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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媳妇是个心宽的,有什么难处也不叫苦,自己就料理了。”老王妃笑着叮嘱,“现下你要多照顾她,可别让她怄了气。另外,你那些女人也要管严些,规矩上不能乱,尤其是不能让那起子眼空心大的犯了糊涂,下手害你媳妇跟儿子。”
女人多了,男人却只有一个,必然会争风吃醋,对这些老王妃都是心中雪亮。她们对她一向恭敬,也没对她儿子下药之类地乱来,只是送汤送水送衣裳鞋袜,到路边截个人,在人前含蓄地争个宠,都是无伤大雅的事,她也就当没看见。尤其是前面那个儿媳没了之后,老王妃都揣着明白当糊涂,她儿子宠谁都没关系,只要能生孩子就行,可惜,谁都没那个福气。现下这个新娶的儿媳很争气,看着就是个能生的,就算这次最后并不是有了喜,过不了多久也就会有的,目前最重要的就是不能让那些后宅的阴私手段坏了她的身子,那就是毁了他儿子的希望,毁了勇毅亲王府的未来,这是绝对不允许的。
皇甫潇比母亲还要明白,肯定地道:“母妃放心,儿子自会护着她,不会让她受丁点儿损伤。”
“那就好。”老王妃放开他的手,“快去看看你媳妇吧。我今儿让她在我这儿歇着,不让她累着,可把她拘得够呛。我看着就觉得这孩子真好,就是活泼了些,前儿还想去骑马,幸好被她奶娘死死堵在屋里,就是不肯放她出去。她身边那两个妈妈是个好的,再加上你给她的荣妈妈,应该齐全了,我就先不给人了。”
“嗯,先维持现状吧,也免得惹人猜疑。”皇甫潇起身道,“那我去无双殿瞧瞧。”
“去吧,去吧。”老王妃笑着挥手,心情无比舒畅。
皇甫潇大步走出去,看了一眼笑容满面的余妈妈和一无所觉的几个大小丫鬟,什么也没说,就走出院门,去了无双殿。
无双已经用过午膳,那些菜色丰盛得让她狐疑,但是文妈妈的安排总是为她好,所以她没有多问,吃得很香,让赵妈妈、荣妈妈都乐得眉开眼笑。
她没有午睡的习惯,只是有时候觉得困倦,就躺下歇一歇,并不是每天都要在用膳后歇息。今天老王妃和几个妈妈都异常高兴,让她很困惑,于是也毫无睡意,放下碗就想出去走一走,却被文妈妈拦住,柔声细语地坚决不准她出门。赵妈妈便趁机劝她在榻上靠一靠,看看闲书游记啥的,总之少活动就行。
她握着书册,眼珠子转来转去,正琢磨着这几个妈妈到底是怎么回事,就看到皇甫潇进来了。
“咦?你今儿回来得这么早?”她脱口而出,然后才醒悟过来,打算起身去服侍他更衣。
皇甫潇连忙制止她:“你躺着,别起来。这里有的是人侍候,哪需要你做这些小事?”
他的声音很温柔,脸上的笑容很愉悦,无双眨了眨眼睛,忍不住问:“难道今天有什么喜事?”
皇甫潇轻轻笑出声来:“嗯,听说太医来给你们请脉,母妃和你的身子都很好,这就是天大的喜事了。”
无双有些不以为然:“母妃一向身子骨好,我就更好了,这有什么?很平常嘛。嗯,你也很康健,那岂不是比天还大的喜事?”
皇甫潇被她毫不客气的批驳逗笑了。在他心里,夫妻应该就是这个样子的,不必客套礼貌,不用小心翼翼、相敬如宾,而是有啥说啥,嬉笑怒骂,那才是真正一家人的感觉。
脱下朝服,换上常服,他对荣妈妈说:“我还没用午膳,随便弄点儿吃的来。”
荣妈妈一惊,赶紧去了小厨房。
皇甫潇走到榻边,挤到无双身旁靠着,伸手接过茉莉递过来的茶碗,边喝边道:“你要是觉得闷,咱们可以乘船去湖上玩。”
“没劲。”无双的眼睛闪亮,“我想去大青山骑马打猎。”
“不许。”皇甫潇回答得很干脆。
无双立刻变得无精打采:“我是马背上长大的,喜欢山林原野,不喜欢在水上玩。”
皇甫潇喝了两口茶,把碗放下,温和地道:“嗯,那等我这一阵忙完,就带你去大青山散散心。其实我本想着等到六月,就送你和母妃过去避暑。”
“真的?”无双高兴起来,“太好了,那我就等到六月好了。”
皇甫潇抓住她的手,轻声责备:“开心就开心,别手舞足蹈,当心身子。”
无双怔住,呆呆地看了他半晌,然后一脸怀疑:“我发觉你们今天一个个都好奇怪,老叫我当心身子。我好着呢,要当心什么?”
