渊阁议事,六部从四品以上官员均列席,那些高官各有主意,莫衷一是,争得差点儿打起来。”

    无双微微一笑:“这是肯定的,皇上和王爷暂时不能回京,留下的这些官员谁都不能做主,也不能让别人做主,自然就成了这副局面。”

    “唉。”楚灿华苦笑,随即声音压得更低,“不过,他们还是达成了几项共识。第一,派禁军两万人北上,加入寻找皇上和王爷的队伍;第二,命令驻守北疆边关的几位将军盯住蒙兀军队,以防他们偷袭;第三,命镇守东南的宋将军率军回京,拱卫京师。”

    “宋将军?”无双怔了一下,“那东南怎么办?”

    “那边的海盗已经基本肃清,残余的小股余孽根本不敢上岸抢掠,都龟缩在海岛上苟延残喘。山里的盗匪也被剿得风流云散,聚不成势了。宋将军率部队精锐回京,对那边不会有影响。”楚灿华冷静地侃侃而谈,“宋将军回防京师,各派官员都一致同意。他本是圣母皇太后的族中子弟,所以宋氏及保皇派都倚重他。而他的嫡出孙女是监国亲王的侧妃,所以家父等人也都信任他。赵相那边的官员似乎与宋将军也关系不错,对调他回来也很赞同。如此,宋将军回京之事已经定下,明日文渊阁便会发出谕令,八百里加急直达东南。”

    “这么急?”无双有些纳闷,“京城会有什么事?现在应该是北边有异常吧?”

    “就怕蒙兀趁机攻进关内,或者……”楚灿华的声音更轻,几不可闻,“怕皇上或王爷被人挟持,若是胡骑要挟边关守将开关,快马疾驰,几天便可兵临城下。虽说目前情势尚不至此,却不得不防。”

    “嗯,各位大人思虑周密。蒙兀狼子野心,的确要预做准备,严防死守。”无双点了点头,“我已写信回龙城。我们两国是盟友,一向共同进退,我父汗定会出兵蒙兀,以助大燕。”

    “那就太好了。”楚灿华顿时坐不住了,“王妃,小女想把这个好消息立刻告知家父,以便让内阁做出更稳妥的决断。”

    “好,那我就不留你了。”无双缓缓起身,送她出了殿门,站在园中,目送她疾步离去。

    花园里依旧繁花似锦,谢了的花移走,放进花房中温养,正在盛开的名品鲜花换过来,摆放在假山石旁、花台上、小径两旁,供主子欣赏。

    无双漫步在花丛中,将这些姿态万千的鲜花一一看过,心境也慢慢恢复了平和。她仰头望天,仔细思量了半晌,脸上重新有了笑容,温和地道:“丁香,去跟宋侧妃说一声,待会儿去萱草堂看望母妃,然后到无双殿一起用晚膳。”

    无双没有入宫,前来传旨的内侍回去禀报皇后,赵婉仪并没有发作,反而赏下名贵药材、补品等,又派来好几名太医,为老王妃和无双悉心诊治,给足了恩典。

    老王妃确实在生病,无双却很康健,但是怀着近七个月的身孕,又心怀忧虑,脉象便总有些不妥,这些太医都生性谨慎,自然不敢说她无恙,均小心翼翼地开了宁神补气的方子,回报说老王妃和王妃均须静养,也就圆了她们因病不能进宫侍奉太后的说辞。既是实情,自然就算不得欺君罔上、抗旨不遵。

    皇后仁德,第二日便再发懿旨,命御林军统领拨出两支人马,分别去保护勇毅亲王府和安郡王府。两位王爷都伴驾北狩,府中只有妇孺,皇后特别关照些,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安郡王不喜骑射,没有跟着进山,也就不在失踪之列,目前挂了个“主持大局”的名目,周围时刻有重兵保护,倒是平安无事。

    岳坚看到府外被全副武装的御林军包围,顿时大怒。王府亲军本就在高墙里面周密部署,只是没放在明面上,这时他调来几队亲军,带刀持枪,军容整齐,到府外贴墙站立,与围府的御林军面面相对,很有点儿剑拔弩张的气势。

    齐世杰挑着眉,淡淡地笑道:“若是王爷回来,知道王府还要靠御林军来保卫,只怕岳将军就得丢官去职、解甲归田。如今岳将军尽忠职守,别人想来也无话可说。”

