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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娃又捡了一条命。
这就是像做了一个梦。难怪大家都说,碎娃命贱是贱,但是命大得很呢。双庙人都知道,十八年前,碎娃娘拖着笨重的身子蜷缩在程庙的时候,已经奄奄一息了。正当好心人把一碗粥喂进她嘴里的时候,突然间飞砂走石,地动山摇,好心人当场被一块碎石击中脑袋,倒在血泊里,碎娃娘惊悸中,一阵剧烈腹痛,碎娃伴着血污滚落在泥土中。碎娃双眼迷蒙、懵懵懂懂地来到了这个世界,他的娘却力尽血干永远地倒在了瓦砾之中。
碎娃捡了一条命,成了双庙保吃百家饭的孩子,没有人知道他姓什么,家在哪里,因为他出生在一片废墟里,所以,大家就直接叫他碎娃。
而时隔十八年,碎娃又一次遭遇了这样的地动山摇。他又捡了一条命,是那口硕大的古钟救了他。
碎娃傻傻呆呆地坐在那口翻倒在一旁的古钟旁边,如果不是两只黑眼睛在眨动,没有人会发现那里是坐着一个人的。黄土把他变得跟山峦融为了一体。他相信自己是完全来到了一个非常陌生的世界。这里人迹罕至,死一般的寂静让碎娃感到了他的心跳像稠密的雨点。周遭潮湿的泥土翻上来像人脸上擦破了皮露出的肉,清新却丑陋。碎娃把这归结为人们脚底下潜藏着的地牛。这家伙发脾气的时候,世界往往就要变个样子,狠狠报复一下子你。
碎娃是怎样坐在这里的。他有些记不起来了。远处依稀可辨的几块红砖青瓦、几根雕梁画栋在提醒着他,他的确还是在五龙山上,而身旁那个倒扣的大钟更使他的思维宛如渗入地表的一滴水,慢慢地洇开……碎娃逐渐从一种恍若隔世中走出来。他慢慢想起了自己原是坐在这口钟下想一个人的。他相信有一位神仙,让他不自觉地坐在这口大钟下面的。不然为什么地动山摇的时候,他偏偏就被扣在大钟内捡了一条命。地牛的狠劲过去的时候,这钟怎么突然就翻扣过去,让强烈的阳光一下子把他从头到脚照了个透。他感觉有一团火燃烧在他的眼睛里,一瞬间,他迅速闭上了眼睛,久违的阳光让他无福消受。他慢慢地一点点蠕动着眼皮,让一丝丝阳光一点一滴地渗进来,直到最后眼睛完全睁开来。他听人说五龙山有神仙。但他给舒畅家放了这么多年羊,像松鼠一样地在五龙山上穿梭,一次也没有见到过神仙的模样。只是这东峰寺的和尚无言与他混得颇熟。他一直说碎娃是很有一些慧根的。可是现在连东峰寺都成了残壁碎瓦,无言的法力又能如何?碎娃站起来。他的视线一下子开阔起来。他看到那么多的树木互相叠压着倒毙于地,长长的根须交错赤裸着。
碎娃费了好大劲才攀过杂然相陈的树身,向东峰寺的方向走去。忽然他的身后有人念了一句阿弥陀佛,如晴天一声霹雳,让碎娃魂飞魄散。他缓缓回头,却见无言和尚肃然而立。碎娃恍悟,于是叩谢无言救命之恩。无言一动不动,默道:“佛度众生难度一人,佛发神通,归寂入龛。”语毕,径自疾步而去,一会儿已了无踪影。碎娃愣了一会,往前紧走了几步,就看到残垣颓壁的背后有一个身着麻布裰的小和尚在废墟中翻寻着什么。碎娃上前问无言师傅去了哪里。小和尚恸哭三声,举哀道,师傅圆寂已有多时了。碎娃不信,欲追问。小和尚说出家人无妄言,师傅发神通牺牲了自己。
碎娃不由浑身起了鸡皮疙瘩。他想莫非真见了鬼。他一屁股坐在一块碎石上,开始认真地想这前前后后。
今年夏天是碎娃印象里最难熬的季节,它漫长而又苦闷,它最像一个油锅,煮沸着每一个人的心,连舒畅这样有钱的人也和双庙保的庄稼人一样没有了磨镰霍霍的心思。他撩着袍子匆匆从地头上走过。他看到人们枯坐在地头,表情沉重得像一块块石头。山上的树叶转黄,随后干巴巴地垂下来,稍微一撞便会落人一身。可怜的黄土残原,一镢头下去,干土飞扬。碎娃背着背篓满五龙山跑,早出晚归才能拾回一背篓草。滚滚的热浪把碎娃的肩膀烤得通红。每路过一个山沟洼地,他都能看到疯了似的人们担了两只木桶,钻谷过沟地寻找溪水。很多人早晨起来,都在他们的炕头上、锅台上甚至房梁上发现了盘着的蛇。田间陌上突然蟾蜍成群结队,几乎覆盖了整个路面,像是约好了要一同去参加某个集会一般。双庙最老的老人舒先生告诫人们说要发生大事了。舒畅闻此愈加忧心忡忡,舒宅里有一棵枝叶繁茂的老柏树,他夜夜在树下点一炷香,乞求神灵保佑,免灾消祸。