若是别的女人能让王爷如此温柔关怀,早就感激涕零,泪盈盈地甜言蜜语、歌功颂德了,这个新王妃却半点儿不领情。皇甫潇很无奈:“这不是关心你嘛。端午宴会办得很成功,之前筹备的那么些日子,之后还有几天才能收拾妥当,都是你在理事,费心费神的,不好好歇息怎么行?”
无双果然感动了,伸手挽住他的胳膊,笑嘻嘻地说:“那就多谢王爷关心了。嘿嘿,我还以为我得了什么重症呢,吓了一跳。”
“你啊。”皇甫潇叹气,“少去想那些有的没的,要听母妃的话。还有赵妈妈、荣妈妈、文妈妈,都是为你好,你要听她们的话,吃好喝好睡好,不经我允许,不准骑马,不许练武,知道了吗?”
无双扁了扁嘴,却不肯答应,转头佯装看窗外的风景,低低地嘟囔:“管头管脚的。”
“我不管你谁管你?”皇甫潇故意板起脸,“你在府里好好的,不用去给母妃立规矩,也不必让别人来给你立规矩,像以前那样过日子就很好。你放心,我必不让你受委屈,会一直陪着你的。”
听到这种了不得的承诺,无双高兴了,转过头看向他,立刻敲钉砖脚:“这可是你说的啊,我可没逼你啊,你堂堂摄政王大千岁,说话可要算数啊。”
皇甫潇啼笑皆非:“你就不能装装样子,扮一下贤妻?”
无双扑进他怀里,伸手搂住他的腰,很无赖地说:“大丈夫……不对,大女子……也不对,小女子光明磊落,如君子般坦荡,从来不装。”
皇甫潇哈哈大笑,将她环抱住,小心翼翼地躺下,让她在自己怀中靠得舒服些,这才道:“我就喜欢听真话。”
无双理所当然地道:“我来之前,母妃就说过,中原人个个机灵,一句话里九弯十八拐,每个字里都埋着陷阱,我根本不要去跟你们比这个,只要自己过得快活就好了。”
“岳母大人说得很对。”皇甫潇轻柔地拍了拍她,“你做了我的王妃,若是让你过得不好,岂不是误我一世英名?”
无双嘿嘿轻笑,很是得意。她母妃说的话总是对的。
皇甫潇正要哄她午睡,小厨房为他做的膳食送了上来。他便放开怀里的人,坐到桌边,先把饭吃了。
无双神采奕奕,根本就没有半分睡意,也跟着坐到桌边。赵妈妈趁机盛了一碗枸杞乌鸡汤,放在她面前。她闲着无聊,便拿起小勺,有一下没一下地,竟是喝了大半碗,让旁边看着的皇甫潇暗暗满意。
用完膳,他决定今天下午好好陪陪自己的王妃,可他的长随却过来禀报:“王爷,齐大人有要事,请您去前面书房商议。”
他只好柔声吩咐无双睡一会儿再起来活动,然后就去了外院书房。
齐世杰的神情很严肃:“我刚得到消息。两宫太后召见了钦天监,要他重新掐算黄道吉日,让皇上提前大婚。”
皇甫潇皱起了眉:“她们打算定在什么日子?”
“就这两个月,最好在六月,因七、八月太热,立后大典太烦琐,怕皇上、皇后会受不住。”齐世杰有些困惑,“怎么忽然闹这么一出?”
皇甫潇眉头深锁,轻声道:“今儿一早章医正来府里为王妃请脉,从脉象上看,很可能王妃已经有喜。”
齐世杰猛地看向他,一向波澜不惊的脸上惊喜交集:“这可是大喜啊!”
