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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2 如此相遇
9月10日,阴。
头痛欲裂……
“清水,馆长让你马上去他办公室。”
摇醒字清水,顾茜茜满脸紧张。
没有答话,眯眼揉揉眉心,字清水适应了一下周围的光线。看到电脑上提示“邮件已发送”的字样后,她才直起身子,关掉电脑,面无表情地朝楼层最里面的房间走去。
熟悉的欧式桃木门,复古的雕花镂空铜锁,墙上挂着一幅1893年艾里默·蒂森的《穆基斯伯爵》,画中人依旧笑得俊朗魅惑,风华绝代。旁边是一幅1963年帕金森·吉娜的《戴芙维西斯夫人》,画中人则乜视着她,高傲冷清。
“馆长。”自从那件事以后,字清水对秦泊的态度变得冷漠客气了。
果然,从秦泊突然眯起的双眼和上挑的眉中,字清水明显感到了他的不悦。
窗外碧空如洗,辽远无垠。时间若涓涓细流般滑过,悄然无声。字清水不看他,也不说话。
“抬起头来,看着我。”低沉的嗓音仿佛在压抑着什么。
终于忍不住了吗?字清水在心里冷笑,傲然抬起头来,眼里一片清明,迎着对面英俊面容上的那一对眸子。
“清水,不要考验我的耐心,你应该明白,这么做是为了你好。”他企图云淡风轻地抹平一切。而字清水的平静,也在粉饰着最后的太平。
“辞呈我已经发到人事部邮箱了。”
实在没有必要进行任何无意义的谈话了,很多事情已经改变不了。而那幅画……心猛地一痛……那幅画居然是以那种屈辱的方式回到那个人手里的!已愈合的伤疤再次被活生生地揭开,被毫不留情地践踏。
“你非得为了一幅破画闹得人人难堪吗?”秦泊对字清水辞职的事置之不理,极力克制着对她的愤怒。
“馆长,何必浪费彼此的时间?你觉得我为了一幅画让你难堪了,那又是谁没有经过我同意就把我的画送给别人,为的只是得到一笔数目可观的赞助资金和一个所谓的深造机会。我以为我们的交情足以让你在利益面前高昂起头颅,但显然,是我高估你了。”
能去休斯伦萨美院进修,还真是诱人,可是,又有谁比她更了解那个地方呢?那个地方是欧洲文艺复兴时期的产物,享誉全球,蜚声世界。曾经她把那里当作目标,疯狂地为之奋斗。
但……清水冷笑,真是往事不堪回首。千算万算,拜那个人所赐,她还是和它擦肩而过了。
但现在机会竟可以如此轻易得到,真是讽刺!
“字清水……这个世界,你该明白,物质永远是第一位的。万凌财团的赞助,对我们墨柳画廊的发展有益无害,我们应该从长远打算,着眼国际,而不是鼠目寸光,只盯着国内不放。”
“你觉得做人的尊严和这些物质利益相比,哪个更重要?”尊严对清水来说有着特殊的意义,要不然,当年的她是挺不过来的。
“况且这种利益,我字清水不屑。”最后这句话清水几乎是咬牙切齿说出来的,心痛再次袭来。
是啊,怎么偏偏是万凌财团呢?那他,那个三年前就消失的男子,那个她恨了三年的男子,应该……也知道这件事了。
更何况……那幅画本来就不是她画的!
为了一幅不是她画的画,为了一幅已经不再代表什么的画,他竟然肯这么大手笔,费尽周章。
他一定是故意的,他这么做,是要告诉她——他回来了!
墙上的《穆基斯伯爵》依旧没心没肺地笑着。窗外的阳光也收敛了许多,变得黯淡,似在昭示室内的人心情恶劣到了极点。
“你所谓的尊严,是在意万凌财团的那个黎啟吧?你还爱着他!”秦泊生气地从牙缝里挤出的这句话,顿时打破了清水的思绪。不过,听他这样说,清水只觉得可笑。
爱?为什么每个知道那段过往的人都以为她还爱那个人呢?
三年了……
对那个人,只有恨,深入骨髓的恨!
