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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晴看到方老汉站了一个小方凳颤微微贴那张“转让元兴隆药店”的告示时,手抖得竟拿不住纸。费了好大劲才把告示贴上。贴上后,又一遍遍地问:吹风了吗?雨晴告诉他,哪里来的风?他就深深地弯着脖子,走出去,看着阳光下那张白得煞眼的告示还和刚贴上去时一模一样,甚至连个角角都没翘起时,就从心底里发出一声重重的叹息。雨晴说,爷爷,你真要卖店吗?方老汉长出一口气说:“卖!爷爷老了,让别人经营,还能多看几个病人,这是积阴德的事啊。”
这张告示一贴出去,就吸引了一群人来围观。人们纷纷议论,都不明白方老汉是怎么了,“元兴隆”可是祖上留下来的。究竟有什么事能让一向受人敬重的方老汉沦落到了败家子的地步?方老汉紧闭店铺,坐在铺柜前的凳子上,把头深深地勾在怀里。这时候,门被咚咚地敲响,方老汉的心也随之跳起来。他并没有直接去开门,而是慢吞吞地收拾着东西,他先把墙上那块“功同良相”的匾取下来,然后将父亲的手书条幅“探五源经,作万化主”卷起来。民国九年的地震之后,生灵涂炭,肤创体伤者累然相望,方先生哀悯之即重开“元兴隆”,富者药资不较多寡,贫者医不取值,就医者多获痊愈。县长亲自登门,送“功同良相”一匾。抚今追昔,方老汉连连摇头。这时候门越敲越响,雨晴从里间出来,说:有人敲门了。方老汉说:“爷爷听见了,怎么就这么快?”他取下门板,却见舒达海站在门外。
“我知道你卖店为啥。书眉与你非亲非故,你为什么要为她抛家弃舍?”舒达海打量着方老汉红红的眼圈,眼睛里意味深长。
方老汉真的是为了书眉。他听人说只要有钱,没有办不成的事。他想来想去,也没有想出筹钱的法儿。行医这么多年,济善扶贫的事做的多了,加之孤身一人,他从来没有想过把钱攒下来。所以他所有的财富除了“元兴隆”还是“元兴隆”,父亲除了留给他这一份事业,也留给了行医的准则——济世救人不光靠药,还要永存一颗善良、忘我的热心。这些年,他无不遵循家训,穷富一样,童叟无欺。遇有穷困,老弱妇孺、鳏寡孤独者皆义诊舍药。赊欠药费两年不交者一律勾销。
“探五源经,作万化主。”方老汉把这话默默地一遍又一遍地在心里念了又念。小小的药店谁经营也是经营,而书眉这么好的闺女去了可就永远也没有了。方老汉终于颤微微地提起了毛笔。“元兴隆”是他这些年来的唯一指靠,是父亲留给他的唯一家底,也是他方老汉一辈子辛辛苦苦、跋山涉水成就的一份事业,是他心之所系,梦之所托。就这样拱手让人,在世人眼里,他方老汉完完全全地成了败家子,成了老财迷。
“我和警察队的吴队长是铁哥们。你老送礼,只怕是背着猪头还寻不着庙门呢。”舒达海把头探进来,对着沉默不语的方老汉说:“要不这样吧,你把店转让给我,钱先欠下,我替你去县府打点,怎么样?”