    岳坚脸色黑沉,没好气地说:“依我之见,就该派一支精锐,将王妃护送出去。娘娘安全地把世子生下来,这才是最重要的。我不管在宫里作耗的是谁,总之我只忠于王爷,为王爷保护王妃和小王爷,把命豁出去也没什么。”

    齐世杰轻叹一声:“没这么简单。王妃现在已经无法离开,若是老王妃不病倒,昨天一早就走,宫里尚未反应过来,自是可从容远遁。可现在消息已经传回京中,宫里盯得很紧,老王妃又病着,王妃既已知晓王爷生死未卜,怎么可能有心情再出去游山玩水?再说,王妃不是燕国人,乃是神鹰汗国公主,若是现在出城,那些心怀叵测之人完全可以扣一个企图叛逃出境的罪名,再派大军来追,趁乱伤了王妃,那就亲者痛、仇者快了。”

    “说得也是。”岳坚有些泄气,“如今咱们就只能这么龟缩着?”

    “看一看情形再说吧。”齐世杰却似胸有成竹,“王妃应当写信传回去,将这里的局势告知大汗了。我断定,神鹰汗国必会出兵相助,届时,只怕朝中大臣都要掂量掂量,不敢对咱们王府轻举妄动了。”

    岳坚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望向北方阴云密布的天际,轻声说道:“希望王爷安然无恙,早日回归。”

    他们在前面商议,一时也没有注意后院的动静。

    王府被围的消息传得很快,不过是从前面传到后面,一番话却已走了样。据说是王爷在北边犯了事,御林军来围了府,只怕转眼便要杀头抄家了。顿时满府人心惶惶,婢仆们私下里议论纷纷,有头有脸的管事妈妈和大丫鬟匆匆奔去找各自的主子拿主意,那些夫人、孺人都坐不住了,急急忙忙地收拾一下,有的去了萱草堂,有的到了无双殿,都想问清来龙去脉,心里好有个数。

    无双隐隐听到喧哗,不禁皱了皱眉:“外边什么事?谁在闹腾?”

    赵妈妈匆匆出去,没一会儿就回来了:“府外不是被御林军围了吗?各院主子听到消息,都有些慌了神,说是过来给王妃娘娘请安,想必是打算问问确切的情形吧。”

    “哦,那让她们都进来吧。”无双起身,走向正殿。

    这个时候,人心不能乱。

    宋氏昨晚在无双这里一起用了晚膳,被王妃好一顿夸奖,直到今天还喜上眉梢。她穿着娇黄色的衣裙,头上是只有侧妃品级才有资格插戴的发簪,神色镇定,颇有气度。无双已经给她吃过定心丸,知道王爷跟随皇上深入山中狩猎,要晚些时候才会回来,而此时王妃身子越发笨重,可能需要她协助主持中馈。这真是天大的好事,她自觉责任重大,而且现在也正是表现的时候,于是在大殿里等候时便主动招呼陆续前来的夫人、孺人们,温言安慰,笑容可掬,就像是换了一个人似的。

    夫人蔡氏对宋氏是相当嫉妒的。她也不过刚满二十,只比宋氏大两岁,同样年轻貌美,窈窕多姿,只是家世及不上宋氏而已。

    宋氏晋位侧妃,王爷只在她那里宿了一夜,之后便再无下文,虽也没去其他人院里,只是独宠身怀有孕的王妃,大家却都觉得心理上好受许多。如今见宋氏摆出一副凌驾于她们之上的主子模样,四个孺人只是心里略有不快,夫人姚氏一向笑脸迎人,看不出什么,另两位夫人杨氏和蔡氏却都不以为然,脸上便带了出来。

    杨氏笑道:“怎么宋侧妃在无双殿也能做主了?”

    蔡氏眉眼生春,声音娇柔婉转:“难道是想着要把这殿的名字改了?”

    杨氏很惊讶:“可是,萱芸殿可没无双殿听起来气派。”

    蔡氏拈着丝帕挡着唇,柳眉轻挑:“无双殿这三个字可是王爷亲自命名,亲笔书写,除了王爷之外,天底下还有谁敢妄自篡改?”

