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小铁人示爱

徐大辉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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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五章 小铁人示爱

    一

    从柳条沟到县城亮子里八十多里路程,平素大马车也就用大半天,冬天大雪封路没有道眼,得需要一整天时间。为了赶在落日关城门前到达,他们起了大早,黑咕隆咚出发,为节省时间小顶子头一天晚上住在孟家大院,车从烽火台村走。

    小顶子进城回生活多年的亮子里,用不着费更大操持,坐上车回去就行。然而,胡子做了精心准备和周密行程安排,原因她不是祁铁匠的平民女儿,是胡子二当家的,尽管她所生活的那个镇上没人知道她当胡子的底细,熟悉她的人记忆停留在她被胡子绑架,杳无音信没人再看见她。尽管没人知道她现在身份,还是防范的好。

    “你去吧,跟孟老道好好喳咕(计划)。”天南星事先派水香去村子里,同孟老道计划好此事,“进城大意不得啊!”

    “哎,我这就去。”大布衫子说。

    水香亲自安排小顶子此次出行重要自不必说,他从簸箕崴子来到柳条沟,如同一只兔子艰难从野外进村屯觅食,积雪厚厚地压埋枯草它找不到食物,期望到人类居住地寻找到充饥的东西,这要冒丧命的危险,动物为食亡嘛!自然法则无比残酷。

    走出地窨子,积雪没腰深。为不暴露老巢所在位置,必须考虑不留下脚印、痕迹什么的,做到这一点唯一办法绕道,不直接到烽火台村,迷惑的方法东拐西拐。最后水香从不该是簸箕崴子方向来的路进村,的确做到了南辕北辙。

    “赶快脱下靰鞡,暖暖脚。”孟老道见到水香穿的靰鞡和裤子冻在一起,大腿成了冰坨,明显在雪窠里跋涉许久。

    大布衫子先是脱掉暖墙子(皮袄),再脱掉踹壳(鞋),去掉寒冷快速暖和过来的方法就是脱,衣物在冰天雪地里冻透冻硬,无限寒气侵略,抓紧清除。

    “回腿上里!”孟老道往火炕上让客,这是东北农家最热情待客,享受此礼遇的多是重要客人,“炕头热乎。”

    大布衫子没客气上炕,坐在烙屁股的炕头。不仅如此,炕上还摆着火盆,皇帝热手炉起源民间使用的火盆吧?烽火台村土财主孟老道家的火盆黄泥做的,周正、光溜做工精细没什么瑕疵。

    “三爷顶大雪呛(奔)上来,有事儿吧?”孟老道主动问。

    “是啊,有点事儿。”大布衫子在火盆上烤软了手指,撅了撅发出嘎巴嘎巴脆响,说,“借你家大车用一趟,上街。”

    “大雪封路……”孟老道觉得没有实不可解(实在不行)的事情还是不出门的好,“道眼儿没人踩出来。”

    “事儿急,非去不可哟。”

    孟老道说用车没问题,家里三挂大车——最好的胶轮大车,和两台花轱辘车,前者是马拉的,后者是牛拉的。当时能拴起三挂大车的人家,可见家境富裕,尤其是胶轮大车一般人家拴不起。胡子来求车,他满口答应,派最高级的车,说:“你们使胶轮大车吧。”

    “那太好啦。”

    “孙大板(称车伙子、车老板子。赶车的行当需要学徒,从跟车(装卸货物)学起,套车、装车、赶车、修车,一两年下来能够独立掌鞭,积累应付各种道路、气候情况的经验,久而久之,练就成手,受雇于养车之家。)没在。”孟老道说,赶车的老板子姓孙,那时赶车也是一门技术,牲口也不是谁都能摆弄好,孟家雇佣一个成手车把势,“他回家了,你们自己能赶车吗?”

