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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庙的傍晚,当晚霞消退之后,天地间就变成了银灰色。乳白色的炊烟和灰色的暮霭交融在一起,像是给墙头、屋脊、树顶和路口都罩上了一层薄薄的玻璃纸,使他们变得若隐若现,飘飘荡荡,很有几分奇妙的气氛。
舒远秋完全是一副男子装扮,但那弯弯的帽沿下掩饰不住眸子的清丽。走进双庙,她就完全沉浸到了一种既熟悉又陌生的欣喜里。这里是她的家乡,留着她少女纯真的梦想。她似乎已感受到那棵柳树,那个石碾甚至那个大碌碡上都有她生命的痕迹。瑞水永不停歇地流着,欢快的浪花分明在提醒她,年华如水,生命易老,一切都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她完全成了遥远的来客,没有人会记得她。
果然,她在匆匆走向林家堡的时候,有不少大人、小孩都把一种异样的目光粘在她的身上。舒远秋忍受着这些目光的检阅,尽管有一些不安,但她还是装着毫无觉察的样子朝前走去。
俗语云:羊盼清明牛盼夏,骡马盼望四月八。村子里枣树发芽,桐树开花,人家院子里榴花、夹株桃红白相映,姹紫嫣红。远远地,她看到了那棵老柏树,多少年了,它还是那么枝繁叶茂,还是那么神采奕奕。看到这棵被人称为“神柏”的老树,她想起了她的家,她的父亲。时隔二十多年,再看父亲当初对她的教诲,真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父亲常常把这棵树奉为神灵,他甚至于一个早晨起床后说,他梦到了树神,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很像舒家的先人。她记事起,父亲教给她的第一首诗就是《唐柏》:“古干浓荫自李唐,半枯已阅百沧桑。
十围风雨南柯下,几许人经如梦忙。”
当她走到这棵柏树面前时,胸中突然涌动着一种豪情。当曹子轩把她介绍给一个组织时,她觉得神秘的同时,心中充满了怀疑和不安。虽然他从俞飞鹰的身上看到了一种信仰对一个人的塑造,但是民间太多的对于共产党凶神恶煞的描述以及对于未来的不可捉摸都让她一度游移不定。后来随着风岭塬复杂环境的磨练和更多同仁们的接触,舒远秋心中某个模糊的目标开始渐渐清晰起来。特别是前不久她被派往解放区学习了三个月后,她的思想认识有了很大的飞跃,解放区的生产生活让她看到了未来的美好日子。她方才觉得她在做着一件了不起的事情,就像这棵树,看透了人世的颠沛和人情的世故与淡薄,一切苦难和名利都成了一场烟云,唯有用尽毕生去做好一件事,就不枉来这人世一遭。舒远秋突然为自己一闪念的想法而激动不已起来。
就是在这种激动里,她敲响了赫赫有名的林中秋的大门。
开门的是孙拉处,他看到舒远秋几乎惊叫了起来。舒远秋小声说,“别慌。我是来找林中秋谈判的,你全当不认识我,快去通报,别的事你不要管。”
这就是林家大院。院子里青砖铺地,有瓦房,有过厅,有木厦。一片大的空地,两边是整齐的房屋,宅子的两翼连接着一面高高的院墙。墙边是一排十分繁茂的槐树。
她被孙拉处带到中堂。宽大的中堂,覆盖在对面窗户上的一蔟蔟绿叶,使这个屋子充满了绿色的微光。在窗户之间两扇大开着的高高的折门,让阳光满满地射了进来。孙拉处为她泡了一杯茶,双手抖抖地端到她面前的桌上,然后悄然退去。孙拉处出去后,她开始端详墙壁上悬挂的一副中堂。那是一副关于五龙山的画。其上烟云缭绕,隐约可见钟亭檐角翘然。左右有联,上联曰:极目以观上上上。下联曰:转眼而入登登登。舒远秋正在品味这联的含义,却听有脚步声而来,接着一个四十七、八岁的男子走进屋来,后面跟着孙拉处。
“这位兄弟是……”
这声音是那么的熟悉。舒远秋觉得心上像是被什么东西蛰了一下。这声音虽然浊了一些,宽厚了一些,但那基本的音质还是没变。这声音曾无数次回响于她的耳际,让她夜不能寐,辗转反侧。舒远秋几乎有些抑制不住自己。她在心里一遍遍提醒自己,他只是一个陌生人,一个完完全全与自己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孙拉处悄悄地掩上门退了出去。
舒远秋从衣襟里掏出一把乌黑的手枪,“啪!”地一下放在桌子上。
这是她无数次为自己设计的第一个动作。果然,和她预料的毫无二致,林中秋脸色大变,“不知这位兄弟是哪路神仙?”
