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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妈妈还是死了。
她被捆得很结实,嘴也被帕子塞着,两个婆子寸步不离地守在旁边,让她没有任何机会撞墙投水。她安静地躺在地上,闭着眼睛,悄无声息地停止了呼吸。
皇甫潇只看了一眼就清楚了她的死因。
毒发而亡。
这个年过四十的粗使婆子的一生看起来就是个悲剧,幼时父母双亡,卖身为奴后始终在最底层打转,而她逆来顺受,既没怨天尤人,也没挖空心思往上爬。自她进府后,从扫地丫鬟到洗衣的媳妇子,再到守角门的粗使婆子,始终默默无闻,从没有人注意过她,唯一一次在主子面前露脸,做了一件了不得的事情,生命也就随之而完结。
她来见安王妃和公主之前就服了延时发作的剧毒,没有给自己留下任何退路。通常这样做的人叫作死士,危险无比。
皇甫潇和皇甫澈的脸色都不大好看,安王妃更是面如金纸,摇摇欲坠,明月及时伸手扶住她,把她交给赶过来的大丫鬟春蒲与夏蕖。
皇甫潇吩咐守在院子里的随从去刑部叫仵作:“别声张,悄悄带进府来。”
那人领命而去。皇甫潇让安王府中的人继续守着死了的婆子,然后回到正厅,坐下来喝一口已经凉了的茶水,淡淡地道:“澈弟,此事蹊跷,暂时先按下,我会查个清楚明白的。”
皇甫澈立刻点头:“全凭王兄安排。”
皇甫潇转向明月,神情变得柔和起来:“公主可曾受惊?”
“不曾。”明月爽快地笑道,“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不会让我受惊的。”
皇甫潇知道这位异国公主好武,尤喜骑射,等闲之辈是不会给她造成威胁的。燕国女子都弱不禁风,以柔婉为美,可他每日忙于国事,实在没有时间和精力去安慰那种迎风流泪对月吐血的弱女子,瞧着眼前的女孩大方爽利,遇到意外也能从容应对,不来梨花带雨柔弱无助那一套,让他感觉很轻松。
他紧抿的唇角浮现出一缕微笑,温和地说:“那个楚小姐,我会把她带走仔细询问。一旦结果出来,我就派人告诉你。”
“好。”明月没有异议。
她将楚灿华的出现和说过的话全部告诉了摄政王,却对那个婆子话里藏刀污蔑大妃的事只字不提。安王妃当时也听到了,肯定会私下里告诉安王,皇甫潇自然也会知道,用不着她来重述一遍,没得污了自己的口,还让母妃跟着再受一回委屈。想着这些,她心里恨极,等皇甫潇查出幕后是谁指使,若是那人势大,能逃脱了性命,她就要想办法动手,非得出了这口气不成。
皇甫潇虽不是拘泥之人,但是大面儿上的规矩却是要守的,给公主道了恼,又软语安慰了几句,便对安王妃说:“弟妹这儿在开赏花会,还是别耽搁,免得让人猜来猜去,以为澈弟家中出了什么事,散布点儿谣言出来,反为不美。”
安王妃对这位严峻冷厉的摄政王一向心中暗惧,以往都是安王陪着在前院说话,难得见到,此时坐在一间屋里,虽有安王与公主在侧,却也忐忑不安,生怕摄政王为公主而迁怒于自己,听他发了话,让自己出去继续主持赏花会,显见是没有怪罪,于是喜出望外,连忙起身行礼,与公主一道出了房门,往花园行去。
雨后初霁,地上还有些微湿,淡淡的阳光却好,照着院子里的红花绿叶,将明月身上的淡金色衣裳衬得更见华美,垂下的流苏在微风中轻扬,让她更多了几分飘逸。
皇甫潇端着茶碗,稳稳地坐在椅子上,透过敞开的窗户看着明月高挑的身影,眼里闪过一丝暖意。