    “最好是你家的人赶车,进出城门警察盘查。”大布衫子说。

    “哦,我明白了,这么的,我连夜打发人找孙大板回来,明早不耽误给你们出车。”孟老道说。

    “那可麻烦你啦。”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咱们谁跟谁呀!”孟老道说,他的话听上去没毛病,可是被官府听到麻烦就大了,跟谁一家?打家劫舍的胡子一家你还要不要命了?满洲国条文规定,资匪、通匪,严厉到知匪不报都要枪毙。他跟胡子来往不敢公开,至少隐蔽些。

    大布衫子承认孟家跟绺子的关系,视他家为蛐蛐和活窑。现在大院土炮台上守卫着的就是胡子。水香说:“我们需要一个弟兄跟着进城……”他要求啃草子跟着去。

    “中。”孟老道了解胡子,用大车不只是送人进城,准保去弄什么东西,说,“你们要往回拉啥,不方便带的话,我买几个柜子拉回来。”

    大布衫子明白孟老道的意思,马车载柜子出城门应付检查,要带的东西藏在柜子里,他说:“那太好啦。”

    叭!赶大车的驭手孙大板,年龄三十多岁,得到东家信任还有跟孟老道远房亲戚关系的原因。出车前孟老道单独叮咛一番,讲明此次去亮子里的目的,如何配合胡子,包括多加哪些方面的小心都讲清楚,车把势走南闯北经历多见识广,记住东家的嘱咐就更没问题。凌空甩响大鞭子,有两个意义,拉车的马受到鞭策,二是震威风。孟家的大马车象征主人孟老道的身份地位,连驾辕带拉套四匹马牲口,叫齐笼套奔腾情形颇壮观。孙大板嗓子很好,自己高兴要表达,为乘车的人解闷,不请自唱:

    日头出东山来,

    照亮西大川哪,

    鞭儿嘎嘎响来,

    回声震耳边哪,

    天老大呀我老二呀,

    牛驴骡马听我管。(见满族牧歌《溜响鞭》。)

    小顶子坐在车笸箩里,一改素常胡子二当家的装束,孟老道儿媳妇把衣服借给她,一身乡下小媳妇打扮,在胳膊弯处的花布包袱,更像是回娘串门。她就是以小媳妇回娘家名义进三江县城。胡子啃草子庄稼人打扮,最明显的衣着,腰扎腰带子,秘密全在腰带子后面,贴身藏着手枪,腿上有故事,腿带子缠裹的裤脚里别着匕首。他们跟小顶子扮叔嫂,称当家的嫂子,样子做给所有人看,包括现在祁家铁匠炉的人看,叔嫂关系掩盖不少东西,重要的是避免外人怀疑。

    二

    “小姐回来啦!”不知谁喊了一嗓子。

    啃草子搀扶小顶子下车,不需要这个动作演戏需要,她上下马车还有人扶吗?

    郝大碗扎着围裙戴着套袖,左手拿着锤子,右手拿着钳子,夸张在右手上,钳子夹着通红的铁块儿,说明此前他们正在打铁,听见喊声跑出来。他挤到最前面,说:“小姐!”

    “大碗!”

    一股青烟袅袅升腾,惊怔的郝大碗不知道什么时候手松开,烧红的铁块落到地上,燃着他的袜忽达——鞋罩,小顶子提醒道:“大碗你脚上冒烟,看是啥着了。”

    “唔,唔!”郝大碗缓过神来,跺几下脚,他的一个徒弟手快,捧起沙子扬在袜忽达上,火立刻灭掉,补丁味儿(旧棉花、破布烧焦了的气味)仍然刺鼻子,他说,“先到上屋歇着,我叫人收拾房间。”

    “我在家住不了几天,有地方上宿(睡觉)就行。”小顶子说。

    上屋指的铺子掌柜洽谈业务和接人待物的地方,老掌柜的祁二秧子活着时也称上屋,大家都跟着叫,几年没改。桌子、椅子摆设还是父亲当年那个样子,掌柜椅子上坐的是郝大碗。

    “小姐,我叫人沏水。”郝大碗说着走出去,他不光让人沏茶,同时安排一行人住下,院内有两间房子平常给来远道来办铁活业务的人预备的,铺盖齐全。铁匠铺院内经常来车马,不缺放置大车和喂马的地方,草料准备充足。一切安排妥当回到上屋,只小顶子一个人在,她问:“红杏在吗?”

    “她嫁给了山炮儿,一起回到她的老家四平街,山炮儿在一家铁匠铺打铁。”郝大碗介绍情况,眼睛没离开她。

    “大碗,你成家了吗?”她问。

    郝大碗苦笑内容很多,需要往复杂理解。倾心小姐多年,师傅家的突然变故倾心没碎,却活生生地揪断,几年里努力接上断了的线头,一直在努力。掌柜的走时将铺子交给他,全身心地经营铁匠炉,有守摊、看家的意思,包含等待小姐回来……没有白盼,她真的回来了,比原来胖了,皮肤黑了许多,他问:“小姐还走吗?”