“地下党!”舒远秋努力使自己的嗓门粗犷一些,有力一些。
林中秋怔了怔,他向舒远秋的跟前走了几步。“你别过来!”舒远秋不由显出了一点慌乱。林中秋笑了,“兄弟请坐下谈,我们素昧平生,你是要钱呢,还是要命?”舒远秋被林中秋的笑弄得更显出一些慌乱来,她不明白他的笑隐含着什么。他的两颊富态而光洁,胡髭剃得很光,坚定的下巴带着一片剃过胡子的淡青色。这一切都表现出了他的矜持与城府。可是那双灰色而无情的眼睛,带着疑惑的神气,在眉心之间夹出一道缝,凝视着她,就好像完全看出了她心中的一切一样。
“一不要钱,二不要命!我们有些军火藏在贵府,请乖乖地交出来。我是特地来打招呼的。下一次再来就不是我一个人了,当然,也不会像今天这么客气的!”舒远秋想尽快进入正题,避免与他过多的纠缠。
“这我就不懂了。你们的军火怎么会到我府上?你是不是搞错了?”林中秋说着又朝前走了一步,他已经离舒远秋很近了。
“是,是你们的人劫了来的。”
“我们的人?他是谁?叫什么?”
林中秋步步紧逼。舒远秋看着他的那双眼睛,心便有些收不住缰绳,乱飞起来。她像一下子被强大的敌人打败了的一小队人马,正在呈现出溃退之势。她想马上挣脱掉就要降临到她的头上而实际上根本逃不掉的命运。他的眼睛,充满了极强的进攻性。多少年了,他还是那样好强、自信,永不服输。舒远秋心底那无法遏制的女性情怀又开始抬头,她隐约又看到了过去——“……眉儿姐姐!回去也是说不清。你跟我走吧!我一定会让你过得开心的。实话告诉你,看到你的那一刻,我就觉得你是上天赐给我的,我不能放弃。碎娃虽然是个穷娃,但有血有肉,有肝有胆,还有一双勤劳的双手……”
“姓舒的!你不要兜圈子了!”林中秋忽然逼上来目光锐利地盯着她。
舒远秋在走神之间不由“哦”了一声。自己的身份暴露了?她认出了自己?她发现林中秋把目光投向了她微微弯曲的左腿。
舒远秋已彻底乱了阵脚,她下意识去抹额上的汗。这时候有一缕青丝从她的帽子里滑了下来。
“书眉!是你吗?怎么会是你?”
