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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跳崖
峄县地处苏北与鲁南的交界处,城南五里有一座青檀山,山上有个悬崖叫断魂崖,皆因经常有人在此跳崖自尽而得名。旧社会底层人的日子过得苦焦,因此想不开寻短见的也大多是一些吃了上顿愁下顿的穷苦百姓。但世上的事很难说清,有个人富甲一方,家有良田千顷,娶了六房姨太太,每天过着神仙般的日子,他竟也跑到断魂崖上跳了崖。
这人姓江名汉山,外号“江百万”,还有人叫他“江老抠”,虽然有钱却很小气。
江汉山的死在当地引起了不小的震动,人们怎么也想不明白这样的人为什么会想不开,更让人蹊跷的是他也并不曾遇到了什么难事,或者说并没有人知道他到底遇到了什么难事。
江汉山除了娶有六房姨太太外还有一位正室夫人,这位夫人姓林,她的娘家弟弟叫林中越,虽无功名却也粗通文墨,二十来岁时因一次偶然的机遇认识了当时的县令,被其请来做了师爷,这一做就是二十余年,竟也在衙门里立住了脚,别说是峄县的百姓,就是县令甚至是上面来的人也都会给他三分薄面。
江汉山死后林师爷很快就得知了消息,急忙骑了一匹快马赶到青檀山下的江家村,等来到江家找到姐姐江林氏,却见姐姐并不十分悲痛,只是在外人面前哭一下装装样子。再看那六房姨太太更是离谱,她们甚至连个样子也不做,正在那里吵闹不休地争家产。
江林氏把林师爷拉到自己的密室,然后说道:“弟弟你来得正好,我正有事想问你。”
许是师爷这一行干得久了不知不觉中养成了习惯,他却反问起姐姐来,说:“姐,我姐夫跳崖自尽为何不见你们有丝毫的悲痛之色?”
江林氏叹了一口气,说:“你姐夫好色成性,虽娶了六房姨太太还不满足,还在外面沾花惹草,再加上他做人小气、薄情寡恩,因此在他死后大家都惦记着分家产,谁还来得及悲痛啊?”
林师爷点点头,说:“原来是这么回事,姐有什么事要问我?”江林氏看了看弟弟说:“县城醉红楼你可曾去过?”
林师爷脸一红,说:“姐,你怎么问这个?”
醉红楼是县城最大的一座妓院,里面的姑娘一个比一个漂亮,别说是峄县人都知道,就是方圆百十里的人也大多知道这个所在。林师爷虽然不是一个污秽不堪的小人,但也并不是一个一尘不染的光明君子,私下里也曾去过几次醉红楼。
江林氏看弟弟红了脸心里便明白了,又问他道:“醉红楼里有一位阿秀姑娘你可曾认识?”
林师爷说:“认得,倒是见过这位姑娘几面,只是她的身价太高,又听说这位姑娘只卖艺不卖身,就是与她坐在一起吃上一杯茶也要花上几十两银子,另外她还非常有才,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每天都在门口出一个谜面,有能猜出谜底者就可以不花一分钱和她见上一面,怎奈小弟一无钱二无才,因此并不曾亲近过。”
江林氏不无醋意地说:“这么说阿秀姑娘一定是醉红楼里的头牌喽?”
林师爷说:“是,正是醉红楼的头牌。据说她今年一十九岁,被卖到醉红楼也才四年多,听人说这位姑娘的父亲曾做过知府,因犯罪被抄了家,她这才堕落红尘,也是一位苦命女子。”
江林氏沉默了一会又说:“你姐夫跳崖自尽,据我推测是和这位阿秀姑娘有关。”
林师爷一惊,说:“怎么,难道连姐姐也不知道我姐夫是因何跳崖的吗?”
江林氏颌首,说:“正是,不光是我,就是全江家的人也都不知道他具体是因为什么跳崖的,只能推测。”
“那姐夫在跳崖前有没有说过什么,或做了什么反常的事?”