“是啊。”皇甫潇却毫无喜色,“当时在场的只有母妃和荣妈妈、赵妈妈、余妈妈,章医正又并未明言,连王妃都不清楚。章医正回宫后,到文渊阁悄悄告诉了我,可以肯定,当时无人偷听。我回府后就去了萱草堂,房里只有母妃和余妈妈,应该正在谈论此事。我觉得这个消息多半是府里的人传进宫去的。”
齐世杰根据他的话前后一想,也点了点头:“嗯,很有可能。”
皇甫潇脸色阴沉,毫不犹豫地说:“查。萱草堂和无双殿的人全都捋一遍,只要有半分可疑,立刻清出去。”
齐世杰起身答道:“下官马上就办。王爷放心,下官会加派人手,必护王妃周全。”
皇甫潇面色稍霁,眼神变得柔和下来:“府里的采办都要再三查明白来龙去脉,食材、熏香、茶叶、饮水等,都要注意。”
“下官明白。”齐世杰笑道,“王爷不必太过担忧,这是咱们王府天大的喜事,也是最重要的事,谁也不敢轻忽懈怠。”
“嗯。”皇甫潇微微点头,“此事暂时秘而不宣,毕竟日子太短,还不敢确定。”
齐世杰应道:“是。”心里却暗暗地想,这位北国来的公主真是王爷的福星啊。
无双越来越觉得奇怪。
从那天章医正过来请了脉之后,从老王妃到王爷,都对她非常好,无双殿的几位妈妈更是照顾得她无微不至,更在身边跟了不少人,走一步路都有十个八个丫鬟婆子跟着,这对于一个健康活泼的十六岁少女来说实在烦不胜烦。
她忍耐了三天,便命管事备车,要去迎宾馆见范文同,其实是想见舅舅。
赵妈妈想要阻止。她恨不得王妃一天十二个时辰都待在无双殿里,不要多走一步路,直到确认是否有喜,那时就可正大光明地请王妃好好养胎,胜过现下这等隐匿不明的情形。
无双看着赵妈妈脸上的犹豫焦虑,好奇地问:“赵妈妈,你到底在担心些什么?说来听听,看看我能不能帮你解决。”
赵妈妈哭笑不得,只能暗自叹气:“我的小祖宗啊,您现在是王妃,可不能说出去就出去啊。”
“做了王妃还不能说出去就出去,那还有什么意思?”无双胡搅蛮缠,“你去告诉他们,不要摆王妃鸾仪,咱们微服出去,要么骑马,要么乘车,动作快些。”
赵妈妈只得妥协:“骑马是万万不可的,只能乘车。”边嘀咕边往外走,派人通知车马房的管事。
乌兰和珠兰服侍王妃更衣梳头,笑着说:“赵妈妈最近两天紧张得很,大概是怕王妃累着。端午大宴那么麻烦,王妃第一次掌总,确实太耗心神。”
无双看着铜镜,无奈地叹息:“从没见过赵妈妈那般紧张,还是带她出去走走比较好。她和文妈妈把心思全都扑在我身上,连丈夫儿子都顾不上了,想想真过意不去。”
“王妃待妈妈们好,她们当然也是全心全意对王妃。”乌兰给无双簪了一支玉叶牡丹头钗,笑着劝解,“王妃不要心烦,赵妈妈待王妃一片赤诚,也是关心则乱。”
“我知道,赵妈妈她们都是好心,所以她们怎么念叨,我都能忍着。”无双对着铜镜瞧了瞧自己的发式、仪容,满意地点了一下头,便起身往外走。
车马房管事在赵妈妈无穷无尽的唠叨下准备了一辆无比稳妥的马车,其实是王爷前两天就吩咐他特别加固并重新修饰内厢,以备王妃使用,此时便套上四匹健马,拉出来等着。
车厢宽敞,里面铺着厚厚的棉垫和两层毡毯,十分松软,左右暗格里放着书、棋、茶叶、零嘴,小桌子钉死在厢壁上,表面镶有隔条,可以固定住茶壶、茶碗。现在是夏天,特制的烹茶火炉和各种取暖用的物什都没安上去,以后再热一些,会有冰盆放进车厢。总之,这辆马车虽不算极尽奢华,却也是非常舒适。
无双在赵妈妈和荣妈妈小心的护持下坐进车厢,靠在软垫上打量了一下四周,笑着点头:“这是新做的车子吧?搞得不错,很舒服。”
荣妈妈立刻接道:“能得王妃这一句夸奖,那车马房的管事可真是祖坟上冒青烟了。”
无双笑吟吟地说:“那管事办差很用心,回来后记着赏他。”
“是。”荣妈妈答应着,从旁边的丁香手里接过茶来,放到桌上。
马车行得很稳,从勇毅亲王府到迎宾馆本也不太远,又在内城,中途没有出现什么意外,他们很快就到了。
范文同已经等在门口,见到无双下车,就上前行礼:“下官见过王妃殿下。”
“范大人免礼。”无双笑着走进大门,“你们过些日子就要回去了,我过来看看。”
“是,王妃请。”范文同引着她去到正院。
这里原是无双住着,她出嫁以后,依然保留着,送亲使团和后来的歌舞队都住在正院周围,那些能歌善舞的草原儿女都是闲不住的,此时迎宾馆中乐曲飘扬,歌声阵阵,充满异族情调,很是欢快。
无双眉梢轻扬,唇角含笑:“听到这些歌声,我一下就觉得好像回到家了。”
范文同轻笑:“要不,王妃把歌舞队留下吧。”
“不。”无双轻轻摇头,“还是让他们回家吧。我嫁过来倒也罢了,何苦让他们骨肉分离?”
