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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尔衮带着十四万大军出发之后,平日里熙熙攘攘的盛京似乎空荡起来。平时满人居住的内城差不多只剩下了老幼妇孺,而汉人聚居地外城也少了一半入了汉军旗当兵的壮丁,一下子清静了许多。
清晨,东方升起的日头映亮了晴朗的天空,这是一个春光明媚的好天气,于是按照前几天的安排,我带了宗族里的那些没有成年的孩子们前去郊外的山林间放鹰。
这种猎鹰,就是颇负盛名的海东青。成长于白山黑水间的男人们大多痴迷于围鹰、熬鹰、放鹰。每年临近冬天,他们就上山拉开大网围鹰;围到鹰,他们就欢喜地带回家,不分白天黑夜地熬鹰,待把它驯服后,再带上山围猎;很快,冬去春来,再把和他们朝夕相处了一冬天的鹰放归山林,让它们飞回故乡繁衍生息。
当周围的孩子们三五成群地嬉闹,不断传来欢笑声时,我站在稍稍僻静点的地方看着即将放归山林的猎鹰。我呆呆地望着它,它也同时转着小脑袋来盯着我,眼神犀利敏锐。不知怎么,我觉得它似乎通了人性,那双眼睛所流露出的神采,竟像能够窥透我的心思一般。
多尔衮走了才不过五天,我却如此想念他,就像他已经走了五年一样。
正愣神间,东青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了我的身边,扯了扯我的衣角,仰头问道:"额娘,你是不是想我阿玛了?"我从沉思中清醒过来,和煦地笑着,反问道:"那么你想不想你阿玛呢?"东青点了点头,用稚嫩的童音回答道:"当然想了。虽然阿玛平时在家的时候,经常从早忙到晚,我好几天都见不到他的面,可我心里很踏实,知道阿玛是疼爱我的,对额娘也很好。他这一走,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我心里面很难过。""呵呵,既然东青都这么想念阿玛,那么我自然也同样想念我的丈夫了。"我将手臂一扬,吹了一声口哨,于是那只海东青立即"呼啦"一声,振翅冲上天空。
"额娘,您好像是在对大人说话一样,是不是儿子也快要长成大人了?就像这猎鹰,翅膀上的羽毛越来越坚硬,可以越飞越高,再也不用受人束缚?"东青踮起脚尖来,好奇地观看着笼子里的猎鹰,好奇地问道。
我俯下身,抚摩着东青柔嫩的小脸,笑道:"我想也就是七八年的光景吧。你知道你的名字为什么叫东青吗?就是因为我和你阿玛希望你能够像海东青一样,拥有可畏的力量、以小胜大的精神和高强的本领,搏击九天而不知疲倦,越是严寒风雪,就越是无畏向前。"东青似懂非懂地问道:"额娘,你说的那么多大道理儿子不能全部听懂,不过儿子知道,您是希望儿子将来能做一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是不是?"我点了点头,赞许道:"我的东青能够懂得这个就足够了,如果你将来能做到让每个人一听到你的名字时就肃然起敬,令每一个敌人都胆寒畏惧,每一个对手都不敢小觑,这样你就是个大英雄了。""可是,为什么儿子看史书,每朝每代的帝王们却没有一个称之为英雄的呢?为什么他们会被称为枭雄呢?儿子问过师傅,他告诉我枭雄不是好人,这么说要想当皇帝就不可能做个好人,要想当英雄就做不成皇帝吗?"东青疑惑着问道。
我惊讶于东青这小小的脑袋里怎么装了这么多复杂思想,但是既然他如此发问,我却不能敷衍了事,于是我将英雄和枭雄的区别详细解释了一遍。
"哦,那这么说的话,要想当皇帝就不能当好人了?无论是阿玛额娘,还是师傅,都教导儿子要做好人,然而做了好人却当不了皇帝又有什么用?"东青刨根究底、非常认真地问道。与此同时,一张小脸上似乎满是失落和沮丧的情绪。
我压低声音反问:"那么我问问你,你是不是也想当皇帝?"东青点了点头,毫不避讳地直接回答道:"那是当然了。只要当了皇帝,就能想干什么干什么,可以把黑的说成白的。把鹿说成马,也没有人敢说半个'不'字,那该有多好。等我将来长大了,就当皇帝!"说到这里,他一双乌黑明亮的眼睛里闪耀着奇异的光芒。
我心中一悚,连忙朝周围东张西望一番,然后低声道:"这种念头你在心里面想想就算了,可千万不要在外人面前提起,这可是天大的罪过啊。"然而东青的反诘却着实令我汗颜不已,只听他不服气地问道:"明明是额娘先问儿子想不想当皇帝的,儿子照实说了出来,并没有撒谎,可额娘为什么要反过来责备儿子的错呢?"有时候大人确实会被小孩子天真无邪的问题和他们所执拗的道理噎住,无法回答,我愣了愣,只得硬着头皮回答道:"你对阿玛额娘,还有真心对你好的人说实话是没错的,可实话却不能随便对每个人都说。比如要是有坏人故意套你的话,你若是就此上当了,岂不是要吃大亏?""哦,儿子明白了,以后这样关于想不想做皇帝的话,绝对不能在外人面前说起,不然会招来大麻烦的。"接着,东青装模作样地,故意模仿着方才我的警惕模样,四处观望了一番,这才小声问道:"为什么我阿玛不自己当皇帝呢?只要他当了皇帝,那么儿子将来不就可以当皇帝了吗?"我正踌躇着不知道该如何解释时,突然听到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我抬头望去,只见一名身穿正白旗巴牙喇服的侍卫正快马加鞭,火急火燎地向这边赶来。
诧异间,那驰马而至的亲兵在距离这里大约五六丈的地方跃下马背,三步并作两步地朝我这边赶来。与此同时,附近的大批侍卫们立即朝我这边聚集,因为在未能确定来人身份之前,警戒确实是必要的。
"福晋,福晋,奴才刚从军中赶回,有紧急要事禀报!"亲兵的声音很是焦急,连带着气喘吁吁,显然这一路奔波甚为紧迫。
我心中一悚,顿时惊疑不已,难不成军中真的出了什么变故?不可能啊。我连忙摆手示意周围的侍卫让开,等他们退开之后,我一看,这赶来报讯的亲兵是自己府上的,倒也认识。
"究竟出了什么事情?莫非王爷身体不适……"我第一个念头就是这个,这也是我这几日来最为担忧的。
亲兵好不容易压制住了粗重的喘息,回答道:"回福晋的话,王爷前日下午在林间行猎时受了伤,被抬回中军帐内医治,也不知伤势究竟如何……"听到这里时,我的身子猛地一个战栗,只觉得此时的山风格外寒冷,透彻骨髓一般。尤其是他用的是一个"抬"字而不是"扶"字,可见受伤严重。
我声音干涩地问道:"狩猎怎么会受伤?王爷的骑术一向不错,是不是有什么人在搞鬼?"不知道为什么,我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其中必有阴谋。
"王爷狩猎时,奴才正护卫在身边,看得一清二楚,王爷是被豫王爷误伤。豫王爷追赶一群麋鹿,有头大的突然一个拐弯到他侧面去了,他就跟着转身一射。不料王爷正巧从那个方向赶来,躲闪不及,就中了一箭。"亲兵将事发的经过简略地讲述了一遍,我只听得全身发寒,心头像被紧紧地揪住了一般,如同一片枯黄的树叶在秋风中瑟瑟发抖。
"这么说,王爷的伤情究竟如何,你在赶来报讯之前也尚未得知?"我勉励支撑着问道,在众多侍卫面前,我还不想轻易地显露自己虚弱的一面。
亲兵回答道:"王爷被送进大帐之后,周围就严密地守卫起来,所有王公大臣都不能入内。英大人见事情严重,就令奴才星夜赶回盛京,报与福晋知晓。至于别的,奴才就不知道了。"我深吸一口气,紧紧攥了一下拳头,用几近沙哑的声音吩咐道:"你一路赶来,奔波辛苦,先下去休息吧。""嗻,奴才告退!"
他刚刚后退几步,准备转身时,被我叫住了:"等一等!""福晋有何吩咐?"
"这件事毕竟未明结果,还是不要张扬出去了。你先回去候命,别人问起也不要乱说。"我现在只觉得心乱如麻,无法冷静下来考虑,也只得先把这个消息封锁住,再另作打算。
"奴才明白!"亲兵诺了一声,这才谨慎地退了下去。
我怔怔地僵立了片刻,然后背过身去,伸手捂住了脸,颤抖着,在心中无声抽泣。
"额娘,阿玛不会有事吧?"东青过来牵住我的衣襟,仰起小脸来怯怯地问道,一双乌黑明亮的眼眸里,已经有泪花在打转。
我心头的痛楚愈加剧烈,为了不要吓到小孩子,我只能强作镇定,从斜襟上抽出手帕,替东青擦拭着漫过眼眶的泪水,柔声安慰着:"不要怕,你阿玛是天生的贵人,注定要成就一番大业的,自然有上天庇佑,可以逢凶化吉。"东青用怀疑的眼神看着我,他显然不会轻易被我哄骗过去,"额娘,你在骗我,阿玛绝对不是皮肉之伤那么简单。不知道会不会,会不会死啊……"说到这里又禁不住哽咽起来,大滴大滴的泪水滑落下来。
我本来就已经五内俱焚,六神无主了,被东青这么一闹,只觉得天昏地旋,恍惚了一下,几乎一个支撑不住倒下去。
东青终于停止了哽咽,拉着我的手,一脸惶急地问道:"额娘,阿玛要是真的出事了,我们岂不是性命难保?"我弯下腰,伸手将东青抱了起来,用自己的脸颊蹭了蹭他的小脸,用坚定的语调说道:"你放心,不论如何,额娘都不会让你受到任何伤害的!"……
"小姐,您还是不要去了吧,毕竟这一路艰辛,再说府里也不能没人看着。如果王爷没有事的话,下一次报讯很快就会来的,就先等等吧!"阿娣一面帮我收拾行囊,准备随身携带的干粮,一面小心翼翼地劝说道。
我自己动手,将一身行装换上,然后弯下腰脱掉鞋子,换上一双软靴。听到阿娣这样劝说,我并没有任何犹豫动摇,"不行,我只要一刻得不到王爷平安的消息,就一刻不能安心。我一定要尽快赶去,亲眼瞧着王爷的伤势究竟如何才行。"她看我是铁了心要走,只好建议道:"要不要带上陈医士一道赶去,毕竟他医术高明……""好,你叫人赶快把老陈找来。"我点了点头,手底下并没有停止忙活。
不一会儿工夫,陈医士就赶到了,显然阿娣已经告诉了他事情的大概原委,因此他也直截了当地问道:"小人是否也要一道前去?请容小人马上回去准备所需药材,以备不时之需。"我正要应允,却忽然想到,多尔衮的军中已经带了最好的军医,治疗外伤应该不成问题,倘若果真伤到要害,这个时代也没有输血或者手术的救治办法,那就只有听天由命,就算是扁鹊华佗去了也是无济于事。
我伸手指了指自己的右肋,问道:"这个地方应该是肺吧,没有伤到肝脾之忧吧?"陈医士回答道:"只要伤口不在气门附近就不至于立时身亡。如果医治及时,能够尽快止血的话,就可以渐渐恢复痊愈。"我默默地听着,终于拿定了主意,于是吩咐道:"先生不必随我同去了,可以先准备一些药材。我不在时,一定要每日守护在世子身边,他的饮食方面一定要谨慎勘验,确定无任何危险才行。""是,小人明白。"陈医士郑重回答道。
陈医士退下之后,我又唤来了阿苏与王府的侍卫佐领,对他们郑重嘱咐道:"我离京这段时间,你们一定要加强府内守卫,千万要警惕有心怀不轨的奸人混入,同时也要留神府内是否埋藏奸细,切不可有一丝麻痹松懈!""嗻!奴才等谨遵主子之命,不敢有任何大意渎职,请主子放心!"两人齐声回答道。
一切都在最短的时间内准备妥当,五十名侍卫已经在大门外备马等候了。我在临出门之前,又瞟到了墙壁上挂着的那张字幅。这是七年前我刚刚来到府里时多尔衮亲笔写来送与我的,尽管时间流逝,然而上面的墨迹却没有丝毫褪色,依然锋芒内蕴,气势俨然。
我缓步走上前去,伸出手来轻轻地抚摸着,低声念道:"金凤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渐渐地,眼前已经恍恍惚惚地浮现出他的影子来,我想象着他现在的情形,想象着最糟糕的结果,仿佛大量的血液正一点点地蔓延开来,充斥了我的视野,殷红殷红的,让我的脑子里嗡嗡鸣响。一阵眩晕袭来,我赶快扶住了墙壁。
过了好一阵子,眼前的阴影方才淡去。我直起身来,长长地嘘了口气,"多尔衮,无论如何你也不能有事啊!"由于事出紧急,我根本没有工夫找来负责九门戍守的何洛会当面叮嘱,只能派人前去告知。扬鞭驱马出了承天门之后,我由侍卫护卫着,策马在京城外的官道上疾驰,一路行色匆匆。到了黄昏时,已经出城将近百里。
此时逐渐进入辽西平原,仍然略有寒意的春风席卷来漫天的黄沙,刮得脸颊生痛,让人几乎睁不开眼睛,喉咙里像是塞了一团硬物,非常不适。饶是如此,我们这一行也丝毫没有放慢马蹄,仍然以最快的速度疾驰行进着。等到深夜时分,月色暗淡,看不清前面的道路,坐骑也因为体力消耗过大,速度明显变缓。我只得下令大家暂时停止行进,下马来就地休憩,等到天亮再行赶路。
就这样风餐露宿,一路疾驰,我终于在五天后追上多尔衮大军的后续部队,等我终于抵达大军营地时,已经是明月初上了。我逐渐放慢了马蹄,踏着满地银霜般的清秋,向那灯火通明的大营行去。
