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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膳时,家眷齐聚在清风朗月水榭旁的石船舫。菜肴尚未上齐,外面忽飘起细雨来。先时淅淅沥沥的,打在湖面涟漪圈圈散开,漾开几许花到荼蘼的惆怅。
风荷微举,翩然细雨朦胧中。有蜻蜓低低飞过,沾染水面的縠纹,却又在双翼欲湿时倏然不见。
过不多时,那雨丝如霰急下,远远近近殿宇楼阁如隔一层雾幕,清冽的草木泥土气息弥漫。如梦如幻中,亭台楼阁似是触手可及,却又像海市蜃楼般远隔天涯。冷风袭来,我不禁打了个喷嚏。
我出门时只穿了件寻常的艾绿色夹衫,脂粉淡施,更显得身影单薄,宛若这风吹雨打中池塘里的风荷,孑然伶仃。
我略来迟了些,众位姨太太都已到齐。众人的目光投来,或关切或紧张,脸上亲热,却掩饰不住面色后的薄凉之色。
慧巧嗔怪地对我身后的冰绡说:“如何伺候你们奶奶的?暮色风寒,也不多带件衫子。”
她话音才落,六姨太鼻子里哼了一声侧头,大太太一声叹气道:“自己怀了身子,就是自己不爱惜,也要为周氏的骨血着想。”那口气反是在怪我了。
我正不知如何回话,对面坐的女眷们已经愕然地望向我身后,换上些温柔的笑意依次起身。我正待回头,却觉得肩头一暖,淡淡的艾草气弥漫,一只大手按在我肩头示意我不必起身。是致深!
一股暖意自肩头流遍全身,他贴了我身边加了一只梅花凳坐下,也不就坐去主位,一只手紧紧地握住我冰凉的手,反令我有些心悸。
本是圆桌,倒也不太失体统。却因他的到来,所有的目光都集于我们两人,我反是如坐针毡了。
大太太问:“老爷不是说,今儿衙门里公务繁忙,不回府了吗?”
他本就寡言,淡淡地说:“回府看看,坐坐便走。”
只为坐坐就奔波回府?我心知他是为何,慧巧看我一眼笑而不语,只张罗了让丫鬟婆子们为致深添了碗碟布菜。他倒是不计较,随意说:“不必麻烦,我同澜儿用一副就是。不过是坐坐,这就要赶回去。”
“老爷纵然日夜操劳,还要珍惜身子呀。”三姨太拿腔作调道,忙吩咐丫鬟去取来炖好的天龙老参汤。
恰是一碟子玫瑰蒸糕端在我面前,我轻拢了袖口,一手伸出,拈起一块儿玫瑰糕递给他。他却未接,直愣愣地打量我的手,纤长的指甲涂着银红色的蔻丹,捻着那块儿嫩黄夹了玫瑰卤子的糕点。
他低语吩咐:“喂来!”那神色自然而亲昵,其余姨太太反是放下碗筷,或目不转睛或偷偷打量,总之目光都望在了此处。
我面颊一红,在闺房中却也曾剥了瓜子坚果喂去他口中,却不曾想到他竟然在众目睽睽之下提这“无理”要求。
见我不动,六姨太却冷冷一笑瞟一眼三姨太道:“便这么没有个眼色,还巴巴地往上送,不知人家眼里可还有你?”
她的话音低,却也矫情,分明是挑动三姨太。我只作未曾听到。
三姨太反有些忿忿之色望我,连带了二姨太都无奈低眉,只顾空捞着碗里的汤。七姨太在一旁冷哂垂个眸子,众人的目光都黯了下去,只嘴角挂出抹冷笑。一时间周身的气氛顿然异样。
我堆出浅笑,大方地将那糕点喂去致深口中说:“果然是做大人的,这些琐事都不屑自己动手的。”言语中有些嗔怪之意,又对三姨太说,“三姐姐的汤煲得好,暖在老爷心里,远比我这些只会粗手粗脚做下活儿的。”
慧巧忙接了我的话解围道:“只要心里有老爷,又何必计较是多做少做了些什么?姐妹们的心意是最要紧的。”
“我可不像有些人,这份‘心意’都是挂在面儿上,给旁人看的。”六姨太垂下眸,小巧的下巴透出些不依不饶,见缝插针地刻薄着,仿佛对我已是恨之入骨。
是了,她想置我于死地并非一朝一夕,自我入府,剥衣服验贞、闹画室栽赃要对我动猫刑、若非九爷赶来,怕是一把大火烧死我,及至我难寻证据推我入湖水的背后黑手。一切或明或暗,我都疑心是她在操纵,却苦于没有证据。心念一转,我嫣然地为老爷剥个菱角说:“从来不是西风压倒东风,便是东风压倒西风。老爷可听说过个民间传说,说的是女子如何能让自己的男人死心塌地?”
