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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灾过后第三天,夏茨曼先生将我从梦中叫醒,告诉我一件事:他和夏茨曼太太已经找到了一条完美的解决之道(没错,他用的正是“完美”这个词。照他的德国口音,则是“凡……美”。而就在那一刻,我才体会到那些极尽盛赞之辞是多么可怕)。夏茨曼夫妇会带我去儿童援助协会,那里的工作人员是些友好的社工,他们会照顾好孩子们,让孩子穿暖吃饱。
“我不能去。”我说,“等到妈妈出院的时候,她会需要我的。”我知道,爸爸和弟弟们都死了。我看到他们在走廊上,身上盖着床单。但妈妈被放在一张担架上带走了,我还看到一个穿制服的男人抱着梅茜走下了过道,小宝宝扭着身子,嘴里呜咽着。
他摇摇头。“她不会回来了。”
“可是梅茜,那……”
“你妹妹玛格丽特,她没能活下来。”他说着别过脸去。
父母、两个兄弟,再加一个与我形影不离的妹妹——我所失去的一切无以言表。即使我能找到字眼来形容我的感受,我也无人可以倾诉。在这个新大陆上,我的所有亲友,要么已经死去,要么杳然无踪。
火灾那一夜,也就是夏茨曼夫妇收留我的那一夜,我听到夏茨曼太太在她的卧室里质问丈夫,问他准备如何处置我。“真是凭空倒了霉。”她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每个字我都听得清清楚楚,仿佛她跟我在同一间屋里。“那些爱尔兰人!那么小的房子,偏偏养那么多孩子。这么长时间才出事,已经算得上怪事一桩了。”
透过墙壁偷听时,我的心仿佛被活生生刺了一个洞。“真是凭空倒了霉。”不久前,爸爸还刚刚从酒吧下班回家,跟往常一样换了衣服,每脱一件就甩掉一重恶臭。为了赚钱养家,妈妈补了一堆衣裳。多米尼克削了土豆皮。詹姆斯在屋角玩。我跟梅茜一起在纸上写字母,我教她认字,她那暖融融、沉甸甸的小身子坐在我的怀中,黏糊糊的手指搁在我的发间。
我千方百计想要忘记那场惨祸。也有可能,“忘记”这个字眼并不恰当。我怎么能“忘记”呢?但如果无法咽下满腔绝望,我又怎么能迈步向前,哪怕区区一步?闭上眼睛,我便听见梅茜的哭声和妈妈的惨叫,闻见刺鼻的烟雾,感觉热浪舔舐着我的皮肤,于是我一个鲤鱼打挺从夏茨曼夫妇家客厅的草垫子上坐起身,浑身冷汗淋漓。
我的外祖父母已经过世,舅舅们则在欧洲,一个紧跟着一个参了军,我压根儿不知道上哪里去找他们。但我猛然想起来(也告诉了夏茨曼先生),说不定可以试试联系远在爱尔兰的祖母和姑姑,虽然我们一家到美国后还没有跟她们联络过。我从来没有见过祖母的来信,也没有见过父亲给她们写信。我们一家在纽约的日子过得凄凄惨惨又风雨飘摇,我疑心爸爸在家信里实在没什么可写。除了我们的村名和父亲的姓氏,我再也不知道其他线索。不过,也许这点线索已经足够了。
可惜,夏茨曼先生皱起眉,摇了摇头。就在那一刻,我才意识到自己多么孤独。在大西洋的这一头,没有一个成年人有理由理睬我,没有人会领我上船,给我付旅费。我是社会的包袱,谁也没义务管我。
“你——那个爱尔兰姑娘,到这儿来。”一个身材单薄、闷闷不乐的女舍监头戴着白帽,勾了勾瘦巴巴的手指。一定是因为夏茨曼先生几个星期前将我带到儿童援助协会时填写了资料,她才知道我是爱尔兰人。也有可能,是因为我那口浓浓的乡音。“嗯……”等到我站到她面前时,她噘起了嘴唇,“红头发啊。”
“真惨哪。”她身旁丰满的女人说道,随后叹了口气。“还有这么多雀斑。她这个年纪,本来就不好找人家。”
瘦削的女舍监舔舔拇指,把我的头发从脸上拨开。“听着,你可不想把人家吓跑,对吧?你得把头发扎起来。如果你又齐整又有礼貌,人家可能还会考虑考虑。”
她把我的袖口纽扣系好。当她弯腰给我的黑皮鞋重新系鞋带时,她的白帽发出了一股霉味。“你看上去一定要有模有样,像个让女主人乐意招进家门的小姑娘。要干净,会讲话,但又不能太……”她说着瞄了瞄身旁的女人。
“不能太什么?”我问道。
“有些女人可不喜欢同住一个屋檐下的清秀小姑娘。”她说,“倒不是说你长得多么……但说不好啊。”她指着我的项链问道,“那是什么?”
