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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儿于正月二十八过黄河,预计再过半个月就能到达玉门。玉门是边郡向中原的门户,出了玉门,才真正到了塞外。这一路上,沿途州郡都小心接待,孩儿并未受半分委屈,魏都御随侍身边,须臾不离左右。崔尚书也尽心竭力,为孩儿引荐各处官员。一路饮食都还习惯,夜里睡得也好,母亲万勿挂念。”
窦长清将鸿恪的信念到这里,停了一停,目光越过信纸的上缘朝皇后看去。
几天光景,皇后就看着苍老了许多。早上起来也无心梳洗,发髻蓬松堆在头顶,眼角唇边都爬上了细细的纹路。她闭着眼,一手成拳撑在太阳穴上,靠在榻上,像是已经睡着了。窦长清叹了口气,刚要放下信纸,却听她突然开口。
“怎么不念了。”
窦长清一个激灵,抬起头看去。
皇后仍是闭着眼,又问:“后面还说了好些沿途的见闻,怎么不念了?”
“娘娘,这信光奴婢就给您念了三遍了,您自己也看得快要背出来了。”
“可我就是想听你念。阿翁,我听着,就觉得鸿恪还在我身边,还没走。”
窦长清只得叹息,本已经半站起来了,复又坐了回去:“那奴婢就继续念。”
他年老眼花,眯着眼在满纸的字里寻找刚才停下的地方,还没等开口,便听见皇后幽幽地问:“阿翁,你说鸿恪还回得来吗?”
“回得来,当然回得来。恪哥儿可是陛下选定的太子,不会有事的。”
“太子……”皇后长叹一声,声音低得仿佛是梦呓:“太子又能怎么样?太子还不是也会……”
她没有说下去,窦长清紧绷的心松了松,索性放下信纸,过去将皇后脚下堆叠的一张锦被拉过来搭在她身上:“娘娘这几夜都没有睡好,现在何不再补个觉。”
香炉里是点着安神香的。皇后闭着眼“嗯”了一声,沉默片刻,仍是坚持:“阿翁,再念一段吧。”
窦长清无法,只得答应:“是!”
不料刚坐下,便听见外面有人说话的声音。
自从蔷薇的事情闹出来之后,皇后宫中就清冷了下来。皇帝虽然没有明令禁止嫔妃来皇后这里早晚问候,但后宫之中历来拜高踩低趋利避害,皇后受了那样的申饬,旁人即便要来,也会再多看几日风向再说。
而凤栖宫的宫人也因为蔷薇的事纷纷受到责罚,虽然不至于全部撤换,也有好几个有些牵连的被贬到下三局去做杂役的。因此凤栖宫中人人自危,平日里更是屏息小心,不敢有分毫闪失,更遑论此时明知皇后在休息却仍然叽叽喳喳喧哗的。
窦长清看了一眼皇后,走到门口问了问,又回转来,低声请示:“是华嫔跟前的飞霜来了。娘娘要问她话吗?”
皇后也吭声,仿佛睡着了一般。窦长清于是会意,静静地走了出去。
飞霜由芍药陪着,立在檐下等候吩咐。见窦长清出来,连忙躬身行礼,叫了一声:“窦公公好。”
窦长清点点头,问:“是你们娘娘有事?”
“华嫔娘娘一切都好。”
窦长清明白了,朝芍药看了一眼,令她下去,自己则带了飞霜向侧殿外一间佛堂走去。
皇后平日礼佛倒也还周到,只是这几日身体不爽快,连自己的寝殿都很少离开,就更不提烧香拜佛的事了。虽然每日有宫婢打扫拂拭,毕竟香灰冷落,不过几日就已经有了萧条的意思。
窦长清引着飞霜来到佛龛前,亲自掏出火折点燃三炷香,递到飞霜手中:“华嫔娘娘这些日怕也不自在,你替她上柱香吧。”
飞霜老实接过来,礼佛上香,又磕了三个头,这才起身。
窦长清又将她带到佛龛侧面一个小小的门前,推开门,里面是一间不大的密室。密室中摆放桌椅,桌上堆放着一些经卷和白纸。
“皇后娘娘最近精神不好,来得少了。唉……这里娘娘不来,也没人什么人会来。你看,这儿还有抄了一半的地藏经。”窦长清说着,将桌上的经卷摊开,又摆出几张已经抄好的经给飞霜看:“娘娘精神不济,这宫里的人怕也静不下心来。你就帮着抄两页吧。”
飞霜一怔,万想不到会是这样一个要求,不由踌躇:“公公明鉴,不是奴婢不愿意,只是奴婢……”
“你认字吗?”
飞霜是宫人,经过筛选才能入宫的良家子,自然是认字的。她知道这做不得假,值得点头。
“认字就抄吧。”
“可是奴婢的字太丑,见不得人。”
“没事,也不是要给谁看。”他一边说着,已经亲自研好了墨,取过一支狼毫舔饱了墨,递到飞霜面前。
飞霜再无法推脱,只得接过来,在桌前坐下。窦长清已经将经书翻到了要抄写的那一页,飞霜仔细斟酌了好一会儿,才落笔去写。
窦长清站在飞霜身后静静看着,见她一笔一划写得倒是认真娟秀,只是也就仅仅占了个认真两字。
“这字不像是有师父教过的。”
密室静谧,香烟缭绕,他甫一出声,惊得飞霜手轻轻一抖,一个菩萨的萨字就飞了出去。飞霜忐忑地朝窦长清看去,不知该如何是好,嗫喏道:“这可怎么办?”
