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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史大人得到女皇陛下的手谕之后,诚惶诚恐,立刻下令将母亲从牢中带出,交给前来传旨的程思德和武明丰,并积极安排他们连同母亲一起住在刺史府的后院。那个时候母亲已经被牢狱生活和病痛折磨得奄奄一息。虽然张大娘一直托人往牢里送药,却已经无力回天,母亲的身体一天天地衰弱下去。送进去的药,只能将这个过程反反复复,延长日子而已。
程思德打听城里最好的妇人科医生,那医生只是摇头,说道:“想吃什么就做什么,想要什么就给什么,让她过两天舒心日子,准备后事吧。”
他立刻急了,一边问母亲有什么心愿,一边派人火速循着官道往东走,沿着驿站迎接我们,给我们送信。
阿丑的婆婆听说镇上原在巴州城里做生意的一户人家,因为儿子在扬州开了更大的铺子,生意更加兴隆,这边要将生意和房子一起顶出去,于是建议张大娘提早卖了乡下的房子和地,将这个铺面顶下来。
张大娘那时刚刚将阿丑出嫁,没了后顾之忧,立刻带着阿牛哥,跟阿丑婆婆借了些银子,再加上自己的一些积蓄,跑到巴州城跟那老板谈,双方看在乡里乡亲,又是阿丑婆婆的面子,各让一步,以极好的价格成交。张大娘付了些定金,先住进房子,打扫起来。
她没有忘记去狱中探视母亲。母亲出狱前看过一次,第二次去探,才恍然听那狱婆说,母亲已经被放出去,母亲跟两个从洛阳来的官差一起住在刺史府。
张大娘硬着头皮守在刺史府的来往道路上,终于看到程思德的打扮气派与众不同,揣度他便是京城来的官差,立刻求见母亲。
张大娘看看母亲的光景,便知道她时日不多,于是建议将母亲挪到她新买的房子里,方便照顾。
母亲在刺史家住得并不舒服。这几日刺史夫人时不时地前来嘘寒问暖,替自家的老爷说情道苦,扰得她不胜其烦。
她感激地望着张大娘,声音微弱地说:“太麻烦你了。”眼神和语气都表明了,她宁愿住在张大娘那粗陋的平民之家,也不愿意待在富贵荣华,衣食周全的刺史府。
住在张大娘家,刺史府依然送来半根人参。就是这半根人参,让母亲撑到我回来跟她见最后一面。
母亲过世后,刺史夫人亲自上门来吊唁慰问。当时我和阿牛哥跪在灵前酬答来往客人。我家在巴州城里并无亲戚,只有年张大娘亲家的亲戚,以及探监时认识的几个狱卒狱婆。这些人,不管是谁的人情,有没有收受贿赂,都或多或少地关照过我母亲。我和阿牛哥恭恭敬敬地给他们磕头,接受他们的慰问。
虽然身穿素色,绫罗绸缎就是绫罗绸缎,刺史夫人衣着华贵,前呼后拥地进门,在母亲灵前上了一柱香,送上祭品,抽出手巾便放声大哭,哀哀地诉说刺史大人被下边的人蒙蔽,判案有所失,不知道母亲的身体遭到这种程度,照顾不周,以致酿成大错云云。
我跪在旁边冷冷地看着,心想猫哭老鼠大约就是这样的吧。她们这些贵人们,何曾将我们百姓的生死挂在心上?这满城里为生计忙碌的芸芸众生,多一个少一个于他们这些终日食酒肉,穿绸缎的人有什么关系?这些人每天风餐露宿,含辛受苦,他们的存在就是伺候贵人们的。他们种了粮给贵人们吃,贵人们每日家里水沟里流出的剩米,够穷人一家吃一天的;他们织布给贵人们穿,自己寒冬腊月冻得瑟瑟发抖;贵人们出门,穷人抬轿;贵人们自己不洗衣不煮饭,于是买来穷人家的儿女们做下人。这些人死个一个两个有什么关系呢?他们有钱,他们有钱可以买到一切。
包括人命。
送走母亲回来,我在张家躺了半日。快到晚饭的时候,张大娘悄悄地进来,说道:“刺史夫人又要见你呢,怎么办?”
我茫然地往着房梁,说道:“麻烦干娘请进来吧。”
张大娘悄悄地又退出去。刺史夫人在悠兰的陪伴下进房。她的那些前呼后拥的丫头婆子,大约都被悠兰挡了驾。要说接人待物的厉害,没有人比宫中出来的人更训练有素。
刺史夫人左右看看,接过春雨奉上的茶,一屁股坐在我的床前,讪讪地说:“这房子虽然朴素,收拾得倒也干净。只是这寒门小户,要什么没什么,倒也不是太方便。何姑娘在巴州还要住几日吧?不如连同程大人和两位武大人一起搬进刺史府,可好不好?”