我伸出手,摸了摸那个白镴克拉达式样10的凯尔特小十字架,用手指轻抚着心形深陷的轮廓——从六岁起,我就开始戴这个十字架了。“一个爱尔兰十字架。”
“纪念品不许带上火车。”
我的心跳得那么猛,我相信她能听到:“这是我祖母的。”
两个女人瞄了瞄十字架,我看得出她们正在犹豫,衡量着怎么办才好。
“她是在爱尔兰给我的,在我们起程来美国之前。这是……这是我身边仅剩的一件旧物。”这话不假,但另一点也不假:我说那些话,是因为我觉得它能打动她们的心。那番话确实奏效了。
眼前还没有出现火车的影子,我们先听见了车声。耳边传来一声呜呜的低吟,脚下一阵隆隆作响,接着是深沉的汽笛——起初几不可闻,然后越来越响,火车也随之渐渐逼近。我们一个个伸长脖子顺着铁轨张望(我们的一位主管斯卡查德夫人用难听的嗓音高喊着:“孩子们!孩子们!”却拦不住我们),突然间,黑色的车身赫然耸立在我们身旁,笼罩着月台,嘶的一声喷出蒸汽,仿佛一只体形巨大、气喘吁吁的动物。
跟我同路的共有二十个小孩,什么年纪都有。我们梳洗得干干净净,身穿别人捐赠的衣服:女孩身穿连衣裙,套着白色围裙,配上厚厚的长袜;男孩身穿膝下系扣的短裤,白色正装衬衫、领带、厚厚的毛呢西装外套。正值十月,天气暖和得不合时令,用斯卡查德夫人的话来讲,“是个小阳春咧”。我们一行人在月台上感觉闷热难耐。我一头湿漉漉的头发粘在了脖子上,硬邦邦的围裙很不舒服,一只手里还紧攥着一个小小的棕色手提箱。除了那个十字架,手提箱里装着我在这个世上拥有的一切,全是最近攒起来的:一本《圣经》、两套衣服、一顶帽子、一件小了好几号的黑外套、一双鞋。外套的衬里上有我的名字,是儿童援助协会的一名志愿者绣上去的——妮芙·鲍尔。
没错,“妮芙”,发音跟“Neev”一样。一个在戈尔韦郡再普通不过的名字,在纽约的爱尔兰人里也很平常,但不管这列火车会把我载往何方,人家只怕必定容不下这个名字。几天前,在外套衬里上绣名字的女士就曾经为它叹过气:“我希望你不是非要这个名字不可,小姑娘。因为我可以保证,如果你运气好到被人选中的话,你的新家长转头就会把这个名字改掉。”“我的妮芙”——爸爸曾经这么叫我。但我也并不是非要这个名字不可。我知道,这个名字发音很拗口,有一股异国味,不招不熟识的人们喜欢。谁让它是好几个辅音别别扭扭地凑在一起呢,怪得很。
我痛失了全部家人,但并没有谁为我抱憾。我们中间谁没有伤心往事?不然的话,我们又怎么会沦落到这里?大家都觉得,往事最好不要提起,遗忘是见效最快的良药。儿童援助协会把我们通通当作一张白纸对待,踏入儿童援助协会前的过往都被抹了个干净,我们一个个好似破茧而出的蝴蝶,把昔日抛到了身后。如果上天垂怜的话,还能转眼脱胎换骨。