“有,他好像得了什么怪病,我也是听和他关系最好的六姨太太说的。”江林氏向林师爷说了她所知道的一些情况。
据她说,江汉山在跳崖前似乎是生了一种怪病,他先是不停地外出求医问药,但让人纳闷的是他每次外出都是坐在一顶黑轿子里,就是在家的时候也是不见任何人,饭菜也是让下人放在窗口他自己取了吃。跳崖前一晚,六姨太去见他,他也只对六姨太说了一句话,就是悔不该吃阿秀的鸡蛋羹,其它的也没说什么。当然也许说了别的,只是六姨太没有告诉她。江林氏向六姨太询问江汉山是不是有了什么怪病,六姨太吞吞吐吐了半天才说老爷的头好像秃了,但因为是黑天又点着灯没能看清楚是自己故意剃的还是掉光的。
林师爷听了喃喃自语,说:“这真是怪事了,前几任知县离任也有好几位是坐在黑轿子里走的,似乎也有几位说过不该吃阿秀的鸡蛋羹,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
二、新官
这几年峄县成了是非之地,三年换了五任知县,而每一个知县离任后都无一例外地选择了隐居或避世,以至于官场上流行了这么一句话:“宁肯不要性命,也不做峄县县令。”
有一个御史叫沈梦石,前些年因弹劾徐州知府王志明而一举成名,最近又因弹劾当朝宰相而惹恼了皇帝,被贬到了峄县做了县令。
沈梦石在上任之前就有同僚向他提过峄县的情况,并建议他去拜访一下前任县令徐仁东。徐仁东与沈梦石是同一年中的进士,但关系并不十分密切,听说他在辞了峄县县令后隐居在雾蒙山上,沈梦石上任途中正好从此经过,因此几番打听终于找到了他。
徐仁东一开始只是躲着沈梦石,后来实在躲不过就把自己关在一顶黑轿子里让人抬着来见他。沈梦石满团疑云,不知这位仁兄玩的是哪一出。
徐仁东坐在黑轿子里慢声说道:“沈大人别来无恙,请恕在下不敬之罪,如此来见沈大人实是有难言之隐。”
沈梦石道:“小弟此番被贬去做峄县县令,还请徐兄指教一下小弟。”
徐仁东顿了片刻,说:“指教倒谈不上,但看在咱们同僚一场的面上我有几句良言相劝,此番去做峄县县令一定不要去醉红楼,也不要去找那里的阿秀姑娘,如果迫不得已去了,也一定不要吃她做的鸡蛋羹,否则凶多吉少。”
沈梦石本想再细问,怎奈徐仁东再不肯多说,他只得作罢,当下离开雾蒙山又用了十几日才来到峄县。正式上任的第一天他就把林师爷叫到自己的房间,说:“林师爷,你可知道县城里有没有一处叫醉红楼的处所,那里是不是有一个妓院?”
林师爷一愣,说:“是有一个叫醉红楼的妓院。”
沈梦石又问道:“那里可有一个叫阿秀的姑娘?”
林师爷奇道:“怎么,连大人也认识这位姑娘吗?”
沈梦石见他面色有异,便说:“看来果然有这么一位姑娘,林师爷是不是知道一些什么?”
为巴结自己的上司,林师爷忙向沈县令详细讲述了他姐夫江汉山可能因阿秀姑娘跳崖的事,当沈梦石听完他对江汉山外出求医坐黑轿子一事很是疑惑,禁不住说道:“这真是奇怪了,他们为何都要钻到黑轿子里呢?”
林师爷说:“大人一问我倒想起来了,前几任县令离任也好像是坐在一顶黑轿子里回去的。”
沈梦石本来对徐仁东和江汉山坐黑轿子就充满了疑问,现在听林师爷这么一说更加困惑了,他说:“林师爷可知这其中的原因吗?”