    杨氏点头:“蔡夫人提醒得对,便是胆子再大,痴心妄想,却也不敢对王爷不敬啊。”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夹枪带棒,冷嘲热讽。宋氏气得脸色都变了,却不敢直斥其非,怕王妃出来看见,有失风度。四个孺人和姚夫人坐在一旁,含笑不语。其他丫鬟婆子都垂头远远站着,生怕被风头扫着,平白成为出气筒。

    无双走进大殿,感觉这里的气氛有些诡异,便微笑着问:“怎么了?大家在讲什么有趣的事吗?”

    众人赶紧上前行礼。

    无双坐到主位上,温和地说:“都坐吧。今儿天气倒好,你们是该出来走走,散散心。”

    “多谢王妃关怀。”杨氏笑道,“前几日花匠送来了几盆新开的花,妾身在院子里便能玩赏,也就没出来多走动。今天听说外面有官兵围府,妾身们不知该如何是好,便过来听王妃示下。”

    “哦。”无双和蔼可亲地对她点了点头,“外面的御林军是皇后派来保护咱们王府的,岳将军也增派了咱们府里的亲军,加强守卫。这都是为咱们王府的安全着想,并没有别的意思,你们不必惊慌,该怎么过日子还是怎么过。”

    几个比较年轻的女子都松了口气,杨氏、姚氏和郭氏却没那么好哄骗。姚氏有些犹豫,满脸担忧地说:“妾身听到一些风声,好像是皇上和王爷都遇险了。”

    “什么?”那些女子花容失色,蔡氏、吴氏和游氏沉不气,竟是站起身来,“你说清楚些,王爷怎么了?”

    宋氏看了王妃一眼,见她眼中略有不悦之色,便主动站起来,义正词严地斥责:“这里是什么地方?你们都忘了规矩了吗?”

    三个年轻女子这才回过神来,赶紧向王妃请罪:“妾身担忧王爷安危,一时失态,请王妃责罚。”

    无双笑着端起茶盏喝了一口,慢条斯理地道:“你们都起来吧,些许流言蜚语,不必放在心上。王爷好着呢,不过是一时兴起,跟皇上进了山,想猎些稀罕物罢了。想当年,我还没嫁给王爷的时候,跟着父汗和兄长进山打猎,兴头来了,常常两三个月都不回家,这不是什么大事。北边的皇家猎场与燕京相隔千里,那些所谓的消息传过来,早就变样了,说不定还有心怀叵测之人造谣惑众,你们要明辨是非,不要听风就是雨,自乱阵脚,让外人看了笑话。”

    她举止泰然,从容不迫,仿佛收到了什么确切消息,这让那些忐忑不安的女子都相信王爷无恙,顿时不再焦虑,恭恭敬敬地坐了回去。

    一番恳谈,那些侧妃、夫人、孺人们似乎都放下心来,大家见无双态度和蔼,又尽情地奉承了一番即将出生的小王爷,这才尽欢而散。

    如今的情况并没有与过去有什么不同,除了不能随意出府,不能到七星湖上泛舟,过去她们也很少出门或者去水上游玩,都是在府里后院活动,因此这些限制对她们来说都不是问题。

    将王爷的那些女人们都打发走,无双便出殿上轿,赶去萱草堂。

    杨氏、郭氏、游氏等年近三十的女子进府较早,都是侍候王爷多年,先王妃去世后,她们几乎天天去萱草堂给老王妃请安,情分自不比后来进府的这些年轻女子。这次御林军突然过来围了王府,她们都是先去萱草堂打探消息,然后才来无双殿给王妃请安。

    无双已知她们先前的行踪,怕她们危言耸听,让老王妃受到惊吓,所以定要亲自去看看,好好宽慰一番。

    萱草堂里很清静,丫鬟婆子各司其职,行动间静无声息,偶有交谈也都压低了嗓门,里里外外鸦雀无声,就怕惊扰到正在养病的老王妃,万一再闹个突发心疾之类的危重病患,她们只怕都是死罪。

    无双下了轿,慢慢走进去。她的腿脚已经有些浮肿,行走间有些不便。赵妈妈搀扶着她,乌兰、珠兰等大丫鬟护在她身旁,不让她出丁点儿意外。

    一路上,丫鬟婆子都上前屈膝行礼,垂头低声问好,行止颇有法度。

    无双满意地微笑点头,缓缓走进老王妃的卧房。

    老王妃只是腹泻,太医用药后很快止住,这两天主要是休养身子,补回元气。既不是大病,她也没有整天躺在床上,这时在榻上半靠着,正与清姐儿说话。看到无双进来,她又是高兴又是担心,伸手招呼道:“快来坐着,不要行什么礼了。”