    “唔,走。”小顶子进城后,往家里走如同蜕皮节肢动物过程。昆虫幼体经过一定时间的生长,重新形成新表皮而将旧表皮脱去,她去掉的流贼草寇的外皮,还原铁匠铺掌柜女儿,见到郝大碗怎么说她想好了,她说,“我得回婆家去,这次来给我娘上上香。”

    郝大碗吃惊,小姐被胡子绑走后再没消息,他做了几种推测:男票,家里赎不出可能遭撕票;女票,一般不会杀掉,留着干什么不用说;她逃出魔掌后嫁到外乡……果真如此,她嫁人了,等到一场空,他还是说:“小姐出嫁了?”

    “跟我来的是婆家小叔。”她接着说明来意,“大碗,给我打十八副马镫,马掌、马掌钉越多越好,还有短刀,我在家待五天,能打多少把打多少把。”

    郝大碗心里画魂儿,十八副马镫,马掌、马掌钉越多越好啥意思?小姐婆家做什么的?倒腾牲口(畜贩)的?不然需要大量的马马掌……他翻然,噢,还要很多把短刀,除非……他的思路被打断,小顶子问:“铺子现在怎么样?”

    “活儿还行,很多回头客还是奔‘祁记’来订打(做),铁活儿大的小的都有。”郝大碗说铁匠铺几年经营情况,“开始冷清一段,我不在家……小姐,我多次外出找过你们。”

    郝大碗无数次去白狼山找人,胡子行踪诡秘不可让外人找到。他还去了西安煤矿,同样空手而归,祁家父女一起销声匿迹。能做到的不是漫无边际徒劳地找人,他们活着终有一天要回来。信念血液似的在烧红的铁块上流淌,从来没干涸过。

    “你去了西安煤矿?”

    “嗯。”

    “见到我爹没有?”

    “没见到师傅,连他的消息都没打听到。”他在煤矿停留数日,郝大碗说,“没人知道。”

    “我爹死啦。”

    “啊?师傅怎么死的?”

    “饿死。”

    “吃橡子面(唐代皮日休诗《橡媪叹》:秋深橡子熟,散落榛芜冈,伛伛黄发媪,拾之践晨霜。移时始盈掬,尽日方满筐,几曝复几蒸,用作三冬粮。),还不让吃饱。”他说。橡子面可以充饥,但是味道苦涩,难以下咽,食后胀肚拉不下来屎,人可被胀死。

    “他逃跑被抓回来,活活饿死……”

    “唉,好惨。”

    他们都不愿意触碰心酸往事,死去的人毕竟死去,活着的人毕竟还要活着。她问:“铺子里有几个人手?”

    “六个人,我带两个徒弟。”

    小顶子感慨当年父亲的徒弟现今都做了师傅带徒弟,她问:“生意还行吧?”

    “有你家烘炉的牌子在,总有人来订活儿。”郝大碗许久未见到祁家人,有很多话要说,最重要的一件事必须说,心里搁不住了,她说,“小姐,你看这铺子,是……”

    “大碗,你经营着吧。”

    “那小姐什么时候回来呀?”

    回来?她早不知自己身置何处,会到哪里从没想过,或是根本不存在回来。她说:“大碗,铁匠铺就是你的。”

    “不,我代师傅经营,等你回来就交给你。”郝大碗说。

    小顶子凄然一笑。

    三

    “娘,爹早没了。”小顶子点上香,跪在母亲灵位牌前流泪说道,“过几年接爹回来,我知道你们都舍不得铁匠铺不愿离开……”

    此刻,女人柔软的一面充分展现出来。她的背景如果是山林和草原,再有一匹烈马,一个铁匠的女儿和胡子二当家的,落差相当巨大。两者面团那样糅合在一起,大概才有骨头有肉,才是真实完整的一个人。

    前院,铁匠炉临街的大门关着,风匣拉着,打铁声音“丁当,丁当,丁丁当,丁丁当”,郝大碗执锤掌钳,几个徒弟抡大锤,烧红的铁块软如面团,走锤后变成马掌雏形,到成品尚需两次锻打。

    “我去卖呆儿(看热闹)。”孙大板下炕,对躺着的啃草子说,“打铁挺有意思。”