据说这棵柏树植于唐代,经千年的风霜雪雨和无数的战乱、天灾却荣而不枯、四季苍翠。民间传说唐代大将尉迟恭追击残寇曾在此遭到伏击,正在危急关头,一棵小柏树忽然抽枝疯长,一瞬间就长至遮天蔽日,硬是把贼寇阻挡在了一边,救了尉迟恭一命。从此,这棵七、八人方能合围的老柏树就被人称为“神柏”。舒畅的爷爷因此买了这块地皮,修了一座大宅院,以求神灵护佑。果然,舒畅的父亲在清王朝也就是老佛爷听政的那阵儿作为步军统领显赫一时。如今,双庙最老的老人舒先生都说要出大事了,老柏树肯定也知道,而且还会教给他逢凶化吉、遇难呈祥之法。
碎娃把这话说给无言。无言说他曾于某日辰时见地震云而摇卦,获知年内将有一场大地震。这消息不胫而走,双庙保人心惶惶,外出逃难者接二连三。舒畅忧心忡忡,听人说五龙山乃五龙所化,天逢奇旱,必是怠慢了龙王才招来如此灾祸。于是他和保长商量,决定率领全保六甲的百姓代表,上五龙山东峰寺祈雨。
碎娃听说舒畅要上五龙山祈雨,很想去看热闹。无奈听长工治娃说东家只让他一个下人去。碎娃知道治娃是个富贵肠子穷酸命,每天干的是长工活却不想吃长工的饭,接连几天肠子里不过油水就像瘦狗一样四处嗅。只要有好吃的,他给人连孙子都当哩。碎娃知道这两天他正害馋呢,就翻山越岭跑了整整一天才逮了一只瘦小的野鸡,烫毛掏肚,在自己屋里煮了,一边煮一边敲着他的破碗,发着清脆的声音。果然治娃就被吸引了来,一进门就说,穷娃子过年哩一个人有啥意思?碎娃笑道,治娃哥有美差,老爷还不赏你两个?治娃唾了一口,骂道:屁!出蛮力就用着我治娃了,好事一点也沾不上,再说山路难行,吃点肉什么的还能坚持一会儿,肚子里若没点油水,走几步都腿发软。碎娃把肉锅推给他,说吃吧,千万别误了明天的事。治娃激动地不知说什么好,两只手搓了搓,端过肉锅,捞了就要吃。碎娃故意道,别急,才熬了一会会儿,怕是还生呢。治娃已经把一块肉塞进了嘴里,忙不迭地说,美得很,美得很。治娃吃得太快了,很快锅里只剩下了汤水。他不好意思地说,这两天,老爷说逢了年荒,连饭食的量都减了。又指着锅里的汤让碎娃喝。碎娃说我好人做到底,你慢慢喝,喝了住我这,人都说老爷府上的小姐模样俊得很,我一个放羊娃,哪里见过?给兄弟说说这小姐怎么个俊法……治娃抹了一把嘴,摆开了一副神气的姿态:“说起这书眉小姐嘛,那真是……”
半夜时分,治娃已经爬起来两三趟,边提裤子边嘟哝,说这小伙子抵不住三泡稀,真他娘。碎娃使劲咬住被角,憋着笑,不吭气。当治娃的鼾声响起时,碎娃却怎么也睡不着了。他想,明天书眉也许会上山。
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当舒家的小姐书眉带着一种异样的气息从他的身边走过时,碎娃感到那天的太阳特别明亮。从此,书眉的影子就永远刻在了他骚动不安的心里。后来,他悄悄一个人在玉米地里割了最洁白最端正的玉米秆,用玉米秆做了一个梳着两条小辫子的姑娘,脸蛋用指甲花涂红,黑黑的头发是用玉米缨子做的。碎娃有了一个谁也不知道的秘密,他简陋的羊棚里那张汗腥腥的草铺上多了一个叫“书眉”的玉米人儿,他给她说话,给她讲故事,给她唱乱弹。
舒畅重金邀请了太白山下有名的李举人做书眉的私塾先生。碎娃知道,只要攀过羊圈外面的矮墙就可以看见舒家私塾的后窗,书眉原来和他又远又近。那日,碎娃突然被一阵歌声惊醒,他坐起来,听出是李举人在教书眉唱一首歌。碎娃浑身的血有些热,他几乎是不假思索,就翻过了羊棚的矮墙,脚底用两块青石支了一根树枝够上了后窗。他看到了李举人正拈须颔首,一根窗棂恰好挡住了书眉的头,他双手使劲抓住砖沿子,把头往一侧歪,不妨脚下的树枝一滑,他完全摔倒在地。一块青石毫不留情地铲去了他膝盖上的一块肉,鲜血顿时糊满了裤腿。碎娃没有感觉到痛。他回到羊棚,睡在铺上,手捧“书眉”,听她越来越婉转的歌声。从此碎娃放羊都比往常慵懒了,而且也不像以前那么早就上山,而且,他抡着羊鞭,嘴里会不由自主唱出一些乱弹:“半壁江山一生落寞,两鬓沧桑悲喜轻过三千弱水三生许诺,相约江湖,死生契阔浔阳远,荻花瑟,几度离合叹离合聚散,转瞬悲欢兴亡难却
黯然嗟叹,竟无语凝噎,山河破碎谁知我。……”
