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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读。
阅读是白云白宣布独身后,最正当的打发多余时间的事情了。
古人认为读书是万能的," 饥读之以当肉,寒读之以当裘,孤寂读之以当友朋,幽忧而读之以当金石琴瑟也".白云白觉得这后两句更为准确。也许是因为她不缺肉不缺裘,就是缺友朋吧。自打她向几个女友宣布要独身后,心境还真的平静下来。
她给自己造了计划,读一批书,写一批散文——实际上是为了解决一大批空闲。
此刻她正在读章赭寄给她的《西方文明的另类历史》。当然,读这本书,潜意识里是因为无法摆脱对章赭的思念,只是没人问她,她自己就装作不知道,是典型的" 孤寂读之以当友朋".
不过白云白一边读一边有些心不在焉,那是因为今天是她的生日。
因为生日,白云白心里多少有些期盼,有些奢望。也许会有人记得,会有人表示,或者会有人给她一个意外。她从早上醒来时就想到了这个。不说爱情,也应该是个有些温情的日子啊。为此她把手机也打开了。
但一直没有。什么也没有。无论是男同志还是女同志,新同志还是老同志,都像约好了似的沉默着。她只好读书,只好假装自己也忘了。
读着读着,她心里发紧起来:
……王子在舞厅外面铺下一层沥青,灰姑娘的一只鞋刚好就沾上了。王子就拿着这只鞋在全国寻找灰姑娘,让每个女人试这只鞋,到最后找到了灰姑娘她们家。
灰姑娘的继母先让大女儿悄悄进卧室去试鞋,可怎么也穿不上。她母亲就找来一把刀,说你把脚指头砍下来穿,如果成了王后,你也不用再在地下走路了。大女儿照办了,把脚挤了进去。
王子幸福地带将她扛上了马背。这对新人就骑马远走,准备去结婚。可是当他们经过灰姑娘亲生母亲的坟头时,突然有两只鸟儿唱起歌来:
回头看,回头看,鞋子在滴血,鞋子太小了,身后的新娘可不是你要找的。
王子回头一看,果真鞋子在滴血。王子又回到灰姑娘家,让继母带另外一个姐姐来试,可还是穿不进去。继母又建议她削掉后脚跟,二女儿忍痛削掉穿了进去,又跟着王子骑上了马。走到那里,鸟又唱起了" 回头歌" ,王子回头一看,血都从鞋里渗出来了,袜子都染红了。王子又回头去找,终于找到了亲爱的灰姑娘,并娶了她。而她的两个姐姐,却因为嫉妒而双目失明……
白云白不寒而栗。
从小她看到的关于灰姑娘的童话,都不过是鞋小了挤脚而已,是一种可以接受的痛苦。没想到在最早的原版格林童话中,却是血淋淋的,是让人无法接受的苦难。
还有别的那些童话,像白雪公主,小红帽,睡美人,最早的版本都是残忍恐怖的。
睡美人是在睡着的时候被国王强奸的,生下一对双胞,被王后知道后把双胞胎烤来吃了……太可怕了。难道我们从小喜欢的向往的童话世界,真实面目是这样的吗?
白云白丢开书,站到阳台上去透气。
从她家阳台望出去,是一片香樟树的树云,这片树云一年四季都让她着迷。眼下是秋天,树冠没有春夏那么年轻茂盛,却有着一种斑斓多姿的美,亦或叫沧桑美。
沧桑美正吻合了白云白眼下的心境。她想起了章赭的话。章赭说,我发现你这个人追求完美,恨不能生活在童话世界里。其实童话世界并不是你想象的那样。最早的童话都是血淋淋的。不信我寄本书给你看看。她当时还不相信,说,好啊,那你就让我看看。反正我也过了多愁善感的年龄。
没想到她还是多愁善感了。不是其中的恐怖情节让她受不了,而是女人的命运让她受不了。几乎所有童话故事中的女主人公,都是为了嫁一个好男人而幸福着或痛苦着,为嫁一个好男人而不惜一切。上下五千年都如此。女人似乎从开天辟地起就软弱依赖,什么时候才能了呢?难不成这是无法逆转的?