仿佛来自遥远的天籁,仿佛来自梦境深处,只这一声,就把二十多年的时光全部揭过去。此刻的林中秋比舒远秋还要惊讶。离得这么近,他完全看清楚了一个人的容貌,她的眉眼,她的姿势……怪不得一进门他就觉得她那么像舒达海。他做梦都想不到是书眉从天而降,他还以为是舒达海指使的舒氏门人来向他挑衅呢。
舒远秋看到林中秋的眼睛闪闪发光,似乎要把她吸了去。从那双眼睛里,她看到了什么,她看到了美丽的五龙山,看到了古钟亭,看到了那口大钟……看到了生命中让她永远疼痛的岁月。她感到了血液的涌流,呼吸的阻隔。她有一种遏制不住的战栗,她几乎要扑过去,把雨点般的拳头砸向他的肩头。
她看到林中秋也一步跨到了她面前。他伸出了双臂……“不许动!”舒远秋突然从桌子上抓起了手枪,把乌黑的枪口对准了林中秋的鼻子。
“只要有羊在,鞭子总会响。书眉,你等着我,我会回来找你的。”林中秋举着双手,一字一句地说出了二十多年前他们分别时他说过的话。
“你为什么没摔死?你为什么活了下来?”书眉拿枪的手开始发抖,“如果你摔死了,就不会有今天!”她的泪终于流了出来……三千弱水三生许诺,相约江湖,死生契阔,浔阳远,荻花瑟,几度离索。叹人世聚散,转瞬悲欢兴亡难却……“你开枪吧!当初我为了找你,只身闯过土匪窝,流浪街头与狗抢着吃。为了营救你出牢,我千方百计打通关节。这么多年,我一直在想着你……”
书眉握枪的手无力地垂了下去,她没有力气做出挣扎。她想挣扎可是手臂就是那么不听调遣,只好任林中秋伸出长长的手臂,把她紧紧地搂在了怀里。
林中秋忘情地吻着她的头发,她的额头,她潮湿的眼睛,嘴里呢喃不清地唤着“书眉,书眉”。最后两张嘴就那么胶着在了一起。她流着泪,一任他狠命地吮吸着她的舌头……“杰杰娃,杰杰娃,走,朝前走,再走,哎!对,进门里去!看你大大干啥呢!……”门外传来了甘甜甜的声音。
舒远秋忽然一把推开林中秋。她的手臂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她举起枪,再次把乌黑的枪口对准了林中秋的脸,仿佛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二奶奶!别带娃去屋里,东家正忙呢。”门外又传来孙拉处的声音。舒远秋把帽子戴端,把头发掖进去,揩干了脸上的泪,面无表情地望了林中秋一眼,向门口走去。林中秋抬脚要撵上来。她用枪对着他晃了晃,说,“林中秋,别过来。别忘了我说的话,查出劫军火的人,交出军火!给自己留条后路!”
她走到门口要开门,顿了顿,又说了一句,“有机会去看看雨晴,那是你的孽种。”
舒远秋出来时,孙拉处正站在门口。她掖好枪,头也不回地出了大门,顺原路风一样地走着。快出林家堡的时候,她停了下来,朝后面望了望,路上很静,没有一个人。舒远秋有一点失落,一点伤感。刚刚过去的这一幕像做梦一样,她希望他能尾随着她出来,她和他在一个安静的地方静静地呆一会儿。但是很快,她又对自己说,林中秋是谁?他是一个有着两个老婆,一堆孩子,一个宅院的大地主,他还是她要“革命”的对象。碎娃已经死了,死在过去的记忆里。舒远秋这样想着就又大步地朝着前方走去。