林师爷沉思了一会,说:“小人不知,但据我推测,这些人或被人毁了容,或得了什么怪病见不得人,这才坐在了黑轿子里。徐仁东大人离任前倒是问过一件事,说他老是掉头发是不是得什么病了,再后来就很难看到他人了,外出也是坐在黑轿子里,没多久就辞官了。”
沈梦石对掉头发一事颇感兴趣,他说:“林师爷可知什么病会让人掉头发呢?”
林师爷说:“我只听说有一种病叫鬼剃头,一夜之间可让人头发掉尽,别的就不曾听说了。”
沈梦石凝神沉思起来,林师爷见了不便打扰起身告辞,沈梦石站起来相送,等到了门口他突然说道:“林师爷,明日你带我去会一会那位阿秀姑娘如何?”
三、阿秀
醉红楼在县城西的官道边,是全城最高的建筑,门口挂了一排红灯笼,老远就能看到。
和往日一样,今日醉红楼门口仍然挤满了人,大家都是来猜谜的。原来阿秀姑娘除了擅长琴棋书画之外还有一个特殊的爱好,就是喜欢猜谜,且每天都会在门口出一个谜面,有猜中谜底者不光能够不花一分钱见上她一面,还能够听她弹琴。如果再聊得投机,她还会作一幅画相赠,甚至亲自下厨做一顿可口的饭菜招待。当然猜不出谜底者也会有如此的待遇,不过却要舍得花钱才行。
沈梦石在林师爷的陪同下来到醉红楼,因为他刚刚到任没有人认识他,所以大家纷纷跟林师爷打招呼,有的说:“怎么,林师爷也对阿秀姑娘感兴趣了,要不要来猜一猜呢?”林师爷摇摇头,说:“在下才疏学浅如何能够猜出来?”说完拉了沈县令就要进去。
沈梦石却摆了摆手,然后走到阿秀姑娘出的谜面前,只见门口放了一张木桌,桌子上放了四个粗瓷大碗,第一个碗里放了两个鸡蛋黄外加一棵菠菜,第二个碗里只放了一条煮熟的鸡蛋白,第三个碗里用萝卜雕了一个小屋,屋边放了一小撮鸡蛋白,第四个碗里最是奇特,竟然是一碗清水上面漂了一个小鸡蛋壳。桌边一张红纸写得是提示语:此四物打一首诗,猜出谜底者请直接写在纸上。
林师爷见沈县令看着这些物件在低头沉思,便把他拉到一边,说:“大人,我看咱们就别猜了,还是直接给她钱吧,正好我身上带了银子。”沈梦石一笑,说:“给她银子只怕不能与这位姑娘深谈,你且让他们取纸笔来。”
林师爷见他颇有信心猜出,就让站在门口迎接客人的老鸨王嬷嬷取来纸笔,然后在桌子上铺展开宣纸,又把毛笔蘸满了墨递到沈梦石的手上。
本来喧嚷不休的人群顿时安静下来,大家定睛细看,只见沈梦石提起笔一挥而就,写的是杜甫的《绝句》:
两个黄鹂鸣翠柳,
一行白鹭上青天。
窗含西岭千秋雪,
门泊东吴万里船。
沈梦石的字刚劲有力,刚一落笔大家便赞叹不止,有人夸:“好字!”有人赞:“高,这首诗正是阿秀姑娘的谜底!”
王嬷嬷看了那字忙将沈梦石上下打量一番,见他气宇轩昂,又有林师爷相陪,猜他不是寻常人,便满脸含笑着道了个万福,说:“这位客官有礼了,敢问尊姓大名,容老婆子去禀告阿秀姑娘相迎。”
林师爷在一边说道:“这位大人姓沈,你且说他猜的对是不对?”