眼前的香樟树无法回答她。
儿子的房间传来流行音乐的声音,让她还了些阳。儿子的确比原来懂事了,周末早上起来也知道先学习后玩儿,尽管学习的时候,他总是捎带着听流行歌曲。白云白想,还好家里有这么个生机勃勃的小伙子,不然她可能会整日活在阴惨惨的心境里。好好抚养儿子,好好工作,就这样吧。白云白再次想,自己决定不再结婚是明智的,不然永远都逃不脱被动的、不知所终的命运。
忽然出来嘀嘀两声响,白云白敏感地听出,是手机短信息。她满怀希望地进屋去看,猜测,是章赭?叶博文?还是哪个女友?
拿起手机,果然有一条新信息。打开,一个陌生的号码:我处有一批走私汽车和手机,价格合理,如需要请与张先生联系,号码是1390×××××××。
白云白又失望又生气,真恨不能上哪儿去举报他们。
心烦。不看书了,做家务吧。她打开电视,让歌舞升平的氛围充斥在房间里,然后开始干活。洗床单被单,拖地抹桌子,整理报纸杂志,整理衣柜。换季了,她得把夏天的衣服收起来,秋冬的衣服拿出来。在所有的家务里,白云白最喜欢的就是收拾屋子。一个清爽的家总能让她有个好心情。
临近中午时,儿子从房间出来了,一付劳苦功高的样子,说,所有作业都做完了,还预习了数学和语文,听了半小时英语。
白云白连忙说,好,乖。
儿子说,你给我点儿钱嘛,我中午和同学出去玩儿,在外面吃饭,下午就直接上补习班。晚上再回来。
白云白想说不同意,但知道说了也没用,忍下,老老实实地给了儿子20元钱,嘱咐说,别太晚,啊,别让妈担心。
儿子接过钱,有些诡秘地笑笑说,我敢肯定有件事你忘了。等会儿我走了你看看你邮箱。
白云白心里嘀咕,这小子又搞什么鬼?有一次他拿什么病毒去炸他同学的邮箱,结果把白云白给炸了,整个儿程序乱套,所有文件丢失,气得白云白像泼妇一样跳起脚来和他发火。白云白见儿子走了,连忙进屋开电脑,上网,进邮箱。
有一封新邮件。打开,上面写着:肥大侠给您发来生日贺卡。
肥大侠是儿子的网名,因为胖。哦,还是儿子记住了她的生日。儿子以为她忘了。她打开贺卡,原来是儿子自己设计的卡,儿子设计时她见到过。先是一个红点儿,随着音乐红点儿渐渐开放成一朵花。下面是儿子那手臭字:祝老妈生日快乐!
儿臣敬上。
还儿臣呢。白云白乐了,心里一下好过了许多。看来自己宣称独身是不准确的,有儿子的女人不能算独身,儿子会给你爱,给你温暖,给你作伴儿。白云白给儿子回了封邮件:谢谢你儿子,你是妈妈最大的安慰。
白云白心情好转,决定自己给自己过生日,干吗在家里作苦命状?下去就去逛街,买几件新衣服,买几盒新CD,再去美容院洗个脸。
她打开冰箱,拿出剩饭剩菜烩到一起,对付午饭。儿子走了倒是有一点好处,吃饭可以对付。她打开炉子刚把饭放上,电话就响了。屋里很安静,令电话铃声显得格外刺耳。白云白连忙冲进屋去接,心里又升起了希望:会不会是章赭?他决定不去美国了?或者是叶博文,他想起自己生日了?管他呢,是谁都行。她冲到电话前,又停下了,看着电话,一直等到它响第7 声,才拿起话筒来。
喂。
一个陌生女人。
白云白想,是不是给他们赞助的老板?最近她在版面上搞了一次征文,因为设了奖,所以得拉赞助做奖金,她已经和好几个老板做了意向性的谈判,其中就有两个女老板。
女人一开口就说,你是白云白吗?
白云白说,我是。
她想她怎么不叫她白主编?或者白老师?
女人顿了一下,以很快的语速说:我知道你离了婚,但别以为离了婚就可以破坏别人的家庭。希望你自重,以后少找我们家叶博文,不然我就闹到你们报社去,叫你无脸见人!