天快亮了,碎娃坐起来,揉揉眼问,该出发了吧?治娃骂道:“出发个屁!昨晚积攒的一点精气神儿全让他妈的几泡稀屎给带走了。我要是睡我屋,才不管哩,稍稍往炕边上挪挪,就解决了。这倒好,一回一回地往外跑……这山是上不成了,怎么给管家说呢?”碎娃说,要不这样吧,你歇缓着,这差我替你当,回头我去给管家说。治娃高兴地裂开大嘴直笑。
舒畅上五龙山祈雨成了双庙保多年不遇的盛事,特别是在人心焦渴的大旱之年,此举无疑如一场甘霖,令双庙保人奔走相告。天尚未完全亮,大伙就不约而同地聚在了舒畅的府门上。舒畅自幼跟随父亲在皇宫中耳濡目染,其做派不乏王室遗风,在双庙保管理家务严厉而规矩繁缛,因其眼光高远,颇能预见事物的发展变化,因而县知事每遇难题,往往会屈尊双庙保,登门拜访舒畅。那年,县知事手下李全才四处宣扬“三民主义”,知事不辨风向,一时难以处理,于是求教于舒畅。舒畅于茶几上蘸水写一“革”字,知事返回,即刻革职查办李全才,不久知事就得到了朝廷提拔重用。如今,舒畅要上山祈雨,响应和追随者自然不在少处。
在管家王首一的安排下,舒府门口早早停放了两辆悬挂着蓝布帏子的小鞍车,后面停着一辆四人轿子。当舒畅一袭熟罗长衫,带领全家上下三十余口,从府内次第出来时,门口已站满了双庙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舒畅向大家拱了拱手,就率先登上了停放在最前面的小鞍车,次子舒达海紧随其后。临出发前,碎娃才知道他的差事是背小姐书眉上山,这让他又惊又喜,他一切准备妥当,也没忘记把藏在羊棚铺上被子卷里那个小人儿“书眉”揣在怀里。王首一听说碎娃要顶替治娃当差,就一脸的不快,说这么瘦弱的身子骨,可别出了差池。碎娃在那四人轿子的后面骑了一头骡子。因为上山的路长,怕消耗了他的体力。碎娃知道书眉就在这辆轿子里,他的心一直嗵嗵地跳个不停。
舒畅一行浩浩荡荡向五龙山而去。众人整整齐齐地跟在队伍后面,铜鼓声传十里。五龙山在这大灾之年竟呈现出一种罕见的繁荣和热闹。听说双庙保周绅士去五龙山朝山祈雨,被干旱折磨得无计可施的外保、外乡甚至外区的人都朝这里涌来,以表对神灵的诚心。舒畅早已差人搭设了简易凉棚,准备了用锤碎的黄米蒸成的打糕一百零八块,分十个盘子摆在一张铺了红布的桌子上。各甲的甲长还带来了雪白嫩软的豆腐脑儿和黄亮酥爽的油炸麻花,自然吸引了许多贪婪的目光,但他们一想到“心诚”二字皆不敢近前。当然有精尻子的娃娃,偷得一根麻花,跑在一边吃,还有的为了争夺一根麻花,互相摔打在一起。
舒畅一行到达山下时,无言早已率几名弟子在凉棚前迎接。舒畅诸人在凉棚下的石凳上坐定,一矮胖的和尚便跳出来。他赤着上身,只在腰间缠了一件缁衣,他一手拿着锡杖,一手拿着檀板,舞之蹈之。他先面向蓝天,后俯首黄土。旁边击鼓的和尚舒缓地击了十八下鼓。这矮胖的和尚即坐于原地,喃喃歌唱:“一月在天,影涵众水,佛坐一端;白毫舒而三界明,甘露洒而四生润……”
最后无言带头,众弟子随后一一在案前祝香。碎娃挤在凉棚口,看着唇焦口燥的矮胖和尚从地上起来,他就知道要上山了。果然,无言前头引路,舒畅等开始上五龙山。上山的路已被打扫过,并洒上了水。东峰寺居于五龙山西,掩于一片苍翠的槐树之中。山谷中淙淙的溪水因干旱而锐减,但那苍翠却并未改变什么。一种难得的清爽之气让人暂时忘记了浑身的燥热。
碎娃终于看到了舒家的大小姐书眉。当她一挑绿呢帘子从轿子里探出头来时,碎娃的脸不由得自己就红了,一直红到了脖子根。那一刻,碎娃的心里升腾起一种懊丧、失望乃至无以言说的悲哀。她再美,也只是舒家的大小姐,就像天空里的星星,就算拼命地跑呀跑呀,跑到山上,攀上最高最高的树,还是够不着。虽然舒家的大小姐就在他的背上,尽管在李妈的一再催促下,她是极不情愿地上了他的背,但是她还是在他的背上。她柔软的身体、异样的呼吸都是那样真切,那样手之可触,鼻之可嗅。碎娃背着她,磨磨蹭蹭地落在了整个队伍的后面。
顺着长沟依山而上,一路上古墓芳草,奇石怪林,让人目不暇接,叹为观止。碎娃觉得自己像是在巨龙的脊梁上行走,有惊无险,悠悠荡荡,举目远望,云在山间沉,山在云上浮,那崇山峻岭,如骏马,如走兽,如飞龙。这一切对于碎娃来说原本是习以为常的。但今天却感到如临仙境,妙不可言。书眉竟也没有了对他的敌对情绪,不时地发出一阵阵惊叹,看前面的人转过一个弯子,她就要求碎娃把她放下来,她要自己走。碎娃不肯,说我是当差的,放不放下来你说了不算。书眉就挣扎着硬要下来,碎娃就故意加快脚步,颠来颠去,吓得书眉紧紧地搂了碎娃的脖子,再也不敢挣扎了。碎娃突然轻松起来,他觉得像做梦一样,那个小小的草人儿,一下子变大了,就像每天在他充满汗腥的铺上,听他说话。