守卫军士看到我突然出现在营门口,顿时惊愕不已,得知我的身份之后,急忙跑进去通报。不一会儿工夫,只见一位高大魁梧的中年将领匆匆迎了出来,我借着月色和周围的灯火一看,原来是前番派人向我报讯的英鄂尔岱。
他显然没能料到我会这么快就赶来,连忙赶来施礼道:"福晋怎么如此匆忙地赶来了?这……"我心中焦急惦念,于是免去了繁文缛节,直截了当地问道:"王爷现在怎么样了?我这就过去看看他,否则放心不下。"英鄂尔岱马上回答道:"王爷的伤势并没有起初担心得那么严重,今日天明之后就下令继续行军了。王爷正在中军帐内与众位王公商议事情,不知福晋现在是否打算前去?奴才这就给福晋带路。"我心头大喜,由他引路,穿过一座座营帐,终于到达一片开阔地,当一座巨大的黄色帐殿出现在眼前时,一种熟悉的气息迎面而来,只一瞬间,我就全身心地放松下来。
英鄂尔岱正要进去通报,被我低声制止住了,"大人不必前去通报了,以免耽误王爷商议大事,我就在这里看看,确定王爷没事就好了。"他点了点头,悄然地退下了。同时挥了挥手,示意所有侍卫向后退开一段距离。
我快步走到近前,停住脚步,紧紧咬着下唇,一点一点,无声无息地,将帐帘掀开了一道缝隙。
里面的灯光立即露了出来,此时帐内的情景也尽显无余。红色地毡两侧的十余把椅子都空着,众位戎装在身的王公大将正围着一张偌大的方桌,俯身在察看着什么。一幅巨大的军事地图悬挂在后面的帐壁上,在巨大的蜡烛映照下,忽明忽暗。
然而我却没有看到多尔衮,哪怕一个背影都没看到。站立一阵后,我终于掀起帐帘走了进去。
听到背后的脚步声,众人纷纷诧异地转过身来,当看清我的脸之后,全部惊愕异常,个个僵住了。
多尔衮正坐在一张宽大的椅子上,斜倚着厚厚的靠垫,低头察看着眼前的沙盘,很是聚精会神,当我隔着桌子站在他面前时,方才发觉。他抬起头来,由是一愣。
他的脸色憔悴晦暗,只有一双眼睛仍然明亮,就像此时夜幕中最为璀璨的星辰。
"熙贞?你怎么来这里了?都没有通报一声,我也好派人去接你……"他的声音喑哑而乏力,愕然之余,也有几分掩饰不住的惊喜。
"我赶来这里,想看看王爷伤势如何,身子是否并无大恙,现在总算是稍稍安心一些。"我尽量控制着情绪的稳定,用轻松的语气继续道,"不想正好遇到王爷与众位大人商议军务要事,我还是先行回避为好。"多尔衮显然已经会意,撑着扶手直起身来,点了点头,"好,那你先下去休息一下吧,待会儿我这边商议完毕再会话也不迟。"我出帐之后,特地找了英鄂尔岱,向他打听了多尔衮的伤势和受伤时的具体情形,听他的说法,虽然受伤不轻,却不至于有太严重的后果,假以时日就会痊愈。听完这些,我才稍稍松了口气。
这时候,帐帘一掀,走进一位高大壮硕的将领,不是别人,正是此番闯下了不小祸事的多铎。
英鄂尔岱见到多铎突然入帐来访,连忙站起身来行礼问候,接着颇为识趣地借口去办自己的分内差事而退去了,给我们留下了单独相对的空间。
等他走后,我终于放松了表情,打量着多铎脸上的淤青:"十五爷这一脸的伤痕是怎么来的,不会是因为自己骑术不精,所以摔跌所致吧?"多铎黯然,叹息一声,难得正儿八经地回答道:"唉,我这实在也是咎由自取,当天误伤我哥哥之后,刚出营帐就被十二哥狠狠地教训了一顿。不过这也活该,谁叫我闯下那么大的祸事来呢?""好了,你也不是故意的,要是换成别人,此事定然没有这么轻描淡写就过去……还好伤得不太严重,否则还不知道要出多大的乱子来呢,真是天神庇护。"多铎的愧疚不但没有因为我的开导宽慰而稍稍缓解,反而越发强烈了,"要是他也像我十二哥一样,狠狠地打我一顿,骂我一通,甚至给我革职降爵,我也没有半句怨言,心里面反倒舒畅一点。现如今连你都这样,我就不明白了,你们是不是都把我当成不懂事的孩子,一味迁就着宽容着?"一连串反问之后,他的情绪渐渐激动起来,语调近乎颤抖,"我从记事来就一直蒙受父汗和母妃的恩宠溺爱。父汗去后,如果不是十四哥,我和阿济格也许早就被那些大贝勒们排挤掉了,说不定连自身的性命都难以保全。可我不但没有领这些情分,还故意同他对着干。即便如此,十四哥也从没有怨恨过我,连这次都轻轻巧巧地大事化小了,叫我如何再……再……"说到这里时,多铎的声音已然哽咽起来,根本无法继续下去了,他干脆蹲下来,双手捂着脸颊,抽搐着哭泣起来。
我顿时慌了神,连忙过去俯下身来扶着他,一面轻轻地拍着他的后背一面柔声安慰着:"还说叫大家不要把你当成小孩子一样宠着呢,瞧你现在的模样,传了出去还不得被外人笑话死?""可是,你不知道我心里难受得慌……你们越是这么对我好,就越是加深我的愧疚……嫂子,我也就躲在这里哭两声,也好让心里舒坦点,这几日来憋得,憋得那叫一个难受。你可千万不要对我哥哥说起啊!"多铎似乎想勉强收住自己的泪水,却发现根本徒劳,索性倚靠在我的肩膀上,痛痛快快地发泄一下自己的情绪。
"你有这个心思就足够了,只要你们兄弟和和睦睦的,不起一点生分就比什么都好。你要知道,在你哥的想法里,是要把你培养成一个最值得信赖和倚重的帮手的……"这时,我听到了背后帐帘掀起的声响,与此同时就是一阵晚风吹拂在身上,连忙转过身一看,正好对上了多尔衮微微诧异的脸,顿时一个激灵,"啊,王爷来了。"正倚在我肩头上哭泣的多铎终于醒悟过来,忙不迭地用袖口抹了几把脸上的泪水,几乎和我不约而同地站立起来,转过身与多尔衮面面相觑。
"多铎也在这里啊,是不是前几天被你十二哥打了,所以你嫂子到了,你就赶紧过来倾诉委屈了?"多尔衮脸上愕然的神色在瞬间就消逝了,取而代之的是善意的玩笑,"瞧瞧你,都是八个孩子的阿玛了,还是没个正经样,怎么说你好呢!""咳,我本来想过来找骂的,结果骂没挨成,我自己倒是不争气地哭了。"多铎羞赧得几乎无地自容。
我赶忙上前将多尔衮扶住,搀扶着他缓步走到床榻前,小心翼翼地安置他坐了下来,同时不免满心忧虑地埋怨着:"你怎么不让人扶着,就自己走进来了呢?你现在的身体……""好了,别这么大惊小怪的,用不着这么担心,你看我自己走路不也好端端的吗?不过是这段时间不能再策马奔驰了而已,只希望可别耽误了进关的时间。"多尔衮颇显疲惫地挪了挪身子,倚着我替他垫好的枕头,半躺下来。
"哥,你还瞒着嫂子干吗?嫂子刚一听说你受伤了就日夜兼程地赶来,不是过来受你瞒骗的。你要是再这样的话不就是把嫂子当外人了?"多铎走上前来帮哥哥脱去了靴子,顺便替他盖上被子。
"我就知道瞒不过你,不过难道连试一试也不行?还不是怕你担心嘛。"多尔衮方才不知道召开了多久的军事会议,接着又行了一段路,虚弱的身子禁不住劳累,因此话讲得很是简短。
说到一半,他突然咳嗽起来。我顿时一惊,赶忙敛容坐到床边,扶着多尔衮的肩头,安慰着:"你千万别再多说话了,身体要紧。"只见他眉头紧蹙,脸色在摇曳的烛光下越发显得难看。由于现在肺部受伤,每咳一声都牵动到伤处,带来极大的痛楚,所以他只能强自忍耐着,咳嗽声越发压抑模糊起来。
多铎也着实吃惊不小,连忙手忙脚乱地四处寻找茶水,好不容易找到一杯,谁知打开来却是冷的,不由怒火,冲着帐外大喊道:"快传太医,再送热茶上来,快!"很快,一位随军太医匆匆忙忙地赶来,从药箱里翻出针袋,取了一根细长的银针在多尔衮的手背近虎口处刺了进去,反复捻转,终于止住了咳嗽。
这阵突如其来的咳嗽令他一度呼吸困难,好不容易针灸起了效果,渐渐平缓下来,然而脸色却难以恢复,泛着一丝病态的潮红。
面对我们紧张的眼神,多尔衮用手捂着胸口,喘息稍缓之后,方才勉强说道:"不要害怕,只不过是方才说话快了点,所以,所以不小心呛到了……没什么大事儿。"看到他这个样子,我们哪里会有稍许的放松,只会更加紧张惶急,多铎更是一脸痛心之色,"哥,你就别再多说话了,现在最关键就是要养好身体,这比什么都重要。""呵呵,还不是看到你们高兴,才……"多尔衮说到这里时,声音低了下去,显然体力不支,只能疲惫不堪地倚靠在我的怀里。
我看着太医诊脉完毕,心急如焚地问道:"怎么样了?伤势究竟是好转了还是恶化了?你直接说来就是!"太医低着头,谨慎小心地回答道:"回福晋的话,王爷的伤势倒是并无大碍,只消悉心调理,不出月余,即可尽行痊愈。不过以脉象观之,王爷体质虚弱,又兼并发了风寒,所以必须数症并治。"说到这里他看了看我们忧急的神色,总算说了点令我们稍稍宽心的话来,"无须太过忧虑,毕竟伤口不深,恢复起来并不困难。但务必请王爷要减少烦劳,避免震荡颠簸,方可平安无恙。"听到太医这样回话,我和多铎的心情总算是勉强踏实了,药煎好送上来之后,我服侍着多尔衮将这一大碗汤药服尽,然后扶着他重新躺好。
回头看了一眼多铎,只见他的双眼里已经布满了红红的血丝,可见由于极度的愧疚和着急,他一连几日都没有睡一个安稳觉了。
他站起身,握了一下多尔衮的手,"哥,你好生静养,不要跟嫂子说太多话了,早点休息才是要紧,我回去啦!"多尔衮点了点头,冲他笑了笑,"嗯,你放心地去睡觉吧,我现在好多了。"多铎走到帐门边,仍然不放心地回头望了一眼,这才掀开帐帘走了。
我将周围的灯烛一一吹熄,然后返回床前,坐在椅子上,并没有上床同他一道就寝的意思。黑暗中,多尔衮问道:"熙贞,你怎么不上来,难不成就这么坐一个晚上?""我要看着你入睡,你要睡不着,我就坐一个晚上。"我借着微弱的月光,模模糊糊地看到了周围景物的轮廓,帮他掖了掖被角,"从现在开始,不准你开口讲话,否则我明天一整天都不理睬你。""呃……"多尔衮似乎想说什么,不过突然想起自己不能违反这条"规矩",于是老老实实地缄口不言了。
在一片寂静中,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我终于听到他的呼吸声逐渐平稳而悠长。心头一松,眼皮终于沉了下来,由于这两日奔波劳累,只觉得一阵睡意袭来,我斜倚着床头上的被垛,渐渐进入了梦乡。
正沉沉入睡时,突然感觉自己的外衣和靴子被人轻轻地脱去,然后一双手伸过来抱住我,似乎想要把我放到床上去。我顿时一个激灵,睁开了眼睛,与此同时传来了一声低沉的闷哼。
"王爷,你怎么没有睡?"我立即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原来他看我睡着了,就悄悄下地来准备将我抱上床,以便安稳休憩,然而他却忽略了自己气力不济的事实,这猛一用力反倒是扯痛了伤口。
"你赶快躺回去,哪里禁得起这样折腾,你这不是存心跟自己的身子过不去吗?"在我的帮扶下,多尔衮无奈地躺下,苦笑一声道:"咳,我还不是怕你这么睡觉会受风寒,所以想把你抱到床上去,谁知道自己竟然这么不中用,连这点力气都没有,还害得你担惊受怕。""王爷,你别说了……"我勉强说到这里,已经哽住了,根本无法继续说下去。黑暗中,我凄然地咧着嘴,想哭又不敢哭出声来,生怕被他觉察。
他伸手过来,声音低沉而虚弱,"好啦,就不要我请你了吧。听话,赶快自己上来,咱们躺在一道。""嗯。"我钻进被窝,和他肩并肩地躺在一起。
我的手被他紧紧握着,只觉得一阵冰冷,完全没有了以往的温暖。我的心在微微地颤抖,无声地哭泣着。过了片刻,他叹了一声,就如同讲着故事,娓娓道来,平静中带着些许的怅然。
"总算又能和你躺在一道了,这几日来,每次睡不着觉时,我脑子里就满是你的影子,赶也赶不掉。我觉得,自己陪在你和孩子身边的时间实在太少了。不知道为什么,以前征战的时候,很少会想这些事情;可是这次受伤之后就完全不同了。唉,可惜我直到现在才发觉,更不知道,这一直以来究竟亏负了你多少……"我终于忍不住开口了,"不,你没有亏负过我什么,你对我已经够好了。人生苦短,知足常乐,只要你能够平平安安的,我就别无他求了。"说到这里时,我的泪水终于涌出眼眶,顺着脸颊流淌下来,浸湿了枕头。
当清晨的鱼肚白终于出现时,我再次醒来,轻轻掀起被子,蹑手蹑脚地下了地,只见多尔衮仍然在熟睡当中,脸色苍白如雪,几乎没有一丝血色,但比起昨晚来总算是淡去了青灰,似乎好了许多,这让我总算是稍稍地放下心来。
我走出帐外,长长地伸了个懒腰,呼吸着这个仲春时节的清新空气。远远地,已经看到袅袅的炊烟升起,随军伙夫正在为将士们准备早饭,一队队巡逻的士兵们正步伐整齐地持着兵器在各个营帐间经过,一切都是那样的井然有序。
这时忽然有一位在辕门专管传事的官员匆匆地赶来,在我面前单膝跪地打了个千儿,禀报道:"启禀福晋,前明平西伯吴三桂派使者携带密书一封,从山海卫赶来,求见摄政王。""吴三桂派来的使者是什么人?"
"奴才已经问过,一位是吴三桂手下的副将,姓杨名坤;一位是个游击,叫做郭云龙。都是宁远人。""那么他们带来的书信在哪里?"