方老汉一把将门店关上,用拳擂着门板吼道:“狗日的,你是趁火打劫呢,还不快滚!……”就靠在门上老泪横流。
第二天,店里来了个叫柏治林的良原人,说他自幼跟随父亲行医于江湖,久闻方老汉临症施治,慎重方药,颇能体现独到之妙,说他虽然欲接手“元兴隆”,实际是来投师学手艺的。方老汉请他坐下后,说:“老汉行医多年,诊治病人无数,无奈耳聋眼花,后继无人,纵使不转让‘元兴隆’,‘元兴隆’也会自然消亡。先生年轻有为,能看中‘元兴隆’,看中老朽,我自是感激不尽。”
柏治林说:“我曾随父临证侍诊妙方,发现人之疾病,外感居多,且多由外感诱发面增重,如不先治疗外感,其同伤病亦难以奏效。”方老汉拍了一下桌子,道:“对,所以要重视表药之适当选用,其处方疑似外感,而实治内病久伤。”
两个人有了共同的话题,顿时热烈地交谈起来。方老汉一下子感到很欣慰,这个年轻人说不仅要留他坐堂,还要保留“元兴隆”的招牌,甚至愿意多出一点钱,作为拜师学费。方老汉很感动,当晚留柏治林吃饭,并商谈转让的有关事宜。第二天一早,两个人就请人作中人,写了文书,各自签字划押。事后,柏治林在“下马楼”订了一桌饭,请了方老汉、雨晴和中人。席间,柏治林听说方老汉卖店的缘由后,感叹不已,自告奋勇愿意为方老汉帮忙。
方老汉是于夜幕降临后在甘乾义老婆的带领下悄悄走进县府的。他在岳县长的门外徘徊了好一会儿,手把装银元的袋子都捏出了汗,正准备敲门。忽听远处有人说话,随着说话有脚步声渐渐临近。方老汉慌忙躲在墙角的阴影里。来人说笑着进了岳县长的屋。继之屋里响起了悠扬的丝竹之声,软绵绵地,典型的南方调子。方老汉不知怎么地就拎着袋子呆头耷脑地回去了。
回到店里,柏治林问,送进去了没有。方老汉拍着膝盖闷声不语。雨晴走过来说:“爷爷胆儿太小。明天让我去。谁会见钱不要呢?”柏治林说:“这倒是个办法。”第二天,雨晴把银元装在细长袋子里,缠在腰间,大摇大摆地来到了县府门口。门口把门的人却不让她进去,她说她找县长告状。人家仍旧不予放行。雨晴从腰里摸出一块银元,塞给门卫。门卫反过来反过去看了看,用指甲拿了放在嘴边吹了一口气,然后在耳边听了听,这才装进兜里站在了一边。雨晴进了大门,径直朝岳县长屋里走去。在门口又一次被人拦住了,雨晴挣脱要冲进去,却被那人拧住胳膊。雨晴就大喊:县长!县长!……这时候,一个矮小精干的人从屋里出来,后面竟跟出来了舒达海。
“雨晴?是你?你到这里来干什么?”
那个矮小的人扶了扶眼镜,转过头来问舒达海,“这小丫头是谁吆?这么凶的。”舒达海看到岳县长并没有生气,甚至那双小眼睛里还掠过一丝意味深长的东西,虽是稍纵即逝,却被舒达海真真切切地看在了眼里。他眨了眨眼睛说:“哦,这个,这个小丫头是我的外甥女,我妹妹的女子。雨晴,还不给老爷叩头!”雨晴愣了愣,随即躬了躬身说,“见过县太爷。舅舅帮我说个话,我有事求县太爷呢。”
“回去吧回去吧,这地方是你来的?看你妈妈把你惯成了什么样了?”舒达海说着开始把雨晴往外推。岳县长拉住了舒达海,“莫赶她吆,我先问侬有啥事?”雨晴却把头一摆,从腰间解下钱袋子,哗啦啦地响,“我没事儿,这东西孝敬老爷了。赶明儿我再来看你。”说着把袋子往岳县长怀里一塞,扭头就跑。舒达海在后面紧追,一直追出大门外。
“你追我干什么?”
“听我说,……”
“我凭什么要听你说?你以为你是谁?真是我舅舅啊?美的你?”
“雨晴。我早想告诉你了,我真是你舅舅。你妈妈书眉她是我亲妹妹。”
“你胡说!”
“我一时半会给你说不清楚,人说外甥像舅舅,你就没发现你很像我吗?再说我不在双庙过我的清静日子,我一回回往这跑是吃疯了吗?你妈妈,那是我的亲妹妹,我能不管吗?你这娃,蛮横不讲理这点像你爹。”
“我爹?……”雨晴怔住了,“你说什么?”