然而,山路很快就爬完了,碎娃的心中产生出一种遗憾来。他觉得这是他无数次上山感到最快的一次。站到山间的平台上,微风吹来,真是爽快啊。碎娃放下书眉,撩起衣襟擦汗。书眉正把目光投向远处,喃喃道: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碎娃放目眺望,却见层峦叠障,千山如黛,壁立千仞,草径曲折,暗通幽邃,顿有伸手可触天、纵身能驾云的飘逸之感。书眉不禁喜不自胜,拍起手来。碎娃突然被书眉的这种神态所打动。他呆呆地注视着书眉,心里不知怎么就有了一种挟持书眉逃走的欲望。这种欲望一跳出来,他把自己吓了一跳。他脱了那件被汗水浸透的汗褂子,尽量使自己显得平静些。但是他又不由自主地想,自己从小无父无母,在羊圈里滚大,像他这么大的有钱人都娶了媳妇,那是他连想都不敢想的事。他常常坐在山峁峁上,手托下巴望着挤在山坷垃里的双庙保,一坐就是一天。没有人知道碎娃的心思,只有他的羊知道,他常常把心里的事说给羊听,羊也会停下来吃草把头转向他。但是昨天为了祈雨,舒畅把羊全部杀光了,碎娃也即将要被辞退掉,重新成为一个浪子。那羊脖子上的鲜血一直喷溅在他的梦里。羊的死就预示着他的梦想的死亡。碎娃昨夜一夜未睡。天快亮的时候,一合眼,他就梦见了一只山丘一样大的地牛,从地底下拱出来,人们像一些蚂蚁,纷纷被埋在了土里。他一会儿被抛上天,一会儿被甩下来,地牛的角像是一个大木叉,把他挑起来玩。他睁开眼时,不由浑身酸痛。也许真的地要塌了。地塌了好,他没有羊了,什么也没有了,这时候,他突然有了一种要拼命抓住一些什么的冲动。
“喂!你在想什么?看你,身上尽是汗……”书眉突然问他,把他吓了一跳。碎娃的脸红了,说没什么。
“你叫什么名字?我怎么很少见你?”书眉意外对他表现出的关注,让他顿时精神为之一振。他说我叫碎娃,是个放羊的。
“原来你就是碎娃呀。我一直想问你来着,你怎么叫这么个名字?”碎娃一惊,原来你知道我呀?书眉笑了,很好看的样子。她说李妈常说起你,还有我的先生李举人,他们都说碎娃是双庙保最精灵的娃。还有你的好多故事哩。我原以为一定是个油里油气的人,没想到人还挺老实的。
碎娃一边搓着他肚皮上的灰卷儿,一边咯咯地笑了。他知道书眉所说的故事不过是他和人斗嘴的玩笑罢了。那是一个夏天,有个四处骗钱的算命先生来到双庙,他看到一个年轻的媳妇领了两个双胞胎玩耍,就凑上来笑嘻嘻地说,妹子两个孩子谁先生谁后生,我一算就准,算准了给钱,算不准不收钱。恰逢碎娃放羊归来,他早就听说这个算命的有一肠子坏水,用一张如簧巧舌四处骗钱,就上前拉过两个孩子,冲那算命先生微笑道:“先生是她的儿,后生也是她的儿,算什么呢,先生?”这算命的涨红了脸却无处发作,只得干笑了两声转身而去。那媳妇乐得咯咯笑,直夸碎娃精灵,回去后当作笑话说给人听,于是一下子传开来。双庙人见了碎娃都伸大拇指。
还有一次双庙来了两个过路的脚户,在瑞河边上休息,闲来无事就争起了你高我低,比起了他们各自的家乡,最后到了比高比低互不相让的地步。两个人都站起来,指手划脚,面红脖子粗,而且叫了当地挑水的人来评判。这人无论听谁的都觉得不舒服。他心想:你们这是踩着我们的地盘炫耀你们的狗窝子哩。但又一时没有办法对付这两个外地人,就说等我担了这两桶水回去,一定保你们两位都满意。这人回去撇了桶担就飞也似的找来碎娃。两个脚户见来了两个人就抢着说:“凉州有个塔,离天一尺八。论高算我们凉州宝塔。”
“你哩外塔还有一尺八呢,我哩泾州有个高皇寺,把天摩得咯吱咯吱哩!”另一个不服气,嚷道。
碎娃听罢拍手一笑,指着西南的双猴子山,说,“双庙那个双猴子,把天划破两绺子!”那两个脚客登时就住了口。碎娃说我再不来你们怕要干起架来呢。这两人才收拾起自己的东西,讪讪地离开了双庙保。
想起这些,碎娃自己也笑了。他把汗褂子扔在一块石头上,说小姐坐这儿,如果你愿意,我讲给你听五龙山上的传说。“从前,五龙山上有一个修炼的铁板道人……”故事还未讲完,管家王首一来了,他说老爷要进香了,请小姐过去,并愠怒地瞅着碎娃,小声道:“狗日的羊倌儿,别忘了你是谁!”