传事官员赶快将吴三桂的书信呈上。我捏在手中,却并没有直接拆开来,毕竟如此重要的文书,我不能擅作主张。眼下多尔衮好不容易睡个好觉,如果现在唤醒他实在不忍心,但是要是继续等他自己醒来,恐怕又会耽误大事。
心下犹豫,我只得先吩咐道:"你好生款待吴三桂派来的使者,对了,他们随行的人有多少?""回福晋的话,共有十人。奴才已经吩咐下去,给他们安排座好帐篷,尽快预备酒饭。他们想明天就回去向平西伯复命,问摄政王何时可以接见他们。""这样吧,你回去对他们说,摄政王会郑重对待此事的,等大家商讨完毕,最多不超过中午。"我回答道,接着转念一想,补充道,"你再通知各位王公贝勒、各旗统领,令他们前往中军大帐聚集,等待摄政王到达之后商议紧急军务,至于驻扎太远的就不必赶来了。""嗻!"他诺了一声,匆匆退下了。
我转身入帐,来到床前正琢磨着要不要现在就唤醒多尔衮时,他已经睁开了眼睛,用睡意蒙眬的声音问道:"你怎么不多睡一会儿,时间还早。"说到这里他注意到了我手上的那封漆了火印的信件,眼中光芒一闪,顿时打起了精神,"是不是有什么紧急军情?"我将信封拆开来,抽出里面的书信,递交给他,"是吴三桂派人送来的,想必是被李自成逼得紧迫,豁出面子求上门来了!"多尔衮低下头来,将书信匆匆过目一遍,脸上露出了一丝浅笑:"这个吴三桂,还真是来信借兵的,你猜得还真准。"我接过信来,缓慢翻着,因为这个时代的文字书写没有标点符号,所以阅读起来不可马虎,否则很容易会错意思。
"这书信的抬头有意思,吴三桂念念不忘他的头衔,显然是有意提醒王爷,他是以两国之间平等身份和立场来信借兵的,王爷如果答应借兵,那么等他恢复大明的宗庙社稷,成为复国功臣之后,就和大清互约为友好之国,馈赠于大清的好处可着实不薄啊!"多尔衮重新接过信来,指点着其中一段说道:"此人果然善于做无本买卖啊!不过听说李自成已经收获了七千多万两银子,正急着运送到西安,只是不知道等我军赶到之时,还能不能拣到些残羹剩饭?"我也禁不住粲然一笑,"看来这吴三桂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还不忘贪恋复国之功的勋名,王爷如果轻易答应了他,那才是怪事。"多尔衮点了点头,答道:"是啊,以往我们出兵入关。也的确是为了些财物。不过今时已经不同往日,明朝已亡,我们要的是整个中原,岂能被区区小利驱使?"我略一思索,建议道:"王爷应趁此时机,迫使吴三桂降顺大清。此乃千载难逢的时机,王爷万万不可迟疑耽误。"多尔衮用赞许的目光望着我,点了点头:"我这就去召集所有王公贝勒、统军大将们商议,相信结果应该很快出来的。"我点了点头,看着他的背影在帐门口消失,心中不知道是怅然多一些,还是感慨更多,思绪间潮涌澎湃--大丈夫功成名就,正在此时。眼下的多尔衮,究竟是重任在肩的压力多一些,还是成就大业的激情更多呢?
形势变于瞬息之间,昨天的敌人变成了朋友,更强的敌人出现了。多尔衮并不会理会吴三桂要他走喜峰口和墙子岭的要求,如今时机天降,这个时候来不得丁点犹豫,他决心在山海关与李自成军做正面战斗。
决定改变行军路线之后,大军开拔,继续行军。我坐在车里,掀起杏黄色的帐帘,向外面看了看,转过头来对正在闭目沉思的多尔衮问道:"王爷为何不下令加快行军速度呢?我看眼下的速度,最多也不过每日六十里,实在太过缓慢,等到了下一站西拉塔拉城,恐怕就要黄昏时分了。"多尔衮微微蹙着眉头,并没有睁开眼睛,淡淡地回答道:"我虽然决定改变计划,却始终不能对吴三桂真正放心,毕竟眼下只要一步走错,就极有可能满盘皆输。"我也清楚,无论是多尔衮,还是众多王公大臣们,眼下都无法确认吴三桂的真实意图。明清两国长期处于交战状态,双方积怨甚深,很难取得相互信任。所以在决定改变行军路线的同时,多尔衮还做了两手准备,采取慎重戒备态度,先搞清虚实再说。
因此大半日过去,多尔衮仍然没有直接给吴三桂一个明确答复,他在心里面权衡利弊,左右比对着,生怕一个不慎,让父兄两代人入主中原的梦想化为泡影。
"我不想做大清的千古罪人啊!"多尔衮轻轻地喟叹一声,巨大的心理压力和每时每刻的殚精竭虑让他虚弱的身体难以支撑,却不敢有丝毫的松懈。
看着他疲惫的模样,我心中一阵担忧,忍不住关切地问:"你头晕目眩的病症有没有再犯?""还好,这几日休养得还算不错,倒也没有再发这些旧疾,你不必担心。"多尔衮终于睁开眼睛,即便如此,他的目光一如既往,仍然是炯炯有神的,让人感到极大的踏实与信赖。
到了十九日的晚上,多尔衮接到吴三桂的第二封求救书信,再按照平常的行军速度,恐怕等到了山海关下,抬头看城头的旗帜早就换成大顺军的了,这将令他陷入最为尴尬的境地。
五更时分,夜幕中的军营里突然响起了集结出发的号角声,此起彼伏,顿时远近各处的营帐间开始逐渐骚动起来,由于清军一贯的军纪严明,所以众多将士都在最短的时间内集结完毕。
此时天色尚黑,黎明前的曙光还没有一丝透露出来的迹象。我刚刚在大帐中和衣打了个盹,就被外面的号角声猛然惊醒,只见帐内已经重新点燃了蜡烛,多尔衮正背对着我更换衣装。我连忙一骨碌翻身坐起,穿好靴子下地,帮他系着行装上的纽扣。
"你是不是打算急行军,轻骑疾驰,在明天晚上抵达山海关外?"我替他系好披风的带子,关切地问道。
多尔衮回头望了一眼那张悬挂在帐壁上还没有收起来的地图。"嗯,这次必须要以最快的急行军速度赶往山海卫,争取在后天上午到达欢喜岭。我届时会驻军威远堡,等待吴三桂来投降的。""既然是急行军,你不会准备舍车骑马吧?"我知道这段路程足有两百余里。如果按照他的预计时间计算。那么这一昼夜的工夫,就必须疾行两百里,不骑马怎么行?可是他眼下的身体……多尔衮刚要点头,却很快注意到了我眼中深深的忧色,不禁沉吟起来,并没有立即回答。
见他犹豫,我立即劝说道:"太医嘱咐你在伤愈之前万万不可骑马。任何剧烈的颠簸都足以让你伤势复发,难以收拾的。你现在是三军统帅,一旦有个闪失,岂不是耽误了军国大事?""好。我听你的,不再骑马就是。"这时外面的传事官隔着帐帘请示道:"禀王爷,前锋营、巴牙喇营均已集结完毕,请王爷传令开拔!""替我传令给各营将士,今日流寇到山海城外,明日将与我朝新封的平西王吴三桂在山海关下大战。我南征大军,务须不辞劳苦,明日赶到山海关,与流寇决战!建立功勋,就在此时!""嗻!"
"再传令前锋营的谭泰和图赖,令他们务必率领麾下骑兵,不许中途休憩,一路疾驰行进,必须赶在明日上午抵达欢喜岭,稍有延误,必以军法惩治!""嗻!"
入夜,大风刮得很猛,尘土蔽天,夜色如漆,睁不开眼,咫尺不辨。由于军情紧急,大家都是饿着肚子赶路,虽然饥渴,却也咬牙强忍着,继续连夜疾行。
到半夜时,经宁远城又飞驰而过。拂晓,至沙河所城外,此处距山海关仅一百里左右。多尔衮伸手掀起窗帘,望了望已经隐隐出现于东方的鱼肚白,终于下令大军在这离开宁远十几里远的旷野中稍作休息。
自从吴三桂投降以后,对目前的军情军机,多尔衮了如指掌。他从最新战报中得知,李自成今日到山海卫的西郊,驻军石河西岸,明日要与吴三桂的关宁兵进行大战。而他率领的南征大军,明日下午就会抵达山海关外。只要吴三桂能顶住李自成的进攻,一天之后,他的八旗兵就会突然在战场杀出,击败李自成,然后不日即可进入北京。恐怕人生最为得意的,就是此时。
到了二十一日中午,我再次从车窗口向外查看时,欢喜岭上的威远堡已经近在咫尺了。深灰色的长城在山脉上蜿蜒起伏,一直蔓延向东边,根本望不到尽头。
统帅前锋营的谭泰、图赖两人率领最精锐的骑兵早就在几个时辰前抵达,他们派人来请示过多尔衮的指令之后,分头派兵向山海关西侧的九门口,也就是著名的"一片石"方向侦测前方两军交战的状况。而奉命赶到欢喜岭驻扎的阿济格和多铎也早已将各色龙旗插在威远堡的城头了。
一夜等待,山海关方向的炮击声不断传来,每个人都无心入睡,等待着吴三桂方面的消息。
终于,吴三桂实在招架不住农民军了,在前两天的交战中,他损失惨重。山海关已经被李自成军围困住,日夜炮击不停。若再无法得到多尔衮的援军,他只怕要战死在石河滩上了。
更要命的是,他在拂晓时分得到了更坏的消息--唐通已经率兵绕到关后,在背面开始进攻了。退路彻底断绝,他再也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了。
决心一定,他立即挑选最精悍的兵丁,随同自己杀出重围。在清晨时分,带着浑身的硝烟血迹,终于赶到了欢喜岭上的清军大营,向多尔衮投降。
在庄严雄壮的军乐声中,多尔衮和吴三桂端正神色,跪在祭坛下向神灵叩拜,同时宰杀白马祭天,以乌牛祭地,最后各取一支雕翎箭,同时折断,两人一道宣誓:"今日盟约,永不相背。若违此誓,必遭天谴,万劫不复!"由于军情紧急,宣誓完毕之后吴三桂当即率随从将士疾驰,返回关城,而多尔衮也令统领前锋营的谭泰和图赖率领一万骑兵协助吴三桂,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向一片石。仅仅半个时辰就彻底击溃了唐通部队,将李自成的包围圈撕裂了一个足足有三四里宽的大口子。
多尔衮进入山海关后并没有在城中停留,而是穿城而过,到了西罗城。如今西罗城成了一座坚固的兵营。吴三桂的关宁兵一部分驻在西罗城外,修筑了炮台、营垒,一部分驻在西罗城中。多尔衮带来的两千精锐骑兵也到了西罗城中。
四月二十三日清晨,我站在欢喜岭上的最高处,朝山海关方向眺望着。虽然看不清战场,却能见到山海关城头弥漫的硝烟战火。我的丈夫,将在那里与大顺军进行一场决定中国命运的大战,我不能身临前线,只得怀着紧张期待的心情,为他默默地祈祷着。
中午时分,本来晴朗的天气突然大变,狂风大作,天昏地暗。大风顺着燕山一路卷向海边。战场上一片石四处飞沙走石。与关宁军厮杀了半日的大顺军在大风中艰难地后撤,个个都睁不开眼睛。关宁军个个一头雾水,对大顺军这般举动感到莫名其妙。
突然间,整个石河滩的大地,都微微颤动起来,与此同时,一种奇异的号角声在远处吹响,只听得无数马蹄声轰隆隆由远而近,伴随着成千上万的呐喊声,尽管这种语言对于他们来说极为陌生,但也可以从气势上听出这是喊杀之声,直奔战场,漫天盖地,席卷而来。
大风渐止,厮杀疲惫的大顺军见清军骤至,猝不及防,阵脚渐乱,伤亡惨重,刘宗敏中箭伤。战至午后,李自成见无法挽回颓势,急令余部且战且向永平方向撤退。
约有一顿饭的工夫,这一战就结束了。随着尘沙远去,石河战场顷刻变得空旷寥廓,清军与关宁军跟在大顺军之后,一直追击四十里才收兵。有一部分大顺军跑到城东海口处,被清军追上逐一斩杀,临近岸边的海面几乎被血液染红,漂浮的尸体和残肢断臂难以计数,犹如陷入了阿鼻地狱。
李自成率大顺军余部自山海关向永平撤退,于当天傍晚退到永平。为了赢得撤退的时间,缓解两军的追击,他派明降官张若麒赴吴三桂军中议和,许诺将崇祯的太子送到吴三桂的军中。吴三桂当即同意,便停止了对大顺军的追击,率部返回山海关。
黄昏时分,其余驻扎欢喜岭的十万大军已经陆续开到了山海关附近,多尔衮严令后续部队不得进入城里,特地选了离山海关五里靠近战场的地方宿营。他一意要收揽人心,宁可让麾下大军在城外住宿,也唯恐清军入城而惊吓了百姓。
石河滩大战后,清军缴获了大量战利品,多尔衮因此大赏诸将士。吴三桂获得了最高奖赏,封王爵,赏赐玉带、蟒袍、貂裘、鞍马、玲珑、撒带、弓矢等物;又令吴三桂以下各将领,以及山海关城内关宁军皆剃发。吴三桂正式受封为平西王,从此做了大清的臣子。
五天后,休整完毕的清军和关宁军正式出发,多尔衮调给吴三桂马步兵一万,作为先锋,追击大顺军。
李自成眼见北京守不住了,匆忙登基称帝,大封百官。登基大典刚一结束就下令焚烧紫禁城的三大殿,同时自己率领残余部队,带着搜刮来的金银财物连夜从西门撤出,向西安方向而去。
熊熊大火中,只在京师享受了四十一天富贵生活的大顺皇帝趁夜遁去,那支数年来席卷中原大地,"吃他娘,穿他娘,打开大门迎闯王!闯王来了不纳粮!"的歌谣也随着一缕清风散去,就如同曾经笼罩在他头顶上的光环一样,从此烟消云散。
五月初一,清晨。
多尔衮坐在车里,似乎对外面的一切都漠不关心,仍然闭目养神,看不出丝毫的心绪,而旁边的我已经是心潮澎湃了,正悄悄地将车门开启一道小小的缝隙,观察着外面的景象和官民们的反应。
一直来到朝阳门,多尔衮终于睁开眼睛,传令道:"留一千护军随我进城就行了,其余人马留在城外,未奉命不得走进城门。"这时车门已经打开,前面的情形一览无余。我和多尔衮都禁不住定睛观看,只见朝阳门内陈列着明朝皇帝的龙辇、卤簿,华美非凡,好不气派,这是我们从来没有见过的,甚至想都不曾想过。
"这皇帝的龙辇好像是三十六人抬的,大清的龙辇也不过是二十八人抬,两相对比,这……"我话到一半,咽了回去。
"这些善于拍马屁的前明官员们可准备得真充分哪,看样子是准备让我使用这套天子銮仪进皇城了。"说到这里时,多尔衮的脸上露出了踌躇的神色。
这时外面的前明官员们纷纷朗声恭请多尔衮乘龙辇。他略微思索一下,起身说道:"我不是皇帝,是摄政王,这皇帝的仪仗我不能用。"溜须拍马、阿谀逢迎之辈在官场中永远不缺乏,立即就有一个官员在地上直起身子说道:"周公不称王,也是南面受礼,不妨乘辇。"多尔衮看到前明的臣子,很平静地说道:"我是来定天下的,不可不受你们众位的礼,好吧,我就乘辇吧!"于是他下了车,乘上龙辇,仍然以摄政王的仪仗开道,不用卤簿,向皇城南门走去。我目送着他的背影最后消失,心中豪情万丈,深深为我的丈夫能有今天的成就而高兴。只可惜更盛大的场面,我是不能亲自目睹了,只好在心里想一想,聊以慰藉。