既然他告诉她,他回来了,那她该义不容辞地把他和佘清韵踩入最绝望、最痛苦的地狱才是。
“随便你怎么想,明天我会让人过来取我展室里的那些画,你让人收拾一下。”清水有点恼怒,但还是淡淡地克制着岔开话题。
“你就这么急着逃避吗?你还是那样在意那幅画!三年了!为了一个三年前抛弃你的人留下来的画离开墨柳画廊,自毁前程,值得吗?你那么富有才华,留在墨柳,我会让你大放光彩。”秦泊颓然地坐在深棕色沙发里,声音嘶哑,睫毛低垂着给眼部投下一片阴影。看不真切他的眼神,清水却可以明显感受到他周身散发出来的悲伤。
抛弃……清水掐紧掌心,努力平复着翻涌的思绪,嘴巴紧紧抿成一条线。大家都以为她被抛弃,可只有她明白,三年前发生过什么。而清水知道,秦泊留下她,仅仅是因为她的能力。
墙上的《戴芙维西斯夫人》依旧高傲冷清,丝毫不为眼前的景致所动,悲伤感染不了她……“你就一点都不在乎我的感受吗?”秦泊哑哑的嗓音仿佛在向清水控诉他的失望与不甘,带着些许苍凉。
突如其来的诘问和悲伤让清水很烦躁,曾经她和秦泊情同手足,当她在画界到处碰壁时,秦泊给了她很多帮助。他对她有情,她不是不知,只是……经历了三年前那种死一般的绝望,她的心门已经关闭了。
“我只是墨柳的一名画者,没有义务来揣摩馆长的感受。”
既然毫无希望,那就不要给他希望。当断不断,反受其乱。经过三年前的那次……痛定思痛,清水对待爱情尤为理智。
本想来个鱼死网破、两败俱伤,但此时清水已不想再多待一秒。
“我回去收拾了。”自动忽略了秦泊受伤的表情,清水快步走出办公室。
要说离开墨柳,也不是毫无留恋,比如眼前这位恨不得把她生吞活剥的顾茜茜。“刚才看你跟秦馆长一副不共戴天的样子,紧张死我了,还好没事。不过你怎么可以残忍地抛弃我?”顾茜茜一副哀怨的神情,企图用她欲流不流的眼泪迷惑字清水。
“茜茜,你是了解我的,所以不要再作无谓的挣扎和虚情假意的挽留了。我必须离开。”清水面无表情地戳穿顾茜茜的煽情。
“你真卑鄙!”顾茜茜想了想,觉得不过瘾,又加了一句,“我恨你!”
清水依旧埋头收拾自己的东西,不理会顾茜茜。对她间歇性的无理取闹,清水早已司空见惯了。
见清水毫无反应,茜茜一脸挫败,咬牙切齿地继续抽风:“你就算没了工作也不愁吃穿,反正你现在一画千金,即使到国外也排得上名号。但是你毅然决然地抛下我,是不负责任的。”
清水无奈地看向顾茜茜,认真地说:“你安心待在墨柳,不要蠢蠢欲动,墨柳的位子可是很多人想挤都挤不进来的!”字清水知道顾茜茜看她离开心痒得很,但她真没必要陪自己离开。
“我又不是白痴,我为什么要辞职?”顾茜茜非常不解地看着清水。清水含恨地瞥她一眼,无话可说。
此时,由远及近的“噔噔”声打断了字清水和顾茜茜的对话。只见Asely踩着12厘米高的GUCCI(古驰)银色高跟鞋,以女神般的姿态优雅地出现在字清水和顾茜茜面前,满是嫌恶地看着她俩。
然后,毫无征兆地,Asely忽然两眼放光、无比兴奋地朝向清水:“字清水,听说你被炒鱿鱼了?”幸灾乐祸之情溢于言表。
果然,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清水无奈地耸耸肩,不置可否。
“对啊,现在正要离开呢。”清水笑得坦然。
然后,清水无比亲切地上前握住Asely柔若无骨的玉手,再无比亲切、满脸笃定地看着她:“谢谢你来帮我搬东西。来,你拿这个!”说着,清水不容置喙地往她怀里送上了装得最满的两个盒子。
Asely显然受到了惊吓,等反应过来时,已经鬼使神差地抱着盒子了。迫于周围赞许地看着她的众人,她实在不好意思拒绝,毕竟公共形象更重要。Asely一脸憋屈、狠狠瞪了清水一眼后,率先踩着她那12厘米高的GUCCI银色高跟鞋往外走去。
何为盛情难却?这就是……
因为有Asely的“盛情相助”,清水和顾茜茜十分轻松地从三十六层的墨柳画廊工作室下到一楼大厅。
“你怎么不澄清一下是你自己要辞职的啊?让人家说成你是被炒鱿鱼的多没面子啊!”顾茜茜一脸不满地抗议道。
“没有什么澄不澄清的,是我有愧于墨柳,又何必为自己找一套托词。”清水的确不在乎别人怎么说,这次是秦泊的做法让人失望至极。但墨柳见证了她的成长,这样突兀地离开她也过意不去。
清水离开墨柳,有自己的私心作祟。她的尊严叫嚣着让她注意:在万凌财团面前绝对不能低头,尤其是在他和佘清韵面前,更不能妥协退让。只有离开,才能以不变应万变。
因为她已经不再是三年前那个柔弱、单纯、不懂反抗的字清水了。既然他这么大张旗鼓地宣战,那她就奉陪到底。别人欠她的,总归要还。
顾茜茜在转角处突然停下,表情严肃地看着清水,犹豫着启齿:“你确定真不去休斯伦萨进修?清水,那可是休斯伦萨啊!”
休斯伦萨……那个蜚声世界,那个汇聚和培养大师最多的地方,那个收藏有无数精品画作、绝世雕塑的地方,那个风景如画美如诗的地方……的确是个致命的诱惑,曾经的自己也是那么为之疯狂。
可是,这种机会是施舍,是利益使然。她不是乞丐,不能接受。
轻叹一声,字清水释然地笑笑,既然下定了决心,就随自己的心性而画吧,其乐无穷,何乐不为?