东峰寺殿门上早有两个和尚穿戴齐整立于两侧,准备在舒畅朝山进香时唱香赞。舒畅被领到一个香案前,他跪倒在地,庄重地叩了一个头,然后起身进香。无言亲自撩起长袖为舒畅鸣罄。叩完头,王首一献上了羊头、猪头、酒等物。书眉随他父亲进去后,碎娃一直站在殿外。他的内心并未平静,依然陷入在一种莫名的亢奋中。书眉那双明朗、单纯甚至波光闪闪、满含好奇的眸子,给了他多少遐想和勇气。而那个王首一对他轻贱与蔑视的同时也激起了他反抗的力量。在他即将被舒家辞退的最后日子里,他在心里做出了选择。他要用自己的双手来做最后的抗争。
碎娃想到这里,不由在殿门外激动地来来回回走了起来。
“碎娃,我当你走了呢?”不知什么时候,书眉竟然从大殿里出来了,“你的故事还没讲完呢。”
碎娃心中一喜,说这里我可熟了,跟我来,好故事多着哩。他带着书眉来到一个峭壁前,指着蜿蜒于峭壁上的一棵古柏,说,这是泾河老龙的阴魂。书眉吓了一跳,说这树还真是怪。碎娃拍手道:“真让你说对了,还真是个怪哩。”于是,碎娃声情并茂地给书眉讲起了这个传说——泾河老龙三年不下雨,天干火着,老天爷下令唐太宗斩了老龙。老龙阴魂不散,四处为恶。老天爷又下令把他压在了王母宫山下。王母发了善心,用头上的金钗朝山底下的正西方向一捅,老龙的阴魂便顺着金钗遁去。多少年后的一个四月,天爷就像今年,麦子吐不出穗,县官带头烧香、修庙,人人祈雨祭神,都无济于事。有一天,一个七十岁的放羊老汉,在五龙山上放羊,意外发现了一处地方,这里青草茵茵,十分茂密,羊吃得连头都不抬。老汉美滋滋地靠在石崖下抽吸着旱烟。他一边吸一边望望天,自言自语地说,要是这儿有个清泉多好。我非喝个肚子饱不可。说着便打了个哈欠呼呼地睡着了。只听一声巨响,把老汉从睡梦中惊醒,抬头只见石壁上悬着一条龙,吓得老汉拔腿要跑时,只见巨龙流着眼泪说,不要怕,我是很早以前犯了杀身之罪的泾河老龙,多亏王母指点才在这里偷生。我欠下了老百姓的债。泾河和它的支流瑞河都是我的后代们管着,他们剋扣雨量,又犯了我的老毛病。我愿用我忏悔的泪水向你们偿还欠债,拯救黎民于水火,求你告诉人们,明天农历四月初二来这里祈雨,当日会有甘露降临。巨龙的话刚说完,淙淙的水声惊醒了老汉,他抬头一看,石崖上蟠着的不是巨龙,而是一棵形状如龙的柏树。柏树下的石缝里贯珠落地,汇成一个清澈的泉水。老汉惊奇地喝了一口便纳头而拜。第二日,老百姓前来这里求雨,果然有求必应,和风细雨下了几天。粮食丰收了,老百姓安定了,县官就下令修庙塑像,并将农历四月初二定为五龙山朝山庙会日。
碎娃一口气讲完这个故事,书眉的脸上虽然多了一些羡慕和敬佩,嘴上却说,“胡编的什么乱弹,哄人。”心里却想,我为了读书,因为写错的一个字,把一碗墨都练干了,惹得父亲连连点头说,这女子,太要强了。如今自己却在一个放羊娃面前表现出孤陋寡闻来,她怎么也不服气。碎娃一眼就看出了她的心思,就大胆去拉她的手,说跟我到那边去看看,五龙山的看头多着呢。书眉把他的手躲过了,脸上却显出若无其事。碎娃的心里捉摸不定,眼睛急速地转着。书眉说先生教过一首诗,有这么两句:人道蓬莱无处觅,谁知仙境在斯方。很像我现在的感受呢。碎娃说放羊娃没念书,才瓜呢。书眉笑道,这么精灵的人,念起书来我们怕都赶不上,再说念书,真是件苦事,只有做到了食无求饱、居无求安,才能做得了真学问。
碎娃说,能告诉我你都念啥书吗,赶明儿我也去念念。书眉说,好啊,老师教我的是修身、读经、讲经和格致。我听说啊,双庙要开设初等小学堂了,我给爹说让你去。碎娃说,你学的那些我都不懂。
碎娃带领书眉兴冲冲向上攀去,路陡难行,书眉不得不拉着碎娃的手,这让碎娃心中美滋滋得不知怎么才好。他们上到了古都台,这是五龙山最高处,寂寥幽静,人多不来此。书眉仰头看去,迎面一尊硕大无比的铁钟,铸造十分精致、宏伟。钟上铸有一兽二首衔环钮,四组抓钟,全身鳞甲,有回音孔,分三层铸字,在上层的铸字格内,除铸“万岁、千秋、国泰、民安——”还在每四个汉字间铸有四个梵文字,不能辨识。书眉不由感叹了一句:“这么大的钟是怎么铸造的呢?”碎娃回答,“那还不容易,在地上挖个坑,砌成模子,倒上铁水不就成了。”书眉说,“那是你用碗底子做瓦陀罗呢。”从未走过这么远路的书眉终于感到腿脚酸痛,坐在了钟亭下的一块石头上歇息时,她的脑子里不知怎么一下子就有了种种感触,长这么大连自家大门都很少出,父亲让她除了学习琴棋书画,就是不停地告诉她女孩要做到“足不出户,笑不露齿,有客在堂,不得在场,吃饭不响,喝水无声”云云,五龙山虽然美丽,可是她再也不会有机会来了。碎娃看到她愁眉凝蹙的样子,就问她怎么了。书眉说碎娃你不懂,你过惯了这种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生活,我心里的事你想不来。
碎娃也叹了一口气,“我不懂,可你有饭吃,有衣穿,我过了今天,就不知明天怎么办。羊,全部杀完了。”