啪地一下,电话放了。整个过程不到一分钟。
白云白毫无思想准备,有些发懵。听这口气,显然是叶博文的老婆。可叶博文的老婆怎么会突然给她打这个电话?而且口气这么凶?她和叶博文认识相交了三年,一直没事,最近已基本不来往了,反而" 东窗事发" ?
老实说,她和叶博文之间的感情终结是水到渠成的事,他们之间从来就没有契约,连口头契约都没有,终结是迟早的事,所以她并不十分难过。
但怎么会在收官之后还有这么一手棋?
这个生日可真够意思,她盼望有意外,意外真来了。
白云白在屋里走了两个来回,心慌腿软,感觉很不好,决定给叶博文打个电话。
拿起电话她又犹豫了,会不会此刻他们夫妻俩正在一起吵架?她打过去不是添乱吗?
可是不打她怎么办?她怎么了结?
她感觉心动过速,有点儿出不上气来。
她还是决定打,打他的手机。很幸运,通了,而且他在外面。
叶博文语气平常,显然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白云白说,我有急事想和你谈,你现在能来我家吗?叶博文为难地说,我正和几个朋友在外面呢,不好走。
白云白知道现在她已经叫不动他了,就说,那你拿着电话走到外面去。叶博文不情愿地说,你说嘛,没关系。白云白说,你老婆刚刚给我打了个电话。叶博文一怔,说,你等一下。他终于走到了外面,然后说,她给你打电话干什么?白云白说,我还想问你呢。叶博文说,她跟你说什么了?白云白说,你说她能跟我说什么?叶博文似乎明白了,说嗨,我跟她说不要闹她还是闹了,真是!白云白说,到底怎么回事?
叶博文吞吞吐吐半天,才说,就是上次和我一起吃饭的那个女人,回北京后老给我打电话,有两次是我老婆接的,她不说话就放了,这下就引起了我老婆的怀疑。
加上最近这段时间我特别忙,经常回家很晚,她就认定我在外面有女人,又哭又闹的。
白云白满怀醋意地说,那个女人为什么老给你打电话?总不会是因为工作吧?
叶博文说,我也不知道,可能是有些好感吧。白云白说,那怎么又扯我身上来了?
叶博文说,我怕把事情弄大,那个女人毕竟是我们上级机关的,所以……她后来怀疑是你,我就没否认。白云白说,她怎么会怀疑是我?叶博文说,她曾经看到过我们的合影。白云白生气地说,那你就说那些电话是我打的?那些鬼鬼祟祟的事是我干的?叶博文不说话。白云白一连说了两遍:你怎么能这样?你怎么能这样?叶博文还是不说话。
白云白砰地一下放了电话,眼泪哗啦拉地流出来。
当爱已成往事,伤害就破门而入。
记得有一次她和叶博文在一起时,正是她的生日。叶博文抱歉说没有给她准备生日礼物,她说你就是上帝给我的最好的生日礼物,生日和你在一起,我什么也不想要。可现在,上帝忽然把礼物收回去了,不,上帝把礼物砸碎在她的怀里,让尖利的碎片刺得她满怀流血。就在一分钟前她还想,只要有儿子她就不孤单,就有温暖有爱,现在她却觉得她无比孤单孤单无比,没有任何人爱她心疼她。她被这个世界抛弃了,她哭得心口发痛,有些气短,也不知是从哪儿冒出来的那么些眼泪,哗啦啦地流淌,泪水流尽,天就会晴吗?
贝贝听到哭声,摇摇摆摆地走到女主人面前,忧郁地望着她。如果它能开口说话的话,就会告诉她,以后你谁也别信,信我就行了。可它说不出来,只能怜悯地望着它的女主人。白云白把它抱起来,搂进怀里,继续淌着眼泪。贝贝伸出舌头来为她添掉。白云白感觉整个身心都沉入了深渊……
忽然,一股焦糊之气迷漫开来,白云白冷不丁想起了炉子上的烩饭,她腾地跳起来跑进厨房。黑烟滚滚,呲呲做响,她冲上去关掉炉子,打开抽油烟机。掀开郭盖一看,饭已成了焦碳,她把锅放进水池,淬火一样冒起一股青烟。
这么一折腾,把她的眼泪给弄没了。
饭是吃不成了。就是没糊,她也吃不下。
白云白呆坐了一会儿,头晕得厉害。贝贝依然卧在一边,无比同情地望着她。
眼下最关心她的,大概只有贝贝了。也许她该和贝贝相依为命才对?