我淡然地说:“阿草原本就出身草门,这房子对我来说已经是天堂了。”
刺史夫人道:“啊哟,这不是还有两位伺候的姑娘,更有几位大人,这么窄小的院落,如何住得下呢?刺史府呢,别的倒还好,就是空房子还有几间,另外有门通往大街,几位贵客住着不会拘束的。”
我的姿势没变,却说不出什么话来。悠兰在旁边听了,插嘴说:“何姑娘身子虚弱,无力多说,我替姑娘多谢夫人。几位官差,有公务在身,自会去住驿站,我们几个住得也还宽泛,不妨事。”
刺史夫人被堵得无话,过了一会儿,干笑一声,转头对悠兰说道:“这位姑娘怎么称呼?”
“在下悠兰。”
刺史夫人清了清嗓子,道:“老身有几句私房话要跟何姑娘单独说说,悠兰姑娘可否成全?”
悠兰看看我,没做声。
我清冷地说:“悠兰姐姐,你且去吧,等下我自会叫你。”
悠然悄然退出,将房门虚掩。
刺史夫人站起来打开门四处看看,确信窗外无人,又将门合紧,坐在我身边,顿了顿,才开口道:“何姑娘,令慈的案子,可能真是我家老爷失察。现在这案子到底怎么回事,我家老爷还是一头雾水。当时在事发的山里发现两具无人认领的尸体,一大一小,一男一女,两个人的年龄跟你母亲的供述相符,因此我家老爷就定了案。没想到过了这些日子,又跑出一个何姑娘,我家老爷才醒悟自己断错案了。他特地让我来给何姑娘陪个不是。令慈已经过世,人死不能复生,还请何姑娘大人大量,莫要跟我家老爷计较。这次的丧事以及之前的请医吃药,大约花了不少钱吧。我家老爷特地让我来把这个送给何姑娘,只能略作补贴,聊表心意,请不要笑话。”
说着,她把一张盖了很多红印的纸自袖中取出,放在我床头的案几上。
我侧头看一眼,问道:“这是什么?”
刺史夫人解释道:“这是大唐最大的钱柜昌源记的飞票。凭此飞票,不仅在大唐所有的昌源记钱柜可以提钱,就是别的大钱柜也认此票,愿意全额兑现。”
呵呵,花钱和解——跟我这个死者唯一的家属,花钱买命——自然是母亲的命,花钱保官——保刺史大人的官。这算不算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如果这钱能把母亲给我换回来,我愿意收下并且原谅她家的那个老爷,我们的父母官——刺史大人。
飞票,也即现代社会所说的“汇票”,是一种远程兑换大额银钱的安全方便的方式。因为商业的发展应运产生,自唐开始兴起,在当时还是新鲜的事务,到宋后开始流行,至元代发展成纸币。刺史夫人从刺史府出来到我们这平民之家已经够显眼,如果再抬着大盒子小箱子,更要惹人议论,没有比揣一张纸票更简单方便的事了。
刺史夫人又絮絮地说了一回,起身告辞。我挣扎着起身,说道:“夫人,请把飞票拿走——”说着伸手去抓那张盖满红印的纸。
刺史夫人眼疾手快,一边按到我,一边伸手拿过那张飞票,飞快地对折后塞到我枕下,柔声安慰道:“何故娘莫要嫌少,也莫要起身相送。身子要紧,多休息多吃些补品,早日康复才是道理。”说着她起身走向门外,嘴里叫着:“秋菊,春香,回府!”
她前脚走,悠兰后脚进门查看,见我完好无缺,松口气说:“奴婢这心一路吊着,就怕这刺史夫人动个什么手脚。她送来不少补品呢,我刚才都试过了,应该没啥问题,已经让春雨在厨房里炖上了。”
我想了想,对悠兰说:“请姐姐帮我把阿忠侍卫请来。”
悠兰出去一会儿,将阿忠侍卫带进来,自己想避出去。
我立刻说:“悠兰姐姐,请你也留下。”说着我从枕下拿出那张飞票递给她。
悠兰满脸疑问地接在手上,读着上面那几个字——“见票即付”,“银三千两”,“昌源记”等等。她将那张纸递给阿忠侍卫。
阿忠侍卫看了,皱紧眉头。他到底是可以出宫,在宫廷与宫外之间行走的男人,见的市面多,当即问:“这飞票是刺史夫人给你的?”
我点点头,半天才说:“我不要,要还给她,她不收,硬塞到我枕下。”
悠兰不明白:“她这是想干什么?”
