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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乎意料的,霍亦泓摇头:“不是我。我只会跟关心的人说,我才不会大张旗鼓地爆料,让八卦记者、狗仔队跟过节一样。”
我瘫坐在地,再次摸不着头脑。
“不过你的方向是对的。”霍亦泓又道,“我问过小洁,她说,的确有人对她吐露真相。不过,她拒绝告诉我是谁。在我看来,他们所有人都有嫌疑。尤其是三哥……”
他停住,仿佛空气在那刻凝结成了一枚休止符。
我抬起头:“回去看看他吧,最后一次。”
霍亦泓敲击键盘的声音稍息片刻,又恢复正常:“没必要。人死了就是死了。三哥他泉下有知,也会骂我们搞无聊葬礼。他以前说,如果他死了,不要办葬礼,而要把所有人聚在一起,开场大party(派对)。他活得尽兴……”
“……死也不想扫兴。”我接了下半句,浮现笑靥。
霍亦泓有些意外,神情渐渐温暖:“没错。”
我将黑色皮革封面贴在脸颊上,那是他最后给我的东西:“说不定,他就在这里,看着我们。”
“不可能,他死了,什么也看不见了。”霍亦泓讽刺道,“你果然不满足,他死了都不肯放过,还希望他变成鬼魂也要跟着你流浪。”
“我没那么想。”
“省省吧。其实你跟靳雅笙很像,骨子里缺爱。”
我跟靳雅笙没有任何共同点。
她是富家女,在豪宅里长大,我是穷学生,能称为家的地方只有孤儿院。她有爸爸妈妈,我连父母长什么样子也不知。两个女人的命运,鬼使神差般地交织,相触一瞬又分道扬镳。她的死,我的生,背后操纵命运的手,隐形而强大。
“不过,你比她努力得多。”霍亦泓回忆往日,“咱们两个上过同一节微积分课。不过你注意不到我,那是肯定的。我只上了一个学期,就交换走了。我不想再在那座城市待下去。”
我们会上同样的微积分课?可他学编程,我学美术,各自数学课的难度必然不同啊。
霍亦泓道:“没错,你应该跟其他文科生一起上相对简单的数学课。不过你硬要学最难的数学。你每次都坐第一排,而且还总考第一名,那劲头把我们班的人都吓死了。”
“……是吗?”
“不过我们班四十多个人,只有一个女生。所以总体来说,所有男生都欢迎你。”
我听着自己的往日,倒像是别人的故事:“我真希望能记得这些事。校园生活,应该是人生中最美好的时光吧。”
霍亦泓似乎受了鼓舞,想要把他记忆中有关我的部分再拿出多点儿来分享。
“那时有很多男生追求你,不过你没时间。上课,写作业,课外活动,忙得没日没夜。”
“我想要出人头地。”
“如果出人头地的方式就是给有钱人当情妇,那你也不必那样刻苦用功的。”
话聊得开了,又回到了黑色的部分。
“我跟霍亦琛之间很清白,什么也没发生!那个时候,他花钱雇我去接近你三哥,想在他的活动中找出猫儿腻,好将他赶出浩室工业。”
霍亦泓抱了手臂,似笑非笑:“这事,听起来真的好‘清白’啊。”
没错,我还真不是完全无辜。
“好吧,造成当时的局面,我的确有错。”
霍亦泓是个很较真儿也很心软的男人。你认了错,他逻辑上就自然没了可以继续责怪下去的基础。他问出憋了很久的问题:“你来找我干什么?”
“我……说实话,我在找一个不知道问题的答案。就好像,有人指引着我来找你。我指望,来到这儿就会看见它。”我环顾这堆满电线和机器的房间,“不过,目前为止还没看见。”
“她跟我说过一些话。”
我意识到,他口中的“她”是靳雅笙:“关于什么?”
“很多事情。比如她跟四哥,还有你。”霍亦泓犹豫着该不该说出下面的话,他决定和盘托出,“她还给我发过……照片。不过你放心,我不会传播出去的。”
他的样子小心翼翼,眼睛不时打量我。我即刻猜出,那些照片跟我有关。但除了已经天下共知的我跟霍亦琛进酒店的偷拍照,还有什么照片值得传播呢?
我试探:“那,你能删除吗?”
“我想过。毕竟那种不堪入目的东西……但就是莫名其妙地,没能下手。”霍亦泓说,“可能那时就有预感,会出事。”
不堪入目的东西……我喝止自己最狂乱的猜想,继续询问:“为什么会出事?”
“有一阵子,她精神状态很不稳定。”
“不稳定是指?”