她抬起头,忽然从镜子里看到一个憔悴的中年妇女。脸色蜡黄,头发枯干,双眼浮肿。
那是她吗?是那个意气风发想干一番事业的女大学生吗?是那个才华横溢令同行羡慕喜欢的女记者吗?是那个总让别人为她痛苦的妩媚少妇吗?是那个这也不屑那也不屑的高傲女人吗?她真的被世界抛弃了吗?
她想站起来走过去,一起身,关节发出咔嚓一声响,身体也有些僵硬。衰老真的来了,迈着小碎步,悉悉唆唆地走过来。她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倏忽之间,感觉到了光阴的流逝,唰地一下,或者轰地一声,时间老人把她甩进了中老年的队伍里,甩进了危机四伏的状态里。她恍恍忽忽的,有些失衡。今天是她43的生日。43岁就老了吗?就完了吗?就一天不如一天了吗?还有那么多梦想没有实现啊,还有那么多遗憾没有弥补啊。
不。不能。白云白对自己说,我不能承认,我还要挣扎。
她突然抓起电话就打,生怕稍一迟疑自己又变卦。当电话那头传来老许的声音时,白云白心里甚至有一种幸运的感觉:看来自己还没有倒霉透顶,还没有四处碰壁。她假装很随意地说,老许,是我啊。我是白云白。
老许比她还要觉得自己幸运,啊了一声就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白云白装作很随意地说,你上次给我们三个人拍的那张相片,是不是得奖了?
老许说,对对,我还说请你们三位主人公吃饭呢。
白云白说,吃饭就算了。底片还在吧?
老许说,在,当然在。
白云白说,我想请你帮我放大一张,在家里挂着,增强自信心。
老许说,没问题,我马上就给你放一张,很方便的。16寸还是24寸?
白云白说,16寸就行了,钱你先帮我垫着。
老许说,那点儿钱没关系的。
她笑笑,下决心说,你有空吗?恩,这个,能不能给我照几张照片?我出书要用。
老许一叠声地说,没问题没问题。关键是看你什么时候有空?其实今天天气就很好。
白云白作犹豫状,两秒钟后回答说,好吧,那就今天。不过我今天状态不太好。
老许说,没关系,我会找最佳角度的。下午的光线很合适。
白云白想,合适什么,合适我这个年龄?管它呢。去!
她说,那好,我们半小时后在宿舍门口见。
她可以和老许共度后半个生日,然后一起吃晚饭。吃晚饭时把儿子也叫上,制造点家庭气氛。为什么不呢,谁会反对?除了她自己。如果老许能让她快乐,不,老许能让她觉得自己有人爱,不,老许能让她不再孤单,能让她觉得没被这个世界抛弃,她为什么不可以给他洗衣服?为什么不可以给他把袜子配齐全?为什么不可以给他买几件纯棉T 恤?为什么不可以让他吃可口的饭菜?可以的,都可以的。
她愿意,不,她请求和一个真正爱惜她的男人互相帮助,白头偕老。
放下电话,白云白迅速行动。先填肚子,她找出一袋冻水饺,煮了一碗,吃掉。
然后洗头,吹头,洗脸,化妆,换衣服。把所有的衣服都找出来,堆了一床,最后搭配了一身最满意的。再照镜子,已经和刚才那个中年妇女大不一样了,虽然还是有强弩之末的痕迹,但至少有外面有了一层光鲜。
她拿起包,登上高跟鞋,看见贝贝又可怜巴巴地蹲在门边。她把它抱到沙发上,给了它一根它最喜欢的火腿肠,拍拍它的头说:乖贝,我必须出去,我不能就这么坐以待老,我不想当孤老太婆。你明白吗?以后我有的是时间在家陪你。现在不行。
贝贝不表态,只是目送她出了门。
门外风和丽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