勇毅亲王府正式下聘后,神鹰汗国的大妃派信使快马赶来,给他送来一封信。厚厚的几页雪金象牙洒金笺上一手簪花小楷穆若清风,却不是单纯的寒暄,也没有郑重其事地托付女儿,反而跟他说了几件要紧的大事。
神鹰汗国龙城与蒙兀帝国的王廷都距燕国甚远,彼此之间却比较近,于是互相派遣细作刺探军情,又让军队伪装马贼,越境骚扰商队,抢掠牧马牛羊,一直打个不停。前两个月,明月公主的哥哥率军在边境剿灭马贼,却不防抓到几个重要人物,顺藤摸瓜,竟把沿着燕国边境到神鹰汗国再到蒙兀边界的一大帮子暗探一锅端了,一审之下,得到不少有关燕国的秘息。若是以前,他们自是不加理会,乐得在一旁看大燕的笑话,可现在公主嫁过来,燕国又给予粮草,有缔约之意,大妃也就顺水推舟地把这个大人情送给了女婿。大妃旁观者清,在信中冷静地分析了燕国朝中的局势以及蒙兀帝国的谋算,对勇毅亲王谆谆叮嘱,倍加关切,从头至尾未提女儿一句,但拳拳母爱之心却跃然纸上,实是无声胜有声,别说皇甫潇心里舒坦,就连他的头号智囊看了信后都对大妃的智慧推崇备至。
看着公主沿着回廊走出月洞门,皇甫潇才低下头喝茶,脸上的神情重新恢复了严肃冷峻。
安郡王皇甫澈是标准的文人性情,最喜欢袅袅婷婷风流妩媚的娇柔美人,因而瞧着公主很一般。虽说应邀做了男方的媒人,他却认为兄长在这桩亲事上吃了大亏,不过亲王娶正妃自是要讲究个身份门第,又是两宫太后的意思,皇帝颁旨赐婚,给了天大的体面,也没法子拒绝,好在兄长府中女人成群,有位分的姬妾都占得满满的,倒比自己府里还要齐全,也就罢了。此刻陪着皇甫潇在屋里喝茶等人,他浑没察觉兄长的目光一直在追着公主的背影走,心里想着今日里这些烦心事,不由得也有些恼怒。
“王兄,我看那挑事的人竟是想将我们两家王府一勺烩的意思,你估摸着是何人有那么大胆子?”皇甫澈生得清秀雅致,二十多年来过得甚是顺遂,难得地有了几分烦恼,“咱们宗室子嗣单薄,传到今日,皇族嫡脉也不过只剩下你和我这两支,却是谁看不过眼,起了心想要陷我们于不义?”
皇甫潇笑了笑:“你不必太担心。此事分明是朝着我来的,你不过是遭了池鱼之殃,倒是惊吓了弟妹,让为兄很是过意不去。”
神鹰汗国的大妃到底出自燕国的哪家,他派去的细作打探了这么多年也没弄清楚,此时忽然让个婆子传出模棱两可的流言,把公主的母亲跟犯了国法的燕国重臣拉扯在一起,明显是针对要娶公主的摄政王,顺便想搅黄了他们的亲事。
他原本对于这桩婚事抱着平常心,不过是循着规矩给予未来王妃应有的敬重与体面,虽偶然思及,也隐有期盼,到底没把心思放在这上头。收到神鹰汗国的大妃来信后,他的心绪就有所转变,决意善待公主,不使她受委屈。如今有人出招,刚露了个头,就摆明了想要激怒公主,让公主心存芥蒂,将来与他夫妻不谐,以斩断来自公主身后的强援,这种卑劣行径却反而促使他更加看好与公主的婚事。想到离成亲已经没多少日子了,那些本以为让他娶异族公主是给他添堵的人才反应过来,却已经迟了,就算再做些手脚,也是无用。他自然不会悔婚,难得公主年少,却头脑清醒,丝毫没把那个婆子的胡话放在心上,根本提都不提,非常大气,让他颇为欣赏,第一次觉得这个小姑娘当得起他的王妃。
皇甫澈听了兄长的话,七上八下的心顿时安定下来,开心地笑道:“此事怎么能怪王兄?都是你弟妹治家不严,竟让犯官之女混进府中,这才牵出那个婆子,让她有机会走到公主跟前,差点儿出了大乱子。今日事毕,愚弟定要好好整治府中的下人,再不能出这样的事。”
“嗯,是该梳理一下。”皇甫潇温和地说,“你平日里只爱读书会文,对那些庶务都不在意,便易让一些刁顽惫懒的奴才欺了去。若不出事倒还罢了,一出事则很可能是大事,确实不可轻忽。”