    清姐儿转头看向无双,俏脸含春,笑靥如花,清丽犹如水中白莲。她盈盈起身,上前行礼,柔声道:“见过王妃。”

    无双看她一眼,笑容却没往日那般温和可亲,淡淡地道:“不必多礼。”便径直坐到老王妃身旁,一通嘘寒问暖,哄得老王妃开心不已。

    清姐儿一怔,有些尴尬,不知是该就此告退还是继续留在这儿。

    老王妃的心思全都放在了无双的肚子上,没注意清姐儿的窘境,倒是余妈妈细心,上前笑着说:“表小姐请坐。”

    清姐儿这才略微放松,微笑着点了点头,小心翼翼地过去坐到下首,姿态端庄,又是另外一番风貌。

    老王妃与无双谈论了一会儿怀孕生子的心得,叮嘱她定要好好休养,然后才状若无事地问:“听说外面来了不少人,围了咱们王府。”

    “嗯。”无双轻描淡写地笑道,“好像是皇后体恤咱们亲王府和安郡王府,派御林军来保护。”

    老王妃有些不屑:“当咱们王府的亲军都只吃饭不管事?”

    “母妃说得是。”无双眉飞色舞,“岳大人气得要命呢。”

    老王妃也忍不住笑了:“嗯,他是要生气。宫里这样做,简直是当面打脸,完全看不起他一手调理的亲军。”

    “岳大人也派出亲军,在亲王府外面围着墙根站了一圈。”无双觉得好玩,“有这么两支军队守着,咱们王府指定很安全。”

    “不用他们守着也安全。”老王妃笑呵呵地道,“若是在内城都出了乱子,这京城可就不太平了。”

    “是啊。”无双跟她闲聊着,还不忘问余妈妈,“母妃今儿个可好?汤药都吃了吗?可有进些饮食?”

    余妈妈赶紧谦恭地答道:“回王妃的话,老王妃的气色好多了,药都按时吃着,遵太医嘱咐,这两日只上清粥,老王妃每顿都能喝个半碗。”

    “那就好。”无双点了点头,却神色一变,厉声道,“母妃只是小恙,你们要好生侍候,不可再漫不经心,让母妃有别的不适。还有,吃食上定要注意,余妈妈,以后母妃的饮食必要经过你手才能进上,若是再出什么纰漏,可就别怪我不留情面。”

    余妈妈吓得立刻跪倒:“是,老奴定会小心谨慎,再不敢出丁点儿差错。”

    “嗯,起来吧。”无双面色稍霁,这才转头继续与老王妃闲聊,“最近天气好了很多,到底是秋天了,凉爽怡人……”

    她很少发脾气,但是王府中人人皆知,王妃面对强敌都能杀人不眨眼,更别说惩罚他们这些奴婢了,真要惹着她,下手绝不容情,所以她只要略一发作,别人便吓得心如擂鼓,面如土色,这时别说余妈妈,就是坐在一旁的清姐儿也是花容失色,眼中流露出惶恐不安。

    无双似乎根本没看到她,只顾着和老王妃说笑。婆媳俩亲亲热热地聊了会儿天,老王妃便看向清姐儿,和颜悦色地说:“清姐儿脸色不大好,是不是昨晚睡得不安稳?余妈妈,你送清姐儿回去歇着吧。”

    清姐儿不敢坚持留下,赶紧起身行礼,温婉地笑着告退。

    等她们出了门,老王妃又看向赵妈妈:“你去小厨房瞧瞧,可有王妃能用的汤羹点心。”

    赵妈妈便知老王妃定是有话单独与王妃说,便答应一声,招呼屋里侍候的丫鬟,一起退出屋子。

    老王妃收起了脸上的笑容,轻轻叹了口气:“如今的情势,你便是不说,我也是清楚的。”

    无双的神情却没有太大的变化,仍然轻松自在:“母妃不必担忧,儿媳心里有数。”

    “怎么会不担心?”老王妃拉着她的手,压低声音问,“你给我个准话,潇哥儿可还安好?”