“好了好了,我不跟你说了,说正事吧。岳县长他需要的不是钱。你别听方老汉的。这两天我是想尽办法和他套近乎,我对他多少有了些了解。你就是送的钱再多,他也不稀罕。不信你就等着瞧吧!”舒达海说完,打着口哨走了。把听得云遮雾罩的雨晴弄得半天回不过神儿。
第二天,雨晴只身又去县府,把个柏治林惊得一直念叨:这女孩子真是了得,进出县府就像是走亲戚。然而,这一回,雨晴去了却没有回来。柏治林去县府打问,却见大门口多了保安团的人,无论如何就是不让进去。一连过了三天,方老汉茶饭不思,愈显消瘦。多亏柏治林忙里忙外,操持着“元兴隆”的一切。
雨晴要嫁给岳县长的消息是柏治林最先听到的。那是一个看妇科病的中年妇女,她说,有了县太爷做靠山,“元兴隆”怕就更兴隆了。柏治林不信,那女人就撇嘴说,好事嘛,何必藏藏掖掖地,雨晴这闺女日后可有享不完的福。柏治林怕让方老汉听见,就打断她说:“每次行经前各吃一付,三个月后再看情况。”女人拿了药出去了。接着隔壁的街坊也神秘兮兮地问柏治林有这回事吗。柏治林感到事情不那么美妙了。他思谋着这话该给方老汉怎么说。
雨晴的婚礼过得“洋味”十足。县府有头有脸的人物都来了。他们谈论着日本军队的势如破竹,谈论着蒋委员长的对日政策。雨晴体会到了众星捧月的感觉。舒达海显得格外高兴,俨然以娘家人的身份在席间穿梭。雨晴知道,这桩婚事是在舒达海的极力撮和下完成的。她想起了舒达海说的,岳县长缺的不是钱。的确,岳县长家属远在上海,在此小小的瑞川县城里为官,如何耐得了长夜漫漫。在本地找一房小的心愿就这样被舒达海恰到好处地抓住了。岳县长摸着她的头说:“咱格(这)事先办,你妈妈的事后办,怎么样?咱格(这)事办不了,你妈妈的事也就没指望了。”雨晴是带着几分好奇,几分懵沌,甚至几分挑衅答应了岳县长的。她完全不知道嫁人是怎么回事。就象舒达海说的,既做了贵夫人,又救了母亲,这两全其美之事哪里再找?婚后的新生活让一直不安分的雨晴感到了从来没有过的舒适和快乐。岳县长几乎把全部的热情都放在了她的身上,她喜欢被人宠着、重视着。飞鹰离开她们母女后,她一直觉得失落,觉得无聊和无所依托。岳县长竟然唤起了她的自我意识,而且让她第一次感知了男女间隐秘的事体。老到的岳县长一把一式的传授让雨晴很快走上了路子,而且由初次的疼痛到渐入佳境。雨晴热烈的叫床声划破了一个又一个长长的夜,惊起了县府大院一个又一个难眠之人。当雨晴迎着明晃晃的阳光一脸倦容从屋子里出来时,人们都看到她脸上羞涩甜蜜的红晕。雨晴完全以一副新的形象出现在人们的面前,她开始扑粉霜,眉毛修得细如黑线,嘴唇涂得红红,所经之处留下浓烈的脂粉香气。她的容貌和体形在这个冬天发生了奇异的变化,她变得丰腴而饱满。每天下午她都坐在岳县长的膝盖上像一只小猫,看着岳县长和别人打麻将,岳县长有时也让她摸牌,嘴里不停地叫着:好牌!好牌!
方老汉的溘然而逝成了又一件让人们感慨的事。柏治林没有告诉他雨晴的事,但他还是知道了。知道了老汉就睡倒了,一病不起,竟再也没有起来。人们都说方老汉做了一辈子善事,老天爷睁着眼哩。临死有柏治林在身边,死后有柏治林料理后事。至于书眉和雨晴,原本就不是他的,她们的相继离去也便没有什么遗憾的。
下雪了!这是陇东黄土高原今冬最大的一场雪。当林中秋出来到院子里时,只有任月霞一个人在扫雪。雪花纷纷扬扬落在她的肩头,空旷的院子里只有她“唰!唰!”的扫雪声。林中秋默默地看了一会儿任月霞,就走去接过扫帚,替她掸了掸身上的雪。任月霞有些奇怪地看着他,说:“下雪了,让大家多睡一会儿。功就不练了吧?”林中秋在地上扫了几下,便撇了扫帚,拍拍手,“功还是要练。这两天林双锁的腰疼病犯了,有些事就顾不过来了。做完晨功,我们去林双锁屋里,把今年的帐看一看。”任月霞说,“你这是怎么了,我什么时候管过帐?”林中秋凝视着任月霞的眼睛,说:“最近,我一直觉得你对我很重要,有些事,我很想给你叨说叨。”说完他扬起脖子喊了一声:“起来练功了!”随即整个院子里就开始有了响动。接着,全院上下都小跑着来到院子当中,各自站在自己的固定位置上。林中秋扫了一眼所有人,发现有一个位置是空着的,除了林双锁,任何人都没有理由不来练功。
很快,林中秋就知道了那个位置是谁的。他把目光投向了孙拉处,“拉处,王安良呢?”孙拉处往那个空位置瞅了瞅,说:“怕是还睡呢。”林中秋一脸的阴云,“去!把他给我叫来!”