王嬷嬷道:“老身也是不知,只有拿去给阿秀姑娘定夺。”当下拿了沈梦石写的诗急忙跑上楼去。
没过多久王嬷嬷就带着一位姑娘走下楼来,只见她脸上略施粉黛,柳叶眉、丹凤眼、嘴小而红润,如天仙下凡一般。众人一声惊呼,有几个眼睛都看直了。
林师爷趴在沈梦石的耳根悄悄说:“大人的面子好大,我听说阿秀姑娘从不下楼迎人,今儿可是破例了。”沈梦石一笑,并不为意。
阿秀走到沈梦石面前深施一礼,说:“不知沈大人光临,小女子有失远迎,还请恕罪。”
沈梦石一抱拳,说:“阿秀姑娘客气了。”说完便去打量阿秀,谁知阿秀这时候也在打量沈梦石,四目相对两人不觉同时一惊,都有似曾相识之感,但却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林师爷看得仔细,他说:“怎么,原来二位早就认识不成?”
阿秀面色一红,说:“沈大人乃是贵人,小女子只是一个青楼女子,又如何认得沈大人呢?”
林师爷“呵呵”笑道:“阿秀姑娘下楼相迎,肯定是沈大人猜中了谜底,这真是才子遇佳人,想必又会演绎出一段佳话了。”
阿秀的脸色更红了,他冲着林师爷施了一礼,说:“林师爷说笑了,沈大人不光猜中了小女子的谜底,且写得一手好字,实是让人钦佩,确实算得上是一位才子,只是小女子貌陋才疏,倒让林师爷和沈大人见笑了。”
王嬷嬷见他们说得投机,便说:“就别在这站着了,沈大人快请楼上喝茶。说完让出身子请沈梦石上楼。
林师爷跟在沈梦石后面也想上去,王嬷嬷却用眼神制止了他。等沈梦石和阿秀都上了楼,王嬷嬷这才说道:“林师爷好不知趣,你若上去岂不坏了好事?”
其实林师爷跟在后面并不是有什么非份之想,实是不放心沈县令,见王嬷嬷如此说只得作罢。王嬷嬷道:“我看这个沈大人便是新来的县令吧?”林师爷一愣,说:“你如何知道?”王嬷嬷说:“新县令没来大家便都知道他姓沈了,又有你这位师爷相陪,不是他又会是何人呢?”
林师爷见瞒不住只好笑道:“你好聪明。”
王嬷嬷道:“咱醉红楼新来一位阿红姑娘,今日正好得闲,人长得和阿秀姑娘差不多,我介绍林师爷认识一下如何?”林师爷本有此意,便半推半就着去了阿红的房间。到那一看这位阿红姑娘人长得却也是不差,只是风骚无比,和阿秀姑娘没得比,见了林师爷上前就抱,弄得林师爷都有些不知所措了。
这边沈梦石和阿秀姑娘却规矩得很,进了房间阿秀姑娘给他泡了一杯茶,说:“沈大人,只怕你来并不是只为了猜一猜小女子的谜语吧?”
沈梦石道:“让阿秀姑娘说中了,我来确有一事相求。”
阿秀道:“果然让我猜中了,你便是新来的县令沈梦石沈大人吧?”
沈梦石也不隐瞒,他道:“正是。”
阿秀看了他片刻,眼神无比地复杂,然后她叹了一口气说:“你说是什么事吧?”
沈梦石道:“我想品尝一下阿秀姑娘亲手做的鸡蛋羹,不知可以吗?”
四、做菜
阿秀做的鸡蛋羹还有一个名字叫“千山雪”,因为如雪一样白故得此名。具体的做法是取上好的鸡蛋清加少许盐放在碗中再用四双筷子用力敲打,要持续不断地打上一个时辰,中间不能有停顿,打完后放到锅里蒸上半柱香的工夫就可以出锅了,做法虽然简单却十分地费力气。
据说吃过阿秀“千山雪”鸡蛋羹的人并不少,这些人或是有钱,靠着大把大把地花银子讨得了阿秀的芳心,或是有才,和阿秀姑娘吟诗作对聊得投机,让阿秀姑娘主动下厨做了这道菜。但无论是什么情况,都是阿秀心甘情愿去做的,像沈梦石这样直接来要吃这道菜的还从未有过,因此阿秀低垂着头不知如何回答他。
沈梦石笑道:“其实关于阿秀姑娘这道菜的传说本官倒也知道一二,如果不是有特殊的情况本官也不想坏了规矩。”
阿秀面色一沉,说:“沈大人的来意小女子早有察觉,峄县三年换了五任县令,江汉山又无故跳崖自尽,想必是沈大人听到了什么传闻,这才来到醉红楼找到我,你一定怀疑是我在鸡蛋羹里做了什么手脚,可是沈大人你却忽视了一点,这几年吃过这道菜的人加起来少说也有百人,如果我的菜里有毒,又为何会偏偏只害了这六个人,而别人却会安然无恙呢?”