    “王爷平安无事。”无双回答得斩钉截铁。

    老王妃长嘘一口气:“如此甚好,甚好。”

    无双端起一盏热茶,好整以暇地呷了一口,从容不迫地说:“母妃别听外面的那些揣测之词,都是没影儿的事。皇上与王爷身边跟着千军万马,这且不说,王爷自幼习武,有万夫不当之勇,等闲十个八个武人都近不了身,便是敌人或是野兽太多,一时打不过,要跑却是没人拦得住。母妃想想,那夜在大青山,便是我们一群老弱妇孺,被兵强马壮的贼人重重围困,最后还不是冲出来了。”

    “这倒也是。”老王妃被她的话打动,忍不住抬手按住胸口,叹息一声,“我这两日心里慌得很,跳得厉害,一直担心会出什么大事。如今听你一说,我就放心了。”

    “放心吧。”无双安慰地握住老王妃的手,“王爷那边不会有事,我们只要保证自己安全,等着王爷回来就好。”

    “是啊,是啊。”老王妃想了一下,却是后悔地直叹气,“早知如此,我们就该早些离开这里,去小阳山住段日子,等你生了孩子再回来。现在……唉,都是我这身子不争气,拖累你了。”

    “母妃别这么说。”无双笑道,“哪有什么拖累不拖累的?母妃的身子最要紧。我在哪儿生孩子都一样,肯定会平平安安的。”

    “那可不一定,如今皇上和潇哥儿都不在,若是宫里有人闹什么妖蛾子,咱们也不能硬扛啊,若是落个抗旨的罪名,那就非同小可。”老王妃忽然拉住无双,急切地说,“媳妇,你走吧,让岳将军带人护送你出城,去个安全的地方待着,等潇哥儿平安回来,你再回府。这个时候,你和肚里的孩子最重要,可不能有丝毫闪失。”

    无双柔声道:“母妃,如今就是咱们想走,也有人不肯放过的。我已经下令王府亲军严密守卫,将王府围得滴水不漏,便是湖上也有很多船只巡视,不会放任何人进入。宫里也不敢与咱们王府撕破脸,无非就是不让我出城,想办法把我弄进宫去。我可以不出城,但也不会进宫,就只待在王府,谅他们也奈何不得。”

    “对,对,绝不进宫。”老王妃长叹,“那可不是个善地儿,多少人好好地进了那儿,马上就变得不一样了。皇后……当初是多好的孩子,我还想娶来做儿媳的,谁知……唉,看我,脑子糊涂了,竟在瞎咧咧。媳妇,你可别多心,我对你满意得很。王氏病逝后,我是有过那么一丝想头,后来潇哥儿说要娶你,我就再也没提过了,连想也没想过。”

    “媳妇都明白,母妃不必多虑。”无双笑容明朗,没有一丝阴霾,“从媳妇到燕京的第一天起,母妃和王爷便对媳妇呵护备至,媳妇都记在心里的。先王妃去世后,母妃为王爷张罗继妃,这本是情理之中的事。再说,当初媳妇起程之时,还以为是入宫嫁给皇帝,走到半道上,才知道聘娶媳妇的是王爷。那些曲里拐弯的事,媳妇也不明白,不过若依媳妇本心,倒是希望能嫁给王爷。如今得偿所愿,又有了孩子,转眼间就要做母亲了,媳妇心满意足。”

    “好,好。”老王妃眉开眼笑,脸上原有的几根细细皱纹全都舒展开,整个人仿佛年轻了十岁,“潇哥儿娶了你,真是天大的福气。”

    无双有些不好意思:“母妃太夸奖儿媳了。”

    老王妃呵呵直笑。话题就这么渐渐被带开,她再也没去想儿子究竟是否安全。以前皇甫潇年年总要随驾出京,或避暑,或秋狩,所以她已经习惯了。如今便是有些风言风语,她也装聋作哑,当没听见。这是多年生活在王府、周旋在皇宫练就的本事,不痴不聋,过不了自在日子。

    等到老王妃脸上露出几分倦意,无双便唤了人进来,服侍她去歇息。仔细叮嘱了余妈妈和几个大丫鬟一番,无双这才回无双殿。

    她坐在铺着厚厚锦垫的圈椅里,凝神思索了一会儿,便对赵妈妈说:“你去找齐大人,就说我觉得是时候了,打算请表小姐过来,把事情理一理,问他是否妥当。”

    赵妈妈有些懵懂,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但也没有多问,立刻答应一声,匆匆离开。

    齐世杰听到赵妈妈的传话,心下了然,便道:“下官自当遵从王妃吩咐,除了请表小姐外,还请赵妈妈派人请蔡夫人和郭孺人到无双殿。”