我在紫禁城转了一大圈,回来时已经是两个时辰之后了,迈入大殿门槛,只见到多尔衮正背对着殿门,伫立在御座前,似乎在沉思着什么。我正准备蹑手蹑脚地返回暖阁去将那些他阅览之后做下记号的奏折一一批示时,他已觉察到了背后的动静,回头看到是我,脸色轻松了许多,"怎么,都去看过了?"我面带忧色地回答道:"想不到李自成临走时烧得这么彻底,整个紫禁城除了后宫和这座武英殿之外,皇极、保和、建极等极其重要的大殿干脆只剩下了一片废墟,几乎连根完整的木头都找不到了。"多尔衮似乎在估算着什么,片刻之后说道:"我虽然没有见过这几座大殿原本的模样,不过以这座武英殿为参照,那座相当于盛京大政殿的皇极殿,倘若要彻底重建起来,恐怕需要五六百万两黄金吧?""要想把三座大殿全部修起来,恐怕把大清现在的家底都拿出来也不够,只是这么恢弘壮丽的宫殿修建完毕,终究还是让别人来住,还有这把华贵异常的龙椅,也照样要拱手让人。"我说到这里,仰着头,打量着那张纯金打造,镶嵌无数宝石的宝座。
他沉默了一阵,终于伸出手来,轻声道:"来,熙贞,你上来吧。""为什么?"我看了看那象征至高皇权的宝座台基,心中突然升出了一阵惶恐之感,此时这里绝不是我那个时代可以买票参观的景点,而是至高无上的君权之地,逾越雷池半步,就是天大的罪过。
他用鼓励的目光注视着我,"因为我不想再这样居高临下地同你对话。"我再也没有拒绝的理由,如同无法抗拒他的命令一样,一步一步,平生第一次踏上了御阶,虽然只有几级,却似乎每一步都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我被他携着手,与他并肩坐在了御座之上。这御座非常宽敞,并坐两人都不嫌拥挤。望着脚下的大殿,我心中生出一种神圣感,好像站在了群山之巅。
正心神激荡间,多尔衮在旁边幽幽说道:"你说得对,十八年前我失去的一切,到现在都找回来了吗?如今我要辅佐他的儿子,给他修建帝王陵墓。我想报复,可却不敢报复,我……"说到这里时,他的神色疲惫而黯然。此时他不再是那个意气风发的统帅,也不再是那个神采卓然的摄政王,却更像是受伤离群之后的孤狼。
"你刚过而立之年,正是锐意进取之时,只要你肯再向前一步,就可以达到辉煌的顶点了。"我用满含期望的眼神注视着多尔衮,真的希望他能够点一下头,下定这个决心,绝不回头。
"我明白,历来皇家争斗,都是成者王侯败者贼,况且我身处这样的位置,是很难全身而退的。我绝不能容忍将来我归政给皇帝之后,落到那任人宰割的悲惨地步。这个位置,我终究是要拿回来的。"言毕,他一掌击在御座的黄金扶手上,眉目间的怅然一扫而光,取而代之的是本该属于他的霸气。
我并没有大喜过望,因为多尔衮最后一句话,带了"终究"二字。"终究?难不成你不打算现在就做这个皇帝?"多尔衮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而是沉寂在缄默之中。夕阳从敞开的窗子和殿门斜斜地映照进来,给他的侧面轮廓镀上了一层金黄,却更使得他的眼眸深邃难测。
"你在顾虑什么,八旗分裂?眼下还有几个人敢同你做对?相信你真的狠下心来,那么铲除他们绝非难事。"他回答道:"制住他们,我倒也不是没有办法。""那么,就是因为皇太后了?"我话问到一半,突然停了下来。果不其然,他的身子微微一震,侧过脸来,看着我,却并没有说话。
多尔衮的沉默令我的心头在一瞬间突然像被狠狠地揉搓了一下似的,极其压抑的隐痛。然而我的脸上仍然保持着正常的神色,像根本没有任何情绪波动一般,继续说道:"因为两宫皇太后所代表的蒙古势力?那只不过是科尔沁一族而已。大清正值国势蒸蒸日上之时,不消多久就可以空前强大,届时南有中原的广袤土地,充足的兵员;东有朝鲜可以提供大量的粮食物资。就算是科尔沁联合几个蒙古部族,也照样没有办法对大清构成什么威胁。""我并非是因为皇太后才犹豫,只是担忧,倘若此时我贸然称帝,那么蒙古方面很有可能占据关外,我手头就这么点军队,没有精力去和他们厮杀。"原来他是生怕此时称帝耽误了大清统一全国的机会。和这个国家利益比起来,一个大玉儿又算得了什么?也许他确实对大玉儿顾及一点当年情分,却绝不会为了这点儿女私情而放弃他平生的梦想。
想到他并非是顾虑大玉儿,我的心绪稍许安宁了一些,"皇太后充其量也只代表了一个科尔沁部。蒙古人不讲道义只讲利益,王爷完全可以采取远交近攻的策略,拉拢其他的蒙古部族,孤立科尔沁部,相信到时候科尔沁孤掌难鸣,断然不敢进犯,王爷只需放心经略中原就是了。""嗯,看来我确实多虑了,如此想来,这蒙古的确只不过是藓芥之患罢了。朝中大臣,就算是不支持我登基,也没有胆量和实力来反对;至于接下来归顺大清的前明旧臣,他们根本不敢参与这些事情。"多尔衮终于下定了决心,紧紧地攥了一下我的手,坚定地说道:"好,这件事,我已经定下了。你放心好了,就算是为了你和儿子,我也要真真正正地搏上一把。"看到他终于肯点这个头了,我一时间百感交集,如释重负,斜倚在他的肩上,心里说不清究竟是什么滋味,欣喜还是释然?
"你能这样决定,我算是彻底放心了。"多尔衮温煦地笑着,轻柔地摩挲着我的脸颊,"那么有我这样的男人,是不是你最大的幸福?"我羞郝地朝他怀里缩了缩,却并没有像以前一样出言揶揄,而是不好意思地老实承认了:"嗯,是啊。"接着就没声了,发现自己在卿卿我我,甜言蜜语方面确实缺乏天赋,索性也就不那么刻意做作了。
"好了,我不逗你了。如果我将来能成为唐太宗那样伟大的君主,那么你就是我的长孙皇后,大清最为贤能的女人。兴许千百年以后,咱们的故事还会被编成戏曲评书,到处传颂呢。"说到这里,他将我搂得更紧了些。
我的整个身心都沉浸在了柔情蜜意之中,即使不照镜子,也知道自己此时的脸颊上肯定飞起了两朵红云。"什么军国大事,都不是我愿意操心的,只要你能够对得起你自己,实现作为一个英雄的梦想,我就足够欣喜的了,但愿你我能相濡以沫,长相厮守。"我转过脸来,目不转睛地凝望着他的眼睛,心潮澎湃。
"一定会的。你是我这辈子遇到的最好的女人,又怎么能不去爱惜,忍心亏欠你呢?"多尔衮说到这里,低下头来,凝视着我的眼睛,渐渐地凑近,我甚至能够清楚地感受到他的气息。在即将与我的双唇相碰时,忽然停住了。
在我诧异的眼神中,多尔衮自我嘲解道:"方才确实忘形走神了,差点忘记这里是堂皇大殿,宝座之上,咱们还是到旁边的暖阁里去吧。"接着准备扶我起身,我伸手制止住,"回去当然没问题,只不过不许你再动那个心思啊。""怎么了,咱们都二十多天没在一起了,亲热一下也不成?"多尔衮没想到我会拒绝他,于是诧异地发问。
我的目光移到了他的胸口,关切地说道:"你的外伤现在差不多痊愈了,可内伤呢?我不能因为贪图一时的欢愉,而置你的身体健康于不顾啊。""嗯,幸亏你提醒,否则我还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了。说实话,昨天自己动作大了点,还感到些许不适呢,看来没一两个月,还真是不能彻底恢复。"多尔衮无奈地叹了声,"那也只好先忍一忍了,我听你的就是了。"
多尔衮的决心已下,那么眼下就在于该怎样称帝了,这倒着实是个难题。本来有个快刀斩乱麻的法子,就是直接宣布废黜小皇帝,但又缺乏理由,总不能说他多尔衮功劳大就理应自己做皇帝,叫福临让位吧?这在道义上是很难行得通的。
那么索性就如同明朝朱棣的例子,直接发兵去"清君侧",把盛京占领,将皇帝太后全部软禁起来,同时宣布济尔哈朗等人是教唆小皇帝的侫臣,将他们全部拿下治罪。可是,公然用军事手段夺权的话,我们这些留在盛京的亲人家属该怎么办?
我们议论了很久,最后认为只有一个办法比较妥当。就是尽量拖延时间,借口说北京这边兵荒马乱,疫病盛行,盗寇猖獗,没个一年半载根本收拾不完;况且北京的皇宫还被李自成烧毁了大半,根本无法住人,彻底整修一下怎么着也得个一两年的;再说万一在北京没能立住脚跟,就匆忙迁都,那么一旦明朝残余势力重整旗鼓,杀将回来,皇帝太后的圣驾安全谁来保证?
拖延日久,盛京那边自然就人心惶惶了,肯定会有很多谣言到处传播,索尼鳌拜一伙人自然会忙不迭地上蹿下跳。济尔哈朗也很可能和太后互相通气,准备对多尔衮施加压力。等他们一旦动起来,就可以治他们的罪,将他们一一铲除。等到再没有人敢出来和多尔衮作对后,就让那些大学士们以皇帝的名义拟道诏书,将皇位禅让给多尔衮,就顺理成章了。
而且这种办法丝毫不会影响多尔衮统一中原,追剿流寇的过程。在拖延的时间里,多尔衮有足够的时间和精力去处理这些军务。等到占据黄河以北的地盘之后,就是多尔衮正式登上皇帝宝座之时。
北京,武英殿里。傍晚时分终于降下了一场雷雨,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倒是给这个炎热的盛夏带来了一丝难得的清凉。
桌上的琉璃盏中,盛满了如红宝石般色泽的葡萄酒。他擦干净了手,端起眼前的杯子,盯着里面的琼浆欣赏着,"这明朝皇帝可真会享福,什么叫'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现在总算可以体会到了。"我笑了笑,看了看眼前精美的酒杯,感慨道:"这《凉州词》固然脍炙人口,不过对于你这样长年戎马的人来说毕竟不太吉利,不如李太白的那首'葡萄酒,金叵罗,吴姬十五细马驮。黛画眉红锦靴,道字不正娇唱歌。玳瑁筵中怀里醉,芙蓉帐底奈君何'才更喜气些。""玳瑁筵中怀里醉,芙蓉帐底奈君何?"多尔衮悠悠地念了一句,然后隔着桌子伸出手来,轻抚着我的脸颊,饶有兴致地说道:"怎么还没开始喝,就醉了?究竟是看到我就陶醉呢,还是一想到那'芙蓉帐底'的秘事就那个……嗯?"我嗔笑着打落了他的手,"看看你,哪里像个摄政王的样子,倒是和流连于教坊柳巷的纨绔子弟差不多,只不过,还是有一点区别……""什么区别啊?是不是我要比他们多了很多男子汉的阳刚之气呢?"多尔衮自信满满地问道。
"你还真是自吹自擂脸不红哪!人家那些翩翩公子怎么会有你这么粗糙,满是老趼的手呢?这么多油腻还没擦干净,就大大咧咧地过来捏女人的脸,真是好不知羞!"我边说边取下手帕来,狠狠地擦拭着方才被他摸过的左脸颊。
听到我如此揶揄,多尔衮这才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叹了一声,"可不是嘛,我这双手长年摸马缰持刀弓的,不粗才怪,也难怪你不喜欢。""这也没什么,我哪里说不喜欢呢?如果男人的手像女人一样,反而没有男人味了呢。"我也有些为自己方才肆无忌惮的话懊悔。作为补偿,我歪着脑袋想了想,"这样吧,我闲着没事时给你缝几副手套吧,以后骑马的时候戴在手上,就不会让老趼加厚了。"他先是明显地一愣,接着忍不住失笑,"哈哈哈,你也会女红,会做那些针线活?这恐怕是我活到现在听到的最不可思议的笑话!""怎么,竟然如此藐视我?你未免也门缝里看人--把人瞧扁了吧?"我被他嘲讽得脸上发烫,仍然不肯认输,"你不相信是吧,那我就缝给你看,说定了啊,别到时候你不戴,白白浪费了我的心血!"他笑得更开心了,"好啊好啊,那我就等着,看看你能缝出什么样的手套给我戴……"他笑得差点岔气,连忙喝了口水,方才平息了些,"不过呢,要是被我发现你找人作弊的话,我可绝对不会领情啊!""好啊,那就一言为定了。"我不服气地说道,"别把我想得那么无能,这么点小事还要作弊吗?"接着话音一转,"不过也没关系,反正以后你也用不着亲自带兵出征打仗了,整天坐在朝堂上跟那些书生们谈经论道,跟那些大臣们玩心眼弄权术,以后用不着拿刀了,光拿笔就叫你忙不过来。""你说得也是,以后恐怕驰骋沙场的日子就一去不复返了,剩下的日子就只有靠每日费心思动脑子来过了。"多尔衮点了点头,感慨道,"只不过叫我老老实实地待着可不行,恐怕那样得憋出毛病来!我看这关内也可以建个围场,一年四季的围猎可绝对不能少。"我知道多尔衮的这个嗜好,于是也没有给他泼冷水,"那是当然,抽烟、吃牛肉、行猎放鹰,这三条缺一不可,只不过在这关内再弄个大围场出来,恐怕要耗费不少人力物力,驱赶不少山中居民吧?""呵呵,你放心,有你这面镜子在这里时时刻刻地照着我,我怎么敢有半点胡来呢?"多尔衮说到这里叹息一声,抱怨道:"再说现在国库几乎枯竭,我也拿不出闲钱来搞这些不急之需,如果兴建围场,那些必须迁移的百姓自然要妥善安置。打仗要钱、修葺宫殿要钱、安顿流民要钱、抚恤遗孤要钱、为故明帝后修建陵墓要钱……这个'钱'字啊,最是磨人。如今这个青黄不接的时候,我还敢贪图个人安逸吗?"我心中黯然。这些牢骚,他在任何人面前都不能发,也只有在夜晚烛下,对我这个妻子倾吐几句,也着实可悯。
"这样吧。"他思索了片刻,终于有了权宜之计,"我看这皇宫里的使唤下人实在太多了些,现在正修葺宫殿,那些杂役不可或缺,但是太监宫女们起码可以削减掉一大半,各留下三五百个就足够了。这样一来可以节省很多,你看如何?"我心中一喜,他倒是说出了我一直想说的话。"这样最好,明朝之所以灭亡,多少也有阉宦之祸的成分,所以绝对不能让太监人数过多形成气候,也不能让他们有任何插手国家大事的机会。""嗯,这个我会在意的。"说到这里,多尔衮用信任而器重的目光看着我,"熙贞,你就是我的'贤臣',有你的辅弼,补充我的缺失之处,相信我大清的国祚起码要超过明朝。"正事说得差不多了,他换了轻松的语气,端起了酒杯,"好啦,别去想那么多自己也管不到的事情了,你我干一杯吧!""好啊!"我赶忙收敛了思绪,重新展颜举杯,"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一杯酒下肚,他皱了皱眉头,我问道:"怎么了,莫非你觉得这酒不对胃口?""嗯。"多尔衮放下酒杯,"对了,上午不是有咱们府上送来的葡萄酒吗?叫人去搬一坛过来尝尝,比较一下究竟孰优孰劣。"他指的是早上从盛京王府专门送来的几坛葡萄酒,那是他的侧福晋萨日格派人送的,说是怕王爷喝不习惯关内的酒,正好得了一些刚好到合适年份的佳酿,特地令人从盛京送来这里。同时还有一封家书奉上,上面统统都是蒙古文,我不认得,却也没有过问。
没多久,一只酒坛就搬来了,宫女将酒坛口的泥封揭去,然后倾入酒壶,小心翼翼地端上来,一一为我们斟满。顿时,一股清新的酒香就淡淡地弥散开来。
我端起杯子来,没有立即饮下,而是仔细地嗅了嗅:"这酒怎么和平时咱们在盛京喝的略有不同?""哦,有什么不同吗?"