皇甫澈连忙应道:“王兄放心,弟弟这回定要亲自盯着,把府中清理干净。”
“那就好。”皇甫潇看到刑部的仵作跟着自己的长随走进院门,便站起身来,沉着脸走了出去。
明月与安王妃来到湖边时,那些宾客们也都已起身,来到原位就座。
各人见了礼,安王妃已经掩去脸上的怔忡不安,微笑着坐下,和蔼地说:“各府的姑娘们且自个儿乐呵,弹琴、作画、吟诗、填词,就像上午一样,不必拘束。”
便有容颜娇美的女孩出来,既端庄又优雅,坐到琴案前,献上一曲欢快悠扬的《春光好》。
安王妃的面色就有些晦暗起来。旁边坐着的公侯夫人对视一眼,都是微带笑意。明月琢磨着这些暗流涌动,面上却不动声色,只伸手去桌上的碟子里拿了荔枝来,慢慢地剥去壳,将晶莹的果肉送进口中。
曲罢余音袅袅,安王妃恢复了热情,朗声笑道:“这位是余翰林的掌珠吧,这琴音中多了几分雅韵,果真与众不同。来,过来,让我好好看看。”
那位余家小姐羞红了脸,微低下头答应一声,袅娜多姿地走了过来,对着安王妃行了礼,怯生生地说:“宛婷给王妃娘娘请安。”
她穿着娇黄色的襦裙,戴着一套玉饰,并不如何贵重,却自有一股书卷气。翰林清贵,大多生活清贫,除了俸禄外再难有别的进项,无法与豪门权贵斗富,但是书香门第出身,自有天生一段风流,却是公卿豪族中的千金小姐难及的。
安王妃握住她的手,好一番夸赞,又从腕上抹下一只水头极足的玉镯给她戴上,笑眯眯地说:“早就听闻余小姐琴棋书画皆精,尤擅诗文,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余宛婷晕生双颊,谦逊地道:“王妃娘娘过奖了,小女子愧不敢当。”
安王妃又夸了几句,这才让她回去。
一旁的几位公侯夫人笑着你一言我一语地探问。
“这姑娘还没定人家吧?”
“瞧着挺好的,倒是才貌双全。”
“听说前几日太后娘娘提起,安王爷后院寥落,远远比不上勇毅亲王,打算赏几个人过来,可是真的?”
“嗯,我当时就在太后跟前,两宫太后确实在议这件事。”
“余家姑娘有才,多半能投了安王爷的缘,只是门第差了些,她父亲余大人不过是正六品的翰林院编修,便是进了王府,也不够格做侧妃,勉强能做个夫人吧。”
“那也得入了王爷的眼,才有可能一进门就请封夫人,不然只能从孺人做起。”
“便是做孺人,也是天大的造化,到底是有位分的,将来要能生个一儿半女,一辈子也就有靠了。”
明月听着她们七嘴八舌地谈笑,再看看安王妃的脸色,不禁在心里暗自叹息。原来今儿这赏花会,不单是为各府女眷相亲,还要为安郡王选人。安王妃面上笑得贤惠大度,实则苦涩难过,让明月很是同情。
其实勇毅亲王府中女人众多,明月早就知晓,可一直没啥感觉,似乎那是与己无关的人家,她从来不问,反正车到山前必有路,等成亲后再说,日子长着呢,不必急于一时。
接下来,安王妃陆续又叫了几个姑娘过来说话,都赏了贵重的饰物。这些姑娘或是家道中落,父祖只有个空头爵位,坐吃山空,或是门第不显,家中为官之人都是六品以下的小吏,进王府为妾是比较合适的。这些年轻女孩都有才有貌,瞧上去含羞带怯的,似是也很乐意进王府侍候安王爷。安郡王年轻英俊,才华出众,又怜香惜玉,后院的女人又少,若是胸有大志,进王府后出头的机会很大。
安王妃如何不知道这些姑娘心中所想,可时势如此,她只能做个贤良的正妃,亲手为丈夫挑选女人。端起茶碗呷了一口温茶,她长长地吸了口气,忽然有些羡慕身边坐着的公主。勇毅亲王府中的女人塞得满满的,公主进府后就不必再为摄政王挑女人,也就免了那一层伤心。