    “你去吧,我直直腰(放松休息)。”啃草子说。

    车老板走后,啃草子立刻起身,他到院子里,二当家的进了祠堂,祁家的家祠没有大户人家那样宏伟,不起眼的一家屋子而已,用途是家祠。被祁二秧子布置得不伦不类,说别开生面也可以。供奉非祁家非李家前辈,一尊铁匠祖师爷,还有李小脚的牌位。一般来说,一姓一祠,族规甚严,有的祠堂外姓、族内妇女或未成年人不准擅自入内,不然要受到重罚。

    小顶子却进入家祠内。啃草子选择一个位置暗中保护二当家的,他时刻不忘自己的责任。虽然是祁家大院,但毕竟几年未回来,变化无常不是天气倒是人心,提高警惕没错。

    丁当,丁当……打铁声不时传来,后院的寂静被打破,老屋房檐子回音丁当丁当,一只麻雀被惊出窝,盲眼(夜盲)满院乱飞惊叫。亮子里夜晚阳痿男人似的装模作样,几盏鬼火似的灯光在毫无内容的城市躯体内摇曳,寒冷将欲出门的推回屋去,街道人影稀少。

    祠堂门开了,小顶子走出来。啃草子迎过去,她说:“我们出去。”

    “去哪儿?”

    “钟表铺。”她说。

    坐大马车来时二当家的着一个布包,鼓耳囊腮(鼓鼓囊囊)不知道是什么,肯定不是武器,匣子枪别在裤腰沿上。他绝对猜不到她带来那个摔碎玻璃罩的马灯。

    小顶子抱着它想了一路,到了县城去哪里修理它?灯笼铺和钟表店选择都有道理,马灯是一座德国铜钟改制的,属于灯损坏到灯笼铺修理合适,属于表到钟表店修理合适,镶嵌玻璃罩也不知该到哪里合适。先到钟表店去,修不上再到灯笼铺去。

    啃草子不熟悉亮子里夜晚街道,警惕的眼睛不够用,要是蜻蜓——它生复眼,每个复眼是由三万到十万小眼组成——就好了,可看清楚每一个可疑角落,叉腰姿势手离武器最近。

    钟表店已打烊,栅板缝隙透出灯光屋内有人。小顶子嘭嘭敲门,喊道:“师傅,修表!”

    “关板儿(闭店)啦,明天来吧。”里边的人不耐烦地说。

    “师傅,麻烦你给修理一下。”她说。

    钟表店的人不太情愿,还是给开了门,嘴里不住地絮叨:“都什么时候啦还来修表,表怎么啦?”

    小顶子把马灯放到修理台上,接活的人见到诧异道:“这哪百国(哪里是)的表?”

    “玻璃坏啦,能……”

    钟表店老板兼修表师傅看着面前不伦不类的玩意儿,一座铜钟的外壳,内瓤根本没有钟表的零件,加装了灯碗、灯捻,煤油味很浓。他说:“这玩意儿修理不了,我只会修表。”

    “师傅……”小顶子央求道。

    “修理不了就是修理不了,别磨叽!”钟表店老板朝外撵人,口气依然生硬,看来平日生意不错,挣两个图鄙钱儿(土气、拿不出大面的钱)都这德性。

    钟表店老板态度不怎么样,戗毛戗刺的话小顶子听来不舒服,手滑向腰间,匪气上来了,啃草子看明白,急忙插话道:“师傅你修理不了,谁还能修理,请你告诉我们。”

    “亮子里我家不能修,谁家也修理不了。”钟表店老板不仅脾气大,还牛皮哄哄的,“修理外国钟表只我们一家,不信你就试试。”

    “走!”小顶子拎起马灯说。

    啃草子快步跟她出门,到街上小顶子说:“你说他会说人话吗?”

    “将来收拾他。”啃草子说,胡子说的是气话,变成现实也说不定,得罪胡子埋下隐患,将齐(最终)不好办,他问,“我们去哪儿?”