王安良来了,跟在孙拉处后面,光膀子披了件破棉袄,边小跑边系裤带。王安良夏天光膀子,秋冬春三季穿一件油光光的黑棉袄。这棉袄穿了多久,谁也不清楚,只知道棉袄油得夯夯实实,下雨淋不透,飞虫站不稳,迎风二里地能闻到粪味。他正要往自己的位置去,林中秋突然一声怒喝:“站到前面来!”王安良“咯吱咯吱”踩着雪走到了大家的前面,不知道是冷的还是吓的,浑身不停地打着颤。林中秋问:“昨晚,干什么了?”王安良怯怯地答:“没,没干什么……”林中秋盯着他,似乎要把他盯到地里面去,“王安良!我一直以为你是个老实人?”王安良腿一软,竟跪在了雪地上,“东家,东家,饶了我吧!我昨晚到程家湾耍钱去了。”
林中秋厉声问:王安良,林家堡庄规如何规定?你且给诸位背来。
王安良已是泣不成声:“东家,王安良有错!王安良有错!”
“庄有庄规,家有家法,你且背来!”
“第十,玩赌者,取之伤廉,与之,与之伤义,当不容赦,断其,断其……”
“断其什么?”
“断其,断其,断其玩赌之手……”王安良痛哭起来,“好啊,好啊,王安良情愿受罚。”
全场一派肃然,大家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上。这时候,孙拉处突然扑嗵跪在了雪地上,面向林中秋,苦苦哀求道:“东家,东家,王安良尚未娶妻,又正在壮年,正是为林家出力的时候,求求东家给他个机会,饶他一回吧,求求东家开恩啊。”见此情景,李福泰、老魏,还有其他几个人都排成一行,跪了下来,纷纷头如捣蒜,言辞恳切地替王安良求情。
“拉出去!且断他一只小拇指,看往后的表现。”林中秋终于松动了,这几乎是大家没有想到的。按他往日的作为,一定要按照庄规严惩不怠。
王安良被扭住照例拉向了侧门外的石柱下,面对双庙的英雄标记,王安良发出了一声响入云霄的惨叫。林中秋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说眼下正值农闲,好多长工都放假回家,如若在外面作出给林家堡脸上摸黑的事,王安良就是例子。然后郑重宣布:“从今天开始,孙拉处就是林家的农头。”
雪在一派静默中飘飘扬扬地洒下来。
晚上,林中秋把二儿子林连文叫到了任月霞屋里。让他背今日所学。林中秋坐在炕头上,眼睛微闭着,说:“背吧,还是《弟子规》。”林连文的圆脸红红地,用手捻着衣服角。他长得像母亲任月霞。
“见人善,即思齐,纵去远,以渐,以渐,以渐……”林连文背不下去了,急得头上冒了汗。任月霞在旁边说:“莫慌,慢慢来。”林中秋照旧微闭着眼,不吱声。
“……以渐,以渐——跻。见人恶,即自省,有则改,无加警。惟德学,惟才艺,不如人,当自励。若衣服,若饮食,不如人,勿生戚……”林连文终于背完了。任月霞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看着林中秋。林中秋睁开眼来,“明白讲的什么意思吗?”