我看了看琉璃杯中酒,微微晃了晃,那红宝石般光泽的琼浆玉液温柔地荡漾着,"这酒的气味虽然初一闻和平常的没有什么差别,但是仔细分辨,还是有点区别……我也无法形容,一时间说不清。"我犹疑地蹙起了眉头。
多尔衮满不在乎地问道:"喝杯酒而已,还甄别这么仔细做什么?好不好也要喝过才知道,照你这种说法,难不成你怀疑这酒里下了毒,她想毒死我这个丈夫不成?"我也觉得是自己多心了,怎么会鬼使神差地想到这些根本不存在的可能?"瞧你说的,我怎么会往这上面想?再说了,就算怀疑这酒有毒,我也要替你先尝尝!"说完之后,举杯一饮而尽。
多尔衮看着安然无恙的我,不觉失笑,"呵呵呵……假如这真是毒酒,我如何舍得你一个人独酌?咱们死也要死在一道,免得剩下一个孤孤单单,凄凄怆怆!"接着也端起了酒杯。
"我不准你说这样的胡话,不但今日不准,以后也不准。"我心头忽然一阵悸动,一种莫名而酸楚的感觉袭上来,让我很难受。我定定地看着他,生怕他再提到与生死离别相关的话题。
多尔衮本来端起杯子来正要饮下,听到我这么说,先是一愣,然后放下酒杯,"咳,你急什么呀,我也不过是开玩笑嘛,戏言而已,不必这么耿耿于怀。"我摇了摇头,勉强挤出一丝笑意:"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明知道你这是玩笑话,却总是忍不住往不好的地方想……以后这样的话,还是尽量少说为好,万一不幸言中,一语成谶,可怎生了得?""好好好,我听你的,以后不说了还不行?"多尔衮说到这里时,笑容渐渐凝结住了,他久久地注视着我,似乎要揭开我心底的最后一层轻纱。
"你怎么了,干吗用这种眼神看着我?好像我偷了你最宝贵的东西一样。"我坚持着与他对视了片刻,终于偃旗息鼓,败下阵来,只得尴尬而局促地问道。
他的目光中交织着难以言喻的情愫,终于,渐渐地恢复了平静。"熙贞,这次咱们不开玩笑,你说实话,假如我死了,你会怎么办?"我一怔,用匪夷所思的眼神询问着他,真不知道他今晚怎么了,会突然想起这么一个沉重而忌讳的话题。
如果那样,我该何去何从?我踌躇着,犹豫着,艰难地选择着。终于,在他期待的目光下,我干涩地回答道:"我,我想会为你守一辈子。""要是我的兄弟侄子一定要收你入府,你会不会……"我忽然坚定地回答道:"我绝对不会让他们得偿所愿的。"紧接着反问道:"那么换成我问你,如果我死了,你会怎么办?"多尔衮盯着我看了一阵,忽而释然地笑了,"如果你死了,我也是和你一样的选择,就是为你守一辈子。"我哑然失笑,"你?不要骗人了,你三妻四妾的,怎么个守法?"他摇了摇头,神色郑重地回答道:"我说的守,就是将你的影子永远藏在我的心里,再不会把自己的情交给另外一个女人--也就是说,你是我这辈子最后一个女人。"我这次再也笑不起来了,用双手捂着脸,矛盾地闭上眼睛。都说男人的承诺是这个世上最不可靠的东西,我怎么能轻易相信那些言情小说里的千古绝恋?见异思迁,喜新厌旧是人的本性,我又怎么可以被这些甜言蜜语冲昏了头脑?
良久,我终于放下了手,故作轻松道:"净说笑话了,哪里有男人为女人守节的?"在这个古代,这的确是荒诞离奇的笑话。更何况,说这话的人还是一位跺跺脚地皮就得抖三抖的风云人物。
"这个世上最难抗拒的就是岁月流逝。也许你现在因为我的外貌而留恋,可我终归有一天会老的。"多尔衮没有说话,而是起身下炕,走到窗下的镜台前,盯着那只包银菱花镜凝望了一阵,然后伸手取了下来。
"你我就像这面镜子,不分彼此,休戚相关。如果这面镜子突然摔碎了,一半彻底粉碎,剩下那一半,就永远也无法找到与它相配的,也只有孤独一世了。"我将镜子取了过来,重新安放在镜架上。"你的心思,我明白,我相信你说的都是真心话,你没有骗我。"接着将这个惆怅的话题转移开去,"好啦,咱们不说这些了,回去喝酒吧!别被这类念头影响了心思。"他也意识到自己确实走神了,于是展颜一笑,重新回到炕上坐下,端起酒壶将我的杯子斟满,"刚才你都不等我,就一个人先喝了,这可不怪我啊……"我们两个的酒杯刚刚碰到一起时,忽然外面的太监通禀道:"主子,内院的几位大学士正在殿外求见,说是有最新军报来禀告主子。"他无奈地放下酒杯,"你看看,连喝杯酒都不让人安生,你先在这儿等着,我很快就回来。"接着吩咐道:"叫他们到东暖阁候见吧!"多尔衮走后,我两手托腮,倚在桌子边沿上沉默了一阵,觉得很是无聊,就端起杯子来把里面的葡萄酒喝了个干净,觉得味道还不错,于是再斟,再饮……不知不觉地,一壶酒被我喝得见了底。
旁边的宫女赶忙过来想要将空酒壶添满。我摆手制止住了,"算了,你先下去吧。""是。"宫女小心诺道,然后退到了门外。
这么久多尔衮也没有回来,估计有很多军机大事要商议,看这种情形,他就算回来也不会再继续饮酒了,没准还要来回踱步思考对策,怎能继续贪杯呢?
百无聊赖间,我起身下了炕,准备去书案边看看今天还有什么折子遗漏了,谁知正在弯腰提鞋的时候,忽然一阵眩晕。我小心翼翼地直起身来。眩晕倒是消失了,不过取而代之的阵阵恶心反胃,很是难过。
我伸出颤抖的手扶住炕桌,正想喊人,却终于屏不住,一下子呕吐出来。外面的宫女太监们听到屋内的异响,忙不迭地冲了进来,七手八脚地搀扶着我,"主子,主子!"这会儿工夫,我已经吐去了一大半,觉得胃里渐渐舒服起来。"没什么大不了的,刚才酒喝急了,打个嗝就呕出来了,不要大惊小怪。""主子贵体要紧,还是请太医来瞧瞧吧。"我看着地砖上正缓慢地向四处蔓延开去的暗红色酒液,心中疑惑,虽然我方才喝了不少酒,但是平时的酒量也不至于这么差啊。不管怎么样,这般糗事若是还好意思传太医,不但小题大做,还让人背地里笑话我明明酒量差还要逞能,着实有失颜面。
"好啦,你们收拾干净后就都下去吧,不要到处传说。"他们只得老实答应着,同时手底下没有歇着,迅速地收拾完毕之后,方才惶恐不安地退去了。
过了一阵,多尔衮终于回来了,他闻到室内的气味,不禁奇怪,"怎么了,到处都是酒味?""啊,方才我一个不小心把酒壶碰倒了,洒得满地都是,不过刚才已经收拾干净了。"为了免得他担心,我连忙掩饰道。
他倒也没有看出我在说谎,只惋惜道:"这么好的酒被你浪费了,实在可惜啊!算啦,今天不喝了。""这是怎么了?"我打量着多尔衮的神色,只见他的脸上带着微微的笑意,"莫不是前线有什么大捷,还是又攻下了哪座重要的城池?""看来什么事情都瞒不过你的眼睛。"多尔衮坐了下来,边脱靴子边说道,"有好消息,也有不好的消息,你要先听哪一个?""当然是先听好消息了。"
"那好,就先说好的。叶臣那边的进展不错,现在山西的绝大部分土地都已经落入掌中,各路大军共平定直隶、河南、山西九府、二十七州、一百四十一县,可谓是形势一片大好啊!""哦,这倒值得庆贺。"话虽这么说,不过这些早在我的意料之中,所以也没有如何喜悦,"还有呢?""还有……还有就是,就是……"他伸手揽我入怀,摩挲着我的脸颊,笑道,"那些麻烦的事情还是不要破坏咱们的兴致了,咱们趁着良宵美景,好好亲热亲热才是。"我起初还推挡了几下,后来实在架不住他的热情,终于被他拖上炕,抱在怀里,扯去了外衣。他的大手逐渐滑落到我的小腹,轻轻地抚摸着,"我要你再给我生个儿子,和东青一道玩耍。"我本来想嘲笑一下他的相关能力,可是又一想到男人最忌讳这个话题,于是就收敛了些,"东青都快七岁了,这些年来咱们经常在一起,也没再见到半点动静,想要再生个儿子,恐怕没那么容易吧?""话不能这么说,说不定老天已经赐恩于你我,现在正有一粒小小的种子在你肚子里生根发芽呢。"他倒是比我还有信心,不过有信心也是好事,总比唉声叹气,没有希望要好。
"这倒也是,但愿如此。"我点了点头。
说话间,他的一双大手已经上来,三下五除二,就熟练地将我衣襟和领口的纽扣悉数解开,"为了将来咱们的第二个儿子,现在就要努力奋斗啦!"我尴尬地躲闪着,生怕他果真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把我脱个一干二净。门口的奴仆们已经悄悄地退开,顺便掩上了房门,他们倒也识趣。
"这里不合适吧……"我们虽然在炕上,然而这只不过是个相当于坐具的坐炕而已,并非卧房的大炕,更何况这里还摆放着满满一桌酒菜,还没有来得及收拾,不过看多尔衮的意思,似乎并不打算让宫女们来打搅他的兴致。
多尔衮毫不在意地把炕桌一脚蹬到旁边去,以免阻挡了他的及时行乐和云雨巫山,然后一把扯落了我身上的最后一件丝织物。他用燃烧着情欲火焰的目光打量着我的身体,满是老趼的手悠然抚摸上来。
"唔……你不要总是这么撩拨我好不好?"我的双手绕到他的脊背上毫无章法地抚摸着,遇到微微凸起的地方时,停顿下来。虽然看不见,我也知道那是他身上众多疤痕中的一道,在戎马生涯中,每个成名的将帅都难以避免这样的创伤,他也不能例外。
我的心头忽然涌起一股酸楚,"咱们的儿子可真是幸运,生在了好时候,等他长大了就不用再上战场去冒炮火矢雨,受这么多苦了……"多尔衮浅浅一笑,脸上露出了些许欣慰,"我也不希望咱们的儿子长大以后经历这些危险,饱受这些皮肉之苦。他应该是一个忙碌于案牍的英明君主,而不是我这样刀刃上舔血的武夫。""谁叫我这么傻,不喜欢那些风流才子,偏偏喜欢你这样的'武夫'呢?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刀弓,这才是男儿本色……"他俯下身来,温柔地抚摸着我的小腹,然后低头吻了下去,语音开始含混不清,"那好,你就给我孕育一个将来可以做大英雄的儿子,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做我满洲最受人敬仰的巴图鲁……"云雨收尽,巨浪平息,两人均是大汗淋漓。他如释重负地从我身上翻下,躺在旁边粗重地喘息着。
我闭着眼睛回味了一阵,方才伸手过来蜻蜓点水似地在他的胸膛上游离着,调笑道:"怎么,也没有多长时间就把你累成这样?"顺便奉上流转秋波。
多尔衮侧过脸来,捏了一下我的鼻子,他眯着眼睛,浅浅一笑,"哟,看不出来嘛,你什么时候学会这么勾人的眼神儿了?简直要把男人的魂魄都勾走啦,我都不敢看你了。"接着疲乏地挪动了一下身体,"算啦,我累了,要睡觉了。""瞧瞧你,一身臭汗的,还能睡得着觉?我看还是先洗个澡好了!"说完之后,我就吩咐外面的宫女们为我们准备洗浴物事。
"嗯,你令人准备就是了,我先休息一会儿……"说完之后,他就翻了个身,不再说话了。
等一切准备就绪,我唤了他几声,也不见动静,再仔细一听,居然渐渐响起了鼾声。我又好气又好笑地骂了一句,"还真是没用,才折腾几下就没劲儿了,这么会儿工夫就睡得跟死猪一般!"回头见多尔衮仍然没有任何反应,这才确认他确实睡着了,我只得悻悻地自己下地洗澡。
泡在水温适宜的浴盆里,只觉得浑身舒坦。我的眼皮越来越沉,几次打架之后,就禁不住打起了瞌睡。
朦朦胧胧中,浴盆里的水不知不觉地渐渐升高着,逐渐没过了我的肩膀,一直到达我的脖颈。不知怎的,我的全身就像僵硬了一般,丝毫动弹不得,我能做的只有开口呼救。可是无论我怎么喊,都没有人出现,只有冷冰冰的水继续缓慢上涨。
呼救声向四面八方传播出去,声波在碰到周围的墙壁之后,缓缓地折回来,同样是"快救救我,快救救我……"奇怪,这怎么不是我的声音,而是一个男孩的声音呢?