霍亦泓手碰着键盘边上的马克杯,杯壁混杂着咖啡、牛奶、茶、碳酸饮料等多种痕迹。
“她有种被害妄想,她觉得,你会对她下手。”他观察着我,好像考究话中的可能性,“然后,没过多久,她就死了。”
我匪夷所思:“你不会真的以为是我吧?拜托,直到今天我都不知道车祸那天怎么会跟她坐在一辆车里。”
霍亦泓没再接话。他将一长串陌生数字代码的屏幕关闭,回到蓝色主屏。他点开一个文件夹,在加密的对话窗里输入了密码。进入文件夹,我看见约略50张照片,都是昏黄的灯光,惨白的脸和人体,有血,有伤口。乍一看,好一场惨烈的行为艺术。他将其中一张放大,我旋即被吸住。
那是我。
每张照片都是我,角度稍微有差别,但都可以鲜明地看出,那是我。头发披散,双颊红肿,身上青一块紫一块,肚子上的一摊血,不久会变成很严重的伤口感染。
图片只放大了两秒钟的时间,霍亦泓马上将其关闭。暴力程度,尽管他早前已经见过,仍是忍不住地皱了下鼻子。
“可能你给忘了。”
“不,我记得。”我苦笑,“真不幸啊,这个,我记得。就算忘了,看到这些,也全都想起来了。”
“不好意思。”霍亦泓蓦地后悔,他马上关闭了文件夹,“她当时发给我看,兴奋得……不像正常人。她叮嘱我保密。她说,若你没有如约离开霍亦琛,她会将照片散出去。如果因为这个,你想杀了她,那即便站在我的立场……也不是完全不能理解。”
“我没有杀她!”这指控比受虐照片还让我难过,“那是个意外。”
“你怎么知道?你失忆了啊!事实如此,当时坐在驾驶座的人是你。”霍亦泓也开始激动,“说不定你本想自杀杀人的。谁知道老天不长眼,你没死成。杀人之后颅脑受损,给忘得光光,多好的借口啊。”
当时坐在驾驶座的人是我?
当时开车的不是靳雅笙,而是我?
“那是车祸,是个意外!你去问警察啊!”
“我不用问!”
霍亦泓提高声音,确凿得让我心生凉意。好像,他知道得比我多,比任何人都多。他打开了另一个加密的文件夹。
“你自己看。”
这次是各种截图,警署的卷宗。有些日期是很远的一年半以前,车祸刚发生的时候;有些则非常近,只有两三个月之前。我以为这车祸早已束上大锁,却不想疑点像墨珠滴入宣纸,越扩越大。
“我怎么知道这些是不是你编的。”我嘴硬的勇气,可喜可贺。
霍亦泓没介意:“信不信我,随你。这案子根本不是秘密,早就重启调查了,很多报刊有登,当然,细节是要隐去的。如果你不知情,那是有人刻意瞒你。”他回到编码页面,“想想吧,为什么呢?要么是他想保护你,要么,是他也怀疑你。”
来之前想找的答案,似乎已经找到了。
我一直生存在旋涡里,如今,终于亦步亦趋地走向了旋涡的中心。
这场谎言游戏,回到了它最初的起点。
我终于体会到靳雅笙日记中所写的“看着自己死去”是种什么感受。我想抓住一块求生的木板,可四下无物。
“你真的认为,我是杀人凶手?是我想要撞死靳雅笙,也撞死我自己?”
“不知道。”霍亦泓答,“不关心。”
我在原地踱步,在那一平方米大小的空间里,我没踢翻任何东西真是奇迹。
“给我电话,我要报警。”
“等下吧。”霍亦泓看看窗外,“这段就要写完了。我编程的时候不喜欢有陌生人打扰。”
我将东西收回来时的塑料袋:“我自己去。再见了,谢谢你跟我说这么多。”
“喂,等等!”霍亦泓飞起身子,挡在我前面,“你别去……”
我诧异于他突然的阻拦。
“……你这样走了,如果其实是逃跑那怎么办!”
“让开!”
我没时间管霍亦泓说什么胡话,一把将他挥开。这孩子骨骼清奇,一推就倒。
他倒在写字台上,撞闪了腰:“别走,我还有事情没告诉你……”
我思来想去,全身难受,我跟着日记的指引跨过海峡来到异城,这会不会像是畏罪潜逃?该死,这一切到底从何时开始的?霍亦琛,你这浑蛋,你为什么要瞒我……
周苏鹏适时回来搅局。
“老大,楼下停着一辆超酷的车!快来看啊!”
肾上腺素加速分泌的过程中,我没听清他说的车子品牌,也就没留心那正是霍亦琛的车。我只是连人带行李地滚下楼梯,在三楼处撞上了他的怀抱。我下意识地转身,想向反方向逃,他一把箍住我的腰,将我牢牢地钉在了原地。
霍亦泓站在门口,眼神发直,双手麻木地垂着。他很久没跟四哥讲话了,这一见到,居然还有些想念。
久别后的第一句话,他决定跟四哥告亡者的密:“我知道,那一千万是她从你那里偷来给我的。”
他四哥笑了笑:“我也知道,那钱她是骗去给你的。”
弟弟没有笑:“我也知道,你知道。”
我几乎要将牙齿咬碎,看向霍亦泓:“是你给他打了电话?”