回到“元兴隆”药店,舒远秋把情况简单地向等在那里的曹先生做了汇报。曹子轩说:“一号的不稳定必须引起我们的重视,他私自作主扣押枪支,一定要严肃查处。对于二号反映的情况,也不能完全相信,作为林家的管家,是不是完全站到我们这一边,还要进一步考验。”舒远秋说,据他看,林中秋并不知道枪支的事。她建议还是尽快找到一号,从一号突破。曹子轩对于舒远秋只身闯林家堡给予了充分的肯定。最后,曹子轩向大家分析了形势,以特派员的身份宣布柏治林为工委书记,他说:“我军最近攻克长武,因为马大元部队的袭击,游击队被冲散,还有不少同志牺牲。敌人反动气焰嚣张,我们面临很大困难,不少人滋生‘散伙’思想,是继续干下去?还是散伙回家?我最近在陇东工委开会,上级指示,革命要靠政治觉悟,不能强制,有人动摇要坚决制止,必要的时候要采取措施。”
柏治林说:“目前革命正处在困难时期,对于入伙的百姓,愿干的跟我们走,不愿干的走人,如果采取过激行动,恐怕失去群众信赖,把我们推向被动。比如对于一号的处理,就必须做到慎之又慎。”
“作为特派员,我不同意你的观点,在这个紧要关头是对我们每一个人的考验,对于有离队倾向的必须坚决制止,必要时要严肃纪律,要下硬手处理一批人。关于一号的问题,如果情况属实,就要及时采取行动,决不能姑息养奸!”曹子轩慷慨陈词。
“但是,我们必须面对我们的实际……”
“好了,就这样。我是特派员,代表得了上级工委。”曹子轩打断了柏治林的话,很不满地做了总结。舒远秋看到两人出现了争执,就打着圆场说:“先别急,这不还没弄清楚嘛,等一号的问题搞清楚了,结合具体问题我们再商量也不迟。”
这时候,“元兴隆”的学徒小韩子跑进来说:“双庙舒达海的哥哥舒达江听说部队转业安置到凌县做了县长,如今衣锦还乡,在街上骑着高头大马游街呢。”说话间,街上传来了锣鼓声。
几个人全部挤到门口,张望着。果然他们看到在郑子文县长的陪同下,一个穿着一身黄呢的威武军人端坐在一匹枣红马上,颐指气使,骑着一头骡子跟在他的后面耀武扬威的是舒达海。
舒远秋没有想到,在这里她会同时碰到两个哥哥。特别是大哥舒达江,二十多年不见了,如果不是小韩子说,她根本认不出那就是他的大哥。小时候,大哥是全家最爱他的人,即使远去求学后,每次回来再什么不带,一定要给她买许多穿的,吃的,还不忘带回几本《新青年》和《向导》杂志,给他讲民主与科学等一些稀奇古怪的话题。让她最难以忘怀的是大哥为了反对给她裹脚和父亲明火执仗地干起来,惹得父亲逼着他在舒氏祠堂前跪了一天一夜。大哥不仅反对给她缠足,还向全双庙的女子、媳妇宣传让她们放足,使那些大辈份的老者常常闹到家里来。而当这个时候,她都是站在大哥一方,常常惹得父亲吹胡子干瞪眼。
如今与她阔别二十年的哥哥就在眼前,她却不能上前相认,她不仅要眼睁睁地看着大哥坐在马上远去,还要尽量躲避着二哥舒达海那洋洋得意、四处逡巡的目光。这就使得她并不曾看清大哥舒达江的模样。
当锣鼓声渐弱的时候,柏治林说:“凌县抗捐、抗粮、抗丁搞得声势浩大,政府没办法,连连换了几任县长,不知这个舒达江怎么样?也许凌县同仁们面临着更加严峻的考验。”柏治林这一番忧心忡忡的话让舒远秋的心骤然缩紧了。
舒远秋正低头不语呢,曹子轩却把她拽到了一边,小声说:“现在形势到了最危险的时候,我的一个同学前两天被敌人逮捕杀害了,头颅在西安的城楼上挂了三天。敌人太强大了,我们要占领他们的城市,我看太难了。革命的前途未卜,我们首要的是要活下去。上次组织找我谈过话,我有可能被提拔。等我上去了,一定想办法送你去解放区。在这个小地方能干成什么大事情?我劝你还是不要陷得太深,他柏治林能,让他一个人干去!”舒远秋吃惊地抬起头来望着他。也许是她的目光让曹子轩意识到了什么,曹子轩“嘿嘿”干笑了两声,有些尴尬地没话找话,“我从来都把你当一家人看,说真的,看到你,我就想起雨晴。我还是忘不了雨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