    “灯笼铺。”

    三江照明使用油灯、蜡烛时代,规模的城镇都有灯笼铺,百姓节日需要灯笼,买卖店铺做招幌,烟馆、妓院、婚礼喜庆、新娘灯(宫灯)、丧葬场合的竹篾灯……夜间营业的店铺门前挂着灯笼。经营灯笼的铺子打烊很晚,很多是通宵营业。

    “二位,请!”伙计热情道。

    走进铺子豁然明亮起来,多盏灯笼点着,彩绘的图案人物、八仙、花鸟、仕女……抢眼悦目。

    “能修理吗?”小顶子问。

    灯笼铺伙计惑然,问:“这是什么?我家只卖灯笼,不修钟表。”

    “看仔细喽,是钟表吗?”啃草子说。

    “唔,唔,原来是盏灯。”伙计说。

    “玻璃罩坏了,能重新装个罩吗?”小顶子问。

    伙计摇头。

    “到底能不能整啊?”她问。

    伙计还是摇头,这次摇恼了啃草子,糙话道:“能整不能整,跐溜一声!”跐溜当地话意为放屁。

    灯笼铺掌柜紧忙过来,他不想得罪顾客,说:“你们要修理灯?”

    四

    “摔坏啦,蒙个玻璃罩。”小顶子说。

    “玻璃罩我们做不了,别的还行。”灯笼铺掌柜说。

    别的材质是什么?灯笼用料纸、纱、凌绢……灯笼的骨架竹、秫秆、藤……蒙罩很少采用玻璃。小顶子说:“纸的纱的都不行,马灯我在野外用。”经受不住风雨的东西不行。

    “那只好用皮子,”灯笼铺掌柜积极想办法,说,“美中不足是皮子蒙,光亮差一些。”

    “用什么皮?”

    灯笼铺掌柜微笑,他想说什么皮,人皮最好。可是这样说容易产生误解,顶撞人吗!看谁用人皮做灯罩。没看见不等于没有,灯笼铺掌柜就知道,并且在一个日本人家里见过。他说:“鱼皮,驴皮也可,但不如鱼皮。”

    鱼皮衣小顶子只是听说过,亮子里有人收藏一块鞣制鱼皮布,说是从北山里赫哲族人手里买下的。三江境内河中没有大马哈、鲟鱼、哲罗……即使有怀头、黑狗鱼、鳇鱼,鞣制鱼皮需要很高的技术,没人做得了。她说:“鱼皮哪儿弄去?”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灯笼铺掌柜幽默道。

    “你有鱼皮?”小顶子惊喜道。

    灯笼铺掌柜没说他如何得到的鱼皮,什么用途也没说,肯定不是做鱼皮衣、鱼皮裤、鱼皮靰鞡,能说出来就肯舍出来,买卖人要算经济账,他说:“鱼皮有,贵了点儿。”

    “蒙这盏灯,你要多少钱?”小顶子问价。

    灯笼铺掌柜看透修理马灯照明以外,还有其他意义,乘人之危、货卖用家……发财的机会不能错过,他说:“蒙鱼皮费事,嗯,十块大洋最少的。”

    “中,给你十块。”她没打奔,说。

    一旁啃草子觉得贵了,说:“啥鱼啊?鳌花皮?”

    东北著名淡水鱼三花:鳊花、鳌花、吉花。鳌花——又叫桂花鱼、鳜鱼,属于分类学中的脂科鱼类。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为清代贡品。

    “虽然……”灯笼铺掌柜想解释什么,被小顶子问话打断:“你几天能弄完?”

    “两天。”

    “咱们讲定,后天我来取马灯。”小顶子齐嚓咔嚓道。

    回到祁家炉,啃草子嘟囔道:“灯笼铺掌柜太黑了,一块破鱼皮,要那么多钱。”

    “算啦,给他。”小顶子说,“你早点歇着吧。”

    “二爷,”啃草子声音极低道,“掩好扇子(关严门)……”

    “这儿不是来往窑子(旅馆),是我甲子(家)啊。”她说,“放心吧,去睡吧!”

    他们在院子内分手,回到各自房间。啃草子进到屋停住,顺着门缝望出去,等二柜进屋后自己才进里屋,孙大板没回来,进院时烘炉还开着,打铁继续。他在炕梢处躺下,一时睡不着,几次坐起来,怎么也是寻思二柜的安全,就是不能把她当小姐,当了省事多啦,这里是祁家铁匠铺后院,是她的家啊!

