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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线索之外
两张照片放在一起,果然一模一样!
从外形看,这只紫砂壶的色泽、工艺、造型、图案均与我以前所见大不相同,既有些仙风道骨,又透出几分大气庄重,作为历史学博士生,文物古玩方面虽谈不上精通,但很少有看走眼的时候,可面对这只壶,竟有无从入手之感。
导师道:“去年它在香港拍卖行出现,开价80万元,那边有个朋友动了心,寄来这张照片委托我考证它的来历,经过一番周折查出它是申克飞生前心爱之物,此人出身大富之家,有收藏古玩、奇珍异宝的癖好,能入他的法眼,想必大有来头。朋友闻讯赶紧开好支票去拍卖行,却被告知刚刚被人付现款买走……这些东西,得之失之都是缘分,不可强求。”
我忍不住道:“教授是否知道它产自哪个朝代,出自哪位名匠之手?”话一出口立即后悔不迭,刚才他的话里已暗示没查到结果,现在再追问岂非故意将他的军?
导师毫无异色,扶扶眼镜道:“历代珍宝图鉴和文献中都没有记载,这不奇怪,相比瓷器,紫砂壶的工艺和烧制相对简单,制作者在创作构思方面也有较大的空间,有时难免即兴发挥,产生惊世之作,所以作为历史学家,我们的任务就是拨开迷雾,还原历史真相。”
说来说去又绕回老本行,我抿嘴笑笑,胡乱应付了几句,就匆匆告辞。
方舟正在宿舍等得要发疯,准确说其中思念成分只占40%,更重要的原因是被与我同宿舍的哲学系博士生阿娟缠得头大。阿娟就这点不好,最近好像雌性激素过于旺盛,看到男生便两眼发光,死缠烂打要和人家谈论黑格尔,方舟那点水平我是了解的,若问腾格尔是谁还凑合,说不定能吼上两嗓子歌颂辽阔的草原,跟他谈黑格尔简直是拿钝刀割他的肉,何况阿娟的长相实在不敢恭维。
听我说即将开始的湖南之行,他迟疑了半天,对孤男寡女结伴而行表现出严重关注。我嗔道:“瞧你小心眼儿的模样,若跟尹师兄有戏,早在读研究生时就能成双成对了,何至于跑到湖南培养感情?帮忙搞毕业论文是一回事,选择男朋友更是大是大非的原则问题,来不得半分暧昧,再说还有三个台湾人呢。”
他松了口气,说:“我还以为……”
我抢白道:“你以为两个人露宿在荒山野岭,一道闪电劈下,我惊叫一声躲到尹师兄怀里,然后天为帐、地为席,如此这般,呸!你也太缺乏想象力了。”
他调笑道:“尹师兄并非来者不拒,先喝问一句,姑娘可是处女乎?”
我啐他一口,甜蜜地倚在他肩上。
关于我和方舟的爱情,有段时间曾高居学校谈资排行榜榜首,同样,在方舟工作的刑警队乃至公安局也是特大新闻。常人的思维定式是男高于女,至少也得持平,像我这种容貌,身高1.66米的身材,加上博士身份,怎么说也得找个博士、博士后,或者大学里风华正茂的年轻教授,否则对不起大家的关注。方舟不过是警校本科生,又在素以辛苦著称的市刑警队,套句俗话叫“成天将脑袋掖在裤腰里”,跟我走到一起怎么看都不般配。
至于相识的方式更不为世俗接受,我们是通过QQ聊天认识的,也就是说一开始方舟只是我的普通网友,然后逐渐演变成现实中的朋友。
很难说究竟喜欢他哪个方面,总之每次和他在一起时特有安全感,对一个女孩子来说,这一点就足够了。
晚饭后我们手挽手在学校草坪上散步,一边简要介绍论文的研究内容,一边享受难得的温馨时刻,大概半小时后尹师兄心急火燎打来电话,让我立即到图书馆,他有重大发现!
