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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开国以来,贵族之间最广泛流行的运动是马球运动,堪称国技。这大约跟唐朝马上得天下,上自皇室,下子朝臣尚武善骑有关。马球的起源有两种说法,一种是起源于波斯,由波斯向东西双方传播,向东一方,经西域传到吐蕃和中原;另一种传说是马球起源于吐蕃,向西经波斯传入西亚及欧洲,向北传入西域,向东传入中原。
据《新唐书》记载,当时的马球为木质,拳头一般大,内中挖空,外描彩色。玩者骑在马上用球杖击球入球门,球杖称为“鞠杖”,为木质或藤质,有一个数尺长的长柄,杖头为弯月形,外裹一层皮。所以,这项体育运动古称“打球”或“击鞠”。
洛阳地处平原,人口稠密,洛阳城相比长安,显得窄小逼仄,洛阳的皇宫自然也比不上长安的广阔雄伟。洛阳宫的御花园,只能是宫里的贵人们闲暇散步的地方,马球是万万进行不得的。皇家真正的园林在皇城外的西苑,而皇家的马球场,则选在西苑北部的邙山脚下。
这是一场没有准备比较匆忙的比赛,完全源起于女皇陛下的一时兴起。而她,则是听从了我给她的建议——多做些运动,于睡眠有利。
那天正午,我正在宫中吃饭的时候,接到女皇陛下的口谕,令我随扈前往西苑陪陛下看球。送走传旨的内官,悠兰和春雨拍掌欢呼:“啊呀,我们百草居的好日子要来了!”
我不解地看着她们。春雨急急地解释说:“姑娘,这种出行看热闹的事皇上传你随扈,说明皇上想着你,宠幸你或者要重用你,说明姑娘以后能成为皇上身边说得上话的人。你看吧,这次随扈回来,肯定会有宫人上门拉交情!”
如果真的如此,皇宫这地方真是个名利场,皇上的眼色旨意就是风向标。皇上信任谁,谁就能上天,皇上不喜欢谁,谁便要下地狱。
悠兰很紧张地开始替我筹划出行的衣服,春雨急巴巴地将阿忠侍卫刚从宫外带进来的靴子翻出来催我换上,倒被悠兰瞪了一眼,训斥道:“裤子还没换,换什么靴子!”
春雨伸舌笑道:“是我糊涂。我急着想看姑娘穿着靴子的模样,急得晕头了!”
悠兰翻拣着我那些被赏赐的,原来属于太平公主的衣服,找出几件朴素低调的骑马装——饶是最朴素低调了,还是华丽得刺人眼睛——大红镶金边的翻领上襦扎在大红色的扎脚裤里,外罩一件刚到膝盖石青色的翻领罩袍——这种罩袍在款式上带着浓郁的西域色彩,是当时非常流行的骑马装。
脚上再套上那双华丽丽的皮靴子,看得春雨眼睛都直了。
“天啊!”她捂着嘴惊叹,“真是人靠衣裳马靠鞍,姑娘穿这身红色,脸色也红润了许多,真提气啊!”
悠兰点头道:“就是公主的衣服稍大了些,姑娘要把腰带扎紧些。”她跟春雨,一人举着一面镜子,前后左右地让我看镜中人。
这是我吗?也太过华丽了些。我踌躇了。
悠兰耸耸肩:“除此之外,也没有别的衣服。当时公主和皇上赏下来的常服不少,骑马装就这么一套。”
也只能如此了。眼看时辰不等人,我只得带着悠兰和春雨出门。
女皇陛下和太平公主看见我的时候,眼睛一亮。女皇陛下呵呵地笑道:“太平,你这身衣服她穿着还真不错。我看见她这么走过来,还以为时光倒流,又看见你小时候的样子呢。”
陪在她们身边的西门雀眼里闪过一丝嫉妒的光芒。她旁边的惜福郡主表情淡然,看不出什么表情。
千金公主在旁边凑趣道:“她的身量比太平小时候要小些。”
女皇陛下道:“那是自然。太平小时候吃什么,她吃什么?希望她在宫里住个一年两年,身体就长起来了。”
太平公主笑道:“这衣服白放着也是放着,给她倒派上用场了。改日再让悠兰去那边宫里挑一挑,选几件吧。”
我连忙跪下谢恩:“阿草叩谢公主赏赐。”
公主不以为然地笑笑,打马走在女皇陛下的一边。
上官大人骑马走过我身边道:“你还不会骑马吧?可惜了公主这身骑马装。”她转身寻找着,看见不远处正在巡视的阿忠侍卫,招招手说,“阿忠,你过来。”
阿忠侍卫便驱马过来,行礼道:“大人有何事吩咐?”