    赵妈妈立刻领命,出门去请清姐儿,又叫了两个丫鬟分别去青篱轩和桃园,让蔡氏和郭氏到无双殿去,听候王妃吩咐。

    很快,这个消息就传遍了王府后院,宋氏、杨氏、姚氏等人都觉得有些疑惑,有的派人打探消息,有的与贴身丫鬟或妈妈商量,都在猜测出了什么事。

    无双看着缓步进来的齐世杰,微笑着说:“有些隐患也该铲除了。”

    齐世杰胸有成竹,抱拳一揖:“王妃英明。”

    清姐儿来得很快。

    她已经换过一身衣裙和头上的首饰,不同于刚才在萱草堂时的雅致素净,看上去清丽秀美,娇柔多姿,却又并不张扬。她来王府没多长时间,但是学得很快,在这方面已经很能把握分寸了。

    她款款走进房间,看到齐世杰也在,不由得微感诧异。齐世杰是外臣,王爷不在,他与王妃同处一室,并未以屏风或帘子相隔,这在大燕的礼法中是不妥当的。她脸上笑容不变,心中暗自盘算,等王爷回来,这种事也是要告知的,免得王爷失了脸面。

    无双看着她上前行礼,然后笑着说:“坐吧。今儿请来你,乃是有件好事。”

    清姐儿坐到一旁,大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无双,强忍心里的喜悦,羞怯地道:“王妃说是好事,那定是好的。”

    无双看了齐世杰一眼,声音里满是喜悦:“母妃一直惦记着你的亲事,这些日子提过好几回。前儿岳将军有意替他的嫡出二公子求这门亲,特意去托齐大人出面保媒,这事我跟母妃商量过,感觉挺不错的。岳二公子今年十六岁,却不像岳将军和岳大公子那般好武,而是喜文,现在已有秀才功名,可谓少年才俊。相貌生得也好,不似岳将军,却和岳夫人比较像,清秀俊雅,风度翩翩。我是没见过人,可母妃以前见过,一提就知道,连声称赞那是个好孩子,对这门亲事很满意。本来,儿女婚事,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过,你母亲已经过世,父亲又远在南方,这亲事由母妃替你做主,那是再好不过。齐大人已经看了皇历,仔细测算过,明年九月初三是个好日子,婚期就定在那一天。咱们三书六礼都要按规矩走,一定让你风风光光地进岳家的门。你身边也没个好一点儿的妈妈侍候着,回头我就挑两个老成的妈妈去你那儿,一是把一些女孩儿家该懂的规矩给你讲一讲,二是帮着你把要绣的嫁妆都理一理。虽说还有一年时间,可是一天一天的也快得很,咱们宁愿现在忙一些,也别事到临头了再来着急,你说是不是?”

    清姐儿娇美的脸上本来红晕满颊,此刻却越来越白,身子也微微颤抖,到后来竟是摇摇欲坠。

    赵妈妈赶紧捧上一盏热茶,关切地道:“表小姐是否有些不适?今儿天气转凉,表小姐可能冒了风,先喝口茶吧。”

    无双笑盈盈地点了点头:“嗯,是啊,喝点儿热茶暖一暖。”

    清姐儿哑着嗓子说了声“多谢王妃”,然后抖着手接过茶碗,勉强喝了一口。她刚才还以为王妃是找她来说同意纳她为王爷侧妃,却没想到晴天一声霹雳,竟是将她嫁给王府中一个什么武将的儿子。

    大燕重文轻武,读书人家都在心里瞧不起行武出身的人,便是因战功而封公封侯,也仍然比不上连爵位都没有的清贵世家。清姐儿心里眼里只有皇甫潇,哪儿看得上皇甫潇的下属?而且还是个舞刀弄枪的武夫,即便他的儿子是读书人,考中了秀才,可离亲王的地位也有十万八千里,她怎么可能甘心?