“就是说,看见人家品行好,要向他学习,就是差距很大,也可以慢慢提高。看见别人品行坏,要自我反省,有便改正,没有就加以警惕。只要道德、学问、本领不如别人,就要自己勉励自己。如果是衣服、饮食不如别人,就不应该忧愁。……”林连文一口气说完了。
林中秋点了点头,对任月霞说,“不知张先生近况如何?如果能请他来,是连武、连文他们的福份呀。”
张先生是城里有名的老秀才。当年就是林九把可怜的林中秋送到他那里读书的。虽然后来张先生因迷于赌博、抽大烟而成了潦倒之人。林中秋念及他还是一副很尊敬的口吻。他亲眼目睹了耍钱、抽大烟迫使一个令人敬慕的长者变得斯文扫地,懒卧街头。他由此对赌博和抽大烟就深恶痛绝起来。他不允许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再出现第二个张先生。
任月霞说,这话你念叨了好多遍了。既然有这个意思,你不妨去打问打问。林中秋感叹了一句:“人无完人,金无足赤。对于张先生,我做的过分了。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如果我当初伸出一只手,他或许不是这个样子。对于王安良这样的年轻人,今日惩罚他是为了他日后的做人,不知道他明白这个理儿吗?”
“你就是做事太认真。这年月,偷窃、耍赌,抽大烟,当土匪……就这么个环境,年轻人能不沾染?”任月霞这话倒是真的。但他不允许自己的人出现这样的事,他害怕他疏于管教,让林九留下的这个摊子烂在他手里。任月霞看到林中秋的唾沫咽了几咽,像要说什么。任月霞也没催问,终于等了好大一会儿,林中秋试探着问:“你说,舒家的财产真的在咱们院子里吗?我知道,这地方是舒畅祖上留下来的,有那棵老柏树为凭,赖是赖不掉的。嗳,你说,传说中舒畅留下的那张图纸,孙拉处肯定见过吧?”任月霞叹了一口气,“真要埋在咱们家,那迟早是个祸害。”
第二天,雪后初霁,世界一派晶莹。按照惯例,任月霞每月十五都是要去五龙山进香的。林中秋抓了几副止血的药去看了王安良,和颜悦色地安抚了他一会儿。然后提出要和任月霞一同去五龙山。
雪后的五龙山美丽无比,干枯的树枝上都结满了白色的花。山路已被人扫开,像一条黑色的布带,时隐时现地缠绕在五龙山的腰上。林中秋和任月霞就走在这条长长的布带上。林中秋说:“我讲给你一个故事听。从前有一个富贵人家的放羊娃,背着富家女上山的时候,就有了歹心。他拐骗了富贵人家的女子,被人家追杀中让土匪抓了去,这放羊娃一心想让富家女自由、快乐,没有想到反而把她送进了狼窝。放羊娃几次想救她的心上人都没有成功。他终于明白他永远都是个放羊娃,他没有娶富家女的福气。他在大灾之年沦为叫花子,他甚至庆幸他的心上人没有嫁给他。过了好多年,放羊娃翻了身,成了有钱人,而且娶了几个老婆。但他还能想起那个富家女……”
任月霞跟随在林中秋后面,问道:“后来呢?他见到心上人了吗?”
“上天有眼,他见到了她。此时的她却已不再是富家女了,她跛了一条腿,成了寡妇,带着一个女孩子,寄人篱下,过着很贫寒的日子。他去找她,她却不肯相认。但那双眼睛已告诉了他她对他的全部感情。他们的相识是在监狱里,她因涉嫌通红匪入狱。她的女儿为了救她,委身于官。他明明知道她就是他梦萦魂绕的心上人,却不能相见,不能挽救她。”林中秋说着说着声音就有些颤抖。
任月霞似乎觉察到了什么。她一直觉得林中秋这一段日子一直比较反常,莫非他在讲他自己的故事。
“那,那孩子的父亲是谁?”任月霞觉得这是一个比较重要的问题,他在故事中没有交代。
“不知道。听说是红匪,是他带害了她。”林中秋已经调整了自己的情绪,迈开步子朝山上走去。