阿忠侍卫道:“不想让刺史大人丢官。”
悠兰道:“丢官不丢官,又不是何姑娘说了算,皇上才是说了算的人。”
阿忠侍卫道:“何姑娘算是冤案的苦主,若苦主能为刺史大人说几句话,也许皇上会赦免刺史大人。”
悠兰冷笑道:“皇上会这样做?皇上若是这样做,便不是当今的皇上了。”
阿忠点头道:“你我是宫里人,自然知道这些。这些外面的昏官们自然不晓得,以为前朝有惯例可循。我估计这个时候刺史大人已经派人火速进京去走门路为他说情了,恐怕在洛阳花出去的不止三千两咯。”
悠兰点头说:“按理这银子不该收,可是听你这么一说,我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何姑娘丢了亲娘一条命,刺史大人不过出三千两,这洛阳都城里的不知道哪些官,跟这个案子一枚铜钱的关系都没有,没准能拿个万儿八千两的,天理何在?!这银子,不收似乎白不收。”她皱眉想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问阿忠侍卫:“你说何姑娘能不能既收了银子,又不为他说好话?这样也不算没有良心吧?难道一个活生生的人被他们冤死了,得点赔偿不应该么?”
阿忠侍卫像是面对一个难题。他挠挠头说:“让你这么一说,我也觉得不收很冤。可是我又觉得,收下也有点不妥。如果以后皇上要罢这刺史的官,刺史反咬一口,皇上那里不好交待。”
这也正是我将悠兰和阿忠侍卫都留下来告知的原因。女皇陛下能从一个太宗皇帝的低级嫔妃登上皇后的位置,又成为今天的天下之主,自然是绝顶聪明的女人。悠兰和春雨都是宫女,阿忠侍卫是她最信任的侍卫,我有什么能瞒的过她那无所不察的眼睛?在她眼皮子底下耍小聪明,无疑是自寻死路。
悠兰跺脚:“难道没有两全其美的方法?看着这张纸,我倒像看到了白花花的银元宝,不忍心将它们送回刺史府呢!送回去,也是民脂民膏,不知道会肥了什么人呢!这些银子,在那些达官贵人的手上,是锦上添花,在何姑娘这里,是雪中送炭,至少张大娘,总可以报答报答吧?!”
这几日跟张大娘相处下来,悠兰知道了我们两家的渊源,不禁对张大娘徒生敬意,赞叹不已。她对阿牛哥也另眼相看。有一日她甚至对悄悄对我说:“何姑娘,你有没有发现阿牛跟阿忠侍卫有些像呢!”
原来不是我一个人的感觉!我点点头。
悠兰继续说:“真奇妙!他们一个在北,一个在南,又非同族,更无亲缘关系,居然长得像兄弟!”
春雨调皮,有意多去跟阿牛哥讲话,拿他跟阿忠侍卫像来打趣他,阿牛哥每每红着脸狼狈逃走。
阿忠想了想,说:“先收着吧。把这事儿上奏皇上,听皇上处置。”
悠兰点头道:“也只能这样了。我从今晚开始,每天睡觉前都祷告苍天,让苍天保佑皇上下旨说,这银子是何姑娘该得的,就赐给她吧!”
说得阿忠侍卫微微一笑,躬身行个礼就要告辞。
我连忙叫住他,说道:“武大人,能否劳烦你明日安排我去一趟何家村?”
悠兰收敛了笑容,凝神看着我。阿忠侍卫倒不显意外,只是说:“何必急在一时?不如先把身体养好再说。”
我摇头道:“这事儿一日不办好,我一日不安心,身子便一日好不了。”说完,我又咳了几声。
阿忠侍卫想了想,说道:“也好。我这就去安排车马,也让刺史派个人跟我们一起去。
说完他又躬了躬身,转身出门。我在床铺上也回了个礼,看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外,才又躺下。
第二天一早,一辆马车已经等在门外,阿忠侍卫和程思德各骑一匹骏马护卫在马车两旁,一个中年男子也骑马跟随在后——据阿忠侍卫引荐,说这中年男子是刺史家的门客,此次同行,是代表刺史大人帮我们到何家去做说客。
我们几个人就这样浩浩荡荡地驶往何家村。
何家村,这个汉夷混居的穷山村,我出生的地方,我父亲的家乡,我的不祥传说的发源地,我童年不可磨灭的印象,在久违之后,我又回来了。当初我在母亲改嫁的时候跟着母亲离开,是舅舅将我接到他的家中,再从舅舅家辗转到了许家村。在这个生身之地,没有人愿意跟我说话,没有小朋友愿意跟我玩耍。我每日安静地看日出日落,悄悄地跟随在母亲身后,像她的影子一样。这里有我的幸福,也有我的寂寞。这里应该有很多亲人,跟我拥有同一个祖先,姓着一样的姓氏,流淌着相同的血液,他们却巴不得我从来没有存在过。
我还记得那些模糊陌生的“亲人”的面孔吗?我还记得父亲的坟在哪个山坡上吗?那个温暖的小屋,屋后的小溪,都还在吗?
得得的马蹄声中,我们在山路上颠簸奔走着。初秋的阳光洒满山道,路上的草还绿着,花还开着,不知道还能繁荣到几时。
天蒙蒙亮就起身,整整走了一天,黄昏时分,那山中的村庄已经露出真容,袅袅的炊烟,已经隐隐在望。