“不妨事。”窦长清拍拍她的肩膀让她安心,“你继续写就是。”
飞霜只得硬着头皮继续向下写,一边还要竖着耳朵听窦长清的话。她此时已经明白,窦长清把她带到这里来,所谓抄经只是掩人耳目,主要目的还是要问话。
“公公猜的没错。奴婢年幼在家的时候,家君并没有延请西席,奴婢的字,是母亲教的。”
“你有兄弟吗?”
“有一个弟弟。”
“也是你母亲教念书?”
“弟弟上的宗学。我家是耒阳吴氏的旁支,家君也是有功名的,在族长身边支应文书笔墨,所以我弟弟可以如宗学。”只是她一个女孩子,能不能读书认字就全看造化了。
窦长清点了点头,又问:“你弟弟今年多大了?”
“十三。家君想让他后年就去参加乡试。”
“你初入宫时,是在什么地方应差?”
飞霜这回要沉默了一下,才低声道:“在掌醞署做一些粗活。”
“你把手给我看看。”
飞霜放下笔,将两手掌心向上摊开了给他看。果然掌心指尖有一小团一小团红色的印子。窦长清见多识广,知道是长期与发酵的谷物接触形成的酒瘢。
“倒是不很明显,看来你在掌醖署也没有做多久。”
“只有半年。”飞霜收回手,仍旧拿起笔,一边抄写,一边淡淡地回答。
“还是可惜了。本来不该做这样的粗使活计, 应该是以宫人入禁,怎么会去了那里?”
飞霜淡淡地说:“母亲卧病多年,当时刚辞世不久。为了给她看病,耗尽了家中的钱财。家君拿不出多余的钱财打点……”她说到这里突然一顿,抬头朝窦长清看了一眼,惴惴地不肯再说下去。
窦长清却已经明白了,和颜问道:“是要没钱打点采选的宦官?”
飞霜点了点头。
窦长清心中有数,又问:“那是怎么被选到了华嫔娘娘的身边呢?”
飞霜面上闪过一丝惊慌,在窦长清的凝视下,不由自主低头躲闪,低声说:“掌醖署掌事嬷嬷对奴婢很好,听说贵妃娘娘要选人去玉阶馆,就向宫内府的温公公推荐了奴婢。也因为奴婢识字,做事也还稳妥,便选了去。”
窦长清点头笑道:“果然你的造化好,不该那样委屈下去,就总是会有出头之日的。”
飞霜诚惶诚恐:“奴婢只不过是换个地方做事,哪里算什么出头呢?也是华嫔娘娘和善,待我们都很好,玉阶馆的是非又少,奴婢如今安稳惜福,不敢有半分别的想法。”
窦长清点点头:“你是个懂事的好孩子。”
飞霜飞快地抬头朝他看了一眼,又飞快地垂下头去。然而只是这一眼,却已经将一切没有宣之于口的心思表露无遗。
窦长清问:“你今日是做什么来了?”
飞霜来时已经打好了腹稿,好容易磨到现在总算见他问起,张了张口却又觉得在这个老成了精的老内官面前,似乎什么都隐瞒不了。她所准备的说辞,脆弱得不堪一击。“奴婢……”话到了嘴边犹豫再三,无奈窦长清的目光仿佛锥子一样钉在她的头顶,让她无处可藏,只得硬着头皮说下去:“奴婢想着大殿下走了,儿行千里母担忧,皇后娘娘定然思念的紧。大殿下临行前,我们娘娘给他做了一副护膊。当日做的时候奴婢也在一旁看着,便照着花样子做了一个抹额给娘娘送来,奴婢……”她越说越觉得这个理由可笑鄙薄,渐渐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了。
倒是窦长清一直静静听着,并未打断。见她不再说下去了,这才长叹一声:“你看看,还真是个傻孩子。娘娘的吃穿用度都是由宫内府统筹供奉,哪里用得上你做的东西?”
飞霜心中绝望,连忙说:“奴婢自知逾越,不知天高地厚,让公公和娘娘笑话。只是这是奴婢的一片心意却是真的,奴婢是真的想为皇后娘娘尽一份心啊。”
窦长清冷笑道:“莫非华嫔娘娘那里还不够你尽心的?”
“不是不是……”飞霜连忙否认:“华嫔娘娘也一直惦念着皇后娘娘,只是她知道娘娘心里不痛快,怕是不大愿意见人,所以才没有过来问候。奴婢是知道华嫔娘娘这份心,才自作主张……”她再也坐不下去,起身走到窦长清的面前跪下:“窦阿翁明鉴,奴婢侍奉华嫔娘娘一向竭心尽力从无二心,只是……只是……”
窦长清冷冷地说:“只是你知道你家华嫔娘娘只怕再难得回圣宠,不甘心在那个冷宫中耗尽一辈子,是不是?”
飞霜嗫喏着既不敢承认,又不敢否认,唯有趴伏在地上,连连叩头:“求公公明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