沈梦石道:“这也正是我想亲口尝一尝姑娘这道菜的原因之一。”
阿秀道:“看来沈大人是吃定这道菜了,那就请大人耐心等待吧。”说完转身去厨房做菜去了。
半个时辰后林师爷实在等急了就闯进了阿秀的房间,只见沈梦石正坐在房间里看一本古书,却不见了阿秀姑娘,林师爷便说:“大人,阿秀姑娘呢?”沈梦石道:“给我做鸡蛋羹去了。”林师爷吓得脸都变色了,说:“大人,你,你莫非要吃这道菜?”
沈梦石道:“正是,林师爷为何会如此紧张?”
林师爷道:“大人可曾忘记了前车之鉴?”
沈梦石笑道:“林师爷多虑了,你想如果阿秀姑娘的鸡蛋羹真的是全部有毒的话,大家早就吓得不敢再吃了,不光如此,只怕也无人敢来见阿秀姑娘了。可是事实正好相反,大家仍是争着抢着要见上阿秀姑娘一面,仍然争着抢着要吃她做的鸡蛋羹啊?”
林师爷急道:“大人,那是因为那些人无权无势,有权有势的人一旦吃了她做的鸡蛋羹没有不出事的!”
沈梦石“哈哈”一笑,说:“不错,我作为一个县令在有些人眼里看来确实有权有势,但我并没有把这种权势用在欺压百姓的事情上去。过去我作为一个御史弹劾了贪官王志明,又极力弹劾了无道的当朝宰相,虽然没有成功但也让天下人看清了他的真面目。有句话说,正人先正己。如今我被贬峄县又怎么敢去贪财好色呢?我相信阿秀姑娘是一个深明大义之人,只要我问心无愧、两袖清风、为民办事,就是有权有势她又如何会加害于我呢?”
林师爷听他一番慷慨陈词后仍是担心不已,说:“大人,性命攸关,不可不防啊!”
沈梦石淡然一笑,说:“生死由命,富贵在天,如果阿秀姑娘加害于我,那也一定是我做了错事。”说完走到琴边坐了下来,又道,“林师爷想不想听我抚琴一曲?”
林师爷道:“大人好雅兴,小人愿洗耳恭听。”
沈梦石调好了琴弦,然后静心弹琴,一曲《阳关三叠》弹完又弹了一曲《平沙落雁》,直到一个多时辰后阿秀姑娘才端上了那道“千山雪”鸡蛋羹。
沈梦石看着那盘菜说:“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阿秀姑娘做这道菜整整用了一个半时辰零半柱香的工夫,似乎比别人说的一个多时辰多用了半个时辰。”
不知为何阿秀突然红了脸,也显出了一丝慌乱,她道:“沈大人的琴声太过优美,小女子只顾得听琴倒误了做菜,所以才比平时多用了半个时辰。”
沈梦石又是一笑,拿了筷子就要吃,林师爷却扑上去抓住了他的筷子,说:“大人,万万不可,难道你想做那第六个县令吗?”
沈梦石还未说话,阿秀姑娘过去另拿了一双筷子,然后说:“林师爷的意思是我在这菜里下了毒,那就让我先来尝一尝吧。”说完就要来夹菜。
沈梦石却推开了她的手,说:“姑娘是为我做的菜,当然是由我一个人独享了。”一边说一边夹了菜来吃。
这两日的朝夕相处已让林师爷从心底里敬重起这个大人来,为了保住这个好县令他也豁出去了,伸出手打落了沈梦石夹起来快放到嘴边的一块鸡蛋羹,然后恶狠狠地望着阿秀,说:“你先吃!”