五龙山面貌大变。五台建筑都已不在,只在那悬挂大钟的古钟台上重新矗立了一座小小的寺庙——五龙寺。任月霞告诉他,传说地震后的第二年,附近几保的保长乡约,联手重修庙宇,为五龙山神灵重塑金身,建成了这座五龙寺。其后在寺院旁焚高香,建钟亭,做了一系列悬钟的准备。但钟体实在太庞大了,虽经四十八天的折腾,用人力还是没办法把钟悬挂起来。这可急坏了请来的寺院主持。第四十九天的中午,方丈正襟危坐僧房指挥众人抬钟。大钟仍纹丝不动。看着看着,方丈闭眼打了一个盹,眼前出现一位须眉皆白、飘飘然的老僧,说土都拥到我脖子上了,有什么立不起来的。这一“点化”,使主持恍然大悟,便指挥众人在钟口下一层层地垫土,直到把钟挂到架上,然后再挖去垫土,大钟便悬挂于钟亭之上,每天都能听到它沉宏、悠扬的报时声。
林中秋站在古钟亭内,仰头望着大钟,不由发了一阵子呆。当任月霞说到那个须眉皆灰的老僧时,林中秋就想起了得道的高僧无言。
“浮图楼阁立中天,点滴功勋岂自然。倒却刹竿回头望,繁华散尽梦如烟。”突然身后有人诵道。林中秋回头,却是一个年轻的小和尚,看其长相,竟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林中秋便问师傅如何称呼。小和尚拱手作揖,“小僧法号了痕,施主是林中秋?”林中秋大惊,“师傅如何知道?”了痕道:“贫僧并不认识你,佛说我相即是非相,我并不见施主肉身,如来所说身相即非身相,法身奔驰相续流,贫僧在峨眉修行之时,师傅曾说,五龙山有断我见惑之人,我来此地是还缘的。师傅描述其人长相与施主无异。”林中秋愈加疑惑,恍若梦中。
林中秋回到家中已是下午,两人走进院子,只见林连武正挥舞着扫帚左扫右扫,甘甜甜在一边大骂:“你是给你大画胡子呢,骚情了一晚上还没骚情够,大清早起来胡骚情啥呢,滚一边去!”林连武没看到父母亲进来,他把扫帚朝甘甜甜撇过去。甘甜甜提了木锨追过来。林连武扭头就跑,一头撞在了林中秋怀里。“老的啄,小的咬,我前辈子咋世来,进错门的嫁错人。”甘甜甜把木锨扔掉,拍拍手,嘴里骂骂兮兮地拧着腰肢进去了。
林连武一见林中秋,就要拔腿跑,被林中秋撵上去,一把拉住。林中秋生气地说:“背一遍《弟子规》二篇。”林连武拧着头,说“不!”这时候林连文跑出来,站在哥哥前面,肯求父亲,“我替哥哥背吧,我能背过的。”没等林中秋说话,就背过手,熟练地背道:“父母呼,应勿缓;父母命,行勿懒;父母教,须敬听;父母责,须顺承……”林中秋一把拉过林连武,指着林连文,怒道,“听见了吗?你是怎么做的,把手伸出来!”林连武毫不犹豫地伸出了他的右手。林中秋从扫帚上抽出一根竹条,狠狠地朝林连武的手掌上抽了七八下。林连武脸上的肌肉变了形,眼泪在眼睛里转了又转就是没有掉下来。任月霞早控制不住,揩着泪水往屋里去了。当她再次出来时,林中秋拂袖而去。林连武站在原地,对林连文吼了一声,“你以为我不会背?”随即他的口里快速地背诵着:“父母呼应勿缓父母命行勿懒父母叫须敬听父母责须顺承……”
任月霞过去去抱林连武,却被他用胳膊推开。他继续在背:“亲爱我孝何难亲憎我孝方贤亲有过谏使更怡吾色柔吾声谏不如说复谏号泣随鞑无怨……”任月霞一下子放声大哭起来。她看到林连武的脸上已挂了两行清凌凌的泪。
这天晚上,林家大院每一个人都没有睡好,先是甘乾义,鬼逼一样地敲门。甘乾义刚走,警察队吴队长就带人进了双庙。刚走不大工夫又是保安队的人,气势汹汹地冲进林家大院,连猪圈、厕所都不放过地搜寻甘乾义。保安队的人走后,林中秋舒了一口气,准备继续休息,不料刚熄灯躺下,门环又被叩得山响,惹得全林家堡的狗都叫起来。林家大院的人无一例外被吵醒,气得他们一顿乱骂。老魏把门杠刚一抽,几名别动队员就冲了进来。林中秋和林双锁陪着笑脸带着他们从每一扇门、每一个角落里仔细地搜过,就像蓖子梳头一样,惟恐漏过一个虮子。直到真的没发现什么,才骂骂咧咧地离去。