下午的天气越发转晴,安王的兴致也很高,前院不断传出好诗佳句,后院也是乐音袅袅,歌赋频出,一派欢乐景象。
眼看着日影西斜,赏花会渐到尾声,明月正想告辞,却见两个婆子俱是脸带笑容,急步走来。她仔细看了看,依稀认出前面那个婆子是安王府的管事妈妈,后面那个婆子却仿佛是勇毅亲王府的妈妈。看她们直奔这里,显是有事,明月便坐着没动,打算等她们回完事再告辞。
安王府的二门管事妈妈笑着屈膝行礼,无限喜悦地说:“王妃娘娘,摄政王府的郝妈妈来报喜信,他们府中的陈孺人刚刚诊出了喜脉,可把老王妃高兴坏了,催着郝妈妈来报信,请摄政王府的两位侧妃娘娘尽快回去呢。”
勇毅亲王府的郝妈妈跟着行礼,笑容满面地道:“今儿陈孺人身子不适,忽然晕倒,请了太医来诊治,却查出已有一个多月的身孕。老王妃盼了这么久,一得了喜信就坐不住了。两位侧妃娘娘都不在,奴才们都不知该如何是好,老王妃使奴婢过来请侧妃娘娘回去,商量给陈孺人安胎的事。”
杨氏与韩氏一听,都喜上眉梢。
杨氏笑道:“这可是天大的喜事。”
韩氏附和:“可不是。陈孺人是去年才进的府,不承想还没到一年就有了,倒是个有福气的。”
旁边的夫人们全都向她们两人道喜,有的看向明月公主,犹豫了一下,到底没敢去下她的面子,跟她道喜。
明月端坐椅中,手指轻拈衣袖,瞧着波光潋滟的湖面,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既没跟着道喜,也没恼怒之色,就像是局外人,带着遥远的疏离,有点儿莫测高深,让其他人都看不出端倪。
杨氏与韩氏喜气洋洋地起身行礼,相继离去。
等她们走远了,安王妃才凑到明月耳边,轻声安慰:“公主不必烦恼,若是那个孺人不识好歹,以后留子去母便是。到时候你把孩子抱到身边来养,长大了还不是只认你这个母亲。”
明月微笑,心平气和地说:“多谢王妃提点,我倒不觉得烦恼,只怕摄政王爷要恼了。”
安王妃一怔,随即回过味来,也笑着点了点头。
皇甫潇与明月公主议亲,已有好几个月,他即便再急着要儿子,也不会在这当口打公主的脸,便是召人侍寝,也肯定会赐下避子汤药,待成亲后再作计较。现在忽然传出王府中的孺人有喜,只怕勇毅亲王不会觉得欢喜,反而会感觉难堪。孩子他肯定是要的,但是孩子的母亲却讨不了好。只是这样一来,就往公主心上扎了一刀,若是她心胸略为狭窄,不肯善罢甘休,很可能在婚前就闹起来,逼着亲王府处置那个女人,而摄政王膝下荒凉,又一向强势,此时肯定要保孩子,两人就此反目成仇,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不过,如果明月公主置之不理,不向摄政王施加丁点儿压力,反而会得了王爷的心,同时更加厌弃那个偷着在避子汤药上做手脚的女人。
明月又坐了一会儿,有意与安王妃轻松地说笑,又夸了夸那些能诗会画的名门闺秀,然后才有意抬头看了看天色,笑容可掬地起身告辞。
今天的事情一桩连着一桩,安王妃也就没留她,一边送她去乘船一边轻声道:“你回去好好歇歇,别多想,要什么吃的玩的只管派人来我这儿,可不许跟我客气。”
“放心,我是不会跟你客套的。”明月笑着答应,“时令水果、精巧点心多给我送些来就好,其他的倒不用,我都有。”
安王妃拉着她的手,高兴地说:“还是我们妯娌投缘,以后可得常来玩。”
明月神情开朗,笑着答应:“好。”
赵妈妈和乌兰、珠兰都心有不忿,却不敢吭声,服侍着公主登上停在岸边的画舫,慢悠悠地返回了迎宾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