斯卡查德夫人和柯伦先生(一个蓄着褐色小胡子、有点胆小的人)让我们按个头排成队——从高到矮排,基本也就意味着从年龄最大的排到最小的,八岁以上的孩子则抱着婴儿。我还来不及拒绝,斯卡查德夫人已经把一个小宝宝塞进了我怀中。小家伙才十四个月大,长着一身橄榄色皮肤和一双斗鸡眼,名字叫作卡迈恩(依我猜,这小家伙只怕很快就会有个新名字)。他像只吓坏的小猫一般紧攥住我不放。我一手拎着棕色行李箱,另一只手搂紧卡迈恩,迈步踏上高高的台阶,跌跌撞撞地上了火车。柯伦先生一溜烟跑过来,拎走了我的行李箱。“动动脑子,姑娘,”他呵斥道,“如果跌一跤的话,你会摔破脑袋,那我们就只好把你们俩都扔下了。”
列车车厢里的木质座椅齐刷刷地朝向正前方,只有车厢前端的两对座椅例外,它们面对着面,中间隔着一条窄窄的过道。我给自己和卡迈恩找了个三人座,柯伦先生把我的手提箱抛到了我头顶的行李架上。没过一会儿,卡迈恩就想爬下车座,我忙着不让他溜走,几乎没有注意其他小孩陆续登上了列车,车厢里渐渐挤满了人。
斯卡查德夫人站在车厢前方,扶着两张皮质座椅的后背,黑色斗篷的衣袖仿佛乌鸦的翅膀般耷拉下来。“人们把它叫作‘孤儿列车’,孩子们。算你们走运,上了这趟列车。你们把一个充斥着无知、贫穷与堕落的邪恶之地抛在了身后,从此奔赴高尚的乡村生活。在这列火车上,你们必须遵守一些简单的规矩。你们要乖乖听话,让干什么就干什么,尊重你们的监护人。你们要爱护这辆火车,不得以任何方式损坏它。你们还要激励自己的同座守规矩。总之一句话,你们的行为要让我和柯伦先生引以为傲。”我们纷纷落座,她则拔高了嗓音,“当被允许离开火车时,你们要待在我们指定的地点,无论何时都不许一个人乱跑。如果惹是生非,连这些简单的规矩、起码的礼仪都不遵守,那你们当初从哪儿来,就会被直接送回哪儿去,扔到街头自生自灭。”
看上去,斯卡查德夫人的长篇大论让年纪还小的孩子们莫名其妙,但我们这些六岁以上的孩子在孤儿院里就已经听过好几遍了。我沉浸在那番话中,不过眼下还有更紧迫的事情要操心:跟我一样,卡迈恩饿了。早餐我们只吃了一片干巴巴的面包和一杯牛奶,当时天色尚未破晓,何况又已经过了整整几个小时。卡迈恩直闹别扭,啃着自己的一只手——这个习惯一定挺让小家伙安心(当初梅茜就爱吮拇指)。但我还算识相,知道不能开口问什么时候发吃的。等到主管想发午餐的时候,午餐自然会来,苦苦哀求派不上半点用场。
我费力地把卡迈恩放到自己腿上。今天清晨吃早餐的时候,趁着往茶里放糖的时机,我悄悄塞了两块方糖到口袋里。我用手指把其中一块揉成一粒粒,然后舔舔食指,在糖粒里蘸一蘸,放进卡迈恩嘴里。小家伙意识到了自己是多么幸运,顿时露出满脸喜色,让我忍俊不禁。他伸出两只胖乎乎的手一把攥住我的手,死活不肯放开,随后渐渐悠然入睡。
伴着咣当作响的车轮,我也终于进入了梦乡。等到一觉醒来,卡迈恩正在动来动去,揉着他的眼睛,斯卡查德夫人则赫然站在我身旁。她离得非常近,我可以望见她下颌上的绒毛、乌黑的浓眉,还有脸颊上粉色的细血管,仿佛一片精致的树叶背面散布着的筋络。
透过纤巧的圆眼镜,她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我猜,以前你家里有小不点儿吧?”