    其实,从家世来说,清姐儿是高攀了。岳坚是正二品高官,因他对皇甫潇忠心耿耿,所以家中叔叔伯伯兄弟子侄皆在各地为官,品级都不低,文官武职皆有,说起来也是比较显赫的家族。清姐儿除了是老王妃的亲戚外,家世是根本提不起来的,若不是岳坚的二儿子进府给王爷请安时远远见过清姐儿一面,就此茶饭不思,不能自拔,岳坚是根本不愿意娶这么一个家世不显、母丧父卑之女进门当儿媳的。

    她捧着茶碗,双手止不住地发颤,一时心乱如麻,面如死灰,不知该如何是好。在绝对的威权面前,她的那些思量、算计都是那么可笑,不堪一击。可是,要让她就这么嫁给一个从未见过听过的武将之子为妻,她实在心有不甘。

    无双弹了一下指甲,闲闲地道:“我也知道,你是未出阁的姑娘家,出身书香门第,家教甚严,对自己的婚事自然不应当有什么想法,所以我这也是给你道个喜,你心里有数就行。至于三书六礼怎么走,自会有双方的媒人来做。齐大人是男方的大媒,我还会请个体面的媒人来与齐大人商议婚事的一应事务,定会办得妥妥当当。”

    “是啊,这不单是表小姐的喜事,也是我们王府的喜事。”齐世杰的脸上满是欢欣鼓舞,在一旁笑道,“请表小姐放心,老夫一定把此事办妥帖。至于嫁妆那方面,徐大人他们会把令堂的嫁妆带回来,王府这边再添些妆,定会风风光光的,绝不会失礼。”

    他们两人一唱一和,清姐儿更是脸色煞白,泪如雨下。

    赵妈妈连忙递上丝帕,笑眯眯地说:“王妃一片苦心为表小姐谋划,表小姐感动成这般,便是奴婢看了,也觉得王妃宽仁,实是让人不由自主地感激涕零。”

    无双眉开眼笑:“王爷早就叮嘱过,表姑娘和表小姐过去吃了不少苦,既来了咱们王府,务必要善待,定要让你们觉得这里就像自己家一样。母妃也多次提过,要我把你们的亲事放在心上。如今能给表小姐寻到这么一门美满姻缘,我也觉得高兴,对得起王爷的嘱托。”

    清姐儿眼见着这事就要板上钉钉,也顾不上楚楚可怜地哭,赶紧放下茶碗,跪在地上:“王妃,小女蒙王爷、王妃垂怜,老王妃更是对小女恩重如山,小女早就下定决心,要侍奉老王妃、王妃和王爷一辈子,还请王妃怜小女一片诚心,赐予小女这个机会。”

    无双见她竟然不顾一切地把心中那不可告人的念想挑明了,脸上的笑容顿时收敛,目光变得冰冷。她伸手端过茶盏,慢慢地呷了一口,再合上茶盖,放回桌上,这才淡淡地道:“表小姐这是说的什么话?你是我和王爷的外甥女,王爷是你的舅舅,我是你的舅母,咱们本是亲人,哪里能留你一辈子不嫁人?这不是让人戳脊梁骨吗?你出嫁以后,王府就是你的娘家,可以常回来看看,那时候,就不是表小姐,而是咱们王府的姑奶奶了。”

    “是啊,这可是大好事。”赵妈妈在一旁满面笑容地帮腔,“奴婢也见过岳二公子,那真是一表人才,生得好,学问好,为人又谦和,可是打着灯笼也难找的好夫婿。”

    清姐儿哀哀哭泣:“王妃,小女心里再放不下别人,求王妃垂怜……如今王妃身怀六甲,不便侍候王爷,小女与王妃最亲近,定不会争宠,只愿随在王爷身边端茶倒水磨墨添香,与愿已足。”

    她到底年轻识浅,一番话说得语无伦次,却把所有心思都显露出来。无双和齐世杰面无表情,看不出心里的想法,在旁边侍候的几个大丫鬟却都暗地里撇了撇嘴,对这位表小姐十分不屑。不过是前来投靠的亲戚,外甥女居然想爬舅舅的床,实在不堪至极,就想一想都觉得龌龊,她竟然还敢说出来。

    无双见她不肯抓住这最后的机会,终于不再忍耐,冷冷地哼了一声:“你暗害母妃,就是对王爷的一片诚心?母妃对你恩重如山,将你搭救出水火,待你如亲孙女一般,嘘寒问暖,衣食住行关怀备至,可你却丧心病狂,竟然在母妃的饮食里放相克之物,让母妃腹泻不止,病倒在床,大伤元气。像你这种心毒手狠的人,谁敢让你在身边侍奉?只怕一转眼就送了命!”

    这些话如重锤敲击,狠狠地砸在清姐儿的心上,她只觉眼前发黑,胸口窒闷,一时吸不进气,软软地倒在地上,晕厥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