沈梦石这下可真的有些恼了,他道:“林师爷,你这是为何,难道你想抗命不尊,以下犯上吗?”
林师爷不说话却只拿两眼瞪着阿秀,阿秀只得重新拿起筷子夹了一块鸡蛋羹放到嘴里,吃完后才说:“林师爷这下放心了吧?”
林师爷放下心来,他说:“阿秀姑娘莫怪,我这么做也是情非得已。”
阿秀寒了一脸色,但很快又变暖了过来,说:“沈大人和林师爷想必都听说过我做这道菜的许多故事,也对我有所怀疑,但有一点你们并不知道,就是凡通过猜中谜底的方式和我见面的,都吃过我做的鸡蛋羹,他们无一人出过事——”阿秀似乎意犹未尽,但却突然止住了。
沈梦石吃完鸡蛋羹起身告辞,出了醉红楼刚到衙门口突然从石狮旁边跑出一个和尚一把抱住了他,叫道:“三弟,果然是你啊!”
五、怪病
沈梦石一看这人是十多年前就认识的老朋友,法名行知,颇通医道,因比沈梦石年长又因沈梦石在家中排行老三,所以叫沈梦石为三弟。行知云游至此听说新上任的县令姓沈,又听闻沈梦石弹劾宰相被贬,因此怀疑新县令是沈梦石这才来到县衙,谁知还未来得及问门口的小衙役就远远地看到了沈梦石,急忙躲到了石狮后想给他一个惊喜。
沈梦石看到行知确实惊喜万分,忙拉着他的手进了县衙,又嘱咐厨娘做菜,让林师爷相陪,边吃边聊。聊着聊着就聊到了阿秀,聊到了几任县令和峄县首富江汉山等人得的怪病。行知思索片刻,说:“据我分析这病是麻疯病,在江南曾有人得过,在江北峄县附近倒未曾发现。这病传染性极强,一旦得病必死无疑,神仙也治不了。”
沈梦石见行知识得这怪病忙向他请教,说:“大师可知这病是如何传染的,为何有人吃了阿秀的鸡蛋羹就会得此病呢?”
行知顿了一下说:“只要有人得了此病,与他有过亲密接触的人大多会传染,至于阿秀姑娘的鸡蛋羹为何能让人得此病我也是感到蹊跷,此事我要去调查一番。”
沈梦石说:“大师要如何调查?”
行知道:“离此向南三百多里有一座云松山,那里山高林密,我听说官府将得了麻疯病的人都驱赶进深山,成立了一个麻疯病村,待我去那里查看查看,或许能够找到一些线索。”
林师爷说:“大师刚才说与麻疯病人有过接触的人大多会被传染,你此番去麻疯病村岂不危险吗?”
行知笑道:“疾病传染总会有一个途径,我要找到这个途径的,在没找到之前我会加倍小心的。”
行知在县衙住了一夜,第二天就去了云松山。沈梦石送他到官道,想再给他派个随从,被他拒绝了。行知飞身上马,然后说道:“三弟,在我回来之前切记不要再去醉红楼,更不要吃阿秀的鸡蛋羹。”沈梦石点头答应下来。
但让人想不到的是,行知前脚刚走,王嬷嬷后脚就到了县衙,她送来了阿秀姑娘的一份请贴,说今天是姑娘十九岁的生日,想请沈县令光临。
因为刚答应过行知,沈梦石犹豫了片刻。林师爷忙对王嬷嬷说道:“沈大人今日有公务不便去,但请王妈妈代为回复。”
王嬷嬷脸露难色,说:“我这女儿让我惯坏了,沈大人不肯给脸面只怕她要哭上几个时辰了。”说完起身要回。
沈梦石突然改变了主意,他道:“王妈妈先走一步,回去请转告阿秀姑娘,本官换下官服即刻就到。”
等沈梦石和林师爷来到醉红楼,却见里面和平日一样,虽然有很多人出来进去,但好像并没有人是来向阿秀姑娘祝寿道贺的。在楼下王嬷嬷拉走了林师爷,只让沈梦石一个人进了阿秀的房间。
阿秀坐在琴旁似是早有等待,见沈梦石进来急忙起身行礼,沈梦石眼尖,看到她眼角似有泪痕,急忙说道:“姑娘万福,今日是姑娘的生日,本官来得匆忙也不曾带来什么贺礼,如姑娘不嫌弃我就弹琴一曲给姑娘贺寿如何?”