范文同无声地叹了口气。自古以来,公主和亲,都不是什么好事,虽说公主是从苦寒的关外嫁到富饶的关内,夫婿也很好,乃是权倾朝野的铁帽子亲王,如今看来,夫妻也算恩爱,日子过得挺好。但是,范文同并不是见识浅薄之人,他非常清楚,无双嫁过来,就如同把冰山上的雪狐带到江南,放到鲜丽缤纷的锦鸡群里,外人瞧着好,其实不一定。这就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了,天幸公主性情爽朗、心胸开阔,在什么地方都能自得其乐,倒像是北方原野上的劲草,风吹不折,雪压不垮,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范文同陪着无双走进正院,赵妈妈将荣妈妈引去厨房检查食材,乌兰和珠兰也把跟来的其他丫鬟带去准备茶水点心,不让王府中人看到他们去见安七变。
范文同带着无双绕过正房,穿过花园,走向湖边的敞轩,轻声说:“国舅爷这些日子都没出去过。有不少权贵和文人墨客得知他下榻于此,纷纷前来拜望,国舅爷谁都不见,因素性如此,倒也没人怀疑。下官每天与国舅爷聊聊诗文书画,偶尔手谈几局,颇为惬意。国舅爷惊才绝艳,下官远远不及,以前却自负才名,真是坐井观天,实在惭愧啊。”
无双笑道:“范大人才华横溢,精明强干,母妃以前时常称道,就算偶有一二比不过我舅舅,也仍是天下少有的大才子。”
走近敞轩,便看到坐在窗前的安七变。他穿着月白色布衣,头上连玉冠都没戴,只用一根银色缎带束发,看上去却更加年轻俊逸,潇洒出尘。他正在看书,听到说话的声音,便抬头看了一眼,随即笑着起身,将书放在桌上。一举一动都从容不迫,神情间也没有了淡漠疏离,看上去和蔼可亲。
无双走进去,开心地说:“舅舅,我来看看你。住在这儿怎么样?还习惯吧?”
“这么好的地儿,要再说不习惯,岂不是太过矫情?”看着身份尊贵的外甥女,安七变笑容可掬,关切地道,“你在王府过得还好吗?”
“好着呢。”无双苦着脸抱怨,“就是被赵妈妈她们管得严,王爷和婆婆也是太小心,不许我骑马,不让我做事,多走几步路都要担心,我哪有那么弱不禁风?”
安七变忍不住笑道:“他们都是为了你好。”
“是啊,所以我也不好说什么。”无双叹气,“这几天闷得很,别处又不能去,只好来这里看看娘家人,这才有理由出门。”
安七变想着她离家千里万里,也觉得有点儿心疼,便安慰她道:“我先去见你母妃,然后就回来,以后你在燕京也有娘家了,想出府散散心,也有地方走动。”
无双睁大了眼睛:“舅舅不在龙城多住几年吗?我母妃离家这么远,走了那么多年,大概这辈子也不可能回到中原。虽然母妃从来都没提过,可我知道她肯定也想念舅舅。如今好容易才见面,舅舅怎么能马上就离开呢?”