小五摇头:“发了邮件。”他对四哥说:“把她还给你,我就不欠你了。”
霍亦琛不动声色,尽管手里攥着一个不时咬他捅他抠他踢他的女人,“我从始至终没反对你创业。接受家里给你的钱又怎么了?不是偷不是抢的,光明正大,都是你哥哥赚的。霍家男人没那些扭捏的臭毛病。下周一,你的创业基金会到账,到时查收。”
他拖着我走下楼梯,背后传来少年扭捏臭毛病的反对声,无力地投给空气,落地成灰。
“我……我不要你的钱!”
7月10日
我犯了错。很大的错。
我以为,跟霍其凯上床会让自己好过。可我没能报复任何人,除了我自己。我为自己感到恶心。而更麻烦的是,我无法脱身。就在今天早晨,我下定决心,要跟霍其凯了结这件事。我要对他说,那只是一时的脆弱,不代表任何感情。我们都是有理智的成年人,要马上停止这个错误。
这些日子,亦琛已经在很努力地弥补了。就算别人看不出来,但我知道他对我愧疚。他是个好男人,只是一时被坏女人勾引。他是我的丈夫,是我在上帝面前发誓,要携手一生的人。我已经嫁给他,就要全心全意爱他。如果我们的爱情有了威胁,那我也要勇敢地去面对,扫除威胁。
今天是假日,亦琛不用去公司,可以睡得晚些。我打定主意要利用这难得的空闲,起了个大早,准备亲手为他做早饭。烟熏三文鱼跟松软的煎饼,他最爱吃。我的烹饪手艺并不太好,以前从不进厨房。但我有好好学习,相信不远的将来,可以每天给他煮喜欢吃的东西。
我在桌子中央摆了最爱的山茶花,白瓣配上绛紫的桌布。三层架中有覆盆子杏仁饼、丹麦酥、可颂、栗子糕,煎蛋跟香肠整齐地排在旁边瓷碟里。茶是他喜欢的伯爵灰。我近来胃口不好,给自己准备的只有一杯鲜榨橙汁。
阿姨摆好我们的餐具。我正要去叫亦琛,隔桌看见他那边的刀叉没有完美平行,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我匆匆走过去重新摆好,裙角擦起一阵风。
亦琛出来,洗漱完毕,正在披外套。
“公司有急事。”
他撒谎也未免太明显了,那样子根本不急。如果说急,他只是急着要从这里解脱。
我勉强遮住失落:“我做了早饭呢,好歹吃一口。”
他没有丝毫的开颜。尽管他没有拒绝,坐下,拾起了刀叉。
可我忙活了一整个早晨,只想要这假日完美,而他,连笑一下,也装不出来。
眼睛酸痛,睫毛膏似乎要晕开了。我一大早起床打出的时间量,是烹饪加上精心化妆。如果哭花了,就全都白费了。至少,目前只是一半白费而已。我匆匆遁入洗手间,想要补一下妆。就在这时,我看见他的手机,搁在花瓶旁边,显然是忘在那里了。
公司有急事吗?
我回拨了显示时间为五分钟前的那个号码。
“喂?”
甜美动人的女声,狠狠切割着我的心。泪珠断了线般滑落,我只想将那女人千刀万剐:“你是谁?你为什么要打我老公的电话?”
那头显然惊到了。她沉默片刻,挂掉了电话。我的怀疑终遭证实。我不管不顾地,再拨过去:“你这个不要脸的……”
一只愤怒的手攥住了我的手腕,强行将电话抢走。我失控地尖叫挣扎,又踢又挠:“你不是说再也不会见她!我要杀了她!我要……我要……”
“你给我冷静!”他对我吼叫。
“我所受的所有痛苦,会让她千倍偿还!”我咬牙切齿地说,“你等着,我一定会让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下一秒钟,我倒在浴室的地板上。这一秒的记忆,仿佛被抠掉了。
右脸火烧火燎地疼,提醒我,我刚刚被丈夫甩了一记重重的耳光。额头有温热的液体涌出,告诉我,我倒下时头撞到了浴缸。
我躺在地上,血静静地流。
他大步走回浴室,将那记录着厮打痕迹的衬衫脱掉,换了一件新的,又梳了梳头。然后他走回施暴的现场,蹲下身子,用毛巾堵住我额头的伤口,另一只手贴上我被打的脸颊,轻轻摩挲:“对不起。”
我试着撑起身体,但头痛欲裂,怎么也做不到。我的妆还是花了,我哭得一定很难看:“亦琛哥哥……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们,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来,自己摁住。”他温声安慰,仿佛刚才动手的不是他。
我接过毛巾,按在伤口上。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他吻我的嘴唇,他很久不吻我了,“怎样?能听到我讲话吗?”
我点头:“你不是故意的……”
他打横抱起我:“等会儿见了医生,记住要说,你是自己滑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