阿秀道:“昨日听沈大人弹琴至今余音绕耳,今日能再听一遍实是小女子的荣幸。”边说边让出了琴座坐到了一边。
沈梦石坐到琴边想了一下,说:“今日是姑娘的生日,我就弹一曲《八仙贺寿》吧!”说完弹了起来。
沈梦石一曲未完,阿秀已是泪流满面,沈梦石慌忙停了下来,说:“是不是本官的琴声勾起了姑娘的伤心之事?”
阿秀擦掉了眼泪,说:“确有此事,想我十四岁被卖青楼,在家中过最后一个生日时我父亲也曾弹过此曲,想来不觉心酸,让沈大人见笑了。”
沈梦石道:“姑娘的身世让人同情,但不知姑娘家里以前是做什么营生的?”
阿秀说:“说来惭愧,沈大人认识家父,也与家父颇有渊源。”
沈梦石一楞,说:“姑娘如何这般说?”
阿秀略顿片刻,说:“家父王志明曾做过徐州知府,他因贪污曾受你弹劾,也是你带人抄的我家。”
沈梦石大惊,这才想起为何在见到阿秀第一面时俩人会有似曾相识之感了。他也突然想起了在抄王家时曾看到的一双眼睛,那是王志明女儿的眼睛,那双眼睛透着无助、惊恐和些许的幽怨,让他一辈子深记在心。
阿秀姑娘幽幽说道:“沈大人,我曾怪罪过你,但我后来也想明白了,你是对的。这些当官的人身上大多有一个怪病,那就是无穷无尽的贪欲,这是一个深坑,一旦跳进去不光会害了自己,还会害了家人,这是最让人害怕的怪病啊!”
六、真相
从醉红楼回来沈梦石的心情无比复杂,以至于夜里躺在床上也无法入眠。阿秀姑娘过生日只叫了他一个人,且向他倾诉了自己的身世,让他震惊的是她竟然是贪官王志明的女儿。沈梦石还从阿秀的口中得知,这三年里的五任县令都是利令智昏之徒,他们在任峄县县令之前的名声就非常坏,一到峄县就鱼肉百姓、贪婪成性,而那个峄县首富江汉山更是勾通官府欺压百姓,且多次去醉红楼纠缠阿秀。
沈梦石想着这些事情脑中渐渐明析起来,但他对于这些人为何都是因吃了鸡蛋羹而得怪病一事始终不明白。好在三个月后行知从云松山归来,俩人关在房间里聊了许久,才终于解了沈梦石心中的疑惑。
在一个阴雨绵绵的日子,沈梦石独自一人来到了醉红楼,他一是来向阿秀姑娘辞行的,他曾弹劾过的宰相因事惹恼了皇帝被砍了头,皇帝也终于想起了敢于直谏的沈梦石,将他调入京城连升三级,不日将上任,因此在走之前他想向阿秀姑娘辞行,二来他也想和阿秀姑娘说说和鸡蛋羹有关的那些事。
沈梦石一到,阿秀急忙向他道喜,原是早已知道了他的高升。沈梦石对于官场上的沉浮早已看淡了,并不为意。俩人又闲聊了几句,阿秀主动将话题引入正题,说:“沈大人,你来找小女子不光是来辞行的吧?”沈梦石道:“不错,我已知阿秀姑娘这鸡蛋羹里的秘密,特来请教一下姑娘对或是不对。”
阿秀面色微红,说:“沈大人不妨说来听听。”