我忘记了求救,侧着耳朵仔细听着。这声音怎么如此熟悉,好像是……渐渐清晰起来,"额娘,额娘,快来救救儿子,快来救救儿子……"啊,这不是东青那稚嫩的声音吗?他怎么会出现在北京,他不是在盛京的王府里吗?又怎么会有呼救声传来呢?难不成他遇到了什么危险?
"东青,东青,是你吗?是你在唤额娘吗?"我惶急地四处环顾着,可就是看不到东青那小小的身影,然而那个声音却一直不停地传来,带着哭音:"额娘快来救救我啊!再晚就来不及啦!""东青,你怎么了,是谁要害你?你在哪里,你等着,额娘这就去救你!"我极力挣扎着想要起来,却像被泥塑住了一样,一点也动弹不得。
正在这时,一个飘忽的身影渐渐出现,好像是一个女人,她背对着我向门口走去,一面走一面用温柔的声音哄着,"你不要害怕,我不会害你的。你看看,这湖边的风景多好啊,就像一面镜子。走,我带你去照照去,看看在里面能不能映出你额娘的影子来……"这个女人的声音并不陌生,然而奇怪的是,我却根本分辨不出究竟是谁的声音,只看到她的身影逐渐在门口奇怪的光团中消失,就再也没有动静了。
冰冷的水令我本来迷茫的意识逐渐清晰起来,我突然想明白了怎么回事,一瞬间,只觉得天塌地陷。我如同疯魔了一般,尖声大叫着:"啊,啊……"在歇斯底里的恐惧中,一双手忽然搭上我的肩头,我更加惊恐万状,叫得更加凄厉。
……
"熙贞,熙贞,快醒醒啊!"一个男人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似乎是多尔衮的声音。我如同落水的人抓到救命稻草一般,死命地抓住了那双手,"啊,天哪,你快看……"奇怪,我什么时候又能动弹了?
睁开眼睛,只见到自己仍然在浴盆里,水面也并没有升高,只不过温度凉了许多而已。再看看,烛光依旧,陈设依旧,周围一张张疑惑的面孔。我的尖叫声引来了门外值守的太监和宫女们,他们正战战兢兢地簇拥在周围,不明白我是不是着了什么魔障。
"熙贞,你是不是做噩梦了?怎么叫得这么骇人?"耳畔是多尔衮关切的声音,我一看,自己的手仍然紧紧地抓着他的双手,已经掐破了他的手背,渗出点点血痕来。
"主子,要不要传太医来给福晋诊视?"旁边的太监小心翼翼地问着,他们全部都低着头,不敢抬眼来看。我转过头去,才发现此时多尔衮什么衣服也没穿。显然他被我的尖叫声惊醒,光着脚就赶来唤醒我。
尽管这么多人在场,然而赤裸着身子的他仍然泰然自若,丝毫没有尴尬的意思。他摇了摇头,"不必了,先侍候福晋出来穿衣,然后你们就退下吧!""嗻。"
等我重新穿好衣衫,坐在炕上之后,所有宫女太监都低着头,悄无声息地退下了,顺便掩上了房门。多尔衮这才扳着我的肩膀,令我反转过来,询问道:"你刚才做什么梦了,怎么吓成那样?"我心有余悸,惊魂稍定后方才哆嗦着回答道:"我,我梦见东青说有人想害他,他一个劲儿地喊救命……我看到一个女人的影子。却又不见了,接着就看见……"我一面努力回忆着方才梦境中的情景,一面断断续续地讲述着。
多尔衮听毕之后,沉默了一阵,然后继续问道:"你有没有看清楚那女人是谁?"我冥思苦想了一阵,依然没有任何答案,只得颓然地摇头,"想不起来,一点具体的印象都没有。"他伸出手揽我入怀,在我后背上轻轻地拍抚着,就像抚慰受到惊吓的孩子,"你不必害怕,只不过是个梦而已。你是思念孩子了,才会做这么稀奇古怪的梦。""可是,我怎么觉得那一切都非常真实?连身体上的感觉都是很明显的,莫不是……"我犹疑着,设想着,"莫不是在提醒我什么,提醒我要保护东青的安全?是不是真的有什么人要害他?"多尔衮紧锁着眉头,似乎心事重重,然而口头上仍然轻松,安慰道:"你应该是多心了。很多人都以为梦里出现的人就是死人,其实这些不过是虚妄之说,难道你从小到大所梦见的人都死了吗?"我摇了摇头,"那倒没有。然而会不会有所谓梦警,在提示着什么呢?"我半信半疑起来,因为这个梦实在太与我休戚相关了,关系到我的儿子,我如何能不分外惊心?
"谁敢谋害咱们的儿子,除非他不想要九族的性命了!"多尔衮说到这里时,脸色阴狠起来,"假如真有人谋害了东青,那么我就把他钉在木架上,将他一点一点地剥皮抽筋,当着他的面把割下来的皮肉烤着吃,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我刚刚回过神来,却险些被他这种脸色和残忍的话语吓到,"好啦好啦,你不要再说这些吓人的话了,我相信了还不成?""你不要再疑神疑鬼的就好,快点睡觉吧,都已经过了三更了。"多尔衮终于松了口气。
我知道他很早就要起身来主持朝议,留给他的睡眠时间确实不多了,于是歉疚地说道:"都是我不好,你好不容易才能熟睡,却被我大呼小叫地吵醒,还把你的手背都给抓破了……""没关系的,反正我也一向睡不了多久,已经习惯了,正好趁现在醒来了,琢磨琢磨给史可法的那封劝降信该如何措辞。"听他提到一个"信"字,我忽然想到了什么,"对了,早上时五福晋送来的那封信上究竟是什么内容,你同我讲讲。""还说不吃醋,这不是明摆着不放心吗?"多尔衮一面开着玩笑,一面将那封家书的大致内容对我详细地讲述了一遍,他的记忆力非常好,我相信应该不会有什么遗漏。
"……她还说,这几坛葡萄酒是在皇宫里的,她去觐见太后时被留下来陪同用膳,尝到这种酒味道不错,所以特地讨了几坛回来,派人送来北京给我品尝。"我顿时一怔,"这酒,是太后送的?哪个太后,圣母皇太后吗?""这个她倒也没特地区分。不过这也没什么区别,眼下她们都要依顺着我的意愿来,笼络我还来不及,送几坛好酒也不算什么。"多尔衮毫不在意地说道。
我心中狐疑,然而却想不出什么东西来质疑,又不是太后叫萨日格派人大老远送酒过来,我能怀疑什么呢?"那五福晋有没有说东青和东莪两个孩子最近如何?"多尔衮轻描淡写地回答道:"哦,她在信里说,小皇帝很喜欢和东青在一道玩,在她写信的几天前,东青还陪同皇上到郊外去游玩了呢。后来皇上央求太后留东青在宫里陪他读几日书,太后拗不过,只好恩准了。"我无话可说了,多尔衮几乎在任何时候,都是一副冷冷淡淡的模样。眼下他仍然是这副无动于衷的表情和语气,我真怀疑他对儿子的关心究竟有几分,尤其是比起他心目中永远排第一位的军国大事来说。
我不悦了,"这么久没见到儿子,你果然就那么放心吗?""咳,瞧你认真的,我不关心谁还能不关心咱们的儿子?这样吧,我写封信回去,叫他们给东青增加些侍卫;再写封信给萨日格,等东青回府之后将他看紧一些,不准他私自出去游玩。"说着,他便披上衣衫下了地,来到书案前坐下。我赶忙过去帮他研墨铺纸,看着他提起笔来在纸张上一行一行地写下这些需要叮嘱的话。等每张信纸全部晾干之后,我将它们分别装入不同的信封,题上不同的收信人名字,连夜叫人送走,这才稍稍安心。
刚迷迷糊糊地打了一个瞌睡,天就大亮了,我伸手一摸,枕边空荡,多尔衮已经起身上朝去了。我心事重重,睡意渐渐消散,于是翻身坐起,冲外面招唤了一声:"来人哪!"很快有太监在门外恭敬地询问着:"福晋有何吩咐?"在暖洋洋的阳光照耀下,我眯着眼睛思索了片刻,吩咐道:"你去传太医过来!"而后顿了顿,补充道:"不要惊动别人。"没多久工夫,一名太医就匆匆地赶来了,他跪在炕前,"不知福晋贵体何处不适?"我摇了摇头,"我倒也没什么,找你过来不是诊脉的,而是让你检验几坛葡萄酒,看看里面是否有什么不该有的东西。"太医显然一愣,按理说检验酒食方面有专门人手,并非他的职责所在,可见到我郑重其事的模样,他立即意识到了这件事非同小可,于是立即诺了一声:"嗻。"我做了个手势,侍立在门口的太监立即为太医引路,带他到酒窖检验去了。大约一炷香的时间,太医赶来回禀了。我忙问道:"如何?那几坛酒可曾检查出异常来?"在我的盯视下,太医谨慎地回答:"回福晋的话,并无任何异常之处。""一点都没有?"
"微臣已仔细检验,确实没有任何纰漏,请福晋安心。"太医非常肯定地回答道。
"那好,你下去吧。这事儿不要对其他人说起,明白吗?""回福晋的话,微臣明白。"
等太医走后,我斜倚着靠垫琢磨了很久,莫非真的是我太过狐疑多虑了?大玉儿如果居心叵测,在酒里下毒的话,难道不害怕萨日格自己喝了之后中毒身亡,将她暴露出来?再说她怎么能肯定萨日格会送酒来北京呢,难不成这是她假惺惺地给萨日格出的一个主意?可我也好端端地躺在这里晒着太阳。
此时的窗外,鸟儿的啼鸣声更加欢快了,微风温柔地轻拂着,周围的一切都是那么的祥和安宁,似乎并没有任何危险的因素潜伏。惴惴的心情终于渐渐淡去,我逐渐恢复了宁静的心态。
一直到天色擦黑,桌子上的膳食都快冷了,处理完军国大事的多尔衮才回来用膳。
"我看你不对劲儿,又在担心什么呢?"多尔衮发觉了我的神色不妥,于是中止进食,抬起头来注视着我。
"王爷,你说咱们能不能把两个孩子接到北京来?一直远离咱们,我总归还是放心不下。"不久之前,我的右眼皮开始隐隐作跳,人都说"左眼跳福,右眼跳祸",我又开始惴惴不安起来。
多尔衮丝毫没有斟酌,就立刻否定了我的提议,"不行,眼下正是我拖延迁都日期的时候,要是这会儿工夫都等待不了,就急不可耐地接家眷入京,岂不是表示我已经扔下盛京的朝廷不顾,即将篡位了?""眼下谁不知道你准备自立的念头,又何必顾忌这些清议呢?"多尔衮神情平静,胸有成竹地说道:"你不必着急于这一时,刚林和冯铨正在四下联络那些大臣们,不出三五日,就会有一份百官联名的劝进表呈上,恭请我进皇帝位的。到时候我就派人回盛京,请小皇帝退位,封他一个亲王爵位,接到北京。""我总觉得这事儿没有这么简单,毕竟圣母皇太后也非寻常女流,她会一点觉察没有,不想一点对策?"我总觉得,有些事情越是表面上平静,危险就越是难以预测,对于大玉儿的心思智虑,我是从来不敢小觑的。
多尔衮握着一只茶杯,轻轻地左右旋转着。名贵的正德官窑特有的黄釉,在周围的巨烛映照下,折射出柔和的光芒。
"其实对于圣母皇太后这样的女人来说,只有断绝一切让她试图染指朝政的念想,她才会彻底安分下来。"他说着这话时,眼睛中闪烁着异样的光彩。
我正诧异于他这种复杂的眼神时,门外传来了太监的通禀声:"主子,盛京方面有紧急书信到,请主子即行拆阅!""哦?是谁的信?"多尔衮一愣。我的心头也猛地一跳,转脸向门外望去。
"回主子的话,是领侍卫内大臣巩阿岱差人日夜兼程,火速送来的。""把信送进来吧。"
很快,一名太监低垂着头,躬着身子进来,将一封漆了火印的书信呈上,然后小心翼翼地退去。他拿起信封拆开,抽出里面的信纸,一竖行一竖行地看了起来。
我心下疑惑,盛京能出什么事情?如果要是紧急军情,理应是留守的济尔哈朗写信经兵部传递过来;如果要是城内发生什么变乱,也应该是步兵统领何洛会来信;而巩阿岱是负责皇城卫戍的,他这么火急火燎地派人送信过来,难不成是内宫发生了什么变故?