    三爷水香叮嘱再三,二爷的生命安全最重要,即便睡在她的家里也要百倍警惕,亮子里遍地军警宪特,时时都有突发意外的可能。他做了危机关头的如何逃生的计划,院子大门敌人堵着,翻越围墙逃走……他住的是耳房,能望到二柜屋子的后窗户,正亮着灯她没睡下吧?过了一阵,见灯熄灭,他才躺下身,炕热乎,疲乏劲儿水一样漫过全身,四肢给谁卸走再也不听他指挥,眼皮落井下石似的踹上一脚,他睡过去。

    吹灭灯的小顶子并没躺下,连衣服都没脱。她坐在炕上,面向窗外,炕很热不得不在屁股下垫一个枕头。院内黑糊糊的,孟家的大车张辕子像一门大炮,再远点是前院烘炉的后门,半开半掩有淡红色的光和声音透出来,郝大碗领人打铁。

    她忽然想起一件事来,娘活着时曾说过:“郝大碗体格好,手艺也不错,挺好的小伙子。”当时她没细想娘的话,也许想就想明白了,娘到死也没说明白这件事,是不想说还是没来得及说,假如说了会是怎么样?发生了胡子绑票,警察局长提亲的意外事情,娘活着也不得不改变想法。

    郝大碗为什么不成家?小顶子现在想到这个问题。论年龄他该娶妻生子,论状态铁匠铺掌钳,有了一门不错的手艺,打铁匠有人愿意嫁给。他不是因为我吧?真的那样的话,你不是傻吗大碗!

    院子里有了脚步和说话声,是打铁的人散了,他们到伙房吃夜宵,然后各自回到房间去睡觉。有一个熟悉的身影隐约在院内,他最后坐到那辆大马车上,低头抽烟。眼下是啥季节?滴水成冰的夜晚,他不冷吗?怜悯之心油然而生。

    郝大碗壮得如头牛,打一天铁像是什么事儿都没有。她看见他冬天里用冷水浇头……去和他唠唠吗?告诉他自己的确嫁人了,当然不能说出做了压寨夫人的实情。想想又不妥,他没娶女人跟自己毫无关系呢?岂不是尴尬!对天南星,用爱这张纸包裹住他,那还用什么她没想出来。总之离不开他,不敢想象有一天离开胡子大柜会是什么样子。

    郝大碗离开大马车,最后一个动作用脚碾灭地上的烟蒂,朝她这边望一眼,而后走开。思维有时是棵树,一根疯长枝成为树的制高点,被剪除或是受到意外的限制,还会有一个枝杈生长出来。郝大碗完全走出大脑,随之进入脑海的是往昔生活一个场景,夜晚在院子里观星星,一年四季都看过,星辰在不同季节颜色差异,冬天最美丽淡蓝色,天幕也干净,像一块没用过的新布,只是距离太遥远闻不到植物味道。控制不到院子里的冲动,在绺子里露宿是常事,有很多观看夜空美景的机会,但是和站在自家院子里心情不同。

    走进冬夜的户外便走入冰块里,一个人就如玛瑙中的标本,所不同的是她还是一个活物,能够自由活动。每一堵墙、每一扇窗户都熟悉,难以忘却镶嵌在某个物体中。

    一个透出灯光的窗口吸引她,便走过去……  五

    郝大碗半个身子依靠箱子上,左掌托着脸颊,看着摆在箱盖上的东西,是一个七八寸身高的小铁人。说起这个铁人的来历,他亲手打制的,根据心中偶像模样打的,如何逼真谈不上,铁匠的锤子不是雕刀,线条粗犷无法细腻,但丝毫不影响她在他心中的形象,不用说谁都能知道铁人是谁了,哦,不错,祁小姐。

    “你在山里没回来是吧?”深陷痴迷的郝大碗回到往昔的时光中,小姐音容笑貌定格在几年前的某一瞬间,皮肤还是白皙细腻像瓷儿,满族女孩的发式——梳辫子,额头留“刘海儿”(“刘海儿”亦作“刘海儿发”,指垂在前额的整齐的短发,分为等齐大刘海、斜刘海、超短刘海三种。),戴顶“坤秋儿”(与清代官员秋冬所戴官帽式样相仿,用青绒或貂皮等为檐,四周上卷。深帽盔,帽顶有用彩线绣的图案,帽后还要挂两条缎制绣花的飘带,十分美观。)的帽子,他呓语,睁着眼睛呓语,“你一定回家来,一定。”

    思念,因人而异,铁匠有铁匠的思念方式,同是铁匠方式也不尽相同。郝大碗的思念凝聚到手中的锤子上,将铁块赋予情丝再也抖不断。几乎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刻拿出来,摆在箱子上,长久地凝望,向她倾诉。如果他能拉马头琴,孤独地坐在黄昏时刻的高岗上,如泣如诉琴声悠扬踏着草尖滚向苍茫天边……什么叫希望,永远得不到的东西吗?什么叫爱,根本不存在的东西吗?奔腾的江河永远流不到头才亘古流淌!一个铁匠的爱不要期望多么诗意,因为这个铁人的存在他拒绝婚姻,在无尽期的等待中等待。