天色渐渐地暗下来,浓阴密林看上去更显得幽邃。书眉说,父亲说了今晚他们要住在山上,所以他们不必急着赶回去。碎娃说,“老爷等不见你,会四处找寻的。”书眉犹豫了一会儿狠狠地说,“好不容易出来,要美美地玩一会儿,明天、后天,甚至好多天,肯定都不是这个样子。”她说着,坐下来,手里揪了一根狗尾草,在手指上绕来绕去地玩。碎娃想带着她继续往树林深处走,却见书眉坐了下来,只好停下来。在他停下来的瞬间,忽见草丛中有条小蛇爬行,他想也没想,就偷偷地捉了,放在书眉坐的石头上。
“长虫!……”碎娃忽然叫了一身,却并不近前,只向前挪了一小步,书眉就扑上来死死抓住了他的胳膊。碎娃顺势将书眉揽在怀里,书眉软沓沓的身子让碎娃一下子心猿意马,浑身的热血往上涌。谁也没有注意,只听一阵树叶摇动的哗啦声,紧接着一个黑影子就跳了出来。
书眉和碎娃不由得抱得更紧了。原来是管家王首一,他拿了一根树股当拐杖用,边喘气边指着他骂:“好你个狗日的碎娃!我早就发现……”
“不是,不是……”书眉慌忙从碎娃怀里挣脱出来,急赤白脸,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这荒郊野外,孤男寡女,还有什么说的?舒家历来门庭周正,要是让老爷知道了,他非赶你出门不可。”王首一声色俱厉,一副罪不容赦的样子。
“好!你们去见老爷吧,谁知道你自己把小姐领到哪里了,老爷会相信你的话?我走了。”碎娃拍了拍屁股,做出一副要走的样子。
“站住!按照舒家规矩,下人调戏小姐,是要斩断一只手的。你想跑?……”王首一说着拿了棍子冲过来,和碎娃撕扯在一起。书眉在一旁急得直跺脚。碎娃狠狠的使了一个绊子,将老态龙钟的王首一摔倒在地。书眉扑过去,发现王首一的头磕在一块石头上,血流了出来。书眉正要去拉,却被碎娃死死地拖住,径自冲向了密林深处。
舒畅见天色已晚,一直不见管家王首一找书眉回来,看着越来越浓重的夜色,他一下子慌了神。偌大的五龙山,又是漆黑一团,哪里去找?儿子舒达海带人点了松明火把,在五个山台上找了个遍,最后在古钟台发现了满脸是血的王首一。
舒畅听完王首一断断续续地诉说,不禁怒火冲天。保长不失时机,连忙差人把住下山的各个路口,并对舒畅说,“天一明,我们就来个大搜山,不信狗日的碎娃能把人拐到天上去。”
夜半难眠,舒畅在无言师傅的禅房中踱来踱去。无言和尚的木鱼敲得舒畅头脑欲裂,舒畅对空浩叹了一声,自语道:若失吾女,我于世何益。无言蓦地停了木鱼,念道:“婆娑泪海三千界,争入空王眼睫毛,施主应自求多福才是。”少顿,无言提醒舒畅,“五龙山南麓之段的峡口昔日是抵御南戎的咽喉,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要塞。因乾隆年间,清政府曾在五马沟屠杀了一千多回民,引起回回对汉人的仇恨,所以现在这里有一撮土匪,常在五龙山的峡口出没,为首的号称‘关爷’,是个凶悍的回回。大人千万提防,万莫冲撞了他,惹来杀身之祸。”
且说书眉被碎娃拽进了密林,一口气钻进去好远。两人喘息未定,碎娃就说,“眉儿姐姐,回去也是说不清。你跟我走吧!我一定会让你过得开心的。实话告诉你,看到你的那一刻,我就觉得你是上天赐给我的,我不能放弃。碎娃虽然是个穷娃,但有血有肉,有肝有胆,还有一双勤劳的双手。”
“你?你,原来,是这样······”书眉的眼睛里有了恼火。
“你别生气,好吗?我实在没办法,你不知道,就是今天不上山,也会有这么一天,让我把我心里的话对你说出来。”碎娃说着撩起了他的裤腿,让书眉看他膝盖上的伤疤。他满含深情地说:“有了这块疤,我就一辈子记住了你。”碎娃说着从怀里拿出了那个已经被汗水浸湿的小人儿,“看,这是什么?小小的‘书眉’呢!”书眉看到一个小小的玉米人儿,看那头发,看那眉目,还真和她有几分相像呢。书眉被感动了,她的眼睛里不由汪了一泓清水,她伸手去拿,碎娃却一下子揣进了怀里,“这个不能给你。要是,要是我有了你,这个才可以给你的。没有你,我要守着她,我要这个小书眉儿陪着我过日月光景呢!”
书眉的脸涨得通红,她埋着头说:“看你,胡说什么呢。”碎娃把目光投向远方,尽力表现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唉,我碎娃是什么人啊?一堆牛屎,一个羊粪蛋罢了!我哪有那个命?我说的话,全当没说,好了,我走了,你爹他不会放过我。”