安七变一怔,想起了少小离奇失踪的妹妹,不知吃过多少苦才有今天。诚如外甥女所说,妹妹远嫁塞外,就算贵为大妃,也终是不可能再回家乡。兄妹分离二十多年,他的确应该多在那里陪陪妹妹,怎么也得住上两三年才好。可是,外甥女这边也需要娘家人啊,哪怕他无权无势,不能为她撑腰,至少也能让她倒倒苦水,替她开解一二。摄政王府里女人成群,外甥女年少,将来还不知要受多少委屈。他虽未入仕,到底在清流文士中有很大名声,说出的话多少还有些分量,总能帮到外甥女一点儿小忙,也算是为妹妹分忧了。
想来想去,他觉得心有些乱了,笑容里也多了一些矛盾,却不肯把心思说出来,免得外甥女担心。看着无双清澈的双眼,他轻声道:“你别担心这些,我去了龙城后,会跟你母妃商量的。”
无双很欢喜:“嗯,那就听我母妃的。”
安七变也笑着点头:“好,都听你母妃的。”
他们轻声说笑,气氛欢快。范文同很识趣地没进屋去打扰,而是站在水边,欣赏着湖光云影。
没过多久,湖面上忽然驶来一艘画舫。船头上站着一个俏丽的小丫鬟,恭敬地对着范文同福了福,声音清脆地说:“大人,我们郡君乃前江南总督楚大人之女。我们夫人出自锦溪安氏,虽与舅老爷安公子不是一房的,却是同个祖父,算得上是一家人。郡君得知舅老爷住在此处,特来拜望,还请大人行个方便。”
这七星湖在内城,一般人根本没资格泛舟水上。以往前来拜望安公子的客人都是循正途,先派人来下帖子,取得回音了才会过来,似这般不入正门,突然自湖上来求见的事还没有过。范文同怔了一下,一时没反应过来,那艘画舫便靠上了岸边。
这只画舫的行为很霸道,让范文同很是不悦。
即使是从水上来,也要事先征得主人同意,才能靠岸停泊,否则等同于破门而入,可谓无礼之至。
范文同在心里冷笑,不过是一个郡君罢了,竟比公主还嚣张,倒要看看船里的人究竟是哪路神仙。
他神情冷淡,站在那里纹丝不动,平静地说:“安公子在敝处只是暂居,乃是贵客,本官可没资格替安公子做主。且本官与安公子均无女眷在此,无法招待女客。还请贵郡君回去,先递帖子来吧。”
那个站在船头上的俏丫鬟甚是伶俐,立刻又福身一礼,恭敬地道:“大人请恕奴婢失礼。郡君今日泛舟湖上,本来只是想要欣赏风景,只是出来时奴婢们忙中出错,没带多少茶叶。后来看到迎宾馆,郡君想起舅老爷便下榻此处,于是想过来讨杯茶喝。虽是仓促中失了礼数,只是想着与舅老爷是一家人,又景仰舅老爷的才学,所以也就厚颜过来了。都是奴婢们的错,还请大人多多见谅。”
好个巧嘴的丫头。范文同微微一笑,却无法再强行赶人,只温和地道:“且请贵郡君稍待,下官去唤丫鬟妈妈过来迎候。一杯茶自是款待得起,但安公子是否同意见贵郡君,却非下官能够置喙。”
此处并非正规的泊船码头,画舫虽说靠岸,离湖堤却还有一小截距离,非得系牢缆绳,搭上跳板,才可能下船。范文同乃一国高官,又是文人名士,自不会动手去做奴仆的活计,说着话,便转头对着远处招了招手。
他们护送公主过来,除了明面上的精锐护卫队外,暗地里还有几个高手保护。公主成亲后,他们并没有进入王府,而是仍然留在这里。无双身边有王府暗卫,但是进入迎宾馆后,这些高手阻止暗卫继续跟随,而是由他们隐在暗处守护。范文同做的手势就是要他们通知无双身边服侍的人过去,立刻有个人去暗中通知了赵妈妈。
停在岸边的船上鸦雀无声,站在船头的丫鬟始终面带微笑。范文同恪守儒家非礼勿视的礼教,并不与她对视,而是侧身站在树下,只用眼角余光留意那只画舫的动静。
很快,赵妈妈就带着乌兰从前院走过来,很规矩地在范文同身前行了礼。
范文同笑道:“赵妈妈太多礼了。船上那位乃是前江南总督楚大人府上的千金,封爵为郡君。她本是在湖上游玩,因忘带茶叶,过来想喝杯茶。我们这里都没女眷,不便待客,只能由你们侍候着郡君下船,尝尝我们的茶,虽然粗劣,好歹能解解渴,去去乏。”
“是。”赵妈妈隐约听无双说过,上回伪装丫鬟混进安王府的那个犯官之女已经为父亲翻了案,还得了郡君的封号,虽然心里并不待见她,但是此时却不能失礼。她见范文同只字不提王妃,自然也不问,笑着上前去招呼那位船头上的丫鬟,热情地说:“请郡君下船来喝杯茶吧。这大热的天儿,在湖上待久了,中了暑气可不大好。”
那个大约十五六岁的丫鬟蹲身行礼,客气地道:“多谢妈妈。小婢名叫书香,在郡君身边服侍,只是见识少,又笨嘴拙舌的,若是有何失礼之处,还请妈妈见谅。”
赵妈妈熟络地笑道:“哎哟,这位姑娘一看就是个伶俐人儿。我们来自草原,不似你们燕国人那般多礼,都笨手笨脚的,粗鲁得很,还请郡君不要在意。”
两人客套着,画舫上的船娘已搬来跳板,稳稳当当地安放在船舷与堤岸之上。丫鬟书香转身过去,轻轻撩起船门上的彩绣丝绸帘子,恭敬地说:“小姐,请下船吧。”
装扮清丽优雅的楚灿华从船舱里走了出来,她此时的模样气质与几个月前在安王府见到的那个丫鬟装束的女子判若云泥,一举一动一颦一笑,尽显大家风范。
这艘画舫驶过来,那个丫鬟书香说出第一句话,就引起了敞轩中舅甥俩的注意。无双和安七变一直没吭声,直到楚灿华露面,才不约而同地端起茶盏喝茶。
放下茶碗,无双轻笑:“舅舅,这位楚小姐当真是咱们亲戚?”