上官大人指着我说:“你找个人教她骑马吧。下次跟皇上出来,别人都骑马,就她坐车,总是不好看。”
阿忠侍卫看我一眼,点头应承:“在下记得。”
就这样,我身穿骑马装却不会骑马,只得乘着宫车跟随在大队之中。而女皇陛下,太平公主,千金公主和上官大人,都骑着马,在侍卫们的簇拥下向西苑行进。
皇嗣轮已经带着几名宗室子弟等候在西苑,见了远远而来的女皇陛下的仪仗,早早下马跪地迎接。
女皇陛下在马上说道:“起来吧。今日比赛,无老无幼,无尊无卑,大家都要尽力才好。”
跪在地上的宗室子弟齐声称是,利索地站起。
悠兰在我耳边低声说道:“姑娘看见临淄王旁边的高一头的少年没有?他是皇嗣的长子,寿春王成器。”
我特地看向寿春王。那是一个白皙文气的少年,一团的和气和沉默。相比于兄长,临淄王更显得虎头虎脑,咄咄逼人。他们兄弟站在一起,刚好配上四个字——文功武略。
皇嗣轮只带了这两兄弟,他们身边还有若干侍卫,身上皆无刀剑——在女皇陛下面前,除了女皇陛下的侍卫,任何人不得佩戴武器。
女皇陛下当即将命惜福郡主、西门雀、阿忠侍卫以及太平公主跟自己组成一队,让皇嗣轮带着两个郡王以及两个侍卫组成一队,上阵对抗。
千金公主和上官大人带着我们这些随扈和宫人们在旁边的凉棚里当观众,加油鼓劲。
球场自有裁判,哨声一响,两队驱马开动,对着那漆了红漆的雕花空心球你争我抢。瞬时间,场上马蹄声声,响声雷动。
上官大人以团扇遮眼,紧张地盯着奔驰的骏马,宫女内官们不时地议论纷纷:“有些日子不见,你看临淄王还蛮有长进的。“
“惜福郡主也不差。倒是西门姑娘平日吵吵嚷嚷的,是个人都知道她在学打球,可是打得真不怎么样。”
“皇上真是英姿不减啊!”
女皇陛下带的一队穿红,皇嗣带的一队穿蓝,球打到最后,变成阿忠侍卫和临淄王的角力。
对于女皇这边来说,阿忠侍卫是唯一的男性;对于皇嗣那一队,临淄王是唯一的拼命三郎。其他的人,没有想赢也敢赢女皇陛下的。
虽然女皇陛下三令五申,球场上没有皇上,也没有臣子,大家都是一样的,都要使出全力。
女皇陛下无疑是喜爱临淄王的。她看见那小子一副拼命三郎的架势,打心眼里涌出无限的喜爱。越是喜爱,她越是想看看这小子潜力有多大,于是暗中使眼色给阿忠侍卫,让他紧盯临淄王。
阿忠侍卫缠住了临淄王。而临淄王说到底还是个孩子,被激起了好胜之心,根本无视他的皇嗣父亲给他的暗号,打着马在球场上驰骋着,传球,追球,击门,打得风生水起。
惜福郡主在球场上似乎变了一个人。她观察了球场上的形势,也跟阿忠侍卫一起,把重点转向逼迫临淄王。
临淄王腹背受敌,被一男一女两面夹击着,更加瞪起眼睛,像杀红了眼的士兵,任凭他父亲怎样给他使眼色打信号,他都视而不见。
我在外面,只看见场上马蹄声声,尘土微扬,那涂了红漆的球时时地飞起,外面喝彩声声。
悠兰站在我身后,俯身在我耳边解释这球场的规则。场外的宫女,赫然分成两股粉丝——一队高呼皇上万岁,一队有节奏地叫着:“阿忠!阿忠!”
一场下来,女皇队暂时领先。女皇陛下打马回到看台,笑着说:“有些日子没打球了吧?真有些跟不上了呢。婉儿,你代朕上一局,且让朕歇歇。”
上官大人早就迎上去将女皇陛下扶回专座坐下,从侍女手中接过茶盏奉上,笑道:“皇上,您英勇不减当年!臣要是输了,皇上可别怪罪呀。”
女皇陛下笑道:“呸,呸,乌鸦嘴。不过,你看皇嗣的那一队,如果各个都像临淄王那么拼命,咱们可真赢不了。”
上官大人微笑着垂头附和说:“是啊,临淄王真是拼命三郎。”
临淄王在皇嗣的诸子中排行三郎,这么说倒也凑趣。
她脱下身上的披风,露出一身红色的骑马装,脂粉不施,更衬得她面色红润,文雅中带着艳丽。
女皇陛下像是不认识她,打量着她后笑道:“婉儿,你越发出落得漂亮了。”
上官大人屈膝行一个礼道:“皇上取笑了。”
她退下走入场内,骑上内官牵来的马,翻身上马,打马融进队伍。
她代替女皇陛下成为领队,几个人凑在一起窃窃私语。
女皇陛下命令身边的侍女道:“团儿,你去击鼓,把场上的气氛搞得热闹些。”
那个叫“团儿”的贴身侍女躬身行礼后退下,走到鼓前,擂鼓助威。
“皇上万岁”的声音没有了,变成了“阿忠,阿忠”的尖叫声。
全是侍女们的尖叫。
千金公主凑到女皇陛下的耳边笑道:“啊呀,这个阿忠,万人迷呀。”
女皇陛下呵呵笑道:“可不是。刚才那几声皇上皇上的,不过是敷衍罢了,这阿忠阿忠的,才是发自内心呢。”接着她转头问身边的几个侍女,“你们说是不是啊?”