“呦,是个什么法子呀?说来听听,让我们也见识见识呀。”三姨太忙问,我暗笑,果然算准了她决意会刨根问到底。不然少了个唱和的,这出戏如何唱的下去呢?
“民间的女子,那些法子,哪里是大户人家学得的。不过是把心上人的名字镌刻在石头上,然后踩去脚下,保管这男子言听计从的。”我嫣然一笑,当做个趣事,然后玄虚般地说:“却不曾想,这民间百试百灵的法子不知如何传到了府里,漪澜原先不知,险些错怪了好人呢。”众人似是都被我说的故事吸引了,目光齐刷刷望向我这里,我这才拿捏好分寸徐徐道,“若论待起老爷的心思,府里的姐妹们却是没一个人及得上六姐姐的一星半点。六姐姐前几日来索老爷放在漪澜这里的印章怕也是这个缘故吧,若是知道六姐姐原是这个缘故,当初便不有心质疑了。”
“什么印章?可是那夜……你从八妹妹荷包里抢去的那枚老爷的名章?原来是为的这个,嘻嘻……”三姨太咋舌,窃笑。
众人的目光因我一句话,忽然转向了六姨太玉珑。她的脸色一阵惨白,不想我反戈一击。我做出些惶然的样子腼腆道,“莫不是妹妹多嘴了,本想着六姐姐用心如日月,是该众姐妹学习的。”
原本她是处心积虑地推我在人前做这出头椽子,老爷独宠我一人,如今我又身怀有孕,占尽了老爷所有的雨露,众人岂能不急。但老爷的名章都被她急于争宠踩去脚下了,看她如何的说清。更何况,那名章是致深亲手给我的,却被她抢去。分量如何,致深最清楚不过。
“哎,玉珑,那印章可真是在你……那里?不如拿来让大家饱饱眼福。”三姨太说着,颇有些幸灾乐祸,极力掩饰着藏不住的笑意。
六姨太怒意满面,却强自克制,向了我面露怒容,咬牙道,“信口雌黄,我不知你说得是什么?”
我一脸懵懂,胆怯地说:“可是漪澜会错姐姐的意了?可若不是因为这个缘故,六姐姐又拿了老爷的印章何用,又放去何处了呢?”
我是曾听了尺素打探来的消息,说六姨太得了那枚致深送我的田黄冻石章,气恼妒忌,心有不甘,请人在印章上穿了个洞,系在了肚兜上,贴了心窝的存着。若这话不错,她当了众人也不敢脱衣去取呀。
果然,玉珑的脸色由原先的跋扈变成了煞白,颤抖了唇不知如何解释。
“哎呦,玉珑呀,你巴巴地拿了老爷的印章,既然没有踩在脚下,放去了哪里?”大太太开口为玉珑解围,追问着。
三姨太是墙头草,噗嗤一声笑着掩口,眸光灵动取笑般问:“该不是放在什么腌臜难以见人的地方了?待老爷自己亲自去取吧?”
她咯咯地笑,目光忽然触到致深的一脸沉肃,立时敛住笑不敢言语。
致深在我身边始终不发一语,面无表情,慢慢地啜尽手中的酒。檐下飞雨,晃得烛光都虚渺不定,他鹰隼般的目光射向六姨太时,六姨太又惊又惧,忙不迭地解释:“那枚章,是……”
致深淡淡一笑,似乎是不屑得再纠缠此事。侧目望向大夫人说:“下官这内宅就交与夫人打理了,更有慧巧帮你,自古齐家治国平天下,有劳夫人了。”说罢起身,拂袖离席而去。
我忙起身相送,他却按我坐回原地轻声叮嘱:“你好生的养胎,若是有什么用度,便对慧巧和你大姐姐去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