"怎么回事,信里面说了些什么?"我看到多尔衮的脸色起先是凝重的,到后来渐渐阴郁起来,就像结了一层厚厚的寒霜,所以连忙询问道。
他抬起头来,却并没有迎上我询问的目光,而是将视线转移向对面的几盏正燃烧着的蜡烛,定定地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讶异地望着他,却看到茶杯里的水面上,本来莹亮的光渐渐流动起来,然后一片片地破碎开来,就像银闪闪的鱼鳞一般,原来他按在桌面信纸上的手正在微微颤抖。我慌了,伸出手来按着他的手背,轻声唤着:"王爷,王爷,你怎么了?"多尔衮这才将视线收回,然而望着我的眼神却是散散的,没有焦点。他怔了片刻,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他浅浅一笑,"啊?没什么,还不是气的!""没见过生气的人还能像你这么笑的,你哪怕掀翻了桌子我倒也不怕,就怕你这种心神恍惚的模样,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不无担忧地问道。
他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巩阿岱和锡翰惹麻烦了,这不,还叫我给他们善后。我能不恼火吗?"见多尔衮这样说,我倒也没有先前那么忧心了,"他们闯什么祸了?值得王爷这么生气,可真是不容易。""皇上要去城郊游玩,他们只带了五十名侍卫同去,又疏忽渎职,差点让皇上被黑熊给吓到,惹得皇上大怒,回去之后向两宫皇太后告了一状。看到形势不妙,他们害怕皇太后拿他们开刀,杀鸡儆猴,问他们个渎职慢君之罪,所以忙不迭地写信向我求援来了。"他漫不经心地解释道。
我觉得这事情似乎并没有多尔衮说的那么简单。然而此时他的手仍然按在信纸上,我也不能主动要求亲自过目一番。
我十分不解地问道:"毕竟他们是朝廷重臣,皇太后没有干预政事的权力,不能将他们像处置家奴一样地处治了,不是还得看你的态度,由你决定吗?"多尔衮似乎若有所思,并没有在意听我的疑问,等我的话音落毕,过了片刻,他这才说道:"是啊,他们害怕什么呀。亏他们还派信使日夜兼程地送来,仿佛我不在他们就性命难保一样。"我看到多尔衮心不在焉的模样,知道他正在思索着什么,所以不便打扰,只能茫然地望着他。
许久,他舒展了眉头,微微一笑,"好啦,别紧张了,快点吃饭吧,冷了就没法吃了。""嗯,你也继续吃啊。"我讷讷地招呼了他一声,这才重新拿起了筷子,夹起一块烤鹿筋,慢慢吃着。
"你先自己在这里慢慢吃,我去给他们回封信。"多尔衮说着,双手扶案站起身来,捡起桌上的书信,转身离去了。
我心下狐疑,总觉得他的表现很反常。等了半晌,仍然不见他回来,我决定亲自去看看。
来到东暖阁的门前,我对门口的太监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然后轻轻地将房门推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凑上前去观察着室内的情景。
多尔衮坐在宽大的书案前,提笔在纸上不知道写着什么,只见他神色踌躇而迟疑,就像有什么事情委实难决,手上的动作也非常迟缓,似乎思路阻塞,无从下笔一般。
我正悄悄地探看着,忽然见他粗重地喟叹了一声,将笔一折两段,颓然地掷了出去,接着忽地起身,一挥手,将桌子上所有的东西悉数拂落于地。纸笔砚镇滚落了满地,名贵的玉石笔搁跌了个粉碎,而折子也散落得到处都是,被泼洒出来的墨汁沾染得一塌糊涂。
我顿时一个战栗,从来也没看到多尔衮如此勃然大怒,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尽管我心里面画满了疑问,却仍然惊悚于他此时燃烧正烈的怒火戾气,迈不开脚步,犹如被钉子钉在了原地一般。
多尔衮望着一地狼藉,神情呆滞。过了许久,才从书案后走了出来,一直到窗下,步履缓慢而沉重,仿佛疲惫到了极致。
我忍不住走了进去,轻声唤道:"王爷。"神情恍惚的多尔衮一眼看见我,一惊,第一个反应就是转头去看那边的书案,"你刚才都看到了?""我不放心,过来看看,谁想你正在这里发火。"他没有说话,眉目间仍然掩饰不住愠色。
"你还有多少事情瞒着我?"我忽然生气了,心底很是委屈,却又对他不能硬起心来,"你把那些烦心的事一个人藏着掖着,迟早有一天会把身子弄垮的。"我看到多尔衮似乎在闭目沉思,于是一直没有开口询问,生怕搅乱了他的心神。
良久,他终于苦涩一笑,"眼下看来,也瞒你不过了。信里说,自从那天陪侍皇上出游之后,东青就被传唤进宫,再也没有出来。他和讷布库等人商议过,怀疑东青是被太后给软禁起来了。"听到这个消息后,我禁不住双手一颤,"什么?!能肯定吗,太后怎么敢如此铤而走险?"我不敢相信,又或者说不愿意相信,然而联系起多尔衮先前的失态,想必是可以确定。
他叹了口气,"若是不可信,我又何至于此?她们居然趁我不在,对我唯一的儿子下手,也真算是对得起我!"我慌忙捡拾起那几张被墨汁染污了大半的信纸,迅速地浏览一番,已经大致地看明白了信中内容。手一松,薄薄的信纸飘摇地落在地上,只觉得心慌气短,我努力克制着极度的愤懑,"从盛京到北京,快马加鞭十日就可以到达,可现在看来足足多耽搁了五六日,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想必是东青被软禁起来的头几日,太后为了稳定人心,不被我的亲信大臣们觉察,才故意召萨日格入宫觐见,用以拖延时间的。"多尔衮说到这里突然顿住,"不对,有蹊跷。""究竟哪里蹊跷?"
多尔衮也大感头痛,踌躇着说道:"她拖延时间究竟是在等什么呢?按理说既然打定主意挟制我,那么她肯定很乐意通过这种渠道令我知晓,又何必故意隐瞒呢?"我也一时间摸不清头脑,又捡拾起地上的书信,重新仔细地阅读了一遍,忽然心念一动,明白了其中缘由的大概轮廓,沉吟一阵,猜测道:"我觉得,这其中的玄机,多半在于那桩所谓弑君大案上。谁都知道东青年幼,是绝对不可能有这等大逆念头的,只能将怀疑的方向转向你。可是就算罗织罪名,指明你犯了大逆之罪。他们又能拿你怎么样呢?"多尔衮冷哼一声,"昔日皇上登基,我和郑亲王还有诸位王公、贝勒、大臣们对太庙宣誓,'有不秉公辅理、妄自尊大者,天地谴之,令短折而亡!'若要公然违背这一条,我就威信扫地,成了无耻小人,以后还如何号令群臣?"我愤然道:"怕这个做什么?"
多尔衮出言提醒道:"熙贞,你别忘了,咱们的儿子还在她手里,兔子逼急了还会咬人呢。""太后肯定预料不到你会翻脸无情,不顾儿子的性命而断然发兵。到了兵临城下之时,她不交出咱们的儿子自然是死路一条,如果交出来,兴许你还会留她一条性命,她会失去这点理智吗?""嗯,你说得有理。"多尔衮凝神思虑了一阵,撑着身子吃力地坐了起来,"这样吧,我给两宫皇太后写封信,和她们谈谈交换条件。"两封信写完,多尔衮又开始提笔给巩阿岱回信,叮嘱他暂时不要轻举妄动,同时加派人手,寻查世子下落,确认世子确实无恙,再回信禀告。
他最后一笔写完,方才稍稍松了口气,回到卧榻上躺下。看到他疲惫地闭上眼睛,我不放心地问道:"王爷,依我看,明天的祭孔大典,你还是不要去了吧?派一位朝廷重臣代替你去致祭,也未尝不可。""不行,今日朝会上已经确定了的,怎么能朝令夕改?再说我突然不去了,还不是徒惹怀疑,让群臣疑心我的身体状况不佳?"他的回答是用不容置疑的语气,所以我也不能再继续反对。
我无奈地叮嘱着:"那你明日还是乘轿去吧,也免得路上颠簸,也可以适当地令礼部官员削减部分繁文缛节的东西,免得你的身子吃不消。""嗯,我知道了,你叫人把信送出后,也早点歇息吧。"说完之后,他就不再言语了,眉头仍然微微蹙着,也不知道是身体仍然不适还是在继续焦思劳神。为了不打扰他,我安排人手将信送出后,转身到隔壁睡觉去了。
这个不眠之夜是在辗转反侧中度过的,直到临近天明,方才勉强入睡。不知道过了多久,被窗外的净鞭声响惊醒。我一骨碌爬起,从窗口向外探看着。
武英殿前偌大的广场上,从汉白玉栏杆以下,按照品级排列的文武官员们,全部身着重大典礼时的吉服,井然有序地翻下马蹄袖,鸦雀无声地跪满了整个广场。放眼望去,果然是缨簪如云,冠冕堂皇。
礼乐声奏起,多尔衮穿了一身四团龙补的吉服,外罩黄纱衣,头戴镶嵌十颗东珠的吉冠,在数十名两黄旗巴牙喇兵的簇拥下,登上了三十二人抬的杏黄銮舆。遍观四周,但见法驾繁芜,旌旗蔽空。这种排场与从前在盛京的比起来,无疑是盛况空前的。
在两扇轿门关闭之前,多尔衮的视线忽然遥遥地朝我这边望来,与昨晚比起来,简直就是判若两人。他现在的精神状况极佳,整个人都焕发着自信而威严的容光,恍如君临天下。对我注视了片刻,他向我投之以安抚慰藉的目光,我也还之以宽慰的笑容。
等最后一批官员全部离开广场,已经足足过了小半个时辰的光景,可见这次祭孔大典的隆重。望着重新恢复了宁静和空旷的广场,我忽然觉得心里面空落落的。
现在已经是阴历七月二十九。原本在秋老虎的时节,太阳本该有的,却躲在云层里死不出来。闷煞了些鸟雀,一大片一大片地在空中飞旋,烦躁地叫着,像要把太阳呼喊出来。然而,却阴霾依旧。
我心神不宁地抬头望向苍穹。忽然"呼啦"一声,一只拳头般大小的黑影从面前掠过,吓得我心头狂跳,倒退两步。
"连这些畜牲飞禽都来欺负我!"我恨恨地骂着,一转头正好瞥见了墙壁上悬挂着的弓箭。愠怒之下,我将满腔忧烦全部发泄到了这群专门吃腐肉的飞禽身上。当即取下一张软弓,搭上雕翎箭,瞄准黑压压的最密集一片,手一松,羽箭立即脱弦而出,径直向乌鸦群中疾掠而去。
一声哀鸣,一只乌鸦被射了个正着,随即就迅速栽落下来。殿外的侍卫们见到了,顿时大惊失色,立即赶来,齐齐地跪在窗外,劝阻道:"福晋,这乌鸦可千万不能射啊,若是被摄政王知道了……""你们不说出去,他怎么会知道?"我不耐烦地回答道,接着又抽出一支箭来,搭弓瞄准。
在满人眼中,我此举无疑是亵渎他们信奉的神灵。他们忙不迭地哀求着:"福晋若是见它们心烦,奴才等替您将它们引到别处就是,若是再继续射杀,恐怕会招惹鸦神,降下祸端于大清啊!"我颓然地放下弓箭,好不容易等侍卫们将乌鸦群引走,我心情却越发烦躁,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惶恐。忽然想起先前出行仪式上少了多铎的身影,我不由疑惑,招来早上侍候多尔衮起身的太监问道:"你可知豫亲王今日为何缺席祭孔大典?""回福晋的话,豫亲王昨日着了严重的风寒,卧床难起,特地遣人告假。主子只说了几句抚慰的话,并没有多问别的。"这多铎怎么早不病晚不病,偏偏在祭孔大典的前一天病了呢?估计多半有假。
我又琢磨了一阵,忽然一个大胆的想法冒了出来,吩咐道:"你去叫人准备出行,要最简单的,大家都换上便装,不要引起外面百姓的注意才是。"以探病的名义,我由大批侍卫护送着出了皇城,多铎的王府就在德胜门外,没多久就到了。
我进了王府,却撞见了正在和妓女们搭台子唱戏的多铎,看起来精神好得很。被撞破谎言的多铎很尴尬,急忙遣走了这些莺莺燕燕,换了衣裳,将我引到内厅。
我和他向来没有什么客套,此时更是开门见山:"东青大概被太后给软禁起来了,我再三思量也拿不定主意,只好过来问问你的意见。""消息确切吗?"多铎有点不敢置信。
我叹了口气,拿出昨晚接到的那封密信给他看,多铎迅速地浏览了一番,神色一沉,恨恨骂道:"要么说我哥就是犯贱,我早就说那个女人自从有了儿子之后就肯定变了心,他偏就不听,好像魂儿都被那女人勾走了,当年先皇对她睬都不睬,就我哥那个傻瓜拿她当块宝!这下好了……"尽管我心里早已有数,然而这桩事从多铎的嘴里说出来,就更是确凿无疑了,于是我的心里越发不是个滋味。
多铎似乎并不打算像以前那样回避这个话题了,他坦率地说道:"嫂子,不管我哥究竟下不下得了狠心,咱们可都得站在一条船上。圣母皇太后和我哥那档子事儿,我也就不在你面前避讳了。"我默然一阵,点了点头,"我心里多少明白点,十五叔就直言直语好了。""如今东青出了事儿,我哥怎么个说法?他到底是死死抱住旧情人不放,还是要儿子囫囵个地回来?"我将昨晚与多尔衮的商议结果详细地对多铎讲述了一遍。
他静静地听着,缓缓折上信纸,脸上逐渐恢复了一名沙场宿将应有的审慎和冷静,沉思一阵,说道:"说句实话,我哥这人一旦牵扯到儿女情长方面,总免不了优柔寡断。上次崇政殿上争夺皇位时,局面完全在咱们的控制中,他只要点个头就可以登上宝座,可他犹豫什么呢?还不是所谓的八旗稳定和那个庄妃?真是一念之差,铸成大错!""没错,王爷的确是谨慎过头,凡事都要谋定而后动,又和先皇一样爱惜名声,所以不想动武,而蒙上弑君篡位的恶名。""在我们满人这边,名声未必重要。"多铎叹道,"只可惜我哥从小读汉人的书读得太多,也多少沾染上汉人好名的毛病。否则……"在没有汉化的满洲,无所谓严格的道德伦常的框架,基本上是以实力决定成败,曲折幽深的权谋与维持微妙平衡的手段也照样会失去用武之地。狐狸再狡滑也没用,狮子大口一张就吃掉它了,除非它也有一口尖牙和满身劲肌可以对抗。
"正是如此,我今日瞒着王爷过来找你,就是要对太后来个干脆点的解决方式,咱们要准备一个出奇制胜的法子。"如此这般,我们计议了大约小半个时辰,一个大胆的计划逐渐成形。
多铎还是有些放心不下,"你觉得这个计划能瞒得过盛京那一班人吗?"听多铎再次提到东青,我禁不住忧形于色,轻轻叹息一声,"正因为东青在她手上,我才不得不采取特别手段来解决此事。"我不是杞人忧天,就算多尔衮现在答应大玉儿不谋夺福临的皇位,大玉儿也未必肯放东青回来。如果多尔衮铁了心,就算是有誓书在前,也照样反悔不误。以大玉儿的精明,如何会料想不到这一点?