也就是这一夜,他从甘乾义的口里得到了一个消息:书眉于昨夜被人劫狱……雨晴在警察队吴队长的陪同下来到了关押母亲的小监房。门被人撬开,地上扔着被锯断的脚链。就在前天,岳县长还告诉她向上级申报证据不足释放母亲出狱的请示马上就要批下来了,她的母亲马上就要自由了。现在却节外生枝,出了这事。雨晴哇哇大哭着闯进会议室,连拉带搡地把岳县长拽了出来。岳县长很生气,说我正忙呢,怎么这么不懂事。雨晴在大庭广众之中对岳县长又踢又骂,岳县长大为恼火,命令人将雨晴架起来关在了一间小黑屋里。保安队的黄队长安慰她说:“夫人请理解,岳县长这两天事都凑到了一起,焦头烂额,正烦躁不安呢。”据他们说,就在书眉被劫狱的第二天早晨,他们发现财政局长甘乾义把军饷席卷一空,不知去向。岳县长已指挥别动队、保安队、警察队搜捕去了。他正为这事恼火,她这一闹无异于火上浇油。
雨晴回到家里时,已是疲惫不堪。一进门,岳县长就嚷:“说的好听,你妈她不是共匪,会有人劫牢?甘乾义本来就有通匪之嫌,这下更进一步证实,你妈就是被他给劫跑了。你倒好,整天缠着我哼哼叽叽说你妈冤枉,阿拉为了你,向上面拍了胸脯,这下子阿拉成了什么了?阿拉他妈也成了包庇红匪的嫌疑了……”雨晴哪里受过如此待遇,她捂着耳朵跑了出去。
独自走在积雪的街上,雨晴伤心极了。她觉得岳县长原来根本就没有帮母亲出狱的诚意。她走着走着,就听见身后有“吱吱”的踩雪声,走了好一会儿,这声音一直在她身后响着。雪后的瑞川县城,偶尔只有一两个人缩头缩脑地匆匆走过。街道显得空旷而落寞。雨晴不由停下来,扭头向后看去,只见一个学生模样的人不近不远地跟在他身后,他留着寸头,脖子里围着一条白色的围巾。看到他的一那瞬间,雨晴几乎失声喊叫起来:曹子轩!
“雨晴,我跟了你好一会儿了,我看到底是不是你。”曹子轩快步撵了上来,万分激动地握住了她的手,兴奋得眼里放光,“是雨晴,你长大了,成熟了,我简直都不敢认了。”雨晴不好意思地笑笑,把曹子轩的手挣脱了。曹子轩说他就住在前面不远的小店里,并请她一起去坐坐。雨晴就点点头跟着他走。曹子轩说他这次就是来看她的,他去了“元兴隆”,发现换了人,就一个人在街上徘徊。他心里想,随缘吧,如果能碰上就说明咱俩还有缘。“嘿嘿,真的就碰上了!”
两个人到了客栈,曹子轩给雨晴拿出两个桔子,雨晴还没见过这玩意儿,她好奇地拿在手里不知是咬呢还是剥呢,曹子轩说这是南方产的,他特地为她带的。雨晴放到嘴上去咬,又苦又涩。曹子轩笑了,他接过去给雨晴剥开了外面的皮,露出了一瓣一瓣的果肉。雨晴却赌了气,一把推开,“什么破东西!我才不吃呢。”曹子轩长叹了一口气,“你不应该在这方小天地里自得其乐。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十二月九日我们在西安举行了纪念‘一·二九’运动示威游行,通过请愿迫使东北军实行兵谏,逼蒋抗日,最后中共与蒋进行了谈判,准备联合抗日!”曹子轩在地上走来走去,情绪非常地饱满,“只要民众一条心,中国人就不会做亡国奴。”
雨晴茫然地望着曹子轩,半晌无语。曹子轩说了半天才将头转向了雨晴,“跟我去西安吧!雨晴,在那里有火热的生活、壮丽的理想……等抗战胜利了,你可以上大学,然后我们过一种自由自在的生活!”冲动的曹子轩揽住了雨晴的肩膀,他的脸真挚而温情,“雨晴,离开这种没有爱情的生活吧,跟我走,我们永远不分开。我会一辈子爱你!”雨晴把头埋进了曹子轩的怀中,眼泪扑簌而下,“下辈子吧,子轩……”
“不,就这辈子,我一定要娶你!”曹子轩捧起雨晴的泪花脸,轻轻地吻了她,“雨晴,也许我会选择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