“确定,我不去。”
“可是……”
“不用担心我。”
“我只是觉得好可惜,你以前为了它……是那么努力。”顾茜茜曾目睹那一段昏天暗地的日子,对清水来说,应该是日月无光吧。那段时间,清水天天泡在画室练画,一幅作品经常要画很多次,经常忘记吃饭,有时甚至连觉都舍不得睡,对自己苛刻到残忍……只是为了那个地方。
“清水,我一直想不明白,那时你已经拿到面试资格了,为什么最后却……到底发生了什么?”
清水琉璃般的眼眸忽然暗了下去,很多已经忘却的事又涌进了脑海。
“可能是命运吧。”清水轻笑出声。
她并没有说,其实一切都是人为的。如果当时的她不是那么可笑,所有的悲剧都不会发生。如果当时的她没有遇到那个人,莫西……也会在她身边。
她有多爱爸爸和莫西,就有多恨那个人,恨到她的存在只为有朝一日能看着他一无所有!
“哐啷……”思绪还没来得及跳转,怀里的东西就被撞得散落一地。
瞬间,清水觉得她全身的血液集中倒流向脑袋,头像要炸开一般疼。清水身形不稳,一个踉跄便不由自主地向后倒去。蓦地,有双大手有力却不失温柔地把她向前托去,一阵岩兰草混合着淡淡薄荷酒的味道扑鼻而入,清新怡人、如沐春风。疼痛缓解了不少,清水的意识也清醒了许多。
晃了晃头,抬眸,入眼是一个眉目淡然、眸光清冷幽远的年轻男子。男子白皙光洁的面容隐隐透着冷峻,瘦尖的下巴和英挺的鼻梁极富立体感,只是脸色有些苍白,但并不影响他的俊朗。
清水感觉心跳窒了一窒,仿佛有暖流从鼻间流过……暖流?不是吧!当字清水意识到她的的确确在流鼻血时,立刻羞愤难当,对自己失败的表现失望透顶。但随即又释怀了:我的鼻血是撞出来的!和眼前这个陌生男人无关。
四周静悄悄的。
低头,清水发现自己的鼻血滴到了眼前这个陌生男子的质料名贵、剪裁考究的手工西服上。周围似乎有抽气声响起,但字清水听不真切。清水不知道自己是否闯了祸。只知道——要是能晕倒该多好啊,然后她就真的晕倒了。
不用工作的日子阳光多么明媚,花儿多么娇嫩,鸟叫声多么悦耳!每天睡到自然醒,不用早早起床化妆,不用纠结到底该穿哪件套装……总之,随心而定,真爽!清水没想到她也会有这么一天。
那天还真是得感谢Asely,虽然当她和顾茜茜到楼下时,“助人为乐”的Asely早已芳影难寻。
然后,清水又不可避免地回忆起了那窘迫的一幕……看看镜子里的自己,忍不住再一次骂自己太没出息了!
后来,听顾茜茜说,是那个陌生男子让他的司机把她们送到医院的。不过顾茜茜却没说那个男子是谁,为什么会在那里,这让清水颇为不解。因为以顾茜茜的八卦娱乐精神,这些问题自然不在话下。
那么,他是谁?
天气异常闷热,山雨欲来风满楼。
字清水走到窗前,风卷起草绿色纱帘,点点雨滴从窗口袭入,落到手背上凉凉的,又一闪即逝,好似顽皮地证明着它的存在。
果然,远处乌云厚重欲垂,空气中多了湿润的味道,风雨倔强地摇晃着树枝,沙沙声应和着。能听到声音,真好。
细密透明的雨丝从天倾泻,继而变成瓢泼大雨。近处的屋顶在雨水的冲刷下好似铺上了一层水纱,邈远空灵。远处的湖面绽开了一朵朵晶莹的花朵,清晰忙碌。地面升腾起一片水雾,时明时暗。
雨中的一切都看不真切,就像自己的人生。
关上窗,把脑中那些悲戚的思绪赶走。转身进入浴室,取下自己左耳上佩戴的深耳道助听器,散下只有在家里才会扎起的马尾。看着镜中的自己:千年不变的面色苍白;眼眸不再像多年前般流光溢彩,虽然依旧琉璃,却染上了一抹苍凉;嘴唇淡粉、嘴角微翘,像极了照片中的那个女人。爸爸说,自己只有鼻子和嘴唇最像妈妈。那眼睛呢?自己的眼睛不像爸爸……掐掐掌心,清水告诫自己不要再细究。爸爸永远是爸爸,那个爱她如生命的男人,那个用他短暂生命给了她所有呵护和爱的男人,是她唯一的爸爸。
额前的刘海服帖地斜垂向左侧,遮住了那只常佩戴助听器的耳朵。
是的,除了单之蔷,没有人知道清水在三年前左耳听力下降,以至于需要佩戴助听器。深耳道助听器是最隐蔽的助听器,除非自己摘下,否则是没人可以察觉到的。
爸爸……也来不及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