由于对原本历史的了解,令我格外恐惧,也促使我不得不竭力避免宿命中的厄运最终来临。"王爷只要在一日,他们就不敢轻举妄动;一旦王爷不在了,咱们绝对是最先被清算的倒霉鬼,到时候已经是太平盛世,有多少人愿意跟咱们起兵造反?如果不反抗,那咱们肯定比谁死得都难看。"多铎沉思着,踱了几个来回后,攥紧了拳头,"我下定决心了,要干就干个彻底的!"说完之后,他又用关心的眼神注视着我,"嫂子,我看你就不要和我一道去冒这个险了。若是我哥知道你和我一道悄悄溜走,还不得火冒三丈?""我不是对十五叔不放心,毕竟这次主要是要救东青出来,我不亲自去的话,实在是一刻也不得安心。"忧心忡忡地说到这里,我又恨恨道:"如果太后果真对东青不利,我就豁出去和她拼了!"多铎无奈地答应了,"那好吧,我这就回去准备。现在城内凡是五百人以上的军事调动必须有摄政王的手令和兵符,同时还要兵部的行文。我最多只能带两三百人秘密赶到永平,那里都是我的部下,就好办了。"我点了点头,"如此甚好,咱们要在追兵赶来之前出关。""可是你该如何出来?要不现在咱们就收拾东西动身吧,现在就是出城的最好时机。"我沉默一阵,然后摇了摇头,"我觉得此去甚险,前途难测,万一……"惆怅和落寞的情愫渐渐涌上心头,仿佛自己这一去就再难回头一样,"我要尽量拖延他知悉此事的时间。"出于不安的心理,我想在临走前,写封信把其中缘由交代清楚。还有,我答应给他缝一双手套,这两天闲暇时已经完成了一半,我想利用剩余的时间把这份心意完成,算是稍稍弥补一下我对他的歉疚。
多铎问道:"你回了宫,该如何出来?等到晚上宫门下钥,就更加困难了。""如何出宫,我自有办法。"
……
等多尔衮回宫时,已经是日影偏西了。我放下手底的针线活,起身帮他更换衣衫,他的眼睛倒也挺尖,一转头就注意到了炕桌上的针线箩筐,"咦,你还说到做到,真就忙活起来了。"接着打量着已经完成了大半的手套,"速度还是挺快的嘛,让我先瞧瞧。"还没等我同意。他就拿起了已经缝好的一只套在手上。翻来覆去地检视着,"老实交代,你这是不是作弊了?这针脚如此娴熟,哪里像你这个生手做的?""王爷还真会夸奖人,虽然兜了个圈子,却让人听了心里更要舒坦几分。"我的脸上开始发烫。我的女红实在糟糕透了,也就是这手套缝起来简单,又不用绣花,所以细心一些也能勉强过关,却绝对当不起他这般夸奖。
"爱屋及乌。只要是你缝的,无论好坏,我都满意。"多尔衮的目光又转移到我的手上,"你也要小心,千万别扎到手。"我微笑着打趣道:"呵呵,我若是真的扎破了手,你怎么办?是不是要忙不迭地过来帮我吸吮伤口?"我联想到了现代时在电视剧里经常看到的片段,于是拿来开涮。
多尔衮端起一杯凉茶,走到炕前,"你当我是属蚊子的,那么喜欢吸人血啊!"边说边坐了下来,顺手揽住我的肩头,将我手里的针线都拿了去,"歇息歇息吧,别累着了。"我实在太留恋依偎在他身旁时的这种安全感。想到晚上我就要离开他,奔波千里去拯救我的儿子,拯救我们的命运,就格外地紧张,甚至冒出一丝惶恐的念头来。
"熙贞,你是不是又在惦记东青的状况了?"许久之后,多尔衮开口问道。
"嗯。"我简单地应了一声,却没有再多说话。
多尔衮拉过我的手来,抚摸着,安慰道:"你放心好了,太后没有胆量拿这个开玩笑的。只要我和她谈好了条件,她自然会老老实实地将东青交出来的。"我忽然很想问,假如大玉儿果真谋害了东青,那么多尔衮会如何报复?杀了她?他能下得了手?杀了她儿子,叫她同样尝尝丧子之痛?这倒是比前一条更有可能性。不知怎的,一股戾气渐渐蒙上心头,暗暗道:"好,你下不了手,我不勉强,不过你阻止不了我替你下手。"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忍耐、在包容,即使一次次醋海翻腾,一次次黯然神伤,也依旧不对他吐露一句怨言。然而事到如今,我和大玉儿实际上已经到了狭路相逢,必须背水一战的时候了。
即将离别时,总会觉得时间过得飞快,心跳急促而不安。
"王爷,已经戌时了,还是先把药喝了吧!"我将一碗热腾腾的汤药小心翼翼地端上来,用汤匙搅和着,好让温度能够稍稍降低一些。
由于下午时我们耽误了不少时间,所以多尔衮一直忙碌到现在,也没有将所有的奏折看完。他头也不抬地说:"唔,你先放在那里吧,我待会儿再喝。"我并没有听他的,而是直接将药碗端到他面前,微笑着劝道:"汤药太苦,你很不想喝,说不定我走了,你会叫人悄悄地把它倒掉,我必须亲眼看着你喝下去才能放心。""谁说的?"多尔衮这下终于将目光从折子上转移过来,盯着我看,"哪个奴才敢乱嚼舌头,我就叫他以后再也说不出话来!"说罢,他把整碗汤药全部喝了下去。
回到炕上,我继续缝着手套,另外一只也快要完成了。周围虽有好几盏蜡烛,却终究比不上阳光,我尽量凑在最明亮处,一针一线,生疏而缓慢地缝着。
"你着急什么呀?反正我这段时间也没空出去骑马行猎。瞧你跟被人催着赶工一样!这烛光昏暗,别累坏了眼睛。"多尔衮从书房里走出来,舒展了一下肢体,又揉捏着手腕。尽管一般的折子我可以帮他代笔,然而亲信重臣或者重要奏折,有许多话需要特别交代的,还是要他亲自动手批示。这大半天下来,工作量也着实不小。
"没关系,就差一点了。"我忙活着手底下的针线活,解释道,"我这人性子急,有些事情当日若是没有完成,就一直惦记担心着无法入睡,所以还是尽量赶完吧。"多尔衮在我身边坐了下来,从后面伸过手来,捉住了我的手,轻轻握着,"先放下来,我跟你说几句话。"我见他的样子很郑重,于是心中疑惑,放下手中的针线,问道:"你要同我说什么话?"他扳着我的肩膀,让我转过身来,然后握住我的双手,盯着我的眼睛看了一阵,似乎心事重重,不方便说出口一样。
我用诧异的眼神望着他,"王爷莫非有什么话想说却没有勇气说出口?如果要是问我,那就尽管问吧。"多尔衮似乎踌躇了一阵,终于开口问道:"我问你,夫妻之间最重要的是什么?"我忽然感觉他似乎对我产生了一些怀疑,他这句话没头没脑的,令我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犹豫片刻,我回答:"丈夫要有责任心,妻子要忠贞,夫妻之间要互敬互爱……"这几句话回答得模范而标准,没有一点感情色彩。
"也就是说,不能对对方有半点隐瞒,要坦诚相对,是不是?"他并没有留给我喘息和考虑对策的机会,紧接着问道。
"确实如此,只是我不明白王爷的意思究竟是什么。"尽管表面上依然平静而略显疑惑,然而我的心正跳得厉害。
"我的意思是,咱们不妨今日就把平日隐瞒对方的那些秘密全部公开,毫不隐藏,而且不准避重就轻,这样心里才能彻底畅快,不是吗?"说着这话时,他的眼眸里竟然也带了一丝忐忑,还有犹疑,好像连他自己都没有下定这个决心。
我紧张得连呼吸都困难起来了,却仍然保持着平静的语气,"我不相信,王爷有事情隐瞒熙贞。在我们新婚的第二日,王爷就对我说,他可以欺骗任何人,就是不愿意欺骗女人;他可以对任何一个敌人冷酷,却可以对自己的女人保持最大限度的仁慈。不是吗?"多尔衮听完这话后,忽然像如释重负一样,松懈下来。他攥紧了我的手,"那么你呢,你真的对我没有一丝隐瞒?"我毫不避缩地迎着他灼灼的目光,坚定地回答道:"只要王爷以真心对我,我必然以真心回报。要是我有半点伤害或者背叛王爷的意图,那么就……""好了。你不要说了,我相信你。"他的手上又加了一分力气,握得我的双手生痛,我强忍着没有叫出声来。
他疲惫而颓然地松开手来,摇摇头自嘲着:"刚才是我胡思乱想了,你不要介意。"接着背过身去,仰望着窗外夜空中的一轮明月,不再说话了。
过了一阵,多尔衮声音喑哑而低沉地说了一句:"谢谢你,你是一个聪明而善解人意的女人。我喜欢聪明的女人。"接着,就仰面躺了下来。他两手交叠着放在脑后,静静地凝视着窗外,渐渐地,闭上了眼睛。
我反复咀嚼着他的最后一句话,终于猛醒:他方才是想把他和大玉儿之间的关系彻底交代一番,包括过去和现在,以作一个了结。然而话到嘴边,却终于失去了勇气。他害怕伤害我。旧事就如同没有完全愈合的伤疤,在残忍揭开的同时,既令他痛楚,也令我恐惧。
爱情确实是温柔乡,它的诱惑是无法用意志控制的,明知道是饮鸩止渴,却毫不犹豫地一饮而尽。
侧耳倾听时,多尔衮已经发出了轻微的鼾声。我起身来帮他脱去了靴袜,又找了被子帮他盖在身上,在我做这些的时候,他丝毫没有反应,睡得很是昏沉。我知道,这是药物起作用了。
看看剩余的时间不多了,我抽身到书房,准备给他留一封书信,将我不告而去的缘由详详细细地解释清楚。然而心绪烦乱的我,思路根本无法像往常一样通畅,只觉得冥思苦想,斟酌艰难,匆匆地写了几遍,仍然觉得词不达意。最后,只简单地留下了寥寥数笔,最后一句是"事毕即归,望王勿念,大事为先"。然后将这些废弃的纸张在烛火前一一引燃。
看着飘落于地的灰烬,我的胸中涌起了一股莫名的酸楚,难以言喻。
我用最短的时间准备好了一切,伪造了数张密令以及调兵手谕,取来玉玺,一一端正地加盖完毕。又多准备了几张空白纸,同样盖上玺印,最后全部卷起来,妥善地塞进一只纸筒里,盖严盖子。
回到卧房,我来到炕前,去翻检多尔衮先前褪下来的外衣。在袖子的暗兜里,我摸到了一串钥匙。这是他开启存放机要柜子的钥匙,我需要的是盛京王府的书房里所用的那一把,那里面有很多重要文件,自然也会有各个官员的把柄和证据。虽然我从来没有打开来看过,但却可以大致猜测出来。在必要的时候,我可以利用里面的一些东西来挟制某些大臣,令他们不得不为我效劳。
我辨认出那一把,迅速地卸了下来,藏入自己的口袋。刚刚将剩余钥匙重新放回时,忽然听到背后一阵声响。我陡然一惊,赶忙转过身来,却见熟睡中的多尔衮翻了个身,将被子压到了身下,鼾声依旧,我这才松了口气。
看看准备得差不多了,我换上出行时的衣服,穿上靴子,再次来到炕前,将已经缝好的那副手套连带书信一起,端端正正地放在炕桌上。
我久久地凝视着他沉睡中的面庞,就像七年前,新婚之夜过后的早上一样。他难得睡得那么沉,即使我的手抚摸上去,也依然没有任何反应。过去这些年,岁月多少在他的眉目间留下不易觉察的沧桑,还有当年没有的倦容。
我俯下身来,在他的额头上吻了一记,轻轻道:"王爷,你等着我的捷报传来吧。"言毕,头也不回地走了。
有"密令"和腰牌在手,我轻而易举地带领了一百名侍卫出了宫城和皇城。在西直门外,我们换上坐骑,一路疾驰,先后经过德胜门和永定门,虽然此时城门都已关闭,却不得不对我们这一行人放行。听着沉重的城门打开时巨大的轮轴所发出的摩擦声,我心中笃定了。
出了永定门,在洒满清辉的宽阔官道上快马加鞭,很快就行进了十余里路。这时前方已经远远地出现了大量火把的光亮,很快对方也发现了我们,当先一人朝我这边连连招手,"嫂子,我在这儿等你半天啦!"策马迎上前去,勒住停下之后,我陡然发现,多铎居然在大半夜的穿了一身白衣,似乎与我们此次的秘密行动大不相符。装潇洒也没有这么装的,他也太嚣张了点,好听点说,就是太有个性了。
"我的十五叔啊,你用得着穿得这么扎眼吗?"他狂放不羁地一扬马鞭,遥指盛京方向,"咱们这次回去,当然是要用阳谋对付那些人的阴谋,用不着像个梁上君子一样穿身夜行衣。就别耽搁了,咱们马上赶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