安七变神情淡然,回答得很干脆:“安家的任何人都跟我们不是亲戚。”
无双点头,看着楚灿华走到岸上,温文尔雅地与赵妈妈寒暄,然后转身往正院走去,忽然心念一动,笑着问道:“她不会是想当我舅妈吧?”
安七变差点儿被刚喝进去的一口茶呛住,对这个什么话都敢说的外甥女一点儿办法也没有,只得瞪她一眼:“胡说什么呢?先不提年龄、辈分这些问题,便是年貌相当,出身上也天差地远,一个是高官显爵家的嫡出大小姐,还被封为郡君,一个是小家族的庶子,不过是有个举人功名,至今仍漂泊江湖,两袖清风,你觉着般配吗?”
“嘿嘿,这么一说,确实不般配,可架不住人家愿意啊。而且两袖清风不至于吧,舅舅随便写几个字卖出去,就能拿回来大把银子。”无双惫懒地笑,一点儿也不伤春悲秋,让安七变都惆怅不起来了。
他只得叹气:“你这孩子,真不知道你母妃都是怎么教导的,真真是……让人不知道怎么说你才好。”他忍了半天才把“有辱斯文”四个字咽回去。
无双理直气壮:“母妃说了,我这是一派赤子之心,懂我的人自会喜欢,不懂我的人,我管他去死。大燕人总爱说什么人言可畏,其实挺可笑的,为了面子就逼女儿家去死或者守节,算什么玩意儿?男人三妻四妾,死了老婆可以娶了又娶,家中妻妾成群,外面还要花天酒地,凭什么?”
“你啊,真是越说越不像话。”安七变摇头,“你母妃虽说正位中宫,难道你父汗就只有她一个正妻吗?其他妃嫔美人肯定也不少吧?”
“倒是挺多的,不过都是为了国家的安稳和强大。”无双的神情严肃了些,“父汗很宠母妃,也很敬重,一个月里起码有二十天都宿在母妃宫里。家国天下,很多事都与母妃商量,从来不会冷落她。”
安七变欣慰地点头:“那就好。你学着你母妃那样就行,别去计较摄政王的那些姬妾,也不必虚伪地与她们亲如姐妹,远着就是。”
“我没计较,也远着她们,规矩都不要她们立。”无双懒散地靠着椅背,笑得没心没肺,“大家安稳过日子,也就罢了。我是妻,她们是妾,如果谁要找不痛快,我自然用规矩去对付,根本不会往心里去。”
“这样想就对了。”安七变放了心,却又有些疼惜,觉得她小小年纪,却嫁到朝中最有权势的勇毅亲王府做填房,后院一堆女人,府外八方树敌,宫里虎视眈眈,很多事情都要她自己扛着,虽是金尊玉贵,那种日子却实在算不得好。
想了一会儿,他叹了口气,忍不住伸出手去,轻轻揉了揉她的头顶,就像很多年以前,对他疼爱的妹妹一般。
无双似乎察觉了他的心情,忙振作起来,神采飞扬地笑道:“舅舅去过我在大青山的庄子吗?”
“没有。”安七变微笑,“是那个大名鼎鼎的栖霞庄吗?”