“可是,可是……”书眉怔怔地望着他,不知说什么好,“你怎么敢?”碎娃说:“已经这样了,你如果不愿意,我跟你回去伏法,我宁肯被你爹斩断一只手,也不想强迫你,反正瞎好我已经没有了活路。”书眉流了眼泪,说她长这么大凄惶地很,爹娘心疼她却不知她的心。她就跟哥手中的那只画眉鸟一样。她常常想有一天天塌下来,这个世界变个样子多好。碎娃有些呆了:“姐姐你是书看得多了,碎娃从小没爹没妈,想让人疼还没人疼哩。明天,你爹就不要我了,你要我吗?”碎娃说着不由流了眼泪。书眉伸过她绵软的手,紧紧拉住了碎娃的一双手,说,“大哥常说,人无论贵贱,无论贫富,在人格上是平等的。”这话说得碎娃的胸中涌起幸福的暖流,两个人就渐渐地依偎在了一起,他们激昂的情绪不由交汇在一起,他们一下子觉得彼此都有好多好多的话要说给对方听。书眉感到自己像是进入了她曾经做过的好多梦中的其中一个,她不敢相信自己会和一个放羊娃坐在一起,而且说了那么多的知心话。才不过短短的一天呀。但确确实实她的心中泛起了阵阵春潮。从未有过的感受,从未有过的美好。漆黑的天幕上出现了一轮圆月,虽然笼着一些薄云,但她一下子感到眼前的一景一物都注满了柔情。
这时候,碎娃把头转过来,他看到了一张秀丽脸庞的轮廓,心中顿时有了一种极其美好的感觉,不禁脱口而出:“眉儿姐姐,亲你一口被斩断两只手都值。”书眉攥起她的小拳头要打,却被碎娃一把拉住,书眉挣扎了两下竟自倒在了碎娃的怀里,“你这个坏东西……”两人顺势滚在了草地上。碎娃变得很勇敢。他青春的唇,就那么横冲直撞,在那张他思慕了多少个夜晚的脸庞上吮吸。他感觉有一双小手在他穿着烂褂子的背上一下一下地擂着。碎娃忘记了所有的烦恼,他感到自己完全升上了天空,和整个夜融为一体。他的眼睛噙着泪,恍恍惚惚地看到月亮像一个捻线锤,忽而高了,忽而低了,绿色的树也在动,有几颗星星像要飘下来,撒在他们的身上,把他们变成两个熊熊燃烧的火球。书眉尖叫了一声说啊呀天塌下来了!碎娃肆无忌惮地喊“天塌下来好!……天呀!我也塌下来了!……”
“三千弱水三生许诺,
相约江湖,死生契阔······”
书眉缩在碎娃的怀里,刚轻轻地唱了几句,碎娃就随上了她的歌声——浔阳远,荻花瑟,几度离索叹人世聚散,转瞬悲欢兴亡难却……”
一个少年的声音和一个姑娘的声音,融汇在一起,在晨曦中飘荡,两个人的眼里都迸射着激动的泪花。他们忘记了过去,也不想未来,只有现在,只有这一刻。
书眉仰着头,喃喃地说,“我每天都要在老师来之前把所有的书都背一遍,这歌子成了我每天背书之前的晨课,而现在一唱,觉得完全像是唱的我现在的心情。”碎娃说你怕是以后再也背不成书了,成了叫花子的人,恐怕再也没有那福份。书眉把头扭过去,不肯看他。碎娃见了她这副含羞之态,不由蹲下身子,扯了她的衣襟说,羞臊死去,纽扣儿还开哩。书眉用手捂了脸,说碎娃你真坏。碎娃嘻笑着说,“你回去吧,你回去还来得及。”
他刚要去扳书眉的手,突然从远处传来隐约的喧哗之声,且越来越近。碎娃脸色大变,他不由一把将书眉紧紧地搂在怀里。书眉微微喘着气,小声说,“你让我有什么脸回去,干脆一不作,二不休,你带着我逃吧。”碎娃松开手,看着书眉问:真的吗?书眉狠狠地点了点头。碎娃看到她眼里燃着了一团火。
当他们朝西南角拼命跑去的时候,发现三面都有密密麻麻的人包抄上来,他们被堵到了一个断崖边上。碎娃探头往下看,只见怪木横叠,荆藤交叉,深不见底。这就是人们常说的飞鹰崖。这里的地貌他太熟悉了,他不由叹道:完了。
“咋办呀?你说咋办呀?……”书眉慌得哭起来。他们紧紧地搂抱在了一起,他们都有一种在这一瞬间把彼此都装进对方身体中去的努力。眼看人越来越近,依稀听到了喊骂的声音。书眉突然一把推开碎娃,解下了她腰间的红丝绦,说你从这崖上攀着树下去吧。我爹他不会把我怎么样的。碎娃还要说什么就被书眉推到了崖边。碎娃竟被书眉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惊住了,原来他并不了解书眉,书眉文静外表下的果断与镇定让他感叹,他说:“只要有羊在,还怕鞭子甩不响。你等着我,我会回来找你的。”说着就含泪摸了一下书眉的脸蛋,接过了她手中的红丝绦,将它挂在脖子上,攀着树木往下滑去。
三条路上的人很快汇集在一起,为首的是三个保长,他们朝书眉围过来。书眉朝后退了退,张开双臂,护着崖边。保长吩咐人冲了上来,用绳将书眉三两下捆了。然后有人抱了大石头,狠狠地从崖上砸下去。山谷中发出空洞洞的回音。书眉尖叫了一声,她的心一下子碎成了几瓣。
三天以后的一个清晨,悠远的钟罄之声将碎娃从昏迷中惊醒。他睁开眼睛,首先看到了雕梁画栋。他才知道他是在禅房中。他掀掉了盖在身上的一件缁衣,坐起来,一阵锥心的疼痛是使他的脸变形了。他这才发现他的胸膛被荆棘挂破,伤痕处处,血迹点点。碎娃跑出寺院,怀揣着那个玉米杆做的小小“书眉”,对着大山喊书眉的名字。山谷回音,悠长悠长。碎娃放开两腿,满山遍野地跑,后来他跑到了飞鹰崖。山谷寂静,阒无一人,两天前的那一幕刻骨铭心。碎娃不由声嘶力竭地喊了一声。然而他的声音很快被空旷吞没。不远处的槐树上一只老鸹扑棱棱一展翅飞走了。碎娃在这里坐到了黄昏。