沈梦石看她如此镇定禁不住犹豫了一下,但还是说道:“姑娘的那些可以让人得病的鸡蛋是从云松山的麻疯病村特意买来的,你有个哥哥叫王林杰他曾去那里买过鸡蛋,行知和尚在云松山里见过他,也确认了他的身份。据行知三个多月的辛苦调查,麻疯病村里养的母鸡在吃了麻疯病人吐的浓痰后,鸡蛋便感染了麻疯病毒,健康的人一旦吃了这样的鸡蛋就会得麻疯病。得病后就会掉头发、胡须甚至是眼睫毛,因为朝廷有律令,一旦发现有人得此病,他家中所有的人都要被赶至云松山的麻疯病村里,所以有些人在得了麻疯病后为了不牵连家里人无辜丧命,只能选择了隐瞒,又加上咱们峄县距离云松山有三百多里路,因此才没有人知道这种怪病,这也是最近三年五任知县离职隐居后的真实原因,而江汉山之所以跳崖也是他在知道怪病的真相后绝望所致。”
阿秀凝视沈梦石片刻,说:“沈大人,你已知道真相,想如何了结此案,又如何处理我呢?”
沈梦石在房中踱步,摇着头连连叹息,说:“如此手段,我想不到会是出自如此漂亮的姑娘之手。”
阿秀说:“沈大人你是不会了解我对于官场上的贪欲所产生的那一份无奈和痛恨的,他们身上的贪婪是无法去除的,如果放任下去,他们的家人也会受到牵连,因此不如让他们连同那些无穷尽的贪欲一同死去。我觉得天下的官员无一不贪,过去一直是这么认为的,但直到认识了大人,我才改变了想法,大人也并没有想到,我在初见大人时,也差一点用上了这有毒的鸡蛋。”
沈梦石停住了脚步,说:“为什么?”
阿秀说:“我刚看到大人时确实有加害你的心,一来你曾弹劾过我父亲,虽然此事是因我父亲的贪婪,但我对你也没有多少好感,我想天下贪官那么多,你为何又单单和我父亲过不去呢。二来我当时也认为天下无官不贪,害一个就少了一个,因此这才决心让你吃下有病毒的鸡蛋。可是在我偷听了大人和林师爷的那一番慷慨陈词后,我这才发现原来并不是我想像的那样,天下还是有好官的。”
沈梦石道:“我想起来了,姑娘那次给我做鸡蛋羹比平时多用了半个时辰,原来是换下了有病毒的鸡蛋又给我重做了。”
阿秀道:“不错,我确实是换下了那些鸡蛋。”顿了一下她又说道,“从这三个多月来看,你为峄县的百姓做了很多的实事,你确实算得上是一个好官。”
沈梦石躬身一揖,说:“多谢姑娘的溢美之词,我无论做官做事但求无愧于心,请姑娘多保重。至于这鸡蛋羹之事我将永远保密下去,也请姑娘就此罢手,再不要做此事了。”说完辞别了阿秀,离开了醉红楼。
两年多后沈梦石又因直言得罪了皇帝,这一次他选择了辞官回乡。在一个阴雨绵绵的日子沈梦石勾起了许多心事,因此食欲全无,直到天黑也不想进食。母亲怕儿子饿坏了,就带着丫环来掌灯,顺便带来了厨娘做的一道菜。
当沈梦石看到这菜时,禁不住眼前一亮,他叫道:“娘,这是谁做的菜?”
母亲说:“这是今天新招来的一个厨娘,她说她是从峄县来的。”
沈梦石又惊又喜,他叫道:“阿秀,一定是阿秀来找我的!”
说完也顾不得母亲了,飞奔着向厨房跑去。
母亲困惑不解,她看着那道菜说:“这孩子怎么了,不就是一盘鸡蛋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