“是啊。”无双欢快地道,“现在已经过到我名下了,是我的产业,舅舅可以住到那里去,免得天天有人来拜会,烦人得很。”
“嗯,也好。”安七变是无可无不可,反正不管有多少人来都不见,本来他生性便是如此,那些人自然也怨不得他。
正说着,赵妈妈急步走了过来,低声禀报:“王妃、舅老爷,那位楚府的郡君说,有要紧的事告诉舅老爷,请舅老爷务必见见她。”
安七变看了一眼无双,脸上的笑容慢慢收敛起来,神情间有了几分沉肃凝重,声音却仍是淡淡的:“那就请她到书房里坐坐吧。”
对于楚家的那位大小姐,无双的印象颇好。
这位楚灿华,为救父千里奔波,在亲朋好友避之唯恐不及的情形下奋力一搏,装丫鬟混进安王府,说动明月公主请来摄政王,送上父亲秘藏证据,又在大理寺挺身做证,终于为父翻案,救父兄叔伯于死亡边缘,还家族以清白,然后一家团圆,自己被皇上封为郡君,诸般经历,惊心动魄,比传奇话本还精彩。
像她这样的姑娘,在神鹰汗国和蒙兀帝国都不少见,可是在礼仪之邦大燕,却鲜有如此强悍的千金小姐,能在父兄获罪时不愿受辱先自尽的就算是很刚烈了,所以无双对当初勇敢地闯到自己面前来的楚灿华很有好感。
不过,再有好感,也远远比不过自己的亲舅舅。虽然安七变是长辈,可她却很心疼这个名扬天下的舅舅,也清楚他不喜应酬,更不愿意见那些对他景仰爱慕的女子,于是起身道:“舅舅,你见她多有不便,还是我去见见吧。”
安七变有些犹豫:“对你会不会有不好的影响?”
“当然不会。”无双笑着站起身来,“我今天过来见范大人他们,王府里的几个主要属官都知道,也禀报过婆婆,并不是私自出门。谁会知道我来这里是见舅舅的?那楚小姐这时找上门来,我看多半还是想见我,找你只是个幌子。她一个未出阁的千金,怎么能随便见外男?不要闺誉了吗?以后还想不想嫁人?”
安七变点了点头:“你说得有理。那就你去见见她吧,我就不过去了。我在这儿跟范大人下棋,等你见完人了过来,我们一起用膳。”
“好。”无双转身出门,对站在不远处的范文同笑道,“我去见那位楚小姐,范大人不必头疼了。”
范文同如释重负:“唉,这女子太大胆,竟是百折不挠,让人无法拒绝,可下官乃汗国使臣,若是被人散布流言,坏了大燕国贵女的闺誉,不仅是下官一人失了体面,就连王妃的名声都要不好,所以下官实在不敢造次。”
“我明白。楚小姐现在贵为郡君,来咱们这里讨杯茶喝,你若只让丫鬟妈妈去招呼她,实在很失礼,我去就不妨事了。”无双边说边往外走,“你陪国舅爷喝茶吧,我见完人就过来。今儿不留楚小姐用膳,不必准备她的。”
“是。”范文同拱手一礼,看着她走向前院,这才进了屋子,拿出棋盒棋枰,坐到安七变对面。
无双还没走到正院,闻讯而来的荣妈妈和珠兰便护在她身旁。无双笑道:“你们去忙吧,我去见见楚大人家的郡君,赵妈妈和乌兰在那儿呢,有她们侍候着,足够了。”
“好,珠兰侍候您过去吧,我到厨房去看她们做膳食点心。”荣妈妈并不坚持,笑着陪无双走了一段路,便转身去厨房。王妃在外面吃东西,她很不放心,必须得盯着。
赵妈妈把楚灿华安置在临近湖边的观澜阁中品茶,热情周到地上了点心、鲜果。无双进门时,楚灿华正托着茶盏轻啜,动作十分优雅。见到无双的身影,她立刻笑着起身,上前行礼。
无双抬手虚扶:“郡君不必多礼。我今日过来看望使团官员,他们过些日子就要回国了,没想到能碰上郡君,倒也有缘。”她边说边坐到主位上,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
楚灿华走到原来的客位坐下,微笑着说:“上次在安王府蒙王妃娘娘慷慨援手,家父家母对娘娘非常感激,本想去王府拜见,只是摄政王殿下怕王妃娘娘太过劳累,让我们缓一缓再去,所以才拖了这么久。今天能在这里见到娘娘,实是小女子的福分。还请娘娘恕罪,小女子不请自来,失礼冒昧了。”