夜色很重的时候,舒家大院沉浸在一派死一般的寂静里。当一个黑影越墙而过时,舒家的狗竟没有叫一声。这黑影贴着墙根,十分熟悉地来到了舒畅的卧房外。他悄悄地攀上窗子,借灯光朝内望去。只见舒畅躺在床上,李妈正把煎好的一碗中药端到了床边。舒畅猛猛咳嗽了几下,问:“全儿还没来信?听说外面乱哄哄地……”李妈说,“夫人也在问呢,怕是军校忙,顾不得写信。”舒畅叹了一口气,对李妈说:“明天我分给你一些东西,回家去吧。”李妈垂立床边,小声说:“老爷对我不薄,眼下老爷有难了,要是老爷不嫌弃我这老婆子的话,我愿意留下来照顾老爷。如果老爷执意要我走,也要等老爷能下床了。如今二奶奶被休,海少爷也被你赶出去,小姐遭了土匪绑票,整个院子里人一下子少了一大豁子,静得让人害怕……”
那黑影从窗子上下来,默立了一会儿,又朝另一间小茅屋走去。他猛地推开门,只见一个汉子从草铺上坐起来,惊叫“谁?”那黑影一把将门掩住,说“治娃,别嚷,我是碎娃。”治娃越发吓了一跳:“你这个嫖头,吃了豹子胆了。”碎娃说有种你告密去,我是来寻书眉的。治娃说,“我告什么密,舒家的狗都不叫了,谁能把你怎样?你拐了人家小姐,二少爷又乘着酒兴搞了舒家二奶,被老爷赶出了门。据说书眉刚刚从你这个嫖头手里逃出来,又落在了马匪‘关爷’的手里。这书眉小姐真是倒了霉了。”治娃还告诉他,夫人看来已气息奄奄,一个劲的叫她远在黄埔军校的大儿子舒达江。
八月十五的时候,下了一场小雨。
碎娃站在山巅上,仰头接受着丝丝细雨。忽然一阵唢呐之声飘飘缈缈地传来。碎娃伸长脖子,透过蒙蒙雨雾,隐约看见一只送葬的队伍缓慢地移动。晚上,他听下山做法的和尚说舒家大奶奶抱病身亡,今日做法超度亡灵。
碎娃蹲在山咀上,日夜磨着一把刀,霍霍的磨刀声响在幽静的山谷里。他已经磨了十几天了。无言和尚摇摇头说:“执迷不悟只能招来杀身之祸,回头是岸才能修得正果……”碎娃像没有听见一样,依旧不停地磨。
一个斜晖染尽山林的黄昏,碎娃后腰上别着那把明晃晃的柴刀,只身下山奔五龙山的峡口而去。
转眼秋去冬来,五龙山秋叶落尽,满目一片荒芜之感。舒畅重金雇了人马去向“关爷”要人,结果被杀的杀,被俘的俘,舒畅生命垂危,舒府更无鸡鸣犬吠之声,连炊烟都是若有若无,一副日暮西山的景象。碎娃只身闯匪穴,半路遭遇巡逻的土匪,碎娃扑上去抱住了其中的一个,拔出柴刀在他的身上就是一顿乱捅,另一个开枪射击,碎娃奔跑中右腿被射中。他被逼无奈,跳进了奔腾的瑞水。碎娃仗着一身水上功夫,游出好远,最后拖着伤残的右腿爬上河岸。
回到五龙山后,碎娃终日唉声叹气,瞅着西南峡口喊娘骂爹。无言说他不要过于着相,万事万物如日月经天,来来去去,去去来来,来与去之间空耗的是人的肉体,只有皈依佛门,修身养性才能免却诸多人生的痛苦。但碎娃执迷,不肯留下。他决定离开五龙山去学本领,然后回来和关匪拼命。无言只得叹曰:放羊娃到底都是放羊娃!
在无言师傅的精心调理下,碎娃的腿伤慢慢痊愈。要离开五龙山的那天,他坐在那口大铁钟下面,让偌大的铁钟遮盖虽已入冬却仍然亮咻咻的太阳——“这么大的钟是怎么铸造的呢?”
“那还不容易,在地上挖个坑,砌成模子,倒上铁水不就成了。”
“那是你用碗底子做瓦陀罗呢。”
…… …… …………
他闭上眼睛,正想着他们在这里的情景,天空忽然闪现出一片如练的红光,整个五龙山像着了火一般。碎娃惊呆了。还没能弄明白是怎么回事,那口大钟就从钟亭上掉下来,瞬间他的眼前一片漆黑,随即大钟发出一阵阵的轰鸣。他感觉到钟在移动,他高声喊人。他的声音从四壁返回来。碎娃大哭,他哭喊着他自己的名字,也哭喊着书眉的名字。渐渐地,他的哭声微弱下来了。他感到了呼吸的不畅。他瘫软下来靠在了钟壁上,钟的轰鸣声还在他的耳边闷闷得响。他感到他要去很远的路上了。隐隐约约不知过了多久,钟壁刚刚安静下来,一道刺眼的光线就突然从天而降,大钟朝后翻了个身,尘土、树木纷然而下掩住了他。那一瞬间,他看到无言在他的眼角上晃了一下不见了。
碎娃认真地回想了这前前后后,他终于慢慢地意识到他不是在做梦。那个身着麻布裰的小和尚仍旧在废墟中翻寻,“师傅留了遗表,说让我继任主持。有遗表为证,我便可以被僧众迎请,只是这遗表被这场地震给掩埋于废墟中了。”碎娃说,“僧众皆已升天,主持还有何用?”言罢大笑三声即一路摸索着下山去。下了五龙山,碎娃才真正感到了震惊。双庙全部毁于一旦,所有建筑物一概坍塌。崩落的山石将河道壅塞,水流四溢,瑞河之地亦多裂缝,数十里内人烟断绝。远远地,碎娃望见了那棵古老的柏树,那是舒家大院的标志。然而,如今只有它孤零零地站在那儿,守望着这个毁灭的世界。碎娃呆呆地、呆呆地站在那儿。他不知道他要去哪里?
碎娃想起了书眉说的那句话,真希望天塌下来世界变个样子。真的世界就变了个样子。穷的,富的,善的,恶的都被洗劫一空,而且越是华贵的富宅,堆起来的废墟越大。富贵不过是一场云烟耳!
残阳如血泼溅在一派残垣颓壁之中,某处的尘烟还在上升,给这死寂的世界添了一丁点儿活泛的景象。碎娃把长长的影子拖在地上,一点点地向远方走去,直到消失在地平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