我点点头。
“看上去你倒是挺有办法。”
正在这时,卡迈恩在我怀里哼哼起来。“我想他是饿了。”我告诉斯卡查德夫人。我摸摸卡迈恩的尿布,尿布外面还是干的,但隐隐兜了一泡水,“而且该换尿布了。”
她转身冲着火车头,又扭头对我示意:“那就来吧。”
我把宝宝搂到胸口,摇摇晃晃地从座位上站起来,蹒跚着随她走下过道。坐在二人座和三人座里的孩子们抬起头,用郁郁寡欢的神情望着我从旁经过。我们中间没有一个人知道大家正往哪里去。依我看,除了年纪小得不像话的几个人,我们全都很担心。主管人员压根儿没告诉我们多少内情,我们只知道要去的是个盛产苹果的地方,累累的果实坠满了枝头,猪、牛、羊在清新的乡间空气中自由自在地漫步。在那片土地上,好心人,也就是好人家,正翘首盼着把我们迎进家门。说到这事,自从离开戈尔韦郡以来,除了一条流浪狗和几只难得一见的胆大的鸟儿,我至今还没有见到过一头牛,也没有见到过一头牲畜。我挺期待再见到几头牲畜,但又将信将疑。我实在太清楚人们嘴里许下的种种美景与现实能相差多少了。
这趟列车上的不少孩子已经在儿童援助协会里待了太久,记不起自己的母亲了。他们大可以重新开始,投入另一个家庭的怀抱——那会是他们所知的唯一一个家。可惜我记得的太多:我记得祖母宽广的怀抱和纤小的双手,记得光线暗淡的小屋,有一堵摇摇欲坠的石墙环绕着逼仄的花园。我记得清晨与日落时分,海湾笼罩着片片浓雾;每当妈妈累得无法下厨,或者我们家穷得买不起美食的时候,祖母会把羊肉土豆送上门来;我记得在幽灵街的街角小店里买牛奶面包。“Sraid a'Phuca”——爸爸用盖尔语11这么叫那条街,因为小镇那一带的石屋都建在墓地上。我记得妈妈干裂的嘴唇和一闪即逝的笑意,记得缕缕忧愁弥漫在我们位于金瓦拉的家中,又随着我们一家人越过重洋,一直赖在我家位于纽约的公寓里不走,盘踞在昏暗的屋角。
此时此刻,我却上了这趟车,正给卡迈恩擦屁股,斯卡查德夫人则在我们身边走来走去,一边用一条毯子挡住柯伦先生的目光,一边指挥我;虽然我用不着指挥。等到卡迈恩被拾掇得干爽洁净,我就让他伏到我肩上,抱着他向座位走去。这时柯伦先生开始分发装满面包、奶酪和水果的午餐盒,还有一杯杯牛奶。我给卡迈恩喂了些蘸牛奶的面包,不由得想起了我常做给梅茜和兄弟们吃的一道爱尔兰菜——加上盐、牛奶和嫩洋葱的土豆泥,如果家里难得一次找得出嫩洋葱的话。饿着肚子上床睡觉的那些夜晚,我们在梦中都会与土豆泥相逢。
给每人发了午餐和一条毛毯之后,柯伦先生宣布:车上有一桶水和一个长柄勺,举个手就可以上前喝水。他告诉我们,车上还有个室内厕所;不过我们很快就发现,所谓的厕所不过是挖在铁轨上方的一个洞,吓得人够呛。
香甜的牛奶面包让卡迈恩飘飘然起来,小家伙在我怀里摊开手脚,长着乌发的小脑袋搁进我的臂弯里。我用那块扎人的毯子裹紧了我们俩。伴着列车富有节奏的轰隆声,在人头攒动、忙碌不停的车厢中,我感觉自己仿佛躲进了桃花源。卡迈恩闻上去跟奶油冻一样甜香,沉甸甸的他让人如此安心,我不禁泪水盈眶。他那富有弹性的皮肤、柔软的手脚、烟熏般的睫毛,甚至他的叹息,无一不让我想起梅茜(怎么可能不想到她呢?)。想到她孤零零一个人在医院里死去,饱受烧伤的痛苦,我实在受不了。为什么我活了下来,她却没有?
当初在我们租住的公寓,曾有些人家颇爱互相走动,互相帮着照顾孩子,分享美食。那些人家的男主人都在杂货铺或锻铁厂干活,女人们在家做做手工,要么钩花边,要么织袜子。每当经过他们的公寓,看见他们排成一圈围坐着,一个个埋头干活,嘴里说着一种听不懂的话语,我就感觉心上像被剜了一刀。
我的父母为了一个光明的未来背井离乡,我们全都深信自己正前往一片丰饶的土地。可惜世事难料,就在这片新大陆上,他们败了,全盘皆输。也许是因为他们太软弱,承受不起移民的种种艰辛,承受不起屈辱和妥协,也不具备移民所必需的自律和冒险精神——这两种精神还自相矛盾。但我仍然禁不住好奇:如果当初爸爸是为家族生意干活,有人管着他,有按期到手的收入,而不是到酒吧当雇员(对我爸爸这种人来说,世上再也找不出比酒吧更糟的工作场所了);如果当初妈妈的身边有些女伴,平辈的姐妹也好,小辈的姑娘也好(也许,作为陌生人,女伴们能向她伸出援手,让她在贫穷和孤独中得到慰藉),那会怎么样呢?
在金瓦拉,我们一家穷困潦倒,时好时坏,但身边至少还有家人,有相熟的故交。我们有着共同的传统与世界观。直到离开故土,我们才明白当初对这一切是多么习以为常、熟视无睹。
纽约,1929年
[英]克里斯蒂娜贝克克兰(Kline, C.B.) / 著投票加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