“郡君太客气了,不过是来喝杯茶,没那么严重。”无双微笑,“只是安公子正在读书,不愿别人打扰,他是贵客,范大人不便勉强,还请郡君见谅。”
“是吗?”楚灿华的脸上出现一丝失望,“说起来,他是小女未出三服的舅舅,小女也是最近几日才听母亲提起,所以想来拜见。”
无双笑道:“安公子说了,他早就脱离安氏家族了,当年他们母子兄妹三人被心狠手毒的嫡母残害,生活艰难,安氏族中却无一人伸出援手,致使他生母惨死,胞妹不知所终,后来他高中解元,却被嫡母扣上不孝的帽子,前程尽毁,族人也没出面阻止,如今他名动天下,自是不想再跟安氏族中的任何一人沾边。”
楚灿华有些尴尬;“家母当时不过是一闺中女子,虽同情舅舅一家,却是人微言轻,上面又有族长、耆老、父祖叔伯主持大局,本也轮不到她说话。”
无双仍是云淡风轻,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郡君这话说得对,不过安公子轻易不肯见外人,这是多年以来的习惯了,大家都是知道的,以前连安氏本家来人也都是不见的,所以,我们也不便强求。”
楚灿华沉默片刻,轻轻叹了口气:“既如此,小女子也不能勉强舅舅。”
无双笑着点头:“那就好。郡君尝尝这儿的茶,我们范大人喜茶,到了燕京后到处搜罗名茶,又藏着掖着,不肯拿出来,今儿托了郡君的福,我也能喝一口好茶水了。”
楚灿华敛去脸上的郁色,端起茶碗喝了一口,笑道:“果是好茶。小女子才疏学浅,孤陋寡闻,竟品不出是何地出产,只觉味清而远,香淡而醇,喝下后神清气爽,倒像是饮了琼浆玉液一般。”
无双拊掌叹道:“范大人要是听到这话,肯定更要把茶藏起来,不给我这种俗人喝了。”
“王妃娘娘过谦了。”楚灿华温文地一笑,脸上出现一抹犹豫。她慢慢地放下茶碗,看上去有些心神不宁。
无双注意到了,关切地问:“怎么了?可有什么难处?”
楚灿华略微窘迫地笑了一下,声音细微,几不可闻:“此事……小女子觉得……应该说给王妃娘娘听,若是王妃能请摄政王殿下及时阻止,便是对小女子天大的恩情。”
无双收敛笑容,认真地道:“什么事这么严重?你先说说看,王爷是否能帮忙,我也不敢保证。”
楚灿华“嗯”了一声,犹豫半晌,才微微红了脸,嗫嚅着说:“前两日,父亲带回一个消息,似是太后娘娘提出,摄政王大千岁监国多年,功在社稷,虽爵位是亲王,实则应在亲王之上,但是先帝已经封了世袭罔替,之前皇上也赏了亲王双俸,实已封无可封,赏无可赏,两宫太后慈心为怀,虑及殿下至今无嗣,王府中后院位分又已占满,便想着要给王爷特旨加恩,添一个侧妃、一个夫人、两个孺人的位分,并要将小女指给王爷做侧妃。王妃娘娘,小女子蒲柳之姿,见识短浅,实难侍奉大千岁殿下,还请王妃娘娘代小女禀上摄政王,请免指婚一事。”
无双吃了一惊:“竟有这事?”
楚灿华点头:“家父得来的消息虽不敢说千真万确,毕竟懿旨未下,谁都不敢肯定,但应该不是谣传。”
无双立刻安抚她:“好,我明白了。郡君放心,我今天就回去告诉王爷,断不会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太好了,多谢王妃。”楚灿华险些喜极而泣,拿丝帕按了按眼角,这才忍住泪水,略带羞涩地说,“小女从不敢有奢望,只想嫁个良人,做正头夫妻,便是如舅舅那般无官无爵,浪迹江湖,风餐露宿,也是甘愿。”
无双一挑眉,随即笑道:“你是钦封的郡君,身份高贵,在家中又是嫡长女,照理说应是宗妇的理想人选。令尊身居高位,楚氏书香传家,令堂爱女心切,定不会让你受委屈,定会挑个门当户对的夫婿。”
楚灿华神情黯然:“门当户对哪比得上情投意合?纵使举案齐眉,到底意难平。”
无双察言观色,轻声问:“郡君可是看中了什么人?”
楚灿华的脸一下就红了,掩饰地端起茶碗,低头喝茶,过了好半晌才低低地道:“没有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