对于女皇陛下的调侃,她的侍女们似乎已经习惯了,都掩袖转头窃窃而笑。
千金公主笑道:“自古嫦娥爱少年。皇嗣呢,素来羸弱,其实不怎么喜欢马球,他打马球啊,可真是出于对皇上的一片孝心,彩衣娱亲呢。临淄王兄弟几个,年纪又太小。这老大像爹,临淄王虽然有皇上的风采,可毕竟是个孩子。算来算去,这里面只有阿忠正当年,球又打得好,让大家如何不爱呢!咱们呢,都是女人,皇上难道指望宫女们对我们老太婆有真心的喜爱么?”
也只有在这个时候,千金公主可以趁热打铁地调侃女皇陛下是“老太婆”,而女皇陛下也不以为忤。
女皇陛下转头跟千金公主说话的时候,一眼看见侍立在侧后方的我,笑问:“阿草,你以前看过马球吗?”
我赶紧上千一步,躬身回答:“回皇上,这是阿草第一次看马球。”
女皇陛下示意我道:“你坐吧。看球就不必拘礼了。莫要打球的人还没累死,倒把看球的人给站死了。”
周围几个陪着看球的宫中贵人掩袖笑出声来。
我谢恩后坐下,小心翼翼地一边看球,一边注意着女皇陛下的动态。
女皇陛下身子确实不错,一场球打下来倒没觉得疲倦,反而看得津津有味,一边看一边评:“阿忠这孩子球艺倒长进了不少。不过临淄王似乎长进更多。这小子有股狠劲儿。”
千金公主凑上来小声说:“皇上,你不觉得临淄王这身打扮,倒跟皇上当年很像么?你看看他,再看看太平。”
女皇陛下专注地看了一会儿,点头道:“场上都穿着球衣,戴着球帽,看不出男女,倒真有些相似。这侄儿像姑妈也正常。”
千金公主道:“臣妾依稀记得太平小时候在宫里打球的样子,身量比临淄王还小些,脸上的孩子气和狠劲儿,倒有八成像呢。”
女皇陛下伸出手去道:“你看,你看,阿忠绊住临淄王,惜福去抢那只球——进了!”
因为女皇的红队大家都在使劲,皇嗣的蓝队只有临淄王在使劲儿,胜负自然不言而喻。最后两队的人都到看台下跪倒谢恩。临淄王气呼呼的,把脸别在一边,不愿意看他的父亲和兄弟。
女皇陛下笑呵呵地道:“本来照例该赏赢家,可是朕今天有个例外。皇嗣的蓝队虽然输了,可是蓝队里有一个人该给赏赐——因为虽然他输了,可是他尽了全力,还是个英雄。”说着她抬高了声音道,“临淄王!”
临淄王意外地抬头看了女皇陛下一眼,接着低下头沉声道:“孙儿在!”
女皇陛下道:“你今天球打得很好,出乎朕的意料。朕赏你和田玉如意一柄,西域汗血宝马一匹。”
女皇陛下的赏赐,价值多少是其次,这是崇高的荣誉。而且当时而言,和田玉和御苑的御马,都是金不换的宝物。
临淄王眸子一亮,赶紧磕下头去:“孙儿谢皇祖母赏赐,愿皇祖母万岁万万岁!”
待他们起身离去更衣,有内官上前低声禀报:“皇上,薛大人在西苑门口求见皇上,被侍卫们拦下了。”
女皇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她沉默着。
千金公主脸上凑趣的笑容也消失了。她想说什么,最终抿了抿嘴,没说出什么。
女皇陛下闭目沉思了好一会儿,睁开眼道:“告诉薛大人,这秋风瑟瑟的,莫要着凉了,回去歇着吧。朕打了一下午球,乏了,要回宫休息。”
内官躬身退出。女皇陛下沉默了一会儿,对千金公主说道:“这薛大人的所作所为,你以为如何?”
千金公主想了想,低眉顺眼地苦笑道:“皇上,这人现在是皇上的人,皇上要他生,他便生,皇上要他死,他便该死,哪有臣妾说话的份儿?”
女皇陛下笑一笑,说:“起驾。回宫的路上,朕不想见任何人!”
她的笑,分明是皮笑肉不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