    “你什么时候回来呀?”他不止一次这样问,没有回答的声音,锲而不舍地问下去。

    走入白狼山寻找,他坚信她在绿色之中,一片茂密树林间,被青藤缠绕住,等待他去救援……他希望她给自己机会,相信有这样的机会。即使没有了也没什么关系,自己知道自己多么爱她足够了。

    视线模糊起来,如大水一般淹没,日复一日不知多少次淹没,几乎是都在淹没后清醒,缺憾慢慢走过来……她突然来到面前,从大马车上下来那一刻,他再次被淹没……收起铁人包在绸子里,放回箱子中,吹灭油灯,和衣躺下。小顶子走向灯光速度缓慢得几百年似的,她猜想接近灯光即可看到什么,那时自己如何做没想好,边走边想。那次迎着灯光走向胡子大柜地窨子可没犹豫,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去做什么。人体验一下做驱光昆虫,神奇的光有着巨大诱惑力,开始她是扑光而去,后来就是珍藏了,那盏马灯聚集的光不仅明亮,还温暖。

    蓦然,灯熄灭掉,小顶子戛然停住,漆黑一片无法再向前。她呆然地望着曾经光亮的地方迅然被黑暗吞噬,无法再找寻到。整个院子再也见不到一丝光亮,声音也黯然睡去,苍穹骤然寒冷起来,洒落下蓝色星光有些凉意,她从心里向外打个哆嗦。

    没在院子待太久,冬夜很不友好地驱赶她。回到屋子,重新点亮一盏老式油灯。过去点灯、添油、挑灯芯都由红杏来做。很多时候主仆唠些私嗑儿,红杏问:“日后小姐要嫁什么样的郎君?”

    “你说呢?”

    “知书达理……”

    “啥样人叫知书达理?”

    红杏知道知书达理却说不出来,有文化,懂礼貌,她说:“有教养呗。”

    “山炮儿没教养?”她问。

    “一个抡大锤的,大字不识半口袋,知书说不上,还达什么理呀!”红杏说的不是真心话,她已经跟山炮儿好上。

    “这可是你说的,我告诉山炮儿。”她吓唬她说。

    “告诉呗,谁怕咋地。”红杏嘴硬道。

    “那我可真对他说了,你说他一个抡大锤的大字不识半口袋……”

    说说笑笑,打打闹闹,主仆的界限不很明确。红杏说:“郝大碗瞅你的眼神,恨不得吃了你!”

    “是吗!”

    “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吗!”

    注意郝大碗还真是红杏的提醒,父亲收的打铁徒弟,看上师傅的女儿也属自然,剃头挑子—头热不成。小顶子对郝大碗没感觉,也不是红杏说的吃天鹅肉什么,她的眼里郝大碗不是癞蛤蟆。

    “五月节挂在房檐子上还差不多。”红杏挖苦得有些过分,她还是说郝大碗癞蛤蟆,联系上端午节蛤蟆吞墨——端午晨,捕蛙,口内塞墨,晒干,治小疮疖——的风俗,“多粗的线能吊起他来呀,那么大砣儿(块头)。”

    “不说他啦!”她对郝大碗没特别好感但也没厌恶,没看作癞蛤蟆照旧是父亲的徒弟。

    几次回避提郝大碗,后来红杏不再拿他说事儿,仆人不提她倒是想起几次,尤其是到烘炉看打铁场面,晶莹的汗珠从郝大碗古铜色的脊背流淌下来,令她想起雨后湿润的树干,黄蚂蚁爬上去多有意思……他总是朝小姐笑笑,从他憨厚的笑里她看到人的善良。只是与那个主题——爱情——不搭界,对方爱不爱自己也没去认真想……经历这样多的变故,更不能去想这些了,郝大碗大概一如既往,可那样子又多傻啊!

    啪!灯芯爆了一下,炸开一个顽固结子顿然明亮了。她的思维也给炸断,不能制止的思绪飞腾到另一个地方——灯笼铺,有人正往马灯上蒙鱼皮,是一条什么鱼?细鳞的大鱼,花纹好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