我当即与方舟告别,匆匆赶过去。
尹师兄正埋在几大本厚厚的大部头著作里,拿起一本回忆录说:“这是位逃到台湾的国民党高级将领写的回忆录,里面很多内容非常有意思。”
我随手翻了翻,皱眉道:“洋洋洒洒几十万字,哪里看得过来,不如你拣重要的说。”
尹师兄对照目录翻至一段念道:“决战地点选在开阔地带,地面全是光秃秃的岩石、沙砾,一起风便会沙尘满天,正面四个团都是跟日军交过手的精锐部队,东侧佯攻的六旅参谋长岑世昌死于共军袭击,由五团团长周尤顶替……”他放下书看我,“一个人会死两次吗?”
我夺过书仔细看起来。这段文字是叙述解放战争期间淮海战役的一个局部战争,距离永埠县城那场哗变已有四年多时间,如果国民党军官中没有第二个岑世昌,那么所谓全军覆没便是历史的谎言——当时国民党政府为了粉饰抗战的决心,常常编出某某部队大获全胜,杀敌若干,某某部队血战到底全部牺牲的泡沫,因此不足为怪。
“临阵哗变,动摇军心,在任何一支军队犯下这种过失都是死罪,接下来的战斗中手下将士皆战死于沙场,整件事又原原本本被记录下来,岑世昌有何脸面只身潜回大部队,而且短短几年工夫还官升一级?怎么分析都不合逻辑。”我蹙眉道。
尹师兄道:“兵败,逃跑,在豫湘桂战役属于家常便饭,河南会战时国民党军队有军用卡车800多辆,仅100辆用于军运,其余都被军官们用于搬运私人财产和运送亲属向西安逃跑,为了逃得更快,各部队争先恐后,第二十军和第十三军竟为了抢路互相厮杀。在这种情况下,自然不会有人计较一个小小的团参谋长。”
“可作为副手,煽动下属犯上作乱,打死最高指挥官,任何一个上司都不可能容忍这种恶劣行为。”
尹师兄手指在桌上画了个圈:“问题又回到了起点,章炯笙到永埠县城去干什么?我们可以设想岑世昌掌握了这个秘密,不仅如此,他还查到背后主使者,以此作为护身符躲过一劫。”
我沮丧道:“可惜岑世昌还是做了短命鬼,这条线索毫无价值。”
尹师兄瞪眼道:“谁说的?正因为此,才拉出一条更关键的线索……导师说过台湾大学同行到访的事?”
我点点头。
“知道他们为什么想去永埠?”
“没……没问清楚。”当时被胜利的喜悦冲昏头脑,无暇关注局外之事了。
“其中有位助教名叫章蔼和,他亲口承认是章炯笙的嫡孙,岑世昌死了两次之事也是他研究出来的。”
我顿时跳起来,指着他的鼻子叫道:“这么大的事你干嘛不早说?”
声音引来馆内其他人不满的目光,他赶紧将我拉坐到座位上,支吾道:“我也是听系里其他教授说的,到宿舍找你你又不在……”
哦,肯定看到我和方舟一起散步,泛起酸水,连正事都忘了。
“有当事人的后代,我们还费神挖什么资料,向他问个清楚不就行了吗?他住哪儿,哪个房间?我现在就去!”我连珠炮似的说。
尹师兄哂笑道:“真这么简单,我何苦坐图书馆啃面包?其实他对自己爷爷的情况也不是很了解,当年章炯笙战死时儿子才5岁,而且远在广东,在瞬息万变的战局中你能指望章炯笙留多少线索,他儿子能记得多少,更何况孙子?”
“总会有些外人容易疏忽的细节,不然怎会突然跑到大陆寻根?”我说,顺便提了下导师的建议,尹师兄并不显得意外,也许这本来就是他的主意,导师向来有肥水不流外人田的思想,创造机会撮合我们也说不定。
第二天下午章蔼和等人婉拒校方参观上海外滩的安排,提出要跟我和尹师兄见面,商讨永埠之行的细节,他们日程排得很紧,不愿将宝贵时间浪费到观光旅游上。
主宾钱伯斯博士来自休斯敦大学,是台湾大学世界史客座教授,对中国近现代史很有研究,选择永埠作为考察地点,主要目的是研究抗战后期得到美式装备和国际支持的国民党军队为何颓势不减,试图从心理层面找到合理解释。
章蔼和年龄之轻出乎我的意料,今年才30岁出头,眉清目秀,斯文有礼,颇有几分当年章团长的风采。女友瑟曼是钱伯斯的女儿,标准的金发碧眼,身材高挑,言辞间带着白种女性特有的矜持与高傲。
他们听说我将深入研究哗变事件的成因及背后隐藏的谜团时,都表示这个选题切中要害,应该能挖掘出更多令人感兴趣的东西。
章蔼和问有无详细的调查计划,我耸耸肩,事情过了将近60年,历经沧桑变化,当年的战场早已面目全非,当年的居民也基本上随风而逝,最多翻翻县志,查查档案,探访几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勉强尽些努力而已,于是,我反问他打算从哪儿着手。
章蔼和沉吟片刻:“1944年5月2日,爷爷从重庆打电话到广州……”
“等等,”尹师兄道,“按照资料记载,四五月份章团长正率部死守在瓦子窑一带,哪有时间抽身到千里之外的重庆?”
“家父的记忆不会错,当时他正在一边玩,听到奶奶打电话便凑过去抢着接,爷爷清清楚楚对他说,等战争结束带你到重庆这儿来吃火锅,”章蔼和伤感道,“这是爷爷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几十年来家父始终不肯碰重庆火锅,大概潜意识里还等爷爷带他一起吃吧。”
气氛顿时冷了下来,尹师兄歉意道:“对不起。”
我赶紧重拾话题:“章团长在电话里主要谈了什么?”
“主要是询问家里的情况,老人小孩的身体,最后好像不经意说马上要执行新任务,以后若有情况由景副官跟家里联系。”
“景副官没死?”我和尹师兄同时讶声问。
章蔼和困惑道:“你们考证出他阵亡了吗?”
我和尹师兄讪讪而笑,仅凭章团长在危急关头始终不提景副官就以为他遭到腾副官毒手,属于典型的经验主义错误。
“1947年年底局势每况愈下,奶奶突收到一大笔汇款,付款人姓名栏只具了一个字,景,就靠这笔钱全家才踏上去台湾的海轮,后来再也没有联系过。”
“其他……其他没有一点点暗示?”我失望地说。
“有,汇款附言上写了两句话,”章蔼和缓缓念道,“宜作朱雀鸿鹄志,醉卧青山伴古灯。”
很奇怪的语法,上下两句意思截然相反,前一句是挽起衣袖准备大干一场的架势,后一句却消沉到要出家做和尚,蹊跷的是还将矛盾的心情写到汇款单上,他想暗示什么?
尹师兄道:“章先生怎么看这两句?”
为解开章炯笙之死的谜团,章家后人肯定围绕这唯一的线索做足文章,不知将这十四个字拆解多少次,引证考据多少遍,各种可能皆应烂熟于心。
果然,章蔼和道:“几十年来家父求教岛内中文名家,并走访部分参加过抗日的高级将领,都不得要领,直到遇到钱伯斯博士以局外人的眼光一语道破玄机,这么多年来大家太执著于字面意思,结果钻了牛角尖儿。”
“怎么说?”我急切问道。
钱伯斯微笑道:“鸿鹄之志在中文里是固定语法,前面再加朱雀从修辞上讲有些多余,可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应该是想更清楚地表述自己的意图。青龙、白虎、朱雀、玄武,是中国古代神话中镇守天宫的四大神兽,按西方文化理解,它们算是守护神。”
我咀嚼他话里的意思:“守——护——神?”
钱伯斯续道:“当守护神伟大而寂寞,他肩负的担子很重,但必须耐得住性子,所以后一句话的意思就迎刃而解,他为了一个承诺或理想,宁愿放弃轰轰烈烈,而选择低调平静的生活。”
“他在守护什么?”我问。
“不知道,我想应该与章团长有关,”钱伯斯说,“几千人的精锐之师,在乌云密布即将展开攻防大战的湖南,静悄悄停留于偏僻的